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畫的朋友

半身殘疾後，我幾度想不開。
直到朋友的出現。
「何春畫，出來打球啊。」
我一臉呆滯，低頭看了看輪椅。
表示我現在很難做到打球這個項目。
她們靈機一動：「那就幫我們撿球。」
逛街時，她們買新衣，買奶茶。
拿不動了，就統統往我的輪椅上堆。
我跟在她們身後，麻木的腿上放滿了女生們的雜物。
時不時她們會投遞過來一口冰淇淋。
也會圍着我的輪椅打鬧嬉笑。
那一刻。
我重新找到了活着的意義。

-1-
十六歲的夏天。
我癱瘓了。
但是，她們說：
「何春畫，加油哦。」
「何春畫，出來玩兒。」
「何春畫，你適合穿裙子，等着，我們給你換上。」
「何春畫，你輪椅借我坐會兒，我走不動了。」
「何春畫，一起去跑馬拉松嗎？我讓你三分鐘。」
「何春畫，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
清晨，我又在陽臺坐了一整夜。
媽媽推開門。
先是嘆了口氣。
然後就開始幫我收拾牀榻。
邊收拾邊忍不住的抽泣。
我煩躁，朝她發了脾氣：「要哭去外面哭。」
說完這句話，我瞬間就後悔了。
但沒等我道歉，客廳就扔進來一個咬了一半的蘋果。
以及一聲怒吼。
「那是你媽。」
「你怎麼說話的？」
「你這樣又不是我們造成的，憑什麼拿我們撒氣？」
他的話落，蘋果便滾過我的腳底。
我彎腰撿不起來，就只是看着它滾到了輪椅下面。
然後思緒萬千，恨自己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
我媽溼漉漉的眼睛看着我，接着便走了過來。
她熟練的蹲下，跪下。
伸手手臂，掏進輪椅下面，翻翻找找。
臉色變得漲紅。
最後撿起了那個蘋果。
她抬起來臉，憨憨笑着，淺薄的嘴片泛着白沫，有些邋遢。
「畫畫，媽媽做了雞蛋麪，要不要嘗一嘗？」
我倔強的不肯說話，也嫌棄她的不修邊幅。
明明我生病之前她不是這樣的。
她穿漂亮裙子，戴珍珠首飾。
打扮的比我還要洋氣，別人都以爲我們是姐妹兩個。
怎麼我的一場病，卻讓她遭了殃。
我想起剛纔她彎腰撿蘋果時，背後露出的那條脊樑骨。
她以前的小肚子，雙下巴，也統統沒有了。
兩年時間，她就變成了一個瘦骨嶙峋、半頭白髮的邋遢女人。
憑什麼，我纔不要當千古罪人。
可是沒辦法。
我就是個罪人。
因爲我的任性，讓這個家成了現在的樣子。
我卻偏偏不懂事。
總愛用暴虐、冰ẗū́⁽冷的情緒，來掩飾我的羞愧。
我發脾氣，埋怨媽媽、埋怨爸爸、埋怨那場車禍。
可我心裏，最恨的還是我自己。
許是察覺到我的失落。
媽媽輕輕摸摸了我的腦袋。
我只是低着頭，用很小很小的聲音。
說了句對不起。

-2-
喫飯時，家裏的電話突然響了。
我媽放下筷子，跑到了電話旁邊。
「喂？你好！」
「找畫畫？行。」
「畫畫在家，你們來吧。」
然後她邊走過來，邊咀嚼手裏的那半塊昨天剩下的蔥油餅。
「畫畫，孟雪和楊霏打來的電話，說馬上到樓下了，要帶你去逛街。」
我媽的語氣小心翼翼，似乎是怕我再次發脾氣。
我當然會發脾氣。
我朝着她大吼：
「逛街？你讓我一個半身不遂的人去跟她們逛街？」
「你讓我看着她們穿着漂亮的裙子，踩着輕盈的步子在我面前轉來轉去？」
「你有考慮過我的想法嗎？」
「你還是我的媽媽嗎？」
我媽臉色變白，慌張的看着我，忙蹲下哄我。
「不是，媽不是這個意思。」
「她們之前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以爲你想見到她們的。」
「沒關係，不想見就不見了，媽這就去打電話讓她們回家。」
我別過去臉，不再理她。
很快，桌子上便傳出一聲重重的聲響。
「何春畫！」
「你有完沒完？」
「全家上下爲了你辭職的辭職，生病的生病。」
「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怎麼？全天下就你一個人沒腿是嗎？」
「怎麼別人都能振作起來，你非要一蹶不振。」
「都兩年了，你到底要這樣到什麼時候？」
「你這樣，怎麼讓你媽放心，她怎麼能安心……」
他似乎是意識到什麼，話說了一半，便不再繼續了。
我依舊假裝聽不到，牙齒狠狠咬着舌尖，嚥下剛漫出來的一股怒氣。
我媽嚇壞了，急忙徒手扒開我的牙齒。
「好了好了，我們不逼你了。」
「畫畫乖，不出門就不出門。」
「等你什麼時候想出門了，我們再帶你……」
她的話沒說完，我家的門就被敲響了。
接着就是一陣久違的嬉笑聲。
「何春畫，快開門，我想上廁所。」
「春畫，聽說你鬱郁了，姐幾個過來看看你。」
「何春畫，給你帶了你最愛喝的奶茶，但是隻剩半杯了，哈哈因爲那半杯被我喝掉了。」
聽到她們的聲音，我心裏有股說不出什麼滋味兒。
很複雜。
但也有些不一樣的歡喜。

-3-
孟雪和楊霏是我小學到初中最好的朋友。
但後來我跟着爸爸媽媽去了外省，就沒再聯繫了。
甚至我高二那年發生了意外，她們也不知道。
聽我媽說，她們大學考到了這裏。
偶然和我媽遇到，才知道了我的事情。
這便想過來看看我。
我想，看就看吧。
反正已經這樣了。
我的人生似乎也就這樣了。
我深吸一口氣，轉過身。
準備迎接她們可憐、同情又溼漉漉的目光。
但出乎意料的，並沒有。
孟雪說：「何春畫，你現在皮膚這麼好？白死了。」
楊霏說：「我的天啊，你好瘦啊，穿裙子肯定好看。」
我愣了一下。
然後和她們對視了一眼。
突然就莫名其妙的笑了。
然後自嘲道。
「你在家裏捂幾年，也會變得又白又瘦。」
但我有些開心。
不知道爲什麼。
她們好像沒把我當殘疾人看。
和當初一樣。
依舊喜歡和我處處比較。
比誰的鼻樑高。
比誰的屁股翹。
比誰更能吸引到學長的視線。
總算不是過來可憐我的了。
我也不用裝作沒事的樣子。
說我很好，再反過頭來去安慰她們。

-4-
喫過飯後，由於好奇心作祟。
她們爭前恐後的想要推我下樓。
甚至不顧我在輪椅上差點摔倒。
直到，我真的摔到了電梯門口，被兩邊的電梯夾了腦袋。
她們纔有些慌亂。
急忙把我攙扶到輪椅上。
她們力氣不大，我被她們夾着手臂，追着輪椅滿走廊的跑。
大約僵持了幾分鐘。
我們三個沒來由的笑了。
的確，這場景是有些滑稽。
等她們把我送到輪椅上，她們就不再爭搶誰來負責推我的工作了。
反而是一人一邊，拿出小鏡子認真的整理妝發。
甚至還不忘把我捲起的褲腿幫我放下來。
我正想問發生什麼事了。
抬Ŧű₆頭便看見了鄰居的哥哥。
他笑着朝我們走過來，梨渦掛在臉上。
一米八幾的個子，手上還拿着一個籃球。
然後詢問道。
「畫畫，要出門啊？」
我點點頭。
他又禮貌道。
「我去樓下打球，有興趣可以過來看哦。」
「我跟朋友去逛街，改天……」
但話沒說完，就被搶了話茬。
「不改天，不改天，就今天。」
「哥哥在哪個籃球場打球，我去給你送水啊。」
……
然後，我的輪椅上。
就放滿了補充體能的飲料。
她們推着我，把我當成了超市購物車。
逢人就遞水，見人就「搔首弄姿」
遇到相中的男生時，她們又嫌我礙事。
就把我推到了一邊兒。
讓我哪涼快哪待着。
等結束後。
我不小心看到了她們書包上的掛件。
「何春畫是我最好的朋友。」

-5-
我是她們最好的朋友。
我的朋友，只有孟雪和楊霏。
我不想和別人做朋友。

-6-
晚上她們把我送到家。
一人喫了兩碗大米飯就躺到了沙發上。
「何春畫，你們家 WiFi 密碼是什麼？」
「何春畫，你下來，讓我坐會兒你的輪椅。」
「何春畫，幫我拿個橘子，對了，再拿點瓜子。」
「何春畫，你擋着我看電視了，讓開點。」
……
我隨手拿了個砂糖橘扔了過去。
佯裝嗔怪道。
「我去睡覺了，困死了。」
這句話說完，我媽突然愣了一下。
然後眼睛裏滿是水霧。
她說。
「畫畫是要睡覺嗎？媽媽抱你過去。」
接着，她就情緒激動的把我往臥室推。
我當然知道她爲什麼會如此激動。
畢竟，在孟雪和楊霏出現之前。
我已經很久沒有想睡覺了。
全都是靠安眠藥強行入睡。
我點點頭，任由她拖動着我沒有知覺的身體。
她力氣不大，但每次都能一個人把我抱起來。
後來我才知道，媽媽私下裏偷偷拿兩百斤的沙袋練習了很久。
可是今天有些奇怪。
她好像有些抱不動我了。
額頭上浸滿了汗，呼吸也比往常要急促一些。
我說：「媽媽，怎麼了？」
她搖搖頭，說：「沒事，媽媽只是手滑了。」
「畫畫放心，媽媽一定能把你抱起來。」
後來她把我抱了起來。
而我也看到了她身後那個男人，眼裏的心疼。
其實很多時候。
我分不清他愛我，還是不愛我。
但我知道，他很愛媽媽。
爸爸愛媽媽，不是天經地義嗎。
少愛我一點。
也可以。
我不需要很多愛Ṫū₉。

-7-
睡到凌晨五點，我被吵醒了。
孟雪和楊霏還在聊八卦。
見我睜眼，孟雪嘲笑似的推了推我的肩膀。
「睡的夠死的啊。」
「聊到你初中喜歡的男生，你都不醒。」
我眯着眼睛，打了個哈欠。
敷衍道：「哦，我早就不喜歡他了。」
孟雪嘖嘖幾聲。
「沒事，你不喜歡他，但是可以點他。」
她的話說完，楊霏就跟着笑了起來。
我也瞬間明白了什麼意思，也跟着她們笑。
笑聲停止，我插入了她們的八卦話題。
「什麼？班長孩子都有了？老公大她十五歲？」
「天吶，體育委員竟然是 0，看不出來。」
「哈哈哈，就知道林雨欣現在還是那麼討人厭。」
「竟然還虐殺小動物。」
聊到我們都討厭的人。
氣氛一下高漲了起來。
最後，甚至她們越說越急。
直接一人吼道：「我敢去林雨欣家門口拉屎，你敢嗎？」
楊霏氣頭更猛：「這有什麼不敢的。」
接着她們對視一眼，看向我。
「你呢？」
啊？
我！
一個小時後，我們到了林雨欣家門口。
而她們在林雨欣家的門前扔了一坨貓屎後。
瀟灑的把我扔下，她們跑了。
我看着正要開門送孩子上學的林雨欣。
尷尬的招了招手。
說了句：「Hi。」
林雨欣見到我，依舊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
上下打量了我幾眼，接着說道。
「何春畫啊，沒想到你都成廢人了，還做些這種偷雞摸狗的腌臢事兒呢。」
「你出車禍怎麼沒把你撞死。」
「滾開，噁心死了。」
說完，她眼睛一撇，就把那袋子貓屎扔到了我腿上。
我氣到臉色漲紅，下一秒身後藏起來的孟雪和楊霏就衝了過來。
一個撿我腿上的貓屎往林雨欣身上扔。
一個推着我往前面跑。
大約跑了十幾分鍾，我們才停了下來。
我被楊霏推着，孟雪走在我們前面。
天空出現了魚肚白，路燈也沒了幾分顏色。
我心臟又跳的厲害，嘴角卻忍不住的笑意。
我念叨。
「好瘋狂。」
「好神經。」
「好喜歡。」
「怎麼會突然做這麼蠢的事。」
她們雙手扶着膝蓋，無語的搖頭。
臉上和小時候我們去偷紅薯一樣。
露着憨憨傻傻的笑。
我則是突然鼓起胸脯，驕傲立誓。
「我想好好活着了。」
「沒腿怎麼了，沒腿的人過得好的多了去了。」
「我一定能活得明朗、活得精彩。」
「不比其他人差。」
孟雪替我自豪：「那就好，那我們這趟來的就值了。」
反倒楊霏情緒有些低落。
但她很快就收了回去，然後點點頭，說道。
「對啊，那你媽媽也就放心了。」
「何春畫，好好活着，別讓愛你的人擔心。」
我不懂她爲什麼突然提起我媽。
但我此刻很興奮，無暇顧及楊霏的話。
而是看向她們兩人，得意的挑了挑眉，說道。
「走，回家。」
「讓你們嚐嚐我媽的手藝。」
「她包着包子可好喫了。」
「這個點她估計已經起牀了，等着，我給我媽打電話，讓她多做點。」
邊說我邊拿出手機撥打電話。
可意外的，電話遲遲未接通。
我愣了幾秒。
暗自嘟囔道。
「我媽怎麼不接電話？」
「哦，可能在忙，沒看到手機。」
「走吧，我們先回去。」
我的話說完。
她們卻愣在原地出神。
我推了推孟雪。
「走啊？怎麼不動？」
孟雪眼睛有些紅，但很快就轉過身去了。
在我看來，她是被我的不服輸的精神打動了。
楊霏則是當着我的面，蹲下身子。
語氣多了些柔和，看着我的眼睛說道。
「何春畫，我們去音樂節吧。」
我一臉震驚：「音樂節？現在？」
孟雪擦了擦紅紅的眼睛，急忙附和。
「對啊，音樂節。」
「我也想去。」
「說去就去，我現在就訂票。」
楊霏也摻和一句。
「我開車，正好駕照也下來了。」
她們一人一句，半個多小時的時間。
我們的行程就被安排好了。
又是一個瘋狂的決定。
我有些慌亂。
「我還沒跟我媽講呢。」
楊霏不說話。
孟雪帶了些許哭腔。
「沒事。」
「你能出去走走，阿姨一定很開心。」
「等下我們到了再給她打電話也不遲。」
說着，我就被搬到了車上。
不知道爲什麼。
這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除了久違的開心、快樂。
竟然多了一點擔憂。
我的確很興奮。
畢竟我終於能放下傷痛，走出那間屋子了。
但媽媽沒在身邊。
也不接我的電話。
我有點害怕。
她從來不會不接我的電話的。
甚至，她不捨得我離開她半步。
到底發生了什麼？

-8-
孟雪和楊霏，帶着我去了隔壁市的音樂節。
我開心死了。
人羣把我、連帶着輪椅，舉到了頭頂。
他們高喊着：「自由萬歲，友誼萬歲。」
我迎着清涼的風，看着遠處的舞臺。
心裏也喊。
「自由萬歲，友誼萬歲。」
「媽媽萬歲，爸爸萬歲。」
音樂節結束之後。
她們好像是故意拖着不讓我回家似得。
帶我去遊樂園、去 KTV、去點當初暗戀的男生的臺。
然後又替我報名了一場馬拉松比賽。
後來，我實在是推不動輪椅了。
半路投降，說我想回家。
我說我想媽媽了。
媽媽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孟雪總是紅着眼睛。
她說那是因爲把治腳氣的藥當成眼霜塗了。
我嘲笑了她半天。
但還是想回家。
後來，她們幫我撥通了爸爸的電話。
我說：「爸爸，媽媽呢？」
爸爸輕咳了一聲。
但聲音還是像嗓子裏有幾十年的老痰似得。
「你媽去超市了。」
我哦了一聲，說。
「那等下她回來，你讓她回我的消息。」
然後，電話就被掛了。
不過兩分鐘，我就收到了媽媽的語音。
她聲音有些虛弱，但聽起來還是很溫柔。
她說：「畫畫，在外面玩的開心嗎？要注意安全哈，不可以熬夜了，也不要挑食，對了，要多運動，醫生說你的腿還是有希望好的。」
「好了，媽媽要去搶雞蛋了，等你回來，媽媽給你做蛋糕。」
「乖乖的哦。」
我生氣了。
她好像不是很想念我。
都沒有叫我寶寶。
我也不理她了。
我纔不要聽話。
我要熬夜、要挑食。
還要天天躺着。
腿好不了。
就讓她照顧我一輩子。

-9-
孟雪和楊霏帶着我在外面玩了將近半個月。
我也慪氣，故意不給媽媽打電話。
回去那天，她被爸爸攙扶着從小區門口出來。
我愣住了，心臟空了一拍，擰着眉問她。
「媽媽，你怎麼了？」
她淺淺笑了一下。
「沒事，就是感冒了，已經在喫藥了，別擔心我。」
「回家吧，我給你做了蛋糕，放在冰箱了。」
我不滿的埋怨道。
「你都感冒了，還給我做蛋糕，去店裏買一個不就好了。」
「也不怕傳染給我。」
其實，我不想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的。
但我總是忍不住，開口就是傷人的話。
到家後，我賭氣說累了，要休息。
我媽知道我的脾性，她向來慣着我。
所以，就徑直去了我的房間，幫我鋪牀。
我看着她的背影，咬着牙。
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眼睛酸的有些難受。
突然間，我爸像是瘋了似得。
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就朝着地上摔了下去。
大吼道：「你就不能學着自己鋪牀嗎？人家沒腿沒手的都能把自己照顧好，你怎麼一點上進心都沒有？」
我情緒萬千，也突然發了脾氣。
朝着他理直氣壯道。
「不是一直都是媽媽幫我鋪的嗎？媽媽一直都在我身邊，爲什麼要我自己鋪？我這個樣子自己動得了嗎？」
我知道，我仗着自己生病，總是故意作妖。
鬧着全家不安寧。
但我只是怕。
怕他們會不要我。
怕他們會覺得我是個累贅。
我的話說完，我爸更生氣了。
「那你媽要是不在了呢？」
一瞬間，我傻眼了。
「不在？我媽爲什麼不在？」
「她要去哪？她不想要我了嗎？」
聽到這句話，我有些崩潰。
我媽見情況不妙，急忙朝我跑了過來。
但卻沒跑到我面前。
而是在距離我半步的地方突然倒了下去。
我親眼看着她，從我的面前倒下。
她的眼裏滿滿的都是遺憾。
那一刻，我的世界好像也塌了。
然後除了我以外。
我爸。
孟雪。
楊霏。
全都嚇壞了。
聯繫救護車的，聯繫救護車。
給腦科醫生打電話的，打電話。
總之，全家上下。
只有我一個人無動於衷。
……
看樣子，媽媽這次不是低血糖。
原來之前她暈倒，說是低血糖。
都是騙我的。

-10-
媽媽得了胃癌。
晚期。
他們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揹着我。
偷偷治療了很久。
但還是治不好。
爸爸說，媽媽擔心我走不出來車禍留下的陰影。
所以就去拜託了我的很多同學，老師。
讓他們過來找我玩，幫我重新面對生活。
免得媽媽離開之後，我更是一蹶不振。
可是，適得其反。
媽媽不知道，我不喜歡那些人。
所以，我依舊是坐在陽臺，一夜又一夜。
直到媽媽找到我兒時的舊友。
孟雪和楊霏。
她跟她們說。
「繼續和我的女兒玩吧。」
「她沒有朋友。」
然後，我就和我最好的朋友們重聚了。
我以爲，這是值得開心的事情。
和她們一起玩的這段時間。
我也認爲我有了重新活着的意義。
可是。
活着的意義。
爲什麼是用媽媽來交換呢。

-11-
高中轉學之後，我性格變了很多。
我不認識新學校裏的人。
也不想和她們交朋友。
實際上，她們並沒有欺負我。
相反，她們對我很好。
很禮貌，很有趣。
可我還是很想念孟雪和楊霏。
我和別人玩不到一塊兒去。
就算她們再有趣，我也不想和她們玩。
我只想和孟雪和楊霏玩。
所有人都不懂，我爲什麼着這麼執拗。
所以那天。
我跟媽媽爭吵了一架。
她說我太孤僻，沒朋友。
讓我多跟新同學交流，跟她們多接觸。
孟雪和楊霏，估計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我氣到大哭。
跟媽媽對吼。
我說：「我要轉學，我要回四中，我要找孟雪和楊霏，我不想在這裏，這裏一點都不好。」
媽媽還是不懂，她覺得我任性。
還覺得我不體諒父母的辛苦。
所以就任由我發瘋，不管我。
在家裏鬧了幾天後，我就開始逃學逃課。
直到有一次他們抓到我在網吧。
我着急忙慌逃跑。
卻在出門時，和一輛對面開過來的私家車相撞了。
自那以後，我沒了腿。
也不用再去學校，接觸不喜歡的人。
我把恨發泄在了媽媽身上。
覺得是她，害我成了我現在的樣子。
所以事故發生之後。
媽媽沒再和我發過飆。
對我向來都是言聽計從。
可我卻持寵而嬌，一次又一次。
把怒火，宣泄在她身上。
我是恨她。
但我更愛她啊。
我不想讓她離開我。
從來都不想。
大不了，以後我自己鋪牀。
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
我願意去結交新朋友，去接觸新圈子。
但能不能。
她不走啊。

-12-
醫院裏。
媽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
她看到我終於敢走進病房，對着我笑了笑。
她說：「畫畫，別害怕。」
「媽媽現在是有些醜。」
「但你能不能過來，讓媽媽再抱一次。」
「你放心，媽媽肯定還能把你抱起來。」
「永遠不會讓你摔倒的。」
「就算摔倒。」
「媽媽也會墊在你身下。」
我賭氣的別過去臉，哽着聲音說。
「誰讓你抱了，你先照顧好你自己吧。」
她寵溺的笑了笑，然後看向牀邊的孟雪和楊霏，解釋道。
「畫畫啊，就是嘴硬，她心不壞的。」
「我記得，雪雪小時候最喜歡跟畫畫玩跳皮筋了是吧，每次雪雪都跳的很高，可厲害了。」
誇完孟雪，她又把視線落到楊霏身上。
「小霏也是，從小就成績好，畫畫的語文都是你教的，我記得她還收藏過你的優秀作文呢，現在考到中文系，真是太優秀了。」
「你們三個啊，小時候總是玩到喫飯纔回家，感情深的很呢。」
「這幾天又帶着雪雪到處玩，太辛苦你們了。」
說着，我媽就突然坐起來給她們鞠躬。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咬着牙，用哭腔喊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
「能不能別廢話，留點力氣……」
用來抱我。
我媽嗔怪的搖搖頭，跟孟雪和楊霏埋怨。
「看，畫畫啊，就是性子急。」
「其他沒什麼大毛病。」
最後她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緊緊握住孟雪和楊霏的手。
說道。
「孟雪，楊霏。」
「阿姨求你們件事兒。」
說完這句，她咳了咳，身子彎了腰。
然後又倔強的直起身，繼續說道。
「阿姨能不能拜託你們，以後多照顧畫畫啊。」
「畫畫沒有朋友，她只有你們。」
「你們不要嫌她麻煩，也別怕照顧不好她。」
「畫畫她只會跟我耍脾氣，不會跟你們鬧的。」
「其實她什麼都會，鋪牀、做飯、照顧自己，她自己都有偷偷學。」
「她甚至還偷偷在網上連載漫畫，有很多粉絲，她可以自己工作掙錢的。」
「她啊，只是需要朋友。」
「也都怪當年，我和她爸爲了工作把你們拆散了。」
「唉，如果你們沒分開，畫畫也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算了，說這些就太晚了。」
「我沒照顧好畫畫，讓她受了很多委屈。」
「剩下Ṫű̂₄的日子，你們幫阿姨照ṱų²顧一下她。」
「可以嗎？」
說完，我媽看了我一眼，略微帶了些嚴厲。
「畫畫，別給人家惹麻煩。」
「知道嗎？」
我雙手握緊，咬着牙道：「我不。」
然後鼻子一酸，像小時候一樣，大哭了起來。
「我不。」
「我不要你走。」
「媽媽，我不要朋友了。」
「我什麼都不要了，我以後聽話，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你別丟下我，我照顧不好自己的。」
「你走了，我怎麼辦啊。」
「我沒有腿，也沒有媽媽。」
「你讓我一個人，怎麼活啊。」
但是。
她聽不到了。
她好像，帶着遺憾。
徹底離開了。
可我還沒告訴她。
我雖然生你的氣。
但我更愛你。

-13-
媽媽好像知道，爸爸會在她離世不久。
也陪着她離開似得。
所以，她沒有把我託付給爸爸。
而是把我託付給了孟雪和楊霏。
我說：「爸爸和媽媽都去了那邊，我不能也過去嗎？這樣我們一家人就能團聚了。」
我的兩個朋友不再是開玩笑的方式來安慰我。
而是撫摸着我的手，心疼的望着我的眼睛。
一句話也不敢說。
我的生活。
好像一下又回到了剛出車禍時的那段絕望的日子。
但這次，不會再有人給我鋪牀。
不會再有人隔着一堵牆，陪着我一整晚的月亮了。

-14-
媽媽說的對，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之前的驕蠻任性，不過是故意裝的而已。
我不需要孟雪和楊霏陪着我。
我有自理能力。
爸媽的事情處理好之後。
我說：「孟雪，楊霏，謝謝你們。」
「以後不麻煩你們過來照顧我了。」
「你們還要上課，還有自己的生活。」
「等週末或者放假，你們再來找我玩。」
「你們放心，我會好好生活的。」
最後這句話說出口時，其實我也沒多少自信。
或許，我只是想讓她們安心，隨便敷衍的話罷了。
但她們搖搖頭。
隔天就把學校裏的東西，搬到了我家。
孟雪指着我的臥室說。
「你一個人睡一米八的牀，有些浪費，以後我來陪你。」
然後她就把她的線條小狗放到了我的枕頭邊上。
楊霏看了看四周，視線落到了陽臺上的臥榻上。
她激動的躺了上去。
「哇，這還是我們小時候的那個小牀呢，以後我就睡這裏了。」
我坐在輪椅上，其實想說。
不用這麼刻意的。
我知道，你們可憐我。
而我現在的處境，的確也算得上痛苦。
但我想了想，還是算了。
我沒太大的力氣，去計較了。

-15-
週一的早上，我被一陣鬧鐘給吵醒了。
緊接着就是兩個女生尖叫的聲音。
「完蛋了，今天有考試，我要遲到了。」
「孟雪，都怪你，昨天非拉着我看擦邊視頻。」
她們在我的房間裏跑來跑去，不是搶着去衛生間，Ṫů⁹就是在鏡子前挑各種顏色亮麗的衣服。
我嘆口氣，看了眼廚房。
然後就推動輪椅，熟練的打開燃氣竈，燒水，煮雞蛋，熱牛奶。
等她們收拾好，要出門時。
我伸手攔住了她們。
「先喫早飯。」
她們匆匆拿走了雞蛋，喝了幾口牛奶。
孟雪說：「回來給你帶烤腸。」
楊霏說：「漫畫快更，我上課要看。」
我點點頭，關上了門。
然後轉身，看到了房間內的一片狼藉。
沙發上的髒衣服，餐桌上的牛奶漬。
以及書房裏畫了一半的漫畫。
還有答應給孟雪和楊霏做的動漫頭像，也還沒完成。
我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

-16-
收拾東西的時候。
我突然看到了一張我和孟雪和楊霏的合照。
那是我們僅有的一張照片。
可明明，當初被媽媽剪掉了啊。
我記得那天。
我爲了回四中，跟家裏絕食。
媽媽一氣之下就去客廳拿了剪刀，當着我的面給剪碎了。
後來，我很久沒理她。
那張照片，我也找不到了。
我以爲照片被丟了。
可爲什麼，又出現在了這裏。
照片背後寫着。
「春畫的朋友。」
我瞬間就崩潰了。
看着媽媽的黑白照大哭。
孟雪和楊霏從學校回來。
打開門之後，又悄悄關上了。
直到我起身時，不下心把被子撞到了地上。
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她們才衝了進來。
一人頂着一雙血紅的眼睛。
「何春畫。」
她們以爲我要尋死。
連忙把我推到了安全的位置。
孟雪抱着我的腿，楊霏抱緊我的上半身。
「何春畫。」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我們不想失去你。」
「我們要在一起一輩子的。」
然後孟雪從包裏拿出一張保存完好的信紙。
她把裏面的信掏出來。
上面寫着。
「何春畫跳皮筋輸了，要答應孟雪一件事。」
楊霏也拿出當年我寫下的欠條。
「何春畫作文不及格，要完成楊霏一個願望。」
我強顏歡笑：「不作數了，都多少年了。」
她們瘋狂的搖頭，邊搖頭邊大哭。
「作數，一輩子都作數。」
「何春畫，你不能不守信。」
「不守信的人要醜一輩子。」
我點頭，語氣寵溺了些。
「好，那就作數。」
然後，她們異口同聲。
「好好活着。」

-17-
媽媽。
我很感謝你。
找回了我的朋友。
雖然，你沒在身邊。
但我很高興，她們代替你，一直陪着我。
我們沒完成的事情。
她們也都帶我去了。
大二暑假那年。
孟雪和楊霏開車帶我去了雪山。
很冷，但我的心很熱。
現在，除了你以外。
又多了兩個女生，能抱起我了。
她們也會說。
「何春畫，你放心好了。」
「我摔倒都不會讓你摔倒。」
「就算摔倒了，我也會墊在你身下。」

-18-
知道嗎？
媽媽。
你走後的第三年。
她們又做了一件很瘋狂的事情。
那就是，她們把我的輪椅偷走了。
然後她們開着我的輪椅車，逛超市、買衣服。
還去公園拍照, 去追風箏。
讓我一個人坐在路邊發呆。
但她們跟我道歉了。
道歉的禮物, 是半塊巧克力蛋糕。
你肯定猜到了。
另外半塊，被她們偷喫了。
還有一次。
我是真的生氣了哦。
媽媽, 你還記得我們鄰居家的那位帥哥哥嗎？
她們竟然爲了和那個哥哥進一步接觸。
讓我坐着輪椅, 滿操場的給她們撿羽毛球。
我手都掄冒煙兒了。
她們還在因爲哥哥爭風喫醋。
後來，哥哥說她有女朋友了。
然後她們就把戰火怪到了我身上。
怪我沒提前告訴她們。
可是, 我也不知道哥哥有對象啊。
那次，我真的生氣了很久。
如果你在的話，肯定會爲我撐腰的。
肯定會讓她們面壁思過, 還罰她們寫檢討。
詭異的是，那天晚上。
我真的收到了她們的檢討。
她們寫。
「對不起，我錯了。」
「下次還犯。」
我氣到一晚上沒睡好。
連畫了三集漫畫。

-19-
媽媽，您煩不煩我的碎碎唸啊。
但就算你煩, 我也想講給你聽。
媽媽。
她們大學畢業了。
她們說想出去闖闖。
我說：「好, 你們去吧。」
然後, 我就被她們帶到了另一個城市。
上海真大啊, 媽媽。
我們租了一個三室的房子。
我的房間有陽臺，有藤椅。
和家裏的房間很像。
她們總是跟我埋怨工ṱůₚ作上的不開心的事情。
跟我說有什麼用, 我又幫不上忙。
有時候, 我不想聽了。
就給她們做很多喫的。
然後就堵住她們的嘴了。
你好像還不知道。
我的廚藝啊，已經遠遠超過你了。
她們都誇, 我纔是咱家的廚神。
還有一件事情。
我羞於啓齒。
媽媽，記得車禍後, 你第一次清理我的排泄物嗎？
那時，我還不會自己上廁所。
控制不住了, 我就不小心弄到了褲子上。
我丟臉死了，別過頭不看你，也不讓你碰我。
我說：「你出去，我自己收拾。」
但你沒有推開我，而是拍了拍我的手背，說。
「畫畫，你小時候的褲子，就是媽媽幫你換的。」
「長大了，媽媽還幫你換。」
「沒事的, 我們畫畫最棒了。」
然後，我就像還在啼哭的嬰童一樣，一邊抽泣, 一邊點了點頭。
我說：「媽媽, 不準笑話我哦。」
她親了親我的鼻尖, 說我是你永遠的寶貝。
我以爲除了你以外，不會再有人願意清理我的排泄物。
但是, 媽媽。
孟雪和楊霏做到了。
她們雖然動作粗魯, 時不時會不小心用美甲刮到我的身體Ŧũ₌。
但還是幫我換下了那條髒污的褲子。
也幫我穿上了新的漂亮裙子。
她們說：「何春畫，真笨啊, 這麼大了還尿褲子。」
然後一邊說, 一邊用手搓洗褲子髒掉的部分。
媽媽, 你看。
她們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別人總說。
朋友會在不經意間，拯救自己千萬次。
是啊。
我已經數不清，她們救下我幾次了。
媽媽, 如果你在天上祝福我的話。
那女兒求求你。
也祝福一下她們吧。
祝她們人生如翡，自由高飛。
媽媽。
又是一年春天。
您說過的。
一切都會在春天慢慢變好。
美好也會隨着春風拂過而到來。
所以，媽媽。
我過得很好。
您不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