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養女薛嬈爬了長兄的牀。
長兄被她勾得五迷三道,多日冷落家中弟妹。
二哥不滿,氣呼呼要去找薛嬈的麻煩。
結果二哥也被她勾去了魂,與她在水榭日日笙歌。
我決心去見識見識那狐狸精。
閣內紗帳朦朧,入耳盡是靡靡之音。
薛嬈衣裳清涼,見我來了,嫵媚一笑。
「原來是三小姐,來尋你哪個哥哥?」
-1-
她可真好看啊。
芙蓉面,柳如眉,脣紅齒白,我見猶憐。
比起病弱憔悴的我,不知漂亮多少倍。
難怪將我兩個哥哥迷得連妹妹都忘了。
可說出的話卻讓我羞紅了臉。
我故作淡然地抬了抬下巴:「哪個哥哥在,我就找哪個。」
薛嬈撲哧一笑,半倚在硃紅長柱上。
鮫紗輕薄,肌膚賽雪。
「兩個都在呢。」
兩個?
我訥訥後退兩步。
她言行輕浮便算了,怎能如此……
「什麼聲音?誰來壞爺的好事?」
怔愣間,衣裳鬆垮的男人撩開紗簾,一雙手不老實地環到了薛嬈的腰上。
手背上的月形刀疤十分猙獰。
我直直對上那雙戲謔散漫的眼。
「二哥!」
謝雲崢眸色一變,一把將身邊的女子推開。
「明珠?你怎麼在這兒?誰讓你進來的?」
-2-
他連忙攏住衣襟,抓住我的胳膊大步往外走。
「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我不能來,那你爲什麼來?」
我甩了甩還是掙不開他的手:「二哥,你弄疼我了!」
薛嬈也上前扶住我的肩:「二爺,三小姐的腕子都紅了——」
「滾開,不長眼的東西。」謝雲崢拉過我,往身後扯了扯。
他面色陰沉地瞪着薛嬈,彷彿之前的柔情蜜意只是我的錯覺。
「誰讓你碰她了?明珠是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身份?還需要我教你嗎?」
我重重甩開他的手:「我不走!大哥是不是也在裏面!
「她說你和大哥都在,你們是不是真的……兩牡共乘……」
謝雲崢氣急敗壞地斥我。
「謝明珠,這是一個大家閨秀該說的話嗎?」
他一巴掌打在薛嬈那張如花似玉的臉上。
她猝不及防摔在地。
「一個賤婢的話,聽聽也就罷了,連你哥哥都要懷疑不成?」
-3-
「二爺恕罪,是奴婢胡言,這才惹得小姐動怒。」
薛嬈柔柔跪下。
她的臉上指紋鮮紅,嘴角溢出一絲血跡。
嘴上是道歉,脣角卻依舊上揚。
「大少爺是謙謙君子,二少爺金尊玉貴,怎麼會做出與奴婢白日苟且之事?」
她跪得很近,頸上紅印斑駁。
薛嬈一錯不錯地看向我。
臉頰紅腫,楚楚可憐。
「小姐別跟奴婢計較,否則,二爺不得要了奴婢的命嗎?」
她膝行向前。
我慌得不敢看她的眼。
我是故意說出李嬤嬤她們私下啐薛嬈的荒唐行徑的。
可我沒想到,二哥會親手打她。
開口閉口喚她賤婢。
再怎麼說,薛嬈也是家中養女。
她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比我晚出生一個時辰。
論起名分,她應該是謝府四小姐。
-4-
我生來便帶弱症,太醫斷言活不過十五歲。
爹孃病急亂投醫,聽了方士沖喜擋災的話,買了與我同日生辰的女孩進府。
她穿上我的舊衣,住進我長大的院子。
權當是爲我擋去命中災禍。
我也確實活到了十五歲。
這是我的十五歲,也是薛嬈的十五歲。
我鮮少能出門走動。
她卻身體康健,總能隔着高高的院牆放起紙鳶。
笑聲清脆,佩環叮噹。
吵得我心煩。
我沒有朋友,也不願見她。
原本,家中人也不待見她。
可不知何時起,李嬤嬤看到薛嬈扒着大哥的衣袖撒嬌。
我無法到場的晚宴,有了薛嬈的位置。
李嬤嬤不止一次對我說起她:
「她一進府老身便知那不是個安分的,小小年紀卻一副狐媚做派。
「小姐不哭嗷,老爺夫人都疼小姐呢,你可是他們的親女兒啊。
「那沒爹沒孃的小蹄子,早晚要露出狐狸尾巴。」
李嬤嬤看着我長大,自然偏心我,私下罵了她許多話。
誰想到今日,一語成讖。
-5-
府中人都傳薛嬈爬了大哥謝雲嶠的牀。
謝雲嶠寵愛她幾乎超過我這個親妹妹。
二哥倒是與我同仇敵愾。
謝雲崢一向疼愛我,又十分孺慕博學多識的長兄。
初時聽到府中傳聞,他氣得發落了十多個碎嘴的家僕。
在我們心裏,兄長君子如玉,又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
謫仙般的人物,怎麼會對家中義妹下手?
「定是她使了手段勾引大哥,大哥素來重情義,這才叫她拿捏了。」
謝雲崢那時滿臉不忿地與我分析。
他進了薛嬈的水榭。
沒幾日後,又進了一次。
院子裏的下人說,二少爺一夜未歸。
流言愈發荒唐。
我不敢在母親面前提,卻無法坦然面對兩個兄長。
「小姐金枝玉葉,怎能跟那蹄子相提並論?」
李嬤嬤溫和地給我梳髮:「以色事人,不得長久。」
-6-
不長久嗎?
我憋了快半年,終於找到機會偷偷溜進水榭。
好見識見識那個狐狸精轉世的薛嬈。
可她卻因爲我被二哥打了。
「你們都是怎麼看着小姐的?好好一個人竟能在眼皮子底下丟了?」
謝雲崢在我的院裏發作。
滿院奴僕跪着,不敢喘一聲重氣。
他素來是個暴躁脾氣,眼裏揉不得沙子ẗŭₐ。
「二哥你別罵他們了,我頭疼得厲害。」
我白着臉拽他。
謝雲崢這才拉着我進屋,邊走邊唸叨:「日後不要去那種地方,免得污了眼睛。」
他好奇怪。
他在水榭夜夜笙歌。
卻跟我說那裏污了眼睛。
「可是你們都喜歡去那裏。」
我抓着袖子揉搓:「我怎麼去不得?」
「爺們兒解悶的地方,閨閣小姐自然去不得。」
謝雲崢不以爲然,甚至輕笑一聲。
「好啦,明珠是怪哥哥冷落你了是不是?」
他點了點我的鼻子:「從小就小心眼兒,誰的醋都喝。」
-7-
翌日,我又去了水榭。
日上三竿,薛嬈竟然還沒起牀。
她頂着一頭亂髮看我。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灼熱,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藕色小衣。
我慌亂地錯開視線。
「不知三小姐有何貴幹?」
薛嬈人如其名,柔若無骨地靠在牀頭。
若不是脣角結痂,都無法從那張臉上看出昨日的狼狽。
我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
薛嬈滿臉狐疑地接過,湊在鼻尖輕嗅。
「這是浮玉露,治你臉上的傷。」
我看着她逐漸輕佻的神色,抿緊脣:「昨日算我連累你。」
薛嬈輕笑一聲:「三小姐真是菩薩心腸,只是昨夜二爺已經爲我的臉擦過藥了,倒是有些地方,男人碰不到……」
她緩緩拉開衣襟。
我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
薛嬈的皮膚很白,襯得那些痕跡愈發觸目驚心。
「昨夜二爺兇狠,似是咬了好深的牙印。」
她撫上自己的肩頭:「後背我碰不到,三小姐幫我擦擦吧?」
「薛嬈!」我連連後退,滿眼不可置信,「你、你簡直——」
「我簡直什麼?都是女子,三小姐不也是被這般伺候的嗎?」
她柔柔地看我,媚眼如絲。
那句「不知羞恥」在嘴邊嚥下。
我張了張口,最後放了句狠話:「薛嬈,你如此不識抬舉,你會後悔的。」
她回我一個嫵媚的笑臉。
「小姐不願意便罷了,怎麼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8-
我算得上落荒而逃。
卻不知輸了她什麼。
我原以爲,薛嬈比我健康,比我貌美,比我討兄長們喜歡。
可這喜歡完全變了味道,我卻不知如何消化心頭的滋味。
我自然也不能對她做什麼。
我只是最近看書看得乏了,想要個陪讀陪玩的女書童。
母親左思右想,還是把薛嬈送到了我院子裏。
薛嬈初來時昂首挺胸,像只驕傲的花孔雀。
不到半刻,她就在夫子的課上昏昏欲睡。
安夫子是家中特意爲我請的女先生,治學嚴苛。
當下就罰了她練字三卷。
日暮時,薛嬈顫着手,欲哭無淚地看我。
「三小姐,婢子錯了。」
我坐在一旁悠閒飲茶,隨手指了一個鬼畫符。
「是寫錯了。」
她自暴自棄地拋開筆:「我與這些字素不相識,怎麼寫得好?」
「好吧,那就先不寫了,我明日和夫子說說情。」
薛嬈立刻抬起頭看我,眼睛明亮,像母親養的小狸奴。
她不高興,我卻覺得今日春色甚好。
我用團扇遮住嘴角:「翠瑤,嬤嬤到了嗎?」
-9-
「三小姐,我真的知道錯了。」
薛嬈皺着臉,舉起自己再次被針扎破的手:「是我小人之心,歪曲了小姐的一番美意。」
我眼都沒眨一下,淡然地穿針引線。
「嗯,那本小姐姑且原諒你了。」
「那我可不可以先回水榭……」
我放下繡到一半的芙蕖花,打了個哈欠。
「可以,明早要學撫琴,記得早半刻鐘來。」
薛嬈兩眼瞪圓,我接過嬤嬤端來的藥,揮了揮手。
「送四小姐回去吧。」
除了琴棋書畫,女工、籌算都是母親這兩年來給我安排的。
我已經及笄,哪怕身子不好,家中也要爲我相看親事。
以如今的謝府勢頭,並不需要我爲哪個家族開枝散葉。
只要謝家女與門當戶對的兒郎結親,那就是兩個世族間的一樁美事。
父兄的權勢會保我在夫家一世榮華,而我也當爲謝府做那一節登雲梯。
而母親再捨不得,也要教我管理家事。
如今有薛嬈陪着,好像確實有趣了些。
-10-
薛嬈不通音律,彈琴像在鋸木頭。
在夫子吐血之前,我咳嗽不止,虛弱地讓人將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家送走。
罪魁禍首正一臉無辜地望着我。
「看來我真不是學琴的料。」
「無妨。」
我走到她身後坐下,兩手碰上她的十指:「我可以教你。」
薛嬈的手指生硬,即使被我帶着撥絃,彈出的曲子也不算好聽。
一曲罷,我壓住喉間的咳意,輕聲說:「你再試試。」
她側過臉看我。
我捂着嘴咳嗽起來。
薛嬈撥了撥絃,沒再與我唱反調。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她垂下頭,露出脖頸上的紅痕:「我可不會感激你。」
我喝了水潤口,半晌才斟酌道:
「薛嬈,多學些東西,就算沒有謝家,你也可以養活自己,這不好嗎?」
錚——
琴絃斷了。
薛嬈轉過身,撥了撥鬢角的頭髮。
「張張腿就能換到的錢財,我何必這麼大費周章?
「我是不如三小姐命好,可我不想過苦日子,又有什麼錯?」
-11-
我愣了愣,隨後擺擺手。
「罷了,我早知你冥頑不靈。」
「你知道就好了,何必與我浪費時間。」
薛嬈一臉輕鬆地站起身:「假惺惺。」
「誰許你走了?」
我隨意撥了撥琴絃:「這種苦日子,你就陪我一起受着吧,好妹妹。」
薛嬈不開心,我可太高興了。
往日裏我在院中苦修,她在院外歡笑吵鬧。
如今那隻風箏落了灰,它的主人只能苦哈哈地陪着我抄書、繡花、撫琴、撥算盤。
我真是做夢都要笑出來。
沒過幾日,我又喜歡上釀酒。
薛嬈被打發去替我稱桃花。
「十兩、二十兩……死病秧子,不乖乖在牀上躺着……桃花釀、桃你大爺的花釀……」
「這不是桃花釀。」
我冷不丁出聲,她嚇了一跳,手裏的桃花頓時飄飄揚揚。
粉嫩的花瓣落在她的髮間。
我抬手取下,認真道:「這是你我共同研製的新酒,這壇是你的,這壇是我的。
「等我們各自成親時,再挖出來慶賀。
「現在先給它取個名字吧,阿嬈。」
-12-
薛嬈一時竟有些無措。
她抓了抓頭髮:「你是不是故意爲難我啊?明知道我現在不識幾個字。
「你等着,我回去多看幾本書,一定會取個頂好的名字。」
薛嬈果真翻了幾日書,而後在我面前寫下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明珠嬈。】
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謝明珠,薛嬈,你是小姐,姑且將你的名字放在前頭。」
不倫不類的取名,就像我們釀的不倫不類的酒。
薛嬈第一次沒有跟我對着幹。
我二人避開僕從,在謝府百年桃樹下偷偷挖坑。
「快一些,我娘說這樹有靈性了,事關府裏風水,不得亂動的。」
我剛說完,薛嬈挖得更來勁了。
「你去放風吧,就你這速度,挖完坑天都亮了。」
我羞愧地摸摸鼻子。
薛嬈手腳利索地挖坑填土,我裝着生病騙走了幾個家丁。
「填平些,免得被人挖走,」薛嬈嘀嘀咕咕道,「這可是我們日後的嫁妝呢。」
-13-
桃花開又落,樹上結了小小的果。
我還沒走近書房,就聽到一聲嬌滴滴的埋怨。
「二少爺,你還給我……」
「你怎的這般小氣?我不過是看看。」
謝雲崢的聲音清越,隱有幾分笑意:「這野鴨子畫得……真是惟妙惟肖。」
我進了屋,看到薛嬈正踮着腳去拿謝雲崢手裏的畫。
聞言,她咬了咬牙:「二少爺,我畫的是鴛鴦。」
謝雲崢隨手摺起畫塞進前襟。
「畫得不像,我就勉爲其難收下吧。」
自從薛嬈開始跟着我讀書,謝雲崢得空時也來書房看我。
一來二去,兩人比從前親近許多。
那夜發怒打人的謝雲崢,竟像我做過的夢一般。
他往日會送我的東西,如今也會給薛嬈帶一份。
他不再喊她賤婢,偶爾也會拿着書給薛嬈講解。
好像也把她當作了妹妹,可又多了幾分與我不同的狎暱。
-14-
謝雲崢仍會去水榭過夜。
而後,我便會在第二天看到無精打采的薛嬈。
她撐着眼皮聽夫子講課,註解寫得艱難。
但什麼都沒跟我說。
兩人你情我願,我也只能裝作什麼都沒發覺。
直到外出辦案的大哥回府。
家宴上,謝雲嶠還是那副清心寡慾的君子模樣。
他柔聲關照我,也問了薛嬈。
「她們兩個,如今好得分不開了。」
謝雲崢笑着搖頭:「還是母親有遠見,你瞧瞧,兩個都圓潤了不少。」
母親慈愛地摟着我:「都是阿嬈給的福氣。」
對我這個病秧子來說,圓潤確實是福氣。
薛嬈聽母親說完,侷促地笑了笑。
「夫人抬舉我了。」
她裝得乖巧無害,演技令我折服。
難怪府中謠言紛紛,母親還肯將她送到我這裏。
父兄只看着我們玩笑。
-15-
翌日,薛嬈告了病假。
我想去探病,卻在路過花園時聽到了幾聲調笑。
「昨夜水榭那邊叫得,還真怕外頭聽不見呢。」
「天菩薩,府裏怎麼就進了這麼個狐狸精!」
「我聽聞後半夜,二爺也去了?折騰得不輕呢,牀都下不來。」
「三小姐真是命苦,好心提拔這麼個……」
李嬤嬤小心地看着我。
「小姐,那兒污穢,別去了罷,免得污了眼睛。」
我搖了搖頭。
水榭中還有奇怪的香味。
薛嬈屋裏尤甚。
她屋裏的婢子守在牀側替她擦拭,見了我,怯怯地喊了句「小姐」。
薛嬈濃密的睫毛倏然抬起。
她的眼紅腫,脣也是腫的。
佈滿血絲的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從丫鬟的手裏接過手帕。
「你去煎藥,我來吧。」
薛嬈一把拽住我手,她想笑,卻將乾澀的脣扯出一道血口。
「三小姐怎能……」
她的手軟弱無力,根本攔不住我。
「不必……謝明珠,不要你做!」
我不聽,她掙扎着要坐起,不知碰到了什麼地方,忍不住悶哼一聲。
-16-
「你先別動了。」
我擦着她額角的細汗:「都病成這樣……我又不是沒見過。」
還是薛嬈自己朝我炫耀的,吻痕齒痕,都似勳章一般。
薛嬈咬着脣,許是燒糊塗了,一直對我搖頭。
「不要你,讓芳兒來。」
久病成醫,我給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薛嬈哼了一聲。
我摸了摸她的額頭:「我守着你,誰都不能進來,歇着吧。」
她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喝下藥後,身上開始出汗,薛嬈又開始不安分地扭動。
芳兒擦了兩次汗也不管用。
「給她換身衣衫吧。」
我吩咐她。
薛嬈病得厲害,卻依然揪着領口。
我上前搭手,誰知芳兒剝下那身褻衣,驚呼一聲便跪在我面前。
薛嬈迷迷瞪瞪地睜開眼。
我走到她身後。
鴉青長髮遮住雪色的背。
也遮住那些難以入目的畫和字。
薛嬈遲鈍地意識到什麼,抱着雙臂大聲哭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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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水榭回去後,也生了一場大病。
原本養胖了些的臉頰迅速消瘦下去。
我開始整日整夜地做噩夢。
一時夢到崩潰大哭的薛嬈。
一時夢到對我極好的哥哥們。
我自小孺慕兄長,將他們的字帖臨摹過許多次。
我沒想過,那些能堆出高雅詩詞的文字,有朝一日也會成爲一個女子身後的污穢烙印。
「明珠,明珠,你可別嚇娘啊……
「你要是有事,娘日後怎麼辦?」
母親的聲音哀婉,我努力睜開眼,抱住她的手臂。
「阿孃,我怕……」我努力縮在她的懷裏,「有鬼,我害怕……」
聽說那一夜,長兄替我請了鍾馗神像鎮宅。
二哥從屠戶手裏買了殺豬刀放在我的牀下。
我仍舊不敢睡覺。
母親沒辦法,讓薛嬈進屋陪了我一夜。
她在我的牀旁支了小牀,我一夜無夢。
「還好有阿嬈,」溫柔的女聲在耳畔徘徊着,「母親給你們再尋幾個通房丫頭,明珠院子裏的人,你們就別動了。」
-18-
此後,薛嬈便喫住都與我同行了。
她聰慧,看賬本比我快,算盤撥得當當響。
「三小姐,這幾本爛賬真是做得精妙。」
我笑,賬房先生也笑。
薛嬈討喜,這些女先生都很看好她。
年末時,安夫子給我們二人都贈了兩支紫狼毫。
賬房先生出了個題,薛嬈贏了她的玉算盤。
而我等到了自己的親事。
鄭國公府的小世子,家中獨子,爲人謙遜。
是京城一等一的青年才俊。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一夜未眠。
「阿嬈,你說說,這鄭南臨是什麼樣子啊?
薛嬈打了個哈欠:「你就是因爲這個睡不着啊。」
「這可是我日後的夫婿。」我不安地摳着手指,「一輩子都要靠着他呢。」
我的女兒家心事,薛嬈不在乎。
她睡眼惺忪道:「男人不都那個樣子嗎?髒的臭的,鄭世子難道會不同嗎?」
-19-
薛嬈如今是越發口無遮攔了。
我有些不甘:「萬一不是呢?」
薛嬈笑了,湊過來抱住我。
「好小姐,快睡覺吧。若是真好奇,等鄭夫人帶他上門拜年,咱們偷偷去瞧瞧。」
鄭夫人並不滿意我的身體,但母親也承諾,鄭南臨可以納妾延續香火。
我對他不該有什麼期待。
直到鄭府上門拜年。
薛嬈站在小窗前衝我招手:「來了來了,三小姐快過來。」
我輕輕挪過去,來人若有所感地抬眸,我嚇得立刻關上小窗。
薛嬈輕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模樣倒是很不錯。」
「還成吧,」我撇嘴,「跟我哥哥們差不多,只是不知性子如何。」
薛嬈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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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後,兩家互遞八字,很快過了明禮。
我也像每個新嫁娘一樣,爲自己做嫁衣。
「三小姐,這交給繡樓不好嗎?」
薛嬈替我繡着蓋頭上的鴛鴦:「我眼睛都看花了。」
我看她一眼:「先生說了,心誠則靈,我親自動手,只求日後和美順遂。
「你這個性子也要改改了,我在家還能縱着你,等我出嫁了,看你怎麼辦?」
她是我名義上的妹妹,自然不可能隨我去鄭府。
薛嬈扎破了手指,血珠落在錦緞上,落下暗紅色的污點。
「怎麼這樣不小心?」
我把錦緞拿開,薛嬈衝我一笑:「方纔走神了。」
她應當也想到了自己的婚事吧。
我嘆一口氣。
決心在出嫁前找母親談談。
薛嬈雖非完璧,但以謝家養女的身份出嫁,也不會嫁不出去。
大哥已有親事,這段時日倒是安分。
只是謝雲崢那邊,三不五時也會進撫澤苑看我們。
他對薛嬈不死心,可他不可能娶她。
還沒等我想好這事。
薛嬈便爬上了鄭南臨的牀。
-21-
與鄭家定親後,鄭南臨時常上門送禮。
有時是他打下的獵物,有時是外邦的稀奇玩意兒。
爹孃都很滿意鄭南臨對我的殷勤。
誰知這殷勤,是爲了薛嬈。
「是我逼迫的阿嬈,摘星樓一見,我就忘不掉她了。」
謝府正院裏門戶緊閉。
鄭南臨摟着衣衫襤褸的薛嬈,對我爹孃誠懇道:
「是我喫醉了酒,情難自抑,才做出逾禮之事,伯父伯母……」
「去你孃的!」
謝雲崢當下就對他動了手。
「你喫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動老子的女人!又將我妹妹置於何地!」
兩人扭打在一起,薛嬈楚楚可憐地跪Ťų₌在地上啜泣。
我進門時,便看到這樣混亂的一幕。
薛嬈每次下跪都讓我喫不消。
鄭南臨沒還手,頂着一張鼻青臉腫的臉隨着她跪下:「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我與薛嬈情投意合,請伯父伯母成全。
「至於謝三小姐,她天生體弱無法生育,伯母既然許諾鄭家可納姬妾開枝散葉,何不將薛嬈一同許配給我?
「她們素來姐妹情深,生下的孩子自是過到謝三小姐名下,想來也不怕孩子不孝順她,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22-
「無恥之徒!」
謝雲崢又要打他。
我暈倒在院裏。
醒來時,薛嬈正跪在我牀側。
「三小姐……」
「你是真心喜歡鄭南臨?」
薛嬈不知道磕了多少個頭,腦門上傷口可怖。
「我是真心的,ṭū⁰請小姐容下我,到了鄭府,我願爲小姐做牛做馬……」
我冷冷地看她:「薛嬈,不可能。」
薛嬈腮畔滑下一滴淚。
她一改方纔的可憐姿態,微微彎起脣角:「小姐不願意,只怕也不可能了。
「老爺夫人已經允了這門親事,許我們姐妹同嫁。」
我不再與她說話。
薛嬈卻本本分分地替我做起嫁衣。
「鄭府送來的點翠頭面可漂亮,小姐要不要試試?
「我聽嬤嬤說,這可是先太后賞下的。」
我的病一直拖着不好,薛嬈似乎也憔悴了些。
她喋喋不休,我只輕聲說:「罷了,改日去南山寺拜一拜吧。」
「小姐?」
「就求神佛,祝我們一世安好。」
-23-
那是Ţũⁿ我這些時日來對薛嬈說的第一句話。
她對我無有不應。
哄着我喫藥,認真唸書寫字看賬,給我繡漂亮的小衣。
南山寺前有二百長階。
薛嬈扶着我一步一步高登。
「三小姐,歇歇吧,菩薩不會怪罪的。」
李嬤嬤擠在我們之間:「薛姑娘可別累着了,還是老身扶小姐吧。若是世子爺知道了,不得心疼姑娘嗎?」
她健碩的身體將薛嬈隔開。
薛嬈咬了咬牙,不甘地反問我:「謝明珠,與其等個不知是什麼底細的人生孩子給你養,我去鄭家不是更好嗎?
「我又不會害你!」
我停下腳步。
「薛姑娘,姐妹同嫁,這還不算往小姐臉上扇巴掌嗎?」
李嬤嬤滿臉譏誚:「可知上京都說謝府什麼呢?娶嫡小姐,還送個貌美如花的養女籠絡夫婿……」
「李嬤嬤。」
我搖了搖頭:「水。」
她住了嘴,恭敬地守在我身邊。
「三小姐,你也是這樣看我?
「外頭的人胡說八道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只要你和我,我們好好的不就成了?」
初春的風很冷,吹起她烏黑的長髮。
薛嬈一身碧色衣裙,像風吹不折的青竹。
我輕嘆道:「阿嬈,別鬧了,我頭疼。」
-24-
爬到南山寺時已是傍晚。
我累得快要喘不過氣。
李嬤嬤捐了一大筆香火錢,主持給我們備了禪房。
大殿的佛像莊嚴肅穆,薛嬈想了想,才跪在我身側。
「三小姐,你方纔許了什麼心願?」
夜宿時,薛嬈悄悄問我:「香都快燃盡了你才鬆手。」
「說了就不靈了。」我閉上眼養神。
薛嬈已經許久沒與我同榻而眠。
她試探着抱住我的胳膊。
我沒有躲。
她又縮到我懷裏。
院門被敲了三下,李嬤嬤送了安神湯來。
薛嬈乖巧地喝了,貼着我緩緩睡去。
翌日醒來,南山寺內卻沒了她的身影。
謝雲崢今早來接我們,幾乎要把寺院裏翻個底朝天。
「這個不安分的賤人!捅了那麼大的窟窿,居然敢跑!」
他面色陰沉,將我送進馬車,惡狠狠地吩咐:「把小姐送回去,其餘人隨我出城。」
-25-
薛嬈是被謝雲崢提着頭髮扯進撫澤苑的。
他將她扔到我面前。
李嬤嬤嚇得抱住我:「二少爺,這是做什麼呀,小姐還病着呢。」
「妹妹猜猜,我是怎麼抓到她的?」
謝雲崢第一次這麼凶神惡煞地對我說話:「這蠢女人,不知道從哪買了一匹馬,正往京城趕呢。」
我的眼皮不住地跳起來。
薛嬈滿身狼狽,一雙眼死死地盯着我。
「她說,她是被人丟到船上的,船伕收了一筆錢,要送她去洛陽。
「她砸傷了船伕才逃出來。」
謝雲崢掂了掂手裏的包裹。
「她身上有一袋銀子和一個信封,我看着,怎麼是妹妹的字?
「謝明珠,你寫了什麼?要把她丟到哪裏去?」
我拍案而起。
「我不該送她走嗎?!」
我從未跟任何人紅過臉,今日卻撐着一口氣也要爭辯。
「她搶我的哥哥,搶我的夫婿,害我還未出嫁就名聲掃地,我不該恨她嗎?
「我對她這麼好,她卻喫裏爬外,什麼都想要。一個養不熟的賤婢,我扔她去洛陽都是抬舉她了!
「我現在一刻都不想看到薛嬈!你讓她滾!立刻就滾!」
我破口大罵,謝雲崢怔愣,薛嬈的眼裏一片錯愕。
她又哭了。
我也想哭,可我只是吐出了一口鮮血。
-26-
「明珠!」
「小姐!小姐!」
身邊圍了一圈人,我死死抓住謝雲崢的衣領。
「薛嬈和我,你們只能留一個了,二哥……你們只能留一個!」
「明珠你別說話了!藥呢!快去拿藥來!」
「三小姐!」
薛嬈一邊哭一邊拿出一把匕首:「你別這樣,我以後會躲起來的。
「我躲起來,讓你看不到好不好?你別趕我走……」
謝雲崢說得沒錯,薛嬈確實是蠢女人。
她割開了自己的手心,當着我的面,放血入碗。
謝雲崢急匆匆地往裏加上一包藥粉。
熟悉的藥汁盡數灌進我的嘴裏。
這藥我不知喝了多少遍ẗů⁵,只有這一次,清楚地分辨出每一種滋味。
那味格外濃郁的,是薛嬈的血。
「哥不是怪你記恨薛嬈,」謝雲崢拍着我的背,「只是她從小就爲你做藥蠱了,沒了她,你的病怎麼辦?
「你且再忍忍吧,等到……等你病好了,我再不讓她出現煩你。」
腦袋像被什麼重重砸了一下,將我僅存的理智統統摧毀。
圍着我的人逐漸面目模糊。
我試圖捉住什麼,手卻顫抖得厲害。
「不、要……我、不要!」
喉間撕裂般地疼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血沫。
我聽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叫道:「讓薛嬈走!我什麼都不要!」
-27-
我一直知曉自己不該來到這世上。
體弱多病的身體,爲我殫精竭慮的爹孃。
我的生活只有走不下的病榻,和窗外四四方方的天。
很多時候沒有意識,我卻能聽到母親熟悉的哭聲。
那嗚咽像一把鎖鏈,總能將我從無邊無際的黑夜裏撈出來。
我不止一次聽到阿孃在菩薩面前哀求。
「我的明珠還那麼小,就留她一條命吧!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啊!
「只要她能活着,讓我做什麼都成……」
小時候,我真以爲是菩薩救我。
再長大些,我知道是大夫救我。
而後方知,救我的是一直尋醫問藥的爹孃父兄。
他們愛我,所以謝明珠才能活下來。
即便他們帶回了薛嬈,給她錦衣玉食,萬般寬容。
我依舊知道他們愛我。
因爲菩薩的保佑,買回的薛嬈替我消災解難。
我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雖不能肆意遊玩,但不必日日困在一張牀上。
-28-
我不願意見薛嬈,我怕她過得太好,我會忍不住怨恨她。
可我總忍不住貼着牆聽她在院外清脆的嬉笑聲。
這副身體吹不了風。
我卻鬧着讓李嬤嬤帶我去走走。
而後隔着石窗,看到薛嬈自由自在地跑。
她那麼高興,我無法不嫉妒她。
所以李嬤嬤總愛說她的壞話安慰我。
彷彿薛嬈過得不好,我就會好一般。
於是我聽到二哥與她夜夜荒唐時,便撐着一口氣找上了門。
薛嬈確實過得不好。
非常非常不好。
兄長當她是解悶的玩物,屋裏盡是荒唐用的香料。
那雙抄遍聖賢書的手,在弱小的女子身上畫荒唐的圖,寫下流的話。
我不止一次想,爲什麼菩薩保佑了我,卻沒有保佑她。
是因爲把她賣掉的母親,沒有夜夜爲她祈福嗎?
沒關係。
阿孃教我的,我也教給她。
她現在不領情,日後離開謝府,也有謀生的本事。
她會感激我的。
我真是傻。
竟然妄想薛嬈會感激我。
這世間沒有菩薩。
將我的名字從生死簿上一次次劃去的不是哪位神仙。
是我的爹孃,是謝府滿座的醫者,是被選作藥蠱的薛嬈。
不是薛嬈離不開我,是我不能沒有她。
是謝明珠這條苟延殘喘的賤命,不能沒有薛嬈的血肉供養。
-29-
「明珠,明珠……」
阿孃又在哭了。
我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她鬢邊的白髮。
她的淚滴在我的嘴上,又苦又鹹。
「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啊,」母親俯身抱住我,在我的手臂上輕輕拍打着,「你要急死我才甘心嗎?」
「對不起,阿孃。」
我在她懷裏痛哭。
我有什麼資格去怪一個爲我做盡惡事的母親呢?
薛嬈也沒有被送走。
我去水榭時,她正在房裏爲我繡蓋頭。
見我ŧŭ̀ₚ來了,她露出一個漂亮的笑臉。
「三小姐,不要鴛鴦了吧?
「鴛鴦多情,不吉利,我給你繡個牡丹,大富大貴。」
她笑着抖開手裏的綢緞:「剛摘針,戴上看看吧?」
說罷,她徑自站起身,緩緩將手中的蓋頭戴在我頭上。
眼前一片漆黑。
蔥削般的手指掀開蓋頭的一角,薛嬈的笑臉豔如春花。
「三小姐,你真好看。」
她輕聲說。
-30-
我病這一場,和鄭府的婚事後延許多。
一個月後,謝雲嶠娶妻,謝雲崢外出遊歷。
府裏清靜下來。
我換了藥方子,每天都堅持鍛鍊。
薛嬈親手給我做了一身喜服。
「能娶三小姐,是鄭南臨的福氣。」
她不止一次對我說。
這話也就薛嬈這個缺心眼的說得出口了。
滿京城誰不知道,誰娶了謝家三女,誰就離做鰥夫不遠了。
不過她說的也不錯。
鄭家後輩不成氣候,這才需要謝府的助力。
都是各取所需罷了,我不必對鄭南臨做小伏低。
就是耽誤了薛嬈。
這個傻子爲了我,做了一堆傻事。
我想,我也該爲她做些什麼。
所以當我說要陪她回老家探親時,薛嬈幾乎是立刻就抓住了我的手。
「真的嗎?我可以回去嗎?」
買她的文書上寫了家中舊址,薛嬈拿着她的身契,小心放進了前襟。
「三小姐,多謝你。」
-31-
京城到襄城要許多時日,我也命人準備了針線和布料。
「三小姐,你這是?」
「禮尚往來咯,有人要隨我出嫁,還給我備了嫁衣,我總不能叫她一身寒酸地進門吧?」
薛嬈抱住我的腰,將臉枕在我的腿上。
「好小姐,我是妾室,不能穿大紅的。」
我渾不在意:「那你也是謝府的小姐,他鄭南臨左右都是要來迎親的,都一起進門。
「你別壓着我,仔細扎到你。」
薛嬈置若罔聞,蹭得我直髮笑。
「三小姐,這世上除了我娘,你待我最好。」
我先前覺得她冥頑不靈,而今又覺得她是真的傻。
她爲我付出太多,無以爲報的人是我。
「我家中還有哥哥嫂嫂,上個月還給我寫過信呢。」
薛嬈對她的家事細細道來:「當年賣我換了十兩金子呢,供着哥哥讀書,給阿孃治病。
「我時常寄月錢回去,大哥還說,家中的侄兒侄女都會喊姑姑了。
「我也說,我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小姐,不會打罵我,還教我琴棋書畫,看賬繡花釀酒,日子比縣令的千金還要滋潤。
「前幾日我寫信給他,說我要成親了,大哥還給我寄了衣服,說是母親繡給我的。」
-32-
薛嬈眼睛亮亮地看我:「三小姐,那兩壇明珠嬈就做我們的嫁妝吧。
「不給鄭南臨喝。」
她靠着我嘀嘀咕咕,直到睡去。
到村中那日,薛嬈纔開始近鄉情怯。
「三小姐,你說,我娘她會不會不認得我了?」
我輕笑:「就算不認得你,見你這樣漂亮爭氣,也一定會高興的。」
望山村依山而建,馬車不方便進去。
薛嬈帶着我往裏走,卻已經記不住回家的路。
「兩位小姐,這是迷路了嗎?」
路過的村婦好奇地走過來,往薛嬈臉上瞅了又瞅。
「我看小姐你怎麼有些面熟呢?」
薛嬈卻激動得抓住她:「徐嬸,我是薛嬈啊!」
「是薛家阿嬈嗎?你怎的回來了!」
她揉了揉眼睛,唏噓不已:「這水靈得,我都認不出來了,你娘若是地下有知,想必也高興着呢。」
薛嬈的笑臉僵住。
「徐嬸,你說……我阿孃怎麼了?」
-33-
「你小叔沒給你說嗎?」
徐嬸嘆了一聲,拍了拍她的肩:「他大概也是怕你傷心。
「你娘命苦,當年出了那檔子事,你爹又去得早,她撐不住,腦子糊塗了。
「說來也稀奇,你走了沒兩日,她那瘋病就好了似的。
「她呀,整日抱着你的衣衫坐在門口,不哭也不鬧,見了人就問有沒有看見嬈嬈。
「誰知沒幾日,就帶着你的衣服,投了井。」
薛嬈怔愣,不可置信地搖頭:「不可能,大哥的信裏不是這樣說的,你騙我……」
「你大哥?」
徐嬸困惑地看了看我,猶豫着開口:「阿誠早死了十多年了,怎麼寫信給你?
「你娘走了,家中就他一個,冬日生了寒症,又沒人看顧,沒幾日也去了。」
晴天忽地響起一聲霹靂。
薛嬈一把抓住徐嬸的肩:「他有錢傍身,怎麼沒人照顧?
「他不是在衙門裏做文書先生,娶妻生子,還蓋了新房嗎?」
「阿嬈……」徐嬸後知後覺地想到什麼,目露悲憫,「你堂兄,確實做了文書先生。
「你若不信,隨我去看看你娘和你哥的墳吧。」
-34-
薛嬈一路上都抓着我的手。
「小姐,她一定是騙我的,她以前就不喜歡我,讓她兒子叫我野種。
「她一定是騙我的。」
她的手指冰冷,我扶着她的肩,輕聲說:「阿嬈,我在呢。」
薛嬈母親的墳堆小小一個,長滿了雜草。
她身體僵硬地站在那看了許久。
徐嬸嘆了一聲:「阿嬈,給你孃親磕個頭吧。」
木頭做的墓碑已經被雨水沖刷得面目全非。
薛家三口人都葬在無人祭拜的荒山裏。
撲通一聲,薛嬈筆直地跪了下去。
她膝行上前,死死抱住那塊木牌。
徐嬸眼裏有淚,而後看着我,低聲說:「您是京裏的貴人吧。
「薛嬈這丫頭命真好,被賣出去,竟然成穿金戴銀的小姐了。
「可惜不是薛家的種,薛老大當了一輩子老實人,就這麼絕種了,都是命啊。」
-35-
薛嬈清瘦的身體不住地發顫。
我走到她身邊,不知該怎麼安慰。
薛嬈抬起臉,無助又無措地喃喃:
「小姐,這些年放血爲你做藥引,我其實從不覺得苦。
「我總想着,幸好你病了,幸好我進了京,幸好我熬了出來。
「我多喫一些苦,我娘就少喫一些苦……誰讓我生下來就虧欠她。
「她也罵我,說我這個雜種命硬,喫了藥也打不掉,讓她在外面受盡白眼,被那些潑婦追着罵破鞋。」
「阿嬈,」我把她按進懷裏,「別這麼想……」
薛嬈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可我們真的錯了嗎?她被山匪擄走,她做錯了什麼?
「我生來就是那個畜生的種,我又做錯了什麼?
「難道非要一頭撞死,才配做個正經女人嗎?
「書裏不是說善有善報嗎?爲什麼我家的好人統統死光了?獨留我這個沒心沒肝的——」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
薛嬈不住地顫抖着,而後,一股熱液噴上我的掌心。
「小姐,殺了他們,我求求你,替我殺了他們!!」
-36-
薛家的地皮上確實有一間不錯的院子。
孩童的笑鬧聲從裏間傳來,還有人罵罵咧咧的聲音。
「她不是每個月這時候都寄錢來了嗎!你是不是偷偷藏起來了?」
「急什麼,她不是說要嫁人了,興許留着給自己添嫁妝呢。」
「呸,給人做小還添什麼嫁妝?鄭傢什麼人家,看得上她那仨瓜倆棗嗎?」
「婦人之言!我懶得跟你計較!」
「不計較不計較,不是我給你計較,你攀得上縣令老爺嗎?」
我看了眼身旁的縣令,他揮了揮手,對身後的捕快道:
「砸。」
薛家不是大戶,一看這陣仗就慌了神。
師爺舉着狀書一字一句宣判他們的罪。
奪人財物,強佔民宅,殺人償命。
薛嬈寫下了自己這些年寄回家的銀兩,要他們的孩子一一償還。
薛家父子起初還不肯認罪,哭着求着要見薛嬈。
見必死無疑,便在公堂上破口大罵。
薛嬈原本在後堂靜坐,聞言衝出去與他們對罵。
那兩人被捕快按在地上,薛嬈一人打了幾個巴掌。
我本想着出了氣就好了,誰知她竟然暈了過去。
-37-
我請了大夫,對方說她時日無多。
薛嬈卻堅持要回京。
「無事的,」她笑着搖頭,「大約是體內的蠱蟲作祟,外人不懂裏間門道,這才說我要死了。
「回去找宋大夫看,沒幾日,我定能陪小姐去放風箏了。」
我不相信,卻也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過了兩日,薛嬈果真恢復了些。
她懶懶地倚着我,突然笑了一聲。
「我去外頭聽書,總有人給落難的孤女出氣。
「我便也想着,日後受了委屈,也有貴人出手,救我於水火。
「好小姐,你真是阿嬈的貴人。」
我睨她一眼:「你也是我的貴人。」
薛嬈輕笑。
「我小時候想做大俠,行走江湖,保護爹孃,小姐你呢?」
「我?」我抬頭想了想,「我想做大夫,治好所有人的病。」
可我們都沒有變成想做的人。
薛嬈期期艾艾地問我:「小姐,鄭南臨好色忘義,不是個好人,咱們能別嫁給他嗎?」
我搖了搖頭。
「鄭家勢弱,卻有爵位在身,謝家能拉一把,日後必不會少了好處。」
-38-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
「如今知道害怕了?那當初還敢任性胡爲,平白害了自己。
「你若安分些,我去求母親給你找個好人家,有謝家在,你也不會受委屈。」
薛嬈安靜了半晌,抱緊我的胳膊。
「我只怕小姐過得不幸福。」
我拍拍她的肩:「別怕,爹孃會護着我們的。」
回京之後,薛嬈果然被宋大夫治好了。
舟車勞頓,我又病了一場。
薛嬈給我喂藥,見我皺眉,小聲說:「不是我的血了,放心喝吧。」
離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
給薛嬈的嫁衣終於做好。
她高興地試穿,吵着讓我也換上。
紅豔豔的喜服勝過六月的石榴花。
薛嬈替我梳妝描眉,笑盈盈道:「真好,我都能想到小姐洞房花燭夜的模樣了。
「如果小姐的身子好了,就能選更好的夫婿了。」
我只當她在開玩笑。
誰知沒兩日,就聽到薛嬈與鄭南臨私奔的消息。
-39-
三日後,兩人的屍身在茫山腳下被發現。
財物被洗劫一空,鄭南臨身中數刀,薛嬈卻安靜得彷彿熟睡。
她身上還穿着我做的喜服。
官差說這是遇見了殺人劫財的悍匪。
我什麼都聽不清,只是脫下衣服遮住薛嬈的遺體。
沒走幾步,卻吐出一口血。
周遭吵鬧不止。
「她身死不到一日,快取蠱爲三小姐做藥……」
「宋大夫,您可一定要救回明珠呀。」
「夫人放心,這命蠱早已催熟,您先前不忍,現下薛姑娘去了,正是入藥的時機。」
「可憐的孩子,明珠醒了該多難過呀。」
「是誰死了?是誰死了?!」
「崢兒,你可算回來了……」
恍惚間,我似乎夢到了薛嬈。
她還是那副驕縱嫵媚的模樣。
她說:「三小姐,線斷了,風箏就該到風起的地方去。
「那壇明珠嬈,你記得替我喝了它。」
我倏然睜眼,不知哪來的力氣,跌跌撞撞着往桃樹下跑去。
土壤是翻新過的。
我拼命扒開那些土,果然在酒罈蓋子的紅布上看到墨跡。
【明珠不應蒙塵,風箏翱翔於天。
【和我一起活下去吧,三小姐。】
-40-
十二年前,謝府三女明珠大病不醒,御醫斷言活不過十五歲。
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薛嬈進府。
以身飼蠱,以命易命。
十二年後,謝明珠活過了十七歲。
薛嬈死在十七歲。
我爲薛嬈戴孝守靈,謝雲崢喝得酩酊大醉。
「阿嬈……阿嬈,你怎麼總不聽話……
「再等等我,我就帶神醫回來了……你和明珠,都會有救的……
「蠢女人,蠢女人!你這輩子,眼裏可有過我半分?」
靈堂寂靜,他靠着薛嬈的棺槨倒了下去,癡癡地笑。
「是了,這個狠心的女人,心裏只有你,明珠。」
命蠱劇毒,養蠱者無藥可救。
薛嬈悲痛過度損傷心脈,自知時日無多,這才帶走鄭南臨。
謝明珠何德何能,得爹孃寵愛,兄長呵護,薛嬈祭命。
半年後,我拜別爹孃,隨宋大夫四處行醫義診。
每救一人,我便告訴對方,我叫薛嬈。
襄城望山村人士,不是藥蠱,不是狐狸精,不是山匪野種,不是哪個男人的姬妾。
只是天地間隨心而活、治病救人的薛嬈。
我沒本事做大俠,下輩子,還是薛嬈自己來當吧。
番外:薛嬈
-1-
從出生起我就知道,我是個野種。
那年饑荒,山匪橫行,我娘被救出來時,肚子已經五個月大了。
她說自己喝藥、泡冰水、捶肚子,我都好好活了下來。
大概野種就是命硬吧。
嬸孃說我的哭聲特別大。
阿孃揹着我悄悄進山時,我一直哭,哭到她於心不忍,哭到我爹聽着聲音找到人。
「養着吧,一個閨女,喫不了多少飯的,十來年就嫁人了,咱家養得起。」
可養我哪有那麼簡單。
從我懂事時,就被不少孩子追着笑話。
薛家有個被戴了綠帽的男人,有個被山匪糟蹋的女人。
還有個生父不詳的野孩子。
在貧瘠的山溝裏,這是多少人茶餘飯後的樂子。
可我不是任人欺負的。
他們朝我扔石頭,我朝他們扔大糞。
阿孃提着我挨家挨戶道歉。
阿爹卻說這丫頭了不得,她哥要是有她一半機靈,就不會被欺負了。
是的,我還有個老實巴交的哥。
我不止幫自己,也要幫他打回去。
-2-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阿爹進山打獵,再也沒有回來。
村口的瞎子說我命硬,克父剋夫。
阿孃哭暈了很多次,最後醒過來時,瘋瘋癲癲地掐住我的脖子。
「都是你的錯!要是沒有生下你就好了!
「那個畜生害我,你又來害我們家!」
哥哥在身後一直拉她:「孃親,孃親,她是嬈嬈啊。」
我幾乎死去,阿孃哭着抱住我。
「菩薩啊,以後我們娘幾個怎麼活啊……」
阿孃病倒了,家中很快沒了餘糧。
嬸孃帶着半袋陳米,拎着幾位貴人進了我家。
「就是這丫頭,別看她瘦,模樣很是不錯的,人也乖,最主要的是,命硬,還和那個小姐一樣的生辰。」
她問我願不願意進城伺候小姐。
他們會給阿孃十兩金子,給她治病,讓哥哥不再捱餓。
我當然願意。
這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3-
小姐不是那麼容易伺候的。
他們也不止買了我一個孩子。
十個與我年歲相仿的小孩,我們被關進了黑屋子。
他們餵我們喫蟲子、ŧű̂₋喝草藥,在藥池裏泡一天又一天。
痛不欲生。
那些小孩有的痛死,有的嚇死。
有的熬不過去,被蟲子毒死。
我是唯一一個活着離開暗屋的孩子。
菩薩似的夫人抱着我喜極而泣。
「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
她身上好香,好軟,我忍不住叫了一聲「母親」。
薛夫人笑了笑,把我抱給了一旁的嬤嬤。
-4-
謝府於我,無異於仙苑。
嬤嬤教我規矩,也教我尊卑。
我只是驚訝,我這樣錦衣玉食都只算婢女的話。
小姐和公主又有什麼區別?
可謝三小姐身體不好,有時遠遠瞧見我,也只是撇開臉去。
她更像謝大人,眉目清冷,恍若謫仙。
她並不喜歡我。
謝府的人大多都不喜歡我。
我不是真的婢女,也不是真的小姐。
沒人陪我玩,我就自己做紙鳶放風箏。
只是運氣不好,飄到了南邊的院子裏。
謝雲嶠下學回府,見到蹲在門口的我,對我笑了一聲。
「你就是阿嬈吧?」
他帶我進院子拿風箏,允我叫他哥哥。
-5-
我哥哥要是有他一半聰慧,一定能將孃親照顧好了。
可謝府有兩個少爺,謝雲嶠溫和,謝雲崢卻是個小霸王。
他和謝明珠長得也像,都是出塵絕逸的面相。
看我的眼神像在看螞蟻。
他總是兇巴巴地喊我「賤奴」。
要我安守本分,別惹他妹妹不高興。
謝明珠這命真是好,什麼都不做,就有這麼多人喜歡她。
我很是羨慕。
幸好謝雲嶠是個好哥哥,只有他願意聽我說話。
我把他當大哥敬仰。
他卻在我及笄的那一日,撞進了我的閨房。
-6-
謝雲嶠不是君子。
是最兇的野獸和惡鬼。
他喜歡打我、咬我。
在我痛苦不已時,興奮地掐住我的脖子。
「好嬈嬈,你想做我的妹妹,那我們就白天當兄妹,夜裏做夫妻,可好?
「我養你這麼大,你就該是我的。」
我只是哭。
原來他全都知道。
可他不缺妹妹,只缺一個任他玩弄的家伎。
今日也是謝明珠的及笄禮。
她病得下不了牀,我痛得下不了牀。
我把自己縮成一團,低聲求他:「我不要哥哥了,不敢要了……饒了我吧,大少爺……」
謝雲嶠咬我的臉,笑我天真。
「你日日等我,不就是爲了勾引我嗎?怎麼水到渠成了,倒是清高起來了?」
7ţŭ̀ₚ
我清高不起來。
謝雲崢撞見了我們的私事。
謝雲嶠看他錯愕的臉,突然笑了一聲。
「阿崢還沒碰過女人吧,要不要大哥教教你?」
謝雲嶠是披着人皮的惡鬼。
謝雲崢與他是一脈相承的兄弟。
他們越做越過分,完全不把我當人看。
直到謝明珠進了水榭。
她清高孤傲,我滿身狼藉。
可我看出來她的膽怯,無法控制內心的嫉妒。
我故意上前問她:「三小姐,你來找哪個哥哥?」
她若是受不了去告一狀,我說不得會好受一些。
謝明珠確實是掌上明珠,謝雲崢過夜後,好幾日沒再來水榭。
只有她,要給我送藥,送藥不成,竟然放起狠話。
她說我會後悔的。
我其實真的害怕。
直到她讓我寫字、抄書、插花、看賬。
大家閨秀才能學的東西,她統統教給我。
-8-
謝家這樣的門戶,居然真的捧出一顆夜明珠。
不,不只是他們。
也有我的一份。
她也是我用血肉滋養出來的姑娘。
救了我,留下我, 憐惜我, 最後又要拋下我。
謝明珠要嫁人了。
爲此夜不能寐。
她憧憬那個尚未謀面的夫婿。
她活得太好, 不知道這世間男子, 都貪戀一個色字。
第一眼見鄭南臨, 我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
他看我的眼神和謝雲嶠如出一轍。
勾引他不需要什麼技巧。
我讓他納我進門,算計他與我私通。
等事情捅開,他不要我也不行了。
-9-
我終於能去鄭家,謝明珠卻生了氣。
我以爲她懂我的目的。
她確實懂。
所以她騙我出謝府, 要把我送去洛陽。
她在信上囑咐我,好好做人, 好好生活。
可謝明珠怎麼離得開我?
沒有命蠱滋養, 她甚至活不到過年。
我怎麼能離開她呢?見不到光,暗室裏的野花活不了。
我回了京,謝雲崢以爲我想跑,射死了我的馬, 想要捉我回家。
我慌忙吞下謝明珠的信, 怕他生氣起來連妹妹都不顧。
但他還是搶到了信封。
謝雲崢提着我回府對質,謝明珠見我, 嘔血不止。
她死死地抓着謝雲崢的領子, 讓他們送我出京。
謝雲崢罵我蠢貨。
可他妹妹又聰明到哪裏去呢?
我們蠢在一處了,合該做一輩子姐妹。
-10-
她知道了真相, 對我很是寬宥。
我很想問問她,那日南山寺求了什麼心願。
是不是也像我一樣,祈禱小姐和薛嬈,此生此世不分離。
我無數次慶幸, 還好我是藥蠱,還好小姐有病。
她只能靠我活着了。
直到我回頭望了望山村。
家書裏平安喜樂的母親和哥哥變成兩個矮矮的墳包。
薛家只有我一個人了。
可我甚至不是薛家的種。
我一直想着, 不管受什麼委屈,流多少血淚。
至少我在護着苦命的親孃。
她不像薛夫人那樣愛女兒,可她忍着破鞋的罵名,也要把我拉扯成人。
如果她醒着,絕對不會賣了我。
困在我身上的牢籠轟然破碎, 我卻只覺得荒涼。
我崩潰大哭,氣血逆行。
身上的蠱蟲察覺到危險,拼命吸取養分。
所有大夫都說我活不成了。
也好。
命蠱已經養成,薛夫人慈善, 不肯殺我取蠱。
如今也到償還的時刻了。
只是謝明珠, 我唯一的三小姐。
沒有我陪着, 怎麼在鄭家那樣的虎狼窩裏生活?
-11-
我換上小姐做的嫁衣去找了鄭南臨。
以要做正妻的藉口, 誘他與我私奔。
他目露驚豔, 更喜歡我這副身子。
我從謝雲嶠那學的東西,他通通受用。
我不可能讓這樣的人去糟踐我的明珠。
鄭南臨也不是傻子,嘴上哄我, 肯定不會與我走。
但他願意裝個癡情人。
他寫了海誓山盟的書信, 隨我到山間做野鴛鴦。
夜幕降臨,我買下的刺客動了手。
鄭南臨拋下我逃命,我毫不猶豫地刺進了他的心口。
天上下了一場大雨,我安心地閉上眼睛。
牽住風箏的線斷了, 我的小姐終於要自由了。
我知道,她會一輩子記得我。
真好。
只是可惜那壇明珠嬈,今後再也喝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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