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說我娘是隻狐狸。
大旱三年,父皇命人把我娘拖上祭壇。
貼滿符咒的桃木刺穿了她五臟六腑。
次日天降大雨,我孃的血順着雨水滲進皇宮地磚的每條縫隙。
百官稱賀,萬民歡呼,都說皇帝終於擺脫了妖孽,這雨是上天降下的福澤。
我卻知道並非如此。
他們猜得對。
我娘是妖。
他們卻不知。
妖死了肉體,只要喫夠人心就能重活。
-1-
很久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
我被圈在獸籠裏,遠遠望着被釘死在祭壇中央的孃親。
一根削尖的木樁當胸穿過,她的身體就那麼軟軟地蕩在那裏。
雨勢太大,將她渾身的血色沖刷得乾乾淨淨。
我看到她破爛的袖口下垂着只瘦白的手,那手前日還溫柔貼在我的側臉上。
一夜過去,祭壇上沒了孃親,只掛着頭碩大無比的赤狐。
十幾個禁衛合力才把它從木樁上卸下來。
新貴妃膽戰心驚地拍胸口:「當真是隻妖啊!」
一老道撫着鬍鬚得意地笑:「自然,看這身形,活了得有上千年,貧道爲本朝除了一大孽障啊!」
前來看稀奇的人越來越多,太子穿着明黃的衣裳,顛顛跑到獸籠邊踹了我一腳。
「呸,真是個沒人性的雜種,親孃死了都不傷心!」
我眨着眼睛懵懂望他。
心想。
爲何要傷心?
整個皇宮不已經在我娘肚子裏了麼。
-2-
我不是完全的狐狸,但生就有一雙狐狸眼。
在我眼中,天上層層堆疊的濃霧不是烏雲,而是我娘翻湧不定的怨靈。
狐妖修行千年、克行百善,便不再只是妖,勘破貪、嗔、癡、恨、惡、欲、愛七重劫後,就能破格成仙。
我娘生前過了六重,直到在第七重時栽在我爹手上。
不,現在不是爹了。
該叫父皇。
「千萬別叫陛下看見!」新貴妃吩咐那些禁衛,「把人都趕走!誰敢亂嚼耳根仔細你的舌頭!」
衆人鳥獸散。
新貴妃圍着赤狐轉了一圈,不由自主地伸手撫摸它燦若丹霞的皮毛。
「哎呀,這可是難得的。」她貪婪地呢喃着,高挑起杏目對着老道使眼色,「近日天越發涼了,本宮想做件新狐裘,可惜一直找不到好料子……」
老道心領神會:「娘娘儘管拿去,若陛下問起來,貧道胡亂兜上把灰便可交差。」
貴妃明豔雍容地笑起來,傳喚匠人當場來剝赤狐的皮。
三人足足剝了兩個時辰。
刀刃卻沒有沾上一絲血。
翻轉狐背的時候,我看到它腹部露出幾個巨大的傷口,皮肉翻卷,卻不泛紅。
只是白得發乾。
巨大的尾巴被抬起,根部還存着好幾處顯眼的舊疤。
天快黑時,皮終於被剝完了。
我孃的肉身只剩下一大塊沒有血色的乾屍。
被老道士倒上油點了把火,須臾燒成一捧不起眼的灰。
貴妃領着太子心滿意ṱú₈足走了。
我被連人帶籠抬着,跟兜着屍灰的老道一起去見下令殺死我孃的父皇。
-3-
父皇一如既往大醉着。
纖瘦修長的身軀陷在髹金雕龍木椅上。
像是座傾倒的玉山。
聽到太監傳我們,掀起眼皮朦朧地望過來,丹鳳美目還泛着粼粼波光。
他真是生了張頂好的皮相。
當年在萬春樓飲酒後放生悲哭,就引得來往女眷頻頻側目。
我娘也是看得於心不忍,才上前跟他攀談。
他哭訴着說自己受母族牽連,被皇帝厭棄,驅逐出宮,心懷大志卻鬱郁不得。
淚水打溼了青絲沾在粉雕似的俊臉上,高貴、悽美又破碎。
我娘一眼就陷了進去。
而今他人到中年,面容依舊不改,被至高無上的皇權薰陶了幾載後,更添了奢靡頹敗的風韻。
讓後宮那些妃子們越Ṭü⁷發傾心。
太監去喚他的時候,他的眼角還紅腫淌着溼熱的淚。
老道上前將那兜發白的屍灰獻給他,殷勤地說:「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妖女已經伏誅,陛下的江山千秋無虞了!」
父皇像突然被一道悶雷驚醒,顫手把那灰燼接過去,珍而重之地摟在懷裏。
口中低泣着:「紅娘……紅娘……」
老道勸慰:「陛下介懷她做什麼,每年因情愛而死的女妖成百上千,她不過其中之一,沒什麼好可憐的。」
說罷又指向我:「這小雜種畢竟是皇室血脈,我等不敢隨意處置,還請陛下拿個主意吧。」
父皇這才惶惶地抬頭看向了我。
眸中閃過一抹異色。
老道又想說什麼,被他厲聲打斷:「滾出去!」
空曠的殿宇就剩我跟他隔着獸籠對視。
父皇冷笑了聲,扔了手中的灰,施施然走來俯視我。
「別裝了,紅娘,朕知道你沒有死。」
「你是妖,你有通天的本事,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死了?」
我淡淡地仰頭望着他。
他眸中映着我的容貌,跟我娘年少時的輪廓別無二致。
狐妖一族生就美豔,赤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現在污發濁衣,瓷白的肌膚上丹脣一點,狐媚的眼尾妖嬈多情地勾上去,比後宮那些庸脂俗粉不知好看了多少。
父皇臉色猙獰,發狠地伸手掐住我的脖子:「你爲何不肯幫朕?你連皇位都能幫朕爭得,朕不過是讓你去求一場雨!你爲何非要跟朕作對!?」
他的胳膊細瘦,鼓着根根青筋。
一條金黃的線透過皮膚隱隱發亮,那是天子的龍脈。
七年前,我娘用八尾的修行爲他搶來,他才得以逆天改命榮登龍座。
真龍命格加身,千年的大妖都不能傷他分毫,更別提身爲半妖的我。
脖子被掐出淤血,我忍不住咳了一聲,彎下純真的眸子衝着他笑:「爹爹……我是小玉啊……」
父皇熾烈的目光一滯,臉上的狂熱瞬間黯淡下去。
「你不是她……」
他失魂落魄地鬆開手。
「對,紅娘死了,天降甘露,朕的心腹大患已除……朕誰都不必再怕……哈哈……誰都不必再怕……」
他悽然地怪笑起來,在撒落在地的白灰上留下一串骯髒的腳印,重新坐回那高不可攀的龍椅。
「朕是九五之尊,朕的江山,朕的寶座,永遠都在朕手中握着。」
他如玉的面容扭曲貪婪。
像一條慣會護食的犬。
殿宇外狂風悲號。
拍打得硃紅窗欞嘩啦亂響。
我在獸籠裏咯咯地笑,對門外撕心裂肺嚎叫的血影幽幽道:
「孃親啊,別再哭啦。」
「你早該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
-4-
他們沒有殺我,說是父皇念我年歲小,動了惻隱之心。
但不妨礙他們把我當個玩物。
太子命人打了一套囚具穿在我身上。
鐵製的口籠、項圈、手銬腳鐐,再用一條拇指粗細的鏈子穿過項圈上的環,就這麼當狗似的牽着在宮裏溜。
後宮大大小小的寢殿我都爬了一遍,又被他拖拽到御花園。
深秋時節,百木凋零,只有幾枝山茶開得美豔,白的像牙,紅的像那日孃親順着木樁流下的血。
太子是我娘入侯府第二年,父皇的侍妾所生,只比我小了一歲。
他母親早逝,曾一度被寄養在我娘膝下,卻是個怎麼都養不熟的白眼狼。
偏偏我娘還願意掏心掏肺地對他好,想着總有一天,能聽到他甘心情願地叫自己一聲「母親」。
那時我便笑她。
看看,到死沒有等到。
太子的身體還沒長開,正是上躥下跳惹是生非的時候。
看到曦妃養的鸚哥,二話不說掏出彈弓就打過去。
那鳥「嘎」地鳴叫一聲全身發硬掉落在地。
太子讓小跟班去撿了來,隨手砸到我的口籠上。
「這是你們狐狸愛喫的玩意兒吧?」他蹲在我面前淘氣地笑,「你喫一個給我瞧瞧。」
我盯着鸚哥的屍體。
三天未進食的肚子咕嚕嚕地叫。
「好哇。」
我開心地抓起來,三兩下拔了那些翠綠花紅的羽毛,張嘴咬住鳥頭卡巴卡巴地嚼碎了嚥下去。
然後噴着滿口的腥氣衝他道:「喫掉啦。」
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膽汁。
被那些小跟班慘白着臉手忙腳亂地抬走了。
-5-
太子病臥在牀,發了癔症。
貴妃也懶得去管。
那本來就不是她的孩子,她早盼着他死了。
那件狐裘很快被硝好送到她手中,趕上這幾日天一直陰冷,正是穿的時候。
我被拴在她寢殿外的柱子上,看着她錦帽華衣,圓圓的鵝蛋臉被我娘那身鮮紅油亮的皮毛襯出一股妖豔。
去見父皇的時候,貴妃揚起柳眉傲慢地覷了我一眼,挑釁而輕蔑。
我知她想說什麼。
往日我娘還在時,她總覺得是我孃親用狐媚手段給父皇下了迷魂藥,才讓她進宮多年都沒有出頭之日。
現在我娘死了,她升了貴妃,位列後宮之最,自然要把我孃的一切都狠狠踩到腳底下去。
不過,對於這些我都不打算理睬。
天已經陰了多日,京城自那次後沒再過降一場雨。
地上的潮氣積壓成災,宮裏衆人的衣物洗了也晾不幹,只能一摞又一摞地堆在那裏。
貴妃身上的布料看起來雖新,卻散發着濃濃的腥氣。
人可能聞不見,卻瞞不過狐狸。
我鼻尖聳動,認出那是獸類特有的體味,發春時用來吸引異性。
貴妃走路時只有腳尖點地,臀胯妖嬈扭動,真像一隻發春的母狐狸。
呵呵。
我Ŧũₚ快意地笑起來。
人與獸到底沒什麼分別。
她只是沾了我孃的妖氣,已經變得比獸還野蠻。
丫鬟小晴啪地甩了我一巴掌,怒罵:「讓你個雜種再笑!」
貴妃的臉色也冷了下來:「不許給她喫食,也不許她喝水。餓不死你個ţùₖ小雜種!」
我表情懨懨的,站在那裏沒有動。
不喫便不喫了。
至於水。
那混着我娘妖血的井水,叫我喝我也不敢去喝。
-6-
貴妃一連三日沒有回來。
父皇一連三日沒有上朝。
我夜裏被鎖在漏風的柴房,透過門縫看到那個人形的血影拖着條沉重的尾巴,像是在尋找什麼似的在殿外徘徊。
她的腳跟地上的磚縫間連着黏稠的血絲,每走一步,整個皇宮的地面就像是活的心臟那樣發出有規律的脈動。
砰咚。
砰咚。
陰冷的風持續從四面八方灌入。
我豎起耳朵,聽到風裏夾雜着一個女人如怨如泣的低吟。
「永結同心……」
「永結同心……」
次日,小晴衣衫不整地倒在殿門外不遠的水井邊上。
被人發現時,血已經把那口井染得通紅,只留下前胸口處一個空蕩蕩的洞,整顆心臟不翼而飛。
太醫看過後,說那傷像是被有利爪的獸類挖出來的。
且是一擊致命,直接穿過胸骨,連ţŭ̀⁵皮帶肉地整個掏出。
在場的人聽了都兩股戰戰。
七嘴八舌討論皇宮守衛這麼森嚴,到底哪兒來的這麼大的畜生。
直到有個人顫巍巍地喊出一聲:「狐……狐妖!」
所有人詭異地沉默了一瞬。
接着一個個屁滾尿流地跌坐在地。
我扶着柱子哈哈大笑,無視他們投來的膽戰驚懼的目光。
帶着全身囚具鐵鏈叮噹亂響。
且早呢。
我忍俊不禁地擦掉眼角的淚。
這才只是第一顆。
-7-
小晴的死並沒引起很大的動靜。
後宮裏的人們依舊行屍走肉地活着。
只是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時候變多了。
自那日後,京城再沒下過雨,但堆積在皇宮上空的雲層越來越厚。
壓得人喘不過氣。
空氣中的腥味更重了。
他們整日從井中打水,將那混有血絲的井水喝下肚去。
跟肉豬身上被打了印戳似的。
人人見了我都忍不住要來辱罵兩聲。
罵得不稱意了還要拳打腳踢,走時再呸地吐上一口唾沫。
我也不生氣,只是可憐地看着他們。
我雖是半妖,好歹也算半個人。
人總不能跟快被喫的豬崽發脾氣。
貴妃在第七日的午間從父皇的寢宮回來了。
眉目含情,軟腰媚骨,臉蛋紅亮油光,一看就是被滋潤得很饜足。
她穿着那件鮮紅的狐裘招搖過市,讓後宮每個妃子都知道她受到了多麼潑天的恩寵。
連小晴的死訊都沒能影響她的好心情。
只輕飄飄對前來回話的人說了聲:「埋了唄。」
然後繼續坐在鏡前化她的美人妝。
宮女都傳,她怕不是被狐妖附體了。
我只蹲在角落裏竊笑。
快了快了。
娘知道了人心的滋味兒,就難以抑制骨子裏的野性。
狐狸深情狡猾。
深情,所以不容背叛;
狡猾,所以在喫人之前,會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中。
-8-
太子的癔症越來越嚴重。
經常三更半夜偷偷起來跑去御膳房。
他白天睡覺,滴水粒米不進,晚上就容易餓肚子。
那些小太監一開始還跟着,後來見他喫了便回,也就漸漸不太上心。
只是如此這般下去,荒廢的學業無法再補上。
貴妃纔不管他,只顧着日日盛裝打扮去纏着父皇。
她越來越美,也越來越魅。
肌膚珠白玉潤,丹脣飲血似的紅。
每晚抬臂脫衣時,一旁服侍的宮女都忍不住掩起鼻子。
但只要穿着那件狐裘,父皇便樂意留她侍寢。
如此半月後,貴妃果然有了身孕。
第一個倒黴的便是太子。
他半夜被巡邏的禁衛抓到,在御膳房裏偷喫活雞。
扭送到貴妃面前時,臉上都是腥污,嘴邊還沾着帶血的毛。
「真是丟盡皇家臉面!」貴妃嫌惡地用帕子擋住臉,「把他押到養心殿,別在這兒髒本宮的眼。」
經過我的時候,太子的眼珠呆滯地動了動,忽然扭頭衝我嬉笑:「好喫嘻嘻,確實好喫!」
把衆人都嚇了一跳。
我樂不可支地拍了拍手,心道孃親到底沒白疼你,終於有點狐狸樣了。
太子被他們手忙腳亂地帶走。
貴妃晦氣地讓宮女用柏枝掃了掃地,餘光瞄到我的時候,厭惡尤甚,又開始大發雷霆:「把那個小賤蹄子一併給本宮打發了!妖里妖氣的,別損了我龍兒命格!」
後宮哪兒還有地方可以收留我。
不得已,次日一早,太監又領着我去了御書房。
太子昨夜被帶走後沒再回來。
廢太子的聖旨倒是在今早雞鳴時分傳遍了整個朝野。
快到御書房時,正巧碰見幾個禁衛在抬着什麼東西往外走。
走近一看,原來是個長條的麻袋。
那麻袋底部陰溼,往下一滴滴地淌着黏稠的濃液,刺鼻的腥氣從裏面滲透出來。
我的視線一直跟着他們,看到拐彎時,一隻半大孩子的手臂從麻袋裏耷拉出來,手背白裏透粉,長着一層細小的絨。
初生的幼獸似的。
我便明白,太子已經沒了。
走進御書房,父皇還如之前那樣陷在龍椅上。
整個人已然瘦脫了形。
那張慣能蠱惑人心的臉上皺巴巴地掛着一層單薄的皮,身體像張蒼白的紙似的疊在那裏。
太監踹一腳我的膝蓋逼我跪下,轉頭諂媚地對他說:「陛下,貴妃娘娘讓奴才傳話,龍子一切安好,請陛下放心。」
父皇雙目渾濁,擺了擺手讓他退下,兩顆眼珠緩慢地下移,直到定在我身上。
「紅娘,」他乾啞地開口說,「你不要怪朕,人與妖的子嗣不能繼承皇位,朕也是無可奈何。」
他神志不清地絮絮叨叨。
「朕已經給了你妃位,朕不能一生只有你一個女人……不,你還不是女人,你是隻妖,朕平日便懼你怕你,召你侍寢的日子,朕沒有一夜合過眼……」
我靜靜聽着,腦中回憶起娘在無數個夜晚,獨自守着空蕩蕩的寢殿對月長嘆。
永結同心。
永結同心。
到死,她還一直相信着這男人的誓言。
「紅娘,爲朕求一場雨吧,朕不信什麼天道,朕只想安安穩穩地做一世天子……怎麼就這麼難……怎麼就這麼難……」
他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語。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騷亂,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陛下!大河已幹、江南無雨啊陛下!那場甘霖只降在了京城!全國的百姓都等着陛下的皇糧救命!」
父皇的臉上皮肉抽動,猛地起身把龍案上堆成山的奏章狠狠推倒:「滾!都給朕滾!三ṭú⁺年大旱與朕何干!那些刁民死便死了!死個成百上千又如何!哈哈哈哈哈——朕永遠是九五之尊!永遠是九五之尊!」
那人痛哭流涕,呼喊着「社稷將傾!社稷將傾!」
很快就被禁衛捂着嘴帶了出去。
父皇臉色慘白,踉踉蹌蹌跑來抓住我的肩膀,眼中滿是絕望:「紅娘,你幫幫朕吧!朕聽你的,朕循天道做一個好皇帝!只要你幫朕保住皇位,朕一切都依你!!!」
喲,現在才說這話。
我冷眼看着他。
可惜晚了。
-9-
人人都知皇帝瘋了。
沒有一個敢說實話。
早朝上,父皇死死摟着我,像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紅娘回來了!朕的江山有救了!哈哈哈哈哈!」
他對着那羣麻木的大臣發癲地笑。
有人站出來說:「臣聽聞後宮近日妖禍頻發,陛下龍體欠安,該多修養纔是。」
「是啊,朝堂有丞相坐鎮,陛下不必憂心。」
「我等定會鼎力輔佐丞相,爲陛下解除社稷之危。」
文武大臣一個又一個跪倒,直到最後,那個站在百官之首的花白鬍須老頭才惶恐地對父皇朝拜。
「老臣定當肝腦塗地,爲陛下分憂!」
我看到他袖口露出一圈火紅的毛,應當是貴妃用狐皮的邊角料孝敬給他的護手。
這對父女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將整個朝廷內內外外把持得死死的。
現在,也終於開始覬覦皇權了。
丞相顫巍巍地在太監的攙扶下起身,蒼老的眼睛抬起時,目光如淬了毒的利箭。
父皇渾然不覺,只一味地傻笑。
他臉上露出輕蔑,傲慢地轉身對衆大臣道:「諸位同僚請起吧,老……朽…ťùₛ…」
花白鬍須墜下一股濃稠的血。
他呆呆低頭,看着自己陡然被掏空的左胸。
朝堂上靜了一瞬,響起太監尖銳刺耳的驚叫:「丞相大人——」
如注的腥血從那洞開的身體裏噴了出來,噗呲呲地濺了一地。
離得近的臣子們都被澆了滿頭滿臉,一個個見了鬼似的大叫着癱坐在地上。
我靠在龍椅上賞心悅目地注視這一切。
聽父皇在一旁歡欣地拍手:「好戲法!好戲法!朕重重有賞!重重有賞!」
-10-
早朝在一陣兵荒馬亂中結束。
丞相的屍體被禁衛抬走,幾個大臣忙不迭地跟了過去,更多的則是坐在原地嚇得軟了腿。
父皇樂呵呵地被禁衛帶走,養心殿也連夜由守衛層層圍護起來。
後宮的怪象已經延伸到了朝堂,狐妖作祟的傳言甚囂塵上,無人再敢在皇宮的夜晚出行。
等了幾日,卻沒聽到丞相府辦喪事的動靜。
父皇鬧着要開早朝,大太監沒有辦法,去找貴妃商量。
不多時,他一臉怪異地回來稟報:「陛下,貴妃娘娘說……丞相爺並無大礙。」
我捂着嘴笑了出來。
次日,丞相果然出現在了大殿上。
但有更多臣子因爲嚇破了膽稱病不朝。
百官席位上寥寥幾人。
父皇好奇地問丞相:「愛卿的心又長上了?」
老頭板着一張臉沒有表情,遲鈍地搖了搖頭:「回稟陛下,老臣沒了私心,更能爲陛下分憂。」
列位上的官員都詫異地看他一眼,擰眉猜測這是不是有弦外之音。
只有我,穿過層疊的衣服,看到了他空蕩蕩的前胸。
那裏沒有心臟。
這老不死的東西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被我娘操控着才能活動的肉塊而已。
狐狸復起仇來,性子最是惡劣。
他生前最不能出口的話,我娘會用他的嘴說個痛快。
「臣觀陛下精血枯竭,想必後宮妖患還未除去,老臣爲陛下慮,斗膽懇請國師再度出山,爲陛下排憂解難。」
丞相木然退後,將那燒了我娘肉身的老道讓了出來。
老道還是那副神神叨叨的樣子,撫着鬍鬚眯起眼,右手輕輕掃了一下拂塵,說道:「狐妖的孽靈——藏在貴妃身上。」
此話一出,其他大臣都面面相覷。
不知他倆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丞相兀自開口:「把人帶過來。」
不多時,禁衛押着滿頭珠翠的貴妃到了朝堂上。
「陛下……爹……你們要做什麼!」她面色驚恐,不安地望着這兩個世上最親近的男人。
父皇傻傻地指着她的肚子笑:「朕的兒子!朕的兒子!」
貴妃的肚子像球似的鼓着,明明剛懷上不足月,卻已經像是要臨盆了。
我走下高臺,開心地貼在她薄薄的肚皮上聽動靜。
那肚裏的小傢伙們也像是感知到了一樣,紛紛翻滾着來蹭我的手心。
「乖啊乖,」我疼愛地撫摸着那一個個起伏不定的肉球,「不着急,很快就能跟姐姐見面了。」
-11-
貴妃嚇得快瘋了:「你在說什麼!你在叫誰?!爹!你快把她拉走!快把她拉走啊!!!」
不必她說,我已經主動退開。
老道上前一掌拍在她額頭上,口中默唸出一連串咒語,然後「呔」地大喊一聲,叫道:「妖孽還不顯形!」
貴妃尖叫着跪在地上,臉上瘋狂地湧現出濃濃的獸毛,跟她身上的狐裘一個顏色。
「陛下!貴妃已被狐妖附體!她已經成了狐狸!」老道激動地對衆人大吼,「再不誅殺,後患無窮啊!」
「我不是妖!不是妖!爹!陛下!你們救救我!救救我啊!」
貴妃拼命哭叫着,視線從面無表情的丞相,轉向呆呆愣住的父皇。
神色不斷變換,最終徹底絕望。
丞相冰冷地吐出四個字:「妖怪,該殺。」
父皇則徹底被她那張獸化的狐狸臉嚇到了。
他沒見過我孃的屍體,雖然知道她是妖,卻一直只留着她人形的印象。
但貴妃,這個他不久前還一起耳鬢廝磨,沒日沒夜縱歡享樂的女人Ţŭ⁵,竟活生生在他面前變成了妖。
我無聲地扯起一抹諷笑。
那時她對我娘說什麼來着?
「妖就是妖,妖永遠比人低賤!」
「陛下受了你的狐媚術,自然不肯多看我一眼!」
「本宮不但要你死,還要你死得痛不欲生灰飛煙滅!」
我歡快地跑回高臺上,趴在父皇耳邊親暱地問:「爹爹,她也是妖,妖該如何處死呢?」
父皇癡癡地道:「五臟……五臟……俱焚……」
「是呢。」我眯起眼玩笑地對老道說,「聽見了麼,祭壇上的杆子已經豎起來了,快把她串上去吧?」
禁衛架着貴妃一步步往祭壇走去。
天空陰雲滾滾,風聲嘶鳴不斷,好似還混着誰猙獰的狂笑。
後宮的妃子宮女太監們都圍過來看。
衆目睽睽之下,老道舉起削尖的桃木衝貴妃的心口狠狠刺去。
「啊——」
在碰到她之前,貴妃突然痛聲大叫,裙邊淋淋漓漓地開始滴血。
老道也被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放開她,卻見她的裙下竟有什麼在一鼓一鼓地動着。
「孩子!本宮的孩子!」貴妃悽慘地哭喊着,掀開衣服露出自己的肚子。
那肚皮滾圈,如崩開的瓜,從中間裂開一長條猩紅的口子。
一隻黑灰色的小獸哼嚀着從裏面掉了出來。
然後是第二隻、第三隻……
數到最後,足足八隻。
都是初生的狐狸,全身裹着一層細軟的毛。
「弟弟妹妹們!」我高興地跑過去把它們抱在懷裏,也不嫌棄它們身上難聞的人類味道,用乾淨的手帕一點點仔細擦乾。
貴妃睜大眼睛木木地瞪着我,一動不動。
我歪頭挑開她胸前的布料,那裏果然已經空了。
也不知是先被嚇死的,還是先被挖了心痛死的。
哎,可惜了,原想着還能給她吊起來賞個樂呢。
我遺憾地搖搖頭。
還未說什麼,那老道先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姑奶奶……姑奶奶……求求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人一條性命吧!小道已經……已經照姑奶奶的吩咐做了……小人只想活着!」
他面如土色,額頭在地上磕出了血。
我嗤笑着踹他一腳:「急什麼!」
還沒完呢。
-12-
貴妃既已成了妖,那她死而復生的丞相老爹自然也不能倖免。
我捧着狐狸幼崽回到大殿,那老不死的東西已經倒在地上化爲了一具乾屍。
官員們很多都趴在地上嘔吐,有些連膽汁都出來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上前看了看老不死的屍體,他屁股後面的衣服鼓鼓的,掀開來是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哎呀,果然也是隻狐狸呢。」
我蹦跳着來到父皇身邊,將那一窩嚶嚀亂叫的小獸捧到他面前,問:「爹爹,這些小雜種要怎麼辦?它們跟小玉一樣是您跟妖孽的孩子,要用籠子關了?要用鏈子鎖了?要戴上口籠嗎?」
父皇青白着臉色看了我一眼,嘴脣嚅動,嘶啞地說:「殺……」
我笑問:「什麼?」
「殺……了……都給朕……統統殺光!」
他癲狂大吼,抓起一隻又一隻狠狠摔在地上,「該死的妖!該死的妖!!朕要把你們殺幹殺淨!一個不留!一個都不留!」
地毯式的搜捕命令很快席捲了整個京城。
丞相府首先被抄,一家上上下下都因爲長了狐臭被處死。
後宮當中,但凡飲過井水的,都不約而同全身長出了可怖的毛。
禁衛在宮中沒日沒夜地巡邏着,但凡發現,便要抓起來燒死。
短短三五日,後宮的殿宇空了大半。
那些平日裏養尊處優的妃子公主們,都一個個成了自己丈夫父親的刀下亡魂。
父皇逼着那些稱病的大臣盡數上朝,拎着把斧子在他們中間幽幽打轉。
但凡發現一點端倪,就抬手毫不客氣地劈頭砍下去。
那些臣子忍了幾日,終於受不了,一起撲上去將父皇制住,用拇指粗的麻繩緊緊捆綁。
「陛下已經瘋了!」
他們終於這麼說。
「他也受狐妖影響成了頭嗜血的怪物!」
「這皇宮是待不住了!」
「但我們離了這裏還能去哪兒!?誰還能給我們官做?!」
他們爭吵半天,紛紛把目光投向了我。
「說,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脖子和手腳上的鎖鏈叮噹亂響,我無辜地抬頭安慰說:「你們別怕,我娘是好妖,只喫惡人的心。」
他們一個個白了臉色。
「你們是惡人?」我好奇地問,「撈過錢嗎?害死過多少人?」
一個肥頭豬耳的文官大罵:「放你孃的屁!老爺爲當這個官花了千兩金!撈一點小錢也能算惡人!?」
另一個又說:「我乃堂堂正正科舉入仕,跟他們這些雜魚草包可不同。」
「你個遭瘟的畜生!幫着丞相兒子強搶民女的不是你?!」
嗚嗚呀呀又吵成一團。
我坐在玉階上晃着腳丫,好意提醒:「你們是惡人,父皇縱容你們這些臭蟲掌權,更是罪大惡極。可惜,他身上還有龍筋,我娘傷不了他,否則,怎麼會先挑你們這些不痛不癢的小嘍囉墊肚皮呢?」
臣子們恍然大悟,一臉殺氣地向父皇看去。
這可憐的男人被裹成了糉子,在地上苦苦掙扎不停。
衆人上前把他圍了起來,手裏都攥着早已備好的鋒利的刀。
「龍筋?龍筋在哪兒?」
「胳膊上腿上,全身都有吧。」
「你原是殺豬的,應該懂些,你先來。」
刀鋒落下,父皇發出一聲更比一聲悽切的慘叫。
「忠臣」們平日裏嘴上功夫好,這手上功夫卻拙些。
忙活半天,才把那泛着金光的龍筋一點點挑了出來。
父皇痛喊着我孃的名字,卻不知他心心念唸的紅娘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那人形的血影無動於衷地看着他被利刃刺穿,皮開肉綻,嘴角還流出飢餓的涎水。
我淡笑着注視這一切。
你看,爹爹。
這纔是真正的妖。
那個從前戀慕你依從你的笨女人徹底不見了。
你現在開不開心?
-13-
皇帝死得只剩一堆爛肉。
龍筋被污血沾染後,就慢慢變淡,失去了效用。
大臣們累得人仰馬翻,渾身腥氣,手裏捏着那不起眼的筋條咯咯地笑。
接着笑聲一頓,呆呆地看向自己胸口。
空了。
空了一個又一個。
我咧開嘴笑了,將他們的屍體都拖到一起去,伸着指頭一點一點地數。
加上先前死的那些,正好九百九十八個。
糟了,還差兩個。
正憂心着,殿外突然傳來一聲暴喝:「妖孽!還要禍害人間到何時!」
我顛顛地跑出去,一個打扮奇怪的道士手持伏妖劍立在那裏,後面還跟着戰戰兢兢的老道。
正好兩個!
我高興起來,問他:「你是蜀山來的?」
那道士擰緊劍眉,喝道:「是又如何!貧道今日定要將你等妖孽碎屍萬段!」
我明瞭地點點頭:「我娘生前跟蜀山的人打過交道,說你們虛僞做作,只會喊着殺妖殺妖,卻不管這妖是好是壞,對人倒是一視同仁。哎,道士我問你,妖就低人一等嗎?」
他呆愣片刻,鏗鏘回道:「那是自然!」
我指着後面那堆髒爛的屍體:
「妖喫的人,還沒有人族自己殺的多。」
「暴君當政,一場戰爭害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你怎麼不去殺?」
「昏君當政,上上下下貪官污吏沆瀣一氣,攪擾得百姓民不聊生,流亡餓死的人鋪滿官道,你怎麼不去殺?」
我從頭到尾打量着他:「道士,你有什麼資格除妖?」
他的伏妖劍哐噹一聲掉落在地,低頭怔愣地看向自己空了的胸口。
「哦,你承認了。」我咧嘴衝他笑,「你是個僞善者。」
老道見大勢已去,瘋叫着就往外跑。
我隨手撿起一顆石子衝他的膝蓋砸去。
嘭!
落地的瞬間,他也立刻沒了聲息。
一千顆。
空中烏雲洶湧翻滾,碩大的狐靈嘶吼着奔來, 一頭衝砰咚作響的血紅地面撞了進去。
地磚碎裂開一道狹長的口子,一千顆骯髒的人心,孕育出我娘一條嶄新的妖命。
我徒手將身上的鐵鏈和繩索掰碎, 上前將那隻嬌小的赤狐輕輕捧進了懷裏。
孃親啊。
我眼角落下一滴欣喜的淚。
你終於回來了。
番外
京城通往郊外的路上,有一個說書人。
整日裏最愛講鬼狐仙怪的故事。
這一日,他又說起落考的書生遇上了狐妖,如何享受無盡美色, 如何一朝登第飛黃騰達。二人夫妻和睦,相敬如賓, 卻不料,因這書生一時的好奇, 看到了狐妖的真面目, 情緣了斷,含恨而別。
只剩下書生抱着萬貫家財鬱鬱而終。
衆人聽得感慨, 有些還忍不住流下眼淚。
這時, 只聽得後面有一玲瓏的女子忽然開口:
「這書生屢屢落第, 憑什麼說自己懷才不遇?」
衆人扭頭看去, 見她用斗笠遮擋着容貌, 懷中還抱着一隻火紅的狐狸。
說書人磕絆:「這——哎, 身懷大才, 一時因時運考不上也是有的。」
女子輕輕地笑了一聲。
「那我問你,他口口聲聲說不介意美妻是妖,爲何非要在自己飛黃騰達之後,不遵叮囑,去看她的真面目?」
說書人搔頭抓腦,再無言狡辯。
女子哈哈大笑, 起身往外走, 一邊走一邊唱道:
「你道是悲, 我道是樂, 自古男子多情深,徒有蠢妖皆死盡!」
去他孃的永結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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