神女下凡十三載,回來的時候帶了四個孩子。
她雙眸渾濁,小仙官替她解釋道:
「神女下凡遇劫,被一老實男人收留,如今已經與他成家。」
「煩請月老孃娘擬寫一張命契,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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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常有仙娥下凡遊玩,更有不少留戀凡間煙火,甚至愛上凡人的。
每到這時候,她們便會來找我幫忙,寫一張命契。
這東西可當作天宮同意他們情緣的證書,只不過,領了命契的仙娥即默認丟棄仙家身份,自此不可再上天庭,只能一輩子做個凡人。
可即便有這樣嚴苛的條件,仍舊有不少耽於情愛的仙娥前仆後繼。
只是我沒有想到,素來清冷絕塵的軼簾神女竟也會有來找我寫命契的一日。
神女衝我微微俯身,她穿着凡間的衣裳,眉眼混沌。
「神女,你可是真心的?」
神女微微一愣,卻只是對着我笑,一言不發。
小仙官見狀,扯住我的衣袖,將我帶到一邊。
「月老孃娘您不知道,這神女渡劫時傷了腦子,已經不大靈光了。」
我輕笑:「既然不大靈光,如何還能同凡間男子結契。」
「孩子都生了四個,凡間十三載,那老實男人爲她付出許多。總不能叫他們分開吧。」
小仙官輕聲道,臉色瞧着有幾分無奈。
「更何況,她如今這樣不也挺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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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劫失敗的神,很難再恢復往日法力,而神女連過往記憶也沒了。
就算能夠回到仙界,也做不了事。
這小仙官不過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命契寫完,將人送回凡間,這件事也就了了。
「我可以寫,但至少要向我證明,他們兩個真的有情。」
「既然神女說不明白,那就讓那個老實男人來說。」
小仙官埋怨地瞥了我一眼,可我掌握着凡間男女情愛大權,他也不好發作。
只得推出那男子來,叫他同我說。
原來神女下界當日便傷了仙本,男人在河邊撿到她,當下便帶回了家中。
「那是多少年前。」
「十三年。」
男人低眸,我看向站在神女身側那個最大的孩子。
「你多少歲了?」
「十二。」
那孩子老老實實回答。
我不由冷笑:「這倒是有趣,你倆剛剛相識便情根深種,有了夫妻之實嗎?」
老實男人面色突然漲得通紅,他起身說道:
「你一個女人怎麼可以將這種話掛在嘴邊。」
我冷笑,小仙官都看不下去,趕忙踢了他一腳。
「什麼女人,這可是月老孃娘,是九天神尊之列。你以爲是你們凡間的女子不成!」
老實男人這才趕緊求饒,跟條狗似的跪在我面前,連連喊了幾聲大人。
「大人冤枉啊,我的確是好心腸。看她可憐,所以才把她撿回去的。她也不會說話,做家務也不行,若非我心善,哪裏會有人要她。」
「更何況,我先前並不知曉她是神女。若是知道,一定趕緊告知土地公,送上天庭來。」
他急急忙忙解釋,整個人都嚇得哆哆嗦嗦。
「先回答本尊的話,既然是收留,怎麼當日便做了夫妻。」
那男人支支吾吾,轉眸看仙官,然後掃了一眼始終沉默的神女。
竟大言不慚,梗着脖子說道:
「是她勾引我在先。」
「我可是男人,碰到這種事怎麼可能管得住。」
「後來想着既然都成了,便將她留在身邊,好好過日子,也算是負責了。」
他說完,一臉坦誠。
居然沒有半分羞愧。
難爲他有此般自信,五短身材,綠豆眼蒜頭鼻。
竟能覥着臉,說出勾引二字。
我覺得好笑,道:「這命契我寫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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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聽罷,有些急了。
「這可是跟我過了十三年的媳婦,你說寫不來就寫不來!仙官大人,你可是親自答應過我,只要願意上來,就定能給我命契,讓她這輩子都做我媳婦的!」
「你們仙界怎麼能出爾反爾,還月老呢。」
「我只見過男月老,從沒聽說過還有什麼月老孃娘。」
聽他的意思,倒是質疑本尊的身份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聽你們的鬼話,帶她上來做什麼呢,還不如一直藏着。」
我這個人,素來脾氣不好。
一揮袖,便將那男人拍了出去。
小仙官見狀忙不迭叫苦。
「我的月老孃娘哦,您何必非要插手呢。」
他說完,掃了一眼始終沉默的神女,壓低了聲音道:
「更何況,您同她本來就有舊怨。如今怎麼還反而幫她說起話了。」
我抬起手,作勢要扇仙官,他縮了脖子忙不迭地喊求饒。
「我不是替她說話,身爲月老孃娘,我應爲全天下的女子說話。」
「我且問你,十三年了,怎麼如今突然想着來寫命契?」
小仙官支支吾吾。
「他怎麼想的,我如何得知。」
看來從他嘴裏撬不出實情。
「你出去,我單獨和她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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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神女,很久未見了。
神女是凡人苦修昇仙,千年之前她飛昇那日,可巧碰上我的壽辰。
神女對我的鋪張浪費很是不滿,更是對我的出身嗤之以鼻。
說來慚愧,我是天生的神仙,和她這樣靠自己的不同。
神女在下界修的是無情道,而我卻正好執掌世間情愛。
我們兩個不管是身份背景,還是性格,幾乎都是宿敵的程度。
只要碰上必然會吵架。
她指責我做神仙不夠努力,我認爲她多管閒事。
每每都是不歡而散。
我不喜歡她,可真的看見她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女,變成了眼前這個木訥呆板的農婦,我這心中卻還是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嗎?」
神女抬眸,羽扇的長睫毛微微晃動。
她剛準備說些什麼,身邊那個最小的孩子卻突然哭了起來。
神女幾乎是下意識蹲着把孩子抱起,然後當着我的面解開衣衫。
我看着她餵奶,眼眶卻溼透了。因爲她身體乾癟得厲害。
那孩子張牙舞爪,喫飽了仍舊不太平。
神女面色緊張,不停地哄他。
我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神女像是特別害怕一樣,抱着孩子便跪下了。
我聽到她跪地的聲響,膝蓋彎得是那麼快。
這一瞬間,就好像是有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我腦海中回想起神女從前的樣子,她挺直着腰板,執一柄長劍。
「我要做拯救萬民的神女,和你這種享樂的神仙自然不一樣。」
可是她現在卻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問你,你是否自願和那個凡人結契。」
神女睜着大眼睛,像是在試圖理解我的意思。
這裏沒有人干擾她,她的眼睛像是突然從混沌變成清明,我從她口中聽到一個字。
「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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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凡間男人說什麼都不肯下凡,守在我的月老殿門口,大吼大叫。
小仙官叩門,又來勸說。
「月老孃娘,這事鬧大了不好看啊。」
「有什麼事我擔着。」
男人見吵我沒有用,居然往雲霄寶殿跑。
那裏他自然進不去,可他卻能鬧得滿天庭都知曉。
大嘴一張便說我們神仙欺負凡人,等他下去,必定會告訴天下人。
「你們搶走了我的媳婦!我必須討個說法!」
「她不是你的媳婦。」
我忍無可忍回懟,真想一巴掌扇死他。
「你說不是就不是了!她和我睡了十三年,還生了四個孩子!是我孩子的娘,就是我的媳婦!」
「十三年啊,各位仙君評評理!當初我可是好心收留,這些年來都是我養她!」
「要是想搶走我媳婦,門都沒有!除非你們把錢還給我,還要再賠給我一個女人!」
女人在他心裏是個可以隨意買賣的物件嗎?
仙君們都懶得管這檔子破事。
畢竟神女已經散盡修爲,意識模糊。
「月老,你也實在不該扣押着人家的媳婦。」
「就是啊,人家都算是老夫老妻了。」
「你若說是神女不願意,那她現在能說清楚嗎?」
一羣人圍着我,叫我立馬下決斷。
其實他們並不關心神女,自然也不會關心這個小小的男子。
他們只是想過清靜日子。
我氣得拂袖離去,殿中,神女仍舊在帶孩子。
我給了她一些時間回憶過往,從Ŧûₒ她記錄下的零碎信息能夠看出來,其實她的記憶並沒有完全消失。
但因爲遭遇劫數,法力盡失,過往的那些記憶七零八落。
想讓她自己說出不願意跟那個男人走,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她,有些不甘心。
「喂,你以前不是很厲害嗎?現在怎麼變得這麼廢物。」
神女聽到我罵她,完全沒有了之前的風采,反而是縮着脖子一臉害怕。
我於心不忍,伸手想要去摸摸她,可神女卻抖得更厲害了。
我拉開她的衣袖,這才發現她身上居然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疤。
「他還敢打你?」
神女眼中含着熱淚,拿手不停地把自己的衣袖扯下來。
「沒有,他沒有打我。」
我不由將她抱在懷裏,道:「你放心,我必定不會再讓你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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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日不籤命契,男人便一日不停。
終於鬧得玉帝不滿,特意喊我過去。
「你就給他簽了吧。」
玉帝的話讓我錯愕。
之前神女最受玉帝倚重,替他辦了不少差事。
「爲何?」
「我知道你心疼她,可她已經回不來了。如今這般癡傻,就算回了咱們九霄,又能做什麼呢?」
我一時語塞,天宮不養閒人。
「眼下我們若刻意將人扣下,豈不是坐實了那凡人說的話,咱們神仙欺負人?」
這也的確,神仙的名望是很重要的。
「更何況,她還給人家生了四個孩子。孩子拴着孃的心,如今真的將她骨肉分離,只怕她也不會高興。」
「糊糊塗塗地過一輩子Ţű₂,不好嗎?嗯?」
神女是自己飛昇證道的。
這世上有許許多多像她這樣的修士。
天宮沒有人想聽她說話,因爲她本來就已經變成了無法自理的廢物。
跟着那個男人回去,至少能喫喝不愁,還可以幫着養大四個頗有天資的孩子。
沒有人在乎一個傷了仙本的神女會不會高興,哪怕是她自己,如今只怕也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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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必須在乎。
千年前,神女剛剛飛昇,看到我如同玩笑般地給仙娥們發命契。
曾橫眉冷對,怒聲呵斥我。
「你可知道這關係到她們的一生。」
「你又是誰,跟你有何關係?她們同意,我月老同意,輪得到你來插手。」
當時我還年輕,加上性子驕縱,不曾見過所謂的人間疾苦。
神女緊緊握着我的手,她面容若玉,頭髮高高地束起。
「她們還小,一時被感情迷惑。你身爲月老,應當替她們看清內心,瞭解她們真實的想法。而不是如同玩樂一般,湊合一對是一對。」
神女頓了頓,復又開口。
「月老孃娘,你可知道這世上爲情所傷的女子,有千萬人。」
「看不清自己本心的女子,有千萬人。」
「被人逼着結契的女子,亦有千萬人。」
彼時我只覺得她多管閒事。
哪裏有她說得那麼嚴重。
直到我做了千年的月老。
直到我看到許多仙娥跪在凡間無數次對着月老像灑眼淚。
她們紅着眼求我結束命契,她們後悔了。
可我卻無能爲力。
這支筆,只有資格寫下命契,卻沒有能力收回。
我眼睜睜看着她們在凡塵裏掙扎,爲自己當初的任性付出代價。
我承認,因果相隨,可她們承受的苦果已經大大超出應當承受的。
所以這次我明知神女並非心甘情願,明知收留二字不過是掩蓋真相的外衣。
我又如何能下得了筆,如何能如同這些仙官一般爲了清靜粉飾太平。
「陛下。」
我將月老印拿出,放到玉帝面前。
「給我三天時間,我一定讓神女恢復神志。到時要不要寫命契,讓她自己做主。」
「倘若我沒能做到,那這仙尊,我也不想當了。」
我轉身要走,玉帝在我身後,語氣裏透着幾分荒唐。
「小月老,何必呢?」
「不過是一個傷了仙體的神女罷了,有必要讓你賭上身家性命嗎?」
「值得嗎?」
我轉眸,面對玉帝的疑惑,輕輕頷首。
「她值得。」
她們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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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瑤池偷看過一本書,王母有一法術,可救渡劫失敗的仙人。
只要找到法器、仙衣和那塊飛昇成功後頒發的令牌。
再去請王母幫忙,便可以恢復記憶和神志。
神女仍舊被孩子們抱着,我迎上去,牽起她的手。
她的四個孩子,如同寄生獸一般死死拽着她的四肢。
我看着這四張或多或少和她相似的面龐,眼中不由泛起淚花。
分明是她血肉所生出的,卻沒有一個在乎她,一個兩個只想在她身上敲骨吸髓。
我使出法力將四個孩子打飛,神女跌跌撞撞地還想上前去抱,卻被我一句話說得停下。
「你若想一輩子這樣,只管去抱。」
神女似懂非懂,她回眸,怔怔地看着我。
「過來。」
我朝她招手。
神女站在中間,身後是孩子們歇斯底里的哭喊,身前是我溫柔的勸說。
「我帶你去找回記憶,好不好?」
她終於動了腳步,她朝我走過來。
一步,兩步,走得是那麼艱難。
我看見她的布鞋滿是泥濘,衣襬上是孩子們的污穢,就連那雙手都粗糙得如同枯枝。
眼前的這個女人,在十三年前,還英姿颯爽,手握長劍,衣袂飄飄。
我終於握住了她的手,我堅定地衝着她微笑。
「我是月老孃娘,我會幫你。」
這是我身爲月老的責任,是你教給我的。
-9-
我們下了凡間,首先來到她當初歷劫的地方。
這裏還殘留着天雷的痕跡,不遠處的草叢裏,我撿到了她的殘劍。
劍斷了,只剩下一小截紮在泥土裏。
因爲沒了靈氣,又被風雨摧殘,故而此時已經鏽跡斑斑。
神女走上前,神情懵懂。
「這是你的劍,你曾經最喜歡的法器。」
我握着她的手往前,在她的手指靠近之時,那塊在旁人眼中只是鏽鐵片的東西居然開始慢慢晃動。
直到神女握住它的那一刻,鐵鏽如同水一般流下,很像一行又一行的血淚。
其餘的碎片不知道從何處飛來,復又重新合在一起。
神女握着這柄完整的劍,居然哭了。
她不由自主地擦眼淚,隨後一臉迷茫地問我:
「我怎麼會哭?」
爲什麼,她低下頭輕聲呢喃。
不斷地用自己粗糙的手輕輕摩挲劍身,每一次撫摸,劍就似乎亮了一層。
她的眼淚滴落在劍柄上,那顆象徵軼簾神女的綠色寶石熠熠生輝。
「你現在記得自己是誰了嗎?」
神女搖搖頭,她還是沒有半分印象。
還要找回仙衣,和當時飛昇的令牌纔行。
於是只好一直往前走。
前面便是那個男人收留她的村莊,可神女卻在靠近的時候莫名感到害怕。
直到遇到了一個認識她的熟人。
「舅媽,你回來了!」
那女子面容稚嫩,她笑着迎上來,可神女卻下意識往我身後躲。
「舅舅呢?怎麼沒有跟着一起回來。此番去天庭,可要回銀兩了不曾!」
我將那熱情的小姑娘推遠一些。
「你是?」
小姑娘斜着眼睛瞪我。
「她的故交好友。」
「怎麼可能啊,她是個傻子,哪來的朋友。」
小姑娘失笑,似乎是意識到我的不爽,她慌忙掩飾道。
「好了不說這些了,我舅舅呢?」
「還在天庭。」
我拂袖,看來這姑娘是那凡間男子的侄女。
神女既然如此害怕她,只怕她同那男子是一丘之貉。
「你說的銀兩是何意?」
「你是誰,憑什麼要告訴你。」
她伸手便要拉扯神女。
「舅媽你還是快些跟我回家去吧,和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在一起做什麼。」
「我不和你走……」
神女哆哆嗦嗦搖頭。
「你是不是又想捱打了!」
小姑娘豎起眉毛,好端端一個女孩子,一張臉居然能夠這般凶神惡煞,醜陋不堪。
我隨意捏了個訣,她雙腿便控制不住地跪地。
膝蓋正好撞到凸出的石塊上,破了皮流出好些血來。
「好啊,舅媽你如今膽敢夥同外人欺負我了。」
「等舅舅回來,定讓他打……嗚嗚嗚。」
聒噪,我打了個響指,她很快便成了啞巴,只能咿咿呀呀說不出半個字。
「我們繼續走。」
我牽起神女的手。
神女經過那女人的時候,雙股打戰,眼淚簌簌地往下流。
可見她在這個地方受了多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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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我尋不到仙衣的氣息,只好跺跺腳請出當地的土地公來。
土地公睡眼惺忪,起先嘴巴里罵罵咧咧,在看清我的容貌後,一下子睜大眼睛,恭恭敬敬頷首。
「我還說是誰呢,原來是月老孃娘大駕光臨。」
權力兩個字,在哪裏都是最好用的。
「我問你,神女在這個村裏的事你可知曉。」
土地公這才意識到我身邊還站着一個人。
他轉眸瞥了神女一眼,臉色頗有幾分鄙夷。
「她早就失去了法力,如何還能叫神女。眼下不過只是那陳柱的媳婦罷了。」
「她們家日子過得可憐,我還尋思讓他們去天庭結契。最近不是會額外給下嫁的仙娥一百兩銀子嗎?」
我想起來了。
此事是我所提議。
介於結契後,仙娥們的日子難過,故而我纔會特意去找王母商議。
總得給她們一些傍身的銀錢。
對神仙來說,金錢無用,可對凡人女子們而言,錢纔是立身之本。
卻沒想到,這陳柱竟是爲了錢纔會主動上天庭。
而土地公也一副自己做了好事的神情,極爲沉醉地繼續說道:
「月老孃娘此番下凡莫不是特意來誇讚小老兒的吧。」
他假意推辭,嘴上說着。
「這都是小老兒應該做的。」
我胸口怒氣沖天,氣得一巴掌掀了他的土地廟。
「月老孃娘!您這是做什麼!」
土地公一臉驚詫,他絲毫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神女受傷,被凡人俘虜,你既然知道此事爲何不上報天庭!」
我只當他是偷偷摸摸將神女鎖在家中,卻不曾料到,他是正大光明,且無人去管!
「哎喲,月老孃娘。神女自個兒都心甘情願的,我上報什麼啊。她自己都不跑,我能幹啥。」
土地公蹙眉,仍舊不覺得自己有錯。
我將他的狗眼扒拉開,讓他親眼看看。
「她損了仙體,仙衣也丟了,怎麼跑?你是不想ṭùₒ動腦子,還是私心偏頗,不願意動腦子???」
土地公慌忙求饒,像條滑手的老鮎魚。
「我且再問你,你可知她的仙衣和令牌去了何處?」
土地公一副爲難的樣子,可禁不住我掐訣,他只得艱難地抬手,指着不遠處的破廟。
「在那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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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走到那座破廟前,卻怎麼都不肯再進去。
她止不住地後退,徑直摔倒在地。
她痛哭着搖頭,一副將要把整顆心都嘔出來的架勢。
我忙彎腰安撫,卻在摸到她肩膀的一瞬間,眼睜睜看着神女往後倒了一下。
那樣子,很像一條順從的魚,乖巧地躺在案板上。
我不忍再看,錯開眼,將她強硬地拉起來。
這十三年,她究竟經歷了什麼,究竟被人當作什麼對待。
我雖沒親眼所見,可猜也猜出了七八。
她不敢進去,我只好自己去找。
剛推開廟門,這才發覺這是一座月老廟。
可是雕像早已鏽跡斑斑,殘垣斷壁,滿目瘡痍。
唯一能稱得上完好的只有居中的那張牀,而那件仙衣就這麼鬆鬆垮垮搭在架子上,充當遮蔽。
仙衣自然已經破損,上頭可怕的痕跡不堪入目。
我也差點吐出來,轉身去看土地公,他已經潛進土裏不見了蹤跡。
我憤怒地將仙衣取下,用法術清洗乾淨。
可上面屬於神女的血跡卻洗不掉,似乎成了永遠烙在她心裏的傷口。
我順着仙衣的味道,在草堆裏找到了那塊屬於神女的令牌。
我俯身撿起,令牌已經破損。
上頭軼簾神女四個字,被人用刀子颳得斑駁,已經看不真切了。
我終究沒忍住落下眼淚。
那個男人,陳柱,他什麼都知道!
是他拐賣,強逼,囚禁了神女,還在得知能夠拿錢的時候,試圖榨乾神女的最後一滴血。
若是沒有那一百兩,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知曉神女被關在這裏。
關在我的月老廟中,被日夜折磨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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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着神女尋了一處溫泉,幫她清洗身體。
神女身上滿是新傷疊舊傷,除了那張臉,上上下下沒有一塊好皮。
我一邊擦一邊哭,神女原本懵懂的神志突然有了些許動容。
她伸手幫我擦拭眼淚:「別哭。」
「不傷心。」
她還是這麼善良,即便已經傷痕累累。
神女愛世人,我仍記得她飛昇後說的那句話。
「我不是爲了自己,我是想要救所有我能救的人,纔來當神仙。」
她明明是一個那麼好的人,她不應該遭受這樣的苦難和折磨。
不過還好令牌找到了,只要拿去讓王母重新施法,便能讓她恢復神志,想起自己的身份了。
我把仙衣給她穿好,按照她從前的喜好,給她紮好頭髮。
望着水面上的倒影,神女看出了神。
她伸手摸自己的髮髻,在朦朧水汽裏抬眸衝着我笑。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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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令牌遞給王ţũₛ母,跪求她幫忙。
王母本在瑤池閉關不出,甚至不曾聽聞此事。
聽說之後,她二話沒說便恢復了令牌。
王母摸了摸我的頭髮,輕聲道:
「多虧有你,否則這一樁奇冤,只怕會不了了之。」
「你同軼簾說,若她願意苦心修煉,自來尋我。」
我含着熱淚點頭,事情發生以來,只有王母支持我。
我揣着令牌趕回月老殿,那男人還在。
看見我,他衝上前咬牙切齒地問:
「你把我媳婦藏到何處去了?!」
他目露兇光,手裏握着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匕首,竟像是要將我殺了般。
我冷笑,懶得理他,他果然大膽地將刀子捅進我胸口。
可我是仙體,凡人兵器於我而言比豆腐都不如。
我反手將他拍開,陳柱跪在地上,被我打得滿嘴鮮血。
「好啊,你們當神仙的欺負凡人!」
懶得同他爭辯,等神女恢復意識,自然該怎麼懲治便怎麼懲治。
我快步跑進殿中,卻見神女同她的四個孩子們待在一處。
瞧見我,神女下意識將孩子推開。
她知道,我不喜歡他們。
「娘,你不能不要我們。」
最大的那個男孩用命令的口吻道:
「我們都是你的親生骨肉,你怎麼可以如此沒良心。」
神女看着他,眼中滿是愧疚。
我揮袖讓他閉嘴,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神女面前,將恢復好的令牌遞給她。
「你的所有記憶都在這塊令牌裏面。」
神女信任我,她將手放在令牌上。
浮光湧動,柔和的靈力從令牌慢慢傳到她的指尖。
只消一炷香的工夫,她就可以恢復神志。
我揚起嘴角,三日之約,如期完成了。
一想到馬上就能夠懲處那個可惡的凡人,我便不由興奮。
但正是因爲我的疏忽,我沒有注意到那四個孩子,他們居然手拉手齊齊朝這邊撞來。
神女被他們撞倒,而那塊令牌也緊隨着落地。
最大的孩子用腳狠狠踩上那塊牌子,因爲是重新修復的,故而牌子已經十分脆弱。
他力氣奇大,一邊踩一邊咬牙切齒地怒吼:
「休想帶走我娘,她只能是我們的娘!不可能回來做什麼神女,我不同意!」
我狠狠把他推開,可是腳下那塊令牌已經碎了。
上面的靈氣消散開,化作一縷青煙。
那孩子被我推開,開始號啕大哭。
「神仙,你爲什麼要搶走我的孃親,哇嗚嗚嗚!!!」
他哭得好煩,哭Ṭū⁻得我腦子疼得厲害。
我此刻真恨自己是個神仙,沒法子輕易結果了他們的性命。
神女重回懵懂,她癱在地上,衝着碎掉的令牌笑。
笑容苦澀,像是已經預想到了自己的命運。
-14-
「月老,三日期限到了。」
玉帝的聲音由遠及近,他甚至沒有親自來。
「不要再胡鬧。」
「速速寫下命契,放他們夫妻二人回去吧。」
「你不必自責,你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軼簾神女若是真的恢復記憶,萬一受不了怎麼辦呢?」
我失魂落魄地抬眸,看見的只有紅娘樹簌簌作響。
一張空白的命契飄浮在我面前,我的月老印也隨之飛來。
我怔怔地望着它們,提起筆。
似乎已經沒得選了。
令牌已碎,她不可能再想起自己的記憶。
我握住筆,絕望地閉上雙眼。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只好……
我反手將筆尖劃開自己的胸口,活生生掏出自己的琉璃心。
「月老孃娘!」
我是天生的神仙,我不需要苦修便有仙體。
歸根結底便是因爲這一顆心,其實只要誰有這顆心都能成爲神仙。
軼簾神女自然也不例外。
千年前,軼簾神女曾用修長的手指點着我的胸口,臉上滿是嘲諷。
「你生來就是神仙,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可以得到萬民敬仰。可你自己又做了什麼有利於天下的事呢?」
我們兩個總是爭吵。
她瞧不起我,我瞧不起她。
可我其實在心裏一直認爲,軼簾神女她很厲害,我的確不如她。
現在我終於可以證明自己了,我也可以救她的。
我腮邊滑下一滴眼淚,轉身走向癱在地上的神女。
「月老!你是不是瘋了!」
我顧不上疼痛,走到神女面前,把我的琉璃心捧到她面前。
這是我作爲神仙應該做的,我要給她爭一個天道!
-15-
琉璃心進入神女體內,一瞬間,金光籠罩整個月老殿。
軼簾神女緩慢地從地上飄浮而起,額間七彩蓮緩慢化形。
她睜開雙眸,眉目清明,一掃從前的渾濁。
手中長劍應聲作響,她此刻的樣子,美極了,和從前一模一樣。
「月老!」
軼簾神女開口,她衝過來扶住我。
我衝她輕輕搖頭:「死不了。」
「娘!」
「娘,你怎麼變樣子了!」
軼簾神女回眸,她的四個孩子有些害怕地望着她。
她的身體痛苦地蜷縮了一下,這十三年來的所有苦難,一筆一筆無比清晰地湧進了她的神識。
這四個和她長相一樣的孩子們,全都出自她最痛苦的時候。
她記得自己被那個男人捆綁起來,塞住了嘴巴,用鐵鏈拴在破廟裏。
那張牀上,來過形形色色的男人。
而她,當時什麼都不懂,只知道自己很疼。
疼得鑽心刺骨。
軼簾神女將我放到榻上,轉過身,拿起長劍,一次又一次捅進那些孩子們的胸口。
「娘……」孩子們捂着胸口倒下去,最後還帶着憤怒質問。
「爲什麼。」
軼簾神女面色沒有絲毫波動,只是一字一句告知。
「你們不配做我的孩子。」
倘若他們沒有壞到去撞碎那塊令牌,軼簾興許還會放過他們。
可事實證明,這四個孩子和他們的父親一樣,骨子裏就流着壞血。
下一個,輪到陳柱了。
-16-
陳柱還像個潑皮無賴一般躺在外面,看見軼簾神女出來,他滿臉兇惡。
「你終於滾出來了,快些跟老子回家!」
說罷,他便跑上前試圖拉扯神女。
卻沒料到,下一秒神女的長劍便砍斷了他的手。
他喫痛地在地上打滾,嘴上卻還是不乾不淨地罵着。
「軼簾神女不可啊!神仙不能殺凡人的。」
先前一直袖手旁觀的小仙官突然跑上前,攔在神女面前。
「是啊,不能殺人。」
軼簾神女聽到此話,勾起嘴角冷冽一笑。
她遇劫之前是出名的斬妖大神,這把長劍下的冤魂不計其數。
一旦落劍,不管是神ŧū́ₔ是魔,是人還是妖,皆灰飛煙滅再無來生。
雖是女子,卻素來冷面冷心。
小仙官見她神態和從前一樣,一時害怕地縮起了脖子。
「可他不是人。」
說完,軼簾神女手起劍落,那陳柱的腦袋被整個削平,滾落到了那小仙官腳底。
至於他那副骯髒的身體,此刻如同一尾爛魚在地上掙扎片刻,便沒了氣息。
小仙官極爲嫌棄地蹦起來,往後Ṫū⁻退了三步。
他的白衣染上了髒血,此刻正在心中盤算着,回去定要換一身衣裳。
軼簾神女吐出一口濁氣,乾脆用那小仙官的衣袖擦乾淨劍身。
「收留二字,是你教他說的吧。」
小仙官嚇得渾身哆嗦,當下便跪地請求神女原諒。
「我知錯,我真的知道錯了。」
軼簾神女舉劍,正要落下,一股力度打開她的長劍。
她抬眸,卻是玉帝。
「胡鬧,九霄之上豈容你弒仙。」
軼簾神女從前頗受玉帝重用,她冷冷垂眸。
「我只是給自己報仇罷了。」
她沒想到,自己素來效忠的玉帝將她當個落水狗般急於打出去。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氣,可神女應當以德報怨纔對嘛。」
軼簾神女皺眉,玉帝說出這話後也有些心虛。
他呵呵笑了兩聲,道:「真正害你的人,已經都殺了。這個小仙官只是幫兇,何至於也叫他丟了性命。」
「那玉帝想要如何?」
「這樣吧,倒不如關禁閉,關上個五百年……」
軼簾神女自然不滿,對神仙而言,禁閉五百年壓根就算不上什麼懲罰。
「我覺得不怎麼樣!」
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王母聲音由遠及近,不過一瞬便到了跟前。
「其實這位仙官犯的錯並不難贖罪,他不過是太過輕看神女的苦難罷了。」
王母笑吟吟開口。
小仙官聽罷,趕緊點頭哈腰,還以爲王母是爲他開脫。
然王母下一句話卻叫他徹底傻眼。
「既然如此,叫他自個兒親身去經歷一遭不就得了?」
「帶着神仙記憶入輪迴受難,我已經叫司命擬好了本子,就按照上面的來。歷經十世再回來,看看能不能悟了。」
王母揮袖,司命簿高高飄起。
小仙官並不曾看清楚裏面的內容,只瞧見了一行,野窯裏的兔兒爺。
啊!他來不及反應,已經腳底一空,墮入輪迴。
-17-
「玉帝,對我的處理沒有異議吧?」
玉帝尷尬地笑了笑,他衝着王母俯身。
「不敢不敢,王母娘娘公平公正。」
「你這九霄的風氣實在太差,我不過閉關千年,便鬧成了這樣。」
「神女被凡人玷污,明白過來後怎會覺得羞愧,難以自處呢?應該感到羞愧的,應該是那作惡之人才對。你這觀念實在過於老舊,說出來都讓諸天神佛發笑嘛!」
王母偶感頭痛一般嘆了口氣。
「既然如此,該輪到你閉關思過了吧。」
玉帝自知理虧,他倒是不敢反駁,順從頷首。
軼簾神女有些着急地開口:「月老她……還躺着呢。」
王母點了點軼簾神女的鼻尖:「你放心, 那孩子死不了。」
王母走到我身側, 暫且用手按住我不斷漏氣的胸口。
我衝着她虛弱地笑笑。
「還是要叫娘娘來救。」
「你這傷, 我可無法醫治。」
聽到此話,我倒也沒多害怕。
反正我也是爲了救人心甘情願赴死的。
「那反而更好了。」
「軼簾, 你不是總說我是天生的神仙, 不如你嗎?」
軼簾神女望着我,不由搖搖頭,可她卻沒有哭。
是啊,她可是軼簾, 無情道飛昇的女人, 怎麼會流露出半分脆弱呢。
看見她恢復成以前的樣子了, 真好。
「現在好了,我可以重新投胎去做人了。我希望我也能做個女子,和你一樣, 苦修多年,飛昇成神, 做有利於萬民的事。」
我艱難扯起一個笑容。
軼簾神女捂住我的嘴:「你不行, 你太嬌氣了。」
她胡說, 我連心都敢挖, 我多勇敢啊。
我無力地閉上眼, 流下最後一滴眼淚。
「月老!」
番外
我以爲自己必死, 卻沒想到還沒過三天我就被喚醒。
望着眼前長得越來越高的紅娘樹,我有些疑惑。
軼簾神女原本坐在我身側,見我醒來, 她趕緊轉眸擦了擦臉。
「你哭了?」
「我沒有。」
切,我卻不是很信。
「我怎麼還活着啊。」
不過我更在意的是, 爲何自己沒有進入輪迴。
「你這種天生地長的神仙, 不會死的。只要有人供奉, 便能活過來。」
「那王母怎麼嚇唬我啊!」
都快把我嚇出什麼好歹了。
「娘娘並不Ṫüₕ曾嚇唬你, 她的確無法干預凡間香火。」
可是,我抬眸望着紅娘樹。不理解爲什麼突然香火變得這麼多。
我起身跑到窺凡鏡前,卻見每個月老廟都人頭攢動,目之所及皆是握着香火的女子。
「她們……」
「你的故事被司命寫下傳遍人間, 月老孃娘在乎被男子囚禁的女子性命,故而她們也在乎你。」
軼簾神女輕聲解釋道。
我聽到了女子們的心聲。
【我們絕不會放棄爲女子赴湯蹈火的月老孃娘。】
【我們雖沒有月老孃娘這般有能力,可星星之火, 也足夠成爲火把。】
【月老孃娘啊, 你可一定要好起來。】
無數女子的虔誠祈禱飛到我眼前, 我不自覺溼了眼眶。
軼簾神女不知何時開始隨身攜帶絲帕。
她輕柔地幫我擦去眼淚:「謝謝你。」
我酸了鼻尖,笑着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還有一句話,我一直沒能和你說。」
軼簾神女鄭重地開口,言辭懇切。
「抱歉。」
我失笑,從未想過能從她口中聽到這兩個字。
「從前對你多有偏見,實在抱歉。」
不要緊的,我們女人家家的,個個心胸寬闊。
更何況,我知道,你是爲我好。
千萬香火籠罩住我全身, 我感覺自己的心臟正在瘋長。
喫了你們的香火,我定然做一個越來越負責的月老孃娘。
我在這裏起誓:
若有違背,天打雷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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