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之後,我回老家小鎮開了一家奶茶店。
這天,一對母子拉拉扯扯地走進來。
女孩臉上滿是淚:「我只是月經推遲了!你不要這麼小題大做行不行?」
她媽一手拿着驗孕棒:「你成績這麼差是不是因爲早戀?剛纔路過垃圾桶,你還捂嘴?我看你就是被男的搞大了肚子!」
女孩歇斯底里地重複,「我沒有,我沒有……」
她媽猛地把她往前推了一步,轉而看着我,「老闆,借你的廁所用一下。」
-1-
我愣了。
這是當媽的懷疑上中學的女兒懷孕了,逼着她用驗孕棒?
我快速地看了一眼女生。
白白淨淨的學生模樣,高馬尾,穿的是馬路對面中學的校服。
不像個亂來的孩子。
旁邊的女人怒目圓睜,態度強硬。
我愣神的片刻,母子兩人拉扯得更兇。
「我不測!我沒有懷孕!」
女孩用盡力氣掙脫了她媽的桎梏。
「啪——」一聲脆響。
女人揚手狠狠落在女孩的臉上。
「反了你了,老子就知道你心裏有鬼!你要是敢亂搞,老子打死你也不讓你進我家的門!」
我嚇了一跳。
這怎麼在我店裏就動上手了!
我急忙從操作檯裏走出來,好言相勸:
「這位大姐,有什麼事跟孩子好好說,別動手。」
女人橫眼掃過來,反而衝我吼:「誰是你大姐?神經病!」
「我教育自己的女兒,你不要多管閒事。」
她抓住女生的頭髮就要往廁所裏拖。
女孩弓着背,兩隻手抓住自己的頭髮,發出慘叫。
這的確是別人的家事。
但眼前的這一幕幾乎可以說是家暴了。
女孩兩隻手護着頭髮,露出了腰上的皮膚。
赫然幾塊青紫。
我看得心驚,直接摸出手機報了警。
掛了電話,母子兩人已經到了廁所門口。
女孩死死扒住廁所門框,女人一連在女孩臉上打了好幾巴掌。
我兩步衝上去抓住了女人的手,「這是我的店,你先放開孩子!」
女人力氣出奇地大。
我怕太用力,反倒把女孩扯疼了。
「別在我店裏打孩子,我還要做生意呢。」
女人終於撒開了手。
她對我翻了個白眼,「一個破店還挺大的架子。」
「我買一杯奶茶,用下廁所總可以吧?」
女人從口袋裏摸出兩塊錢,扔在我身上。
我撿起滑落的兩塊錢,「不好意思,兩塊錢不夠買奶茶。」
女人根本不在意我說了什麼,大力地推了一下女孩,Ŧŭ⁻「進去!」
女孩的頭「咚」的一聲撞在門框上。
女孩哭喊:「媽媽,你爲什麼不相信我?我沒有早戀,沒有懷孕。」
女人偏執地說:「你沒做虧心事,就不怕我查!」
女孩屈服了,「我測,我測總行了吧!你能不能不要逼我了!」
女孩一把搶過她媽媽手裏的驗孕棒,眼睛赤紅,把廁所門關得震天響。
女人啞然,反應過來之後火冒三丈,擼起袖子大力地拍門。
「江遠茗!你摔門給誰看?你才十幾歲就敢對我摔門,以後是不是就敢對我動手了?」
我聽到女人的叫罵聲和拍門聲,一陣腦仁疼,正打算去對面請學校的保安來處理一下。
女孩打開了廁所的門。
她把驗孕棒遞給她媽媽,面無表情地往外走,「可以回家了嗎?」
女人接過去看了兩眼,一把拉住了女孩,「等等!」
「你Ṫű₄沒動什麼手腳吧?」
我一個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明顯驗孕棒沒問題,當媽的竟然還懷疑女兒做了手腳。
我忍不住開口,「大姐,不是,這位家長,測出來沒懷不是好事嗎,能不能給你孩子一點信任。」
女人瞪了我一眼,「你知道什麼?她上個星期還敢冒充我在卷子上簽字呢!」
這是一回事嗎?
女人隨手把驗孕棒丟在旁邊桌子上,仍然不依不撓。
「你手機裏存了男生的電話?你老實交代你還是不是處女?」
女孩赤紅着眼,滿臉屈辱,「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人?」
女人又開始拉着女孩往廁所走,「今天就是要查個清楚!你把褲子脫了,我看看你還是不是處女。」
「啊啊啊啊!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要我死!」
女孩發出癲狂的哭叫,猛地迸發出力量,把她媽媽狠狠推開。
廁所門再次被關上了。
-2-
巨大的關門聲把我震得一顫。
女人也徹底失控了,死命地拍門大喊:「
「江遠茗,你給我滾出來!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你說我有病?你怎麼對得起我?你怎麼對得起我!」
我着急地摸手機,再鬧下去,指不定要出事。
一轉身,警察來了。
我急忙走過去,「警察同志,你們快勸勸這個家長,在外人面前打孩子都下死手啊。」
兩個警察一看到女人,露出了無奈的神情。
「你是玉河村的莊小翠吧,上次就跟你講過了,教育孩子的手段過激,是家庭暴力ťűₕ,是犯法的。」
莊小翠叉腰站着,不以爲意。
「什麼叫過激?我當孩子的時候家長拿板凳打孩子都不是新鮮事,黃金棍下才能出好人!」
這是擺明了要撒潑。
警察調整了語氣,「你家江遠茗已經夠聽話了,你這樣教育她遲早要出事。」
莊小翠像忽然被點燃的炮仗,猛地拔高音量:
「聽話?聽話她就不會考班上二十幾名!聽話她就不會和男生早戀!我看她就是賤骨頭,不打不成器!」
「我要是不教育她,她在哪個茅坑裏偷偷生出個孩子都沒人知道!」
莊小翠仰起頭衝着廁所,生怕裏面聽不清楚一般。
一字一句,難以相信是親媽評價女兒。
莊小翠好像是拿準了只要她瘋狂貶低自己的女兒,就能讓女兒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把門打開。
但廁所裏毫無動靜。
我這才注意到,女孩進廁所起碼有五六分鐘了。
我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壞了,江遠茗進去好一會兒了,是不是出事了!」
兩個警察交換了眼神,也反應過來。
兩個警察一起拍門:「江遠茗,我們是警察叔叔,你先出來,我們會幫你勸勸你媽的。」
不管警察怎麼說,門始終紋絲不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莊小翠也變了臉色。
但她仍然嘴硬:「怎麼,她還敢做什麼不成?我被她氣成這樣,我纔是那個該自殺的人!」
我管不了這麼多了,「警察同志,直接砸門吧,這孩子怕不是想不開了。」
警察直接把莊小翠從門口擠開,拿了木凳砸門。
門開之後,我被眼前的景象驚着了。
江遠茗蜷縮在角落,手腕上張牙舞爪的幾條刀口正在流血。
她面色蒼白,虛弱地微微睜着眼睛,不住流淚。
「江遠茗!」警察衝過去查看她的情況。
我急忙拿手機打 120。
莊小翠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一個警察抱起江遠茗,焦急地往外跑,「情況還不是很糟,我們直接送她去衛生院!」
這個時候,莊小翠終於反應過來,急忙跟了上去。
幾個人坐上警車,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我望着警車悵然若失。
哎,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做媽難,做孩子也難。
發了神片刻,隔壁理髮店的李大姐嗑着瓜子出來看熱鬧。
李大姐衝我挑眉,「又是對面的女學生亂搞流產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這人怎麼張口就是造謠。
我的店纔開業沒多久,和周圍並不是很熟,我也不想一開始關係就很僵。
我還算禮貌地回:「還是學生呢,沒有懷孕,沒有流產,別人家的事,咱們外人總歸不好多說。」
李大姐不信,「我剛纔都聽到了,那個女的氣成這樣,一邊打一邊罵,說自己女兒懷孕了。」
我更氣了,聽到了不進來幫忙!
我徹底沒了好臉色,什麼也沒說回了店裏。
回去之後,我把廁所仔仔細細沖洗乾淨。
剛坐下沒多久,一個男人進店了。
「老闆,楊枝甘露多少?」
我麻利地站起來,指了一下價目表,「十塊。」
鄉鎮上消費水平不比城裏,十塊錢的楊枝甘露是店裏最貴的一款。
男人皺眉,掃了一眼價目表,「算了,來兩杯五塊的珍珠奶茶吧。」
生意不論大小,我笑容不減。
「好的,隨便坐吧,帥哥。」
男人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隨後我就聽到男人開始打電話。
「今天先不約,有事。」
男人猥瑣地笑了兩聲,「不是,我約了個初中生見面,在奶茶店呢。」
-3-
約初中生見面?
我忍不住好奇,悄悄打量男人。
叫他一聲帥哥純粹是禮貌。
男人身高和我差不多,長相普通,臉上長了很多痘痘,身上穿的衣服半新不舊,款式很網紅。
「老闆,好了嗎?」男人抽空催我。
「馬,馬上。」我心裏打鼓,但又沒立場說些什麼。
我默默拿出手機,點開了錄音功能。
男人繼續對手機那頭吹牛:
「這有什麼難的,你就說自己是一米八的男大,很多人加你的。」
一米八男大?
我手抖多放了點珍珠。
「嘿嘿,當然帶了,這我怎麼會忘,奶茶可不能白喝。」
男人說着在褲子口袋裏摸了摸,露出一角包裝袋。
我想他應該不會隨身攜帶一次性手套。
奶茶做好之後,我送到了位置上。
猥瑣男靠在椅子上,拿出了手機玩遊戲。
我思來想去,覺得不對勁。
這男的好歹是個成年人。
禽獸!
今天是星期六,只有初三和高三的孩子會多上半天課。
猥瑣男的奶茶已經喝了過半,百無聊賴地玩着手機。
現在還不到中午,應該是還有一節課。
我比他還關注門口的動靜。
等了一會兒,一個小男生揹着書包慢慢從學校門口出來。
他在保安亭停留了一會兒,好像是在登記假條。
然後徑直朝奶茶店走來。
「你好同學,喝點什麼?」
眉清目秀的小男生羞澀地朝我搖頭,「我找人。」
他一眼盯住了角落的猥瑣男。
我愣了。
猥瑣男約的是個男初中生?
我三觀炸裂,立刻豎起了耳朵。
小男生已經坐在了猥瑣男的對面。
「你好,我就是陳楊。」
「你好,我是迪滔傳媒的工作人員,你想面試模特對吧?」
「嗯。」
「我看你的條件還是不錯的,但是具體合不合格,得拍幾組照片試試。」
男生猶豫片刻,「好,在哪裏拍呢?」
「我家,有專業的拍攝房間。」
我捏了一把汗。
這要是當着我的面把男生拐走了,我救還是不救啊!
一天天的,營業額十塊,事情一點沒少做。
說時遲那時快,男生一把撕開奶茶密封層,把一大杯奶茶全倒在了猥瑣男的臉上。
猥瑣男都震驚了,頂着一臉的奶茶驚呼出聲。
幾顆珍珠恰到好處地滾落在他嘴裏。
男生摸出手機對着猥瑣男的臉,一邊錄像一邊罵:
「我一眼就看出來你是個同性戀!還去你家?」
「去死吧你!我給你發到網上,看你還敢來騙人!」
猥瑣男徹底破防,站起來揚手想還擊。
男生一邊把手機湊得更近,一邊用力地踹猥瑣男的襠部。
一招制敵。
猥瑣男弓着身子倒在地上,像殺豬一般叫喚。
我差點沒忍住,把前半生悲傷的事都想了一遍。
-4-
驚心動魄的一天結束,我好好算了算賬。
一天的營業額一百都不到。
眼看着慘淡得不行的收入,我決定再搞點小喫零食。
說幹就幹,我立刻入手了烤腸機和關東煮鍋。
烤腸兩塊錢一串,關東煮葷菜兩塊錢,素菜一塊錢。
這兩樣東西難度技術都不大,試過幾次我就漸漸上手,找到了竅門。
爲了調出更好的味道,我特意去農貿市場買了好幾款辣椒,選出了味道最好的一款。
考慮到有的人不喫辣,我準備了西紅柿醬和色拉醬來配烤腸。
西紅柿醬大受好評。
賣了幾天,效果超過了我的預期。
奶茶店對面是中學,旁邊就是小學,每天都有家長來接小學生放學。
我的烤腸和關東煮受到了小學生的一致好評。
不光是學生,有的家長偶爾也會來買一串。
畢竟對於鎮上的人來說,幾塊錢一杯的奶茶可以抵得上一頓飯,很多人都捨不得。
但兩塊錢的烤腸就好接受得多。
學校裏有幾個年輕的女老師也成了我店裏的常客。
特別是有一個戴眼鏡,個子小小的教中學的張老師。
張老師是外地的,一個人在鎮上租房子住。
她說有時候一個人懶得做飯,就會來店裏買幾串關東煮。
來的次數多了,有一回偶然聊起,我才知道江遠茗就是她的學生。
張老師說起江遠茗,臉上流露出憐愛。
「哎,那個孩子,家庭情況比較複雜。」
我趕緊問:「她現在返校上課了嗎?」
張老師點頭,沒有過多透露學生的情況,「已經正常上課了。」
我想到那個孩子,心裏也覺得可惜。
攤上這麼個媽,得留下多大的心理陰影。
今天是週五Ṭú⁸,中學的放學時間比平時早。
我忙完正在店裏掃地,門口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
「姐姐,我買一根烤腸,可以在店裏坐坐嗎?」
我回頭,江遠茗站在門口緊張地捏着書包帶。
我看出來她的扭捏,如果我稍微表現出一點介意,她就會立馬退縮。
我笑,「當然可以呀,你隨便坐。」
「謝謝姐姐!」小女孩鄭重地對我鞠了一躬。
江遠茗挑了一個角落靠牆的位置坐下。
我立刻幫她夾了一根烤腸串好,「要什麼味道的?」
「一點點辣椒就可以了。」
小女孩乖巧地坐在角落喫烤腸,有一點辣椒落在了桌子上,她立刻拿出衛生紙擦乾淨。
江遠茗喫完了烤腸,拿出一個本子,默默地埋頭寫寫畫畫。
我繼續掃地,掃到江遠茗旁邊時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她的本子。
原來小姑娘在畫漫畫。
她用的是最簡單的鉛筆和二十四色馬克筆,但畫出的東西驚豔了我。
要是有更專業的工具,更豐富的顏色,一定更美。
「畫得真好。」我控制不住地讚揚。
江遠茗有點害羞,「是畫給我好朋友的生日禮物。」
我肯定地點頭:「她一定會喜歡的,你有專門學過吧?」
江遠茗紅着臉,神色忽然黯淡了幾分。
她垂眸說:「沒有學過,我媽不讓我畫畫。」
「我媽要是知道我還在畫畫,又要打我……」
我腦海中又浮現起莊小翠潑辣的樣子。
不用問爲什麼,莊小翠一定是覺得這是與學習無關的事。
我忘了這個小鎮上根本就沒有美術培訓機構。
視線一轉,我看見江遠茗的左手手腕,校服下露出了一點白色的紗布。
我無奈,再次真心地表達我的看法,「你畫的真的很好。」
「你媽媽看過你畫畫嗎?」
江遠茗聲音低落:「看過,我媽把我的畫都撕了……」
「我媽媽說畫得再好也是不務正業,她從來不在意我快不快樂。」
「她只在意我的分數。」
江遠茗自嘲地笑了笑。
「姐姐,我割腕的時候,我都在想,不能割右手,萬一死不了,就要影響學習,我媽會生氣的。」
-5-
在很多家長眼裏,孩子是沒有自己的喜好的。
我心裏酸澀,忽然就說出了我立場不該說的話:
我說:「學美術也能考大學,也能掙錢。怎麼能叫不務正業呢?」
江遠茗低低地說:「可是,美術的學費很貴。」
我啞口無言。
的確是,藝術生要比普通學生更花錢。
沒有家底的藝術生,很難走出去。
我也曾經被家長告訴,這個東西很貴,咱們家沒錢不能買。
所以我能自己掙錢之後,短暫地陷入了一段瘋狂購物的階段。
我看着江遠茗落寞的樣子,彷彿看見小小的被拒絕的自己。
但她的傷口,比我的更嚴重。
我不願意再潑孩子的冷水,「你如果想畫畫了,就可以在姐姐的店裏畫,不用買東西,你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江遠茗一下抬頭,眼睛閃出光芒,「謝謝姐姐!」
又一個週五,江遠茗如約來了。
這次她抱着一大盒 80 色的水彩畫筆。
我笑着叫她,「呀,這麼大一盒畫筆呀。」
「嗯,這是我的老師送給我的ťū́₊。」江遠茗臉上說不出的欣喜。
她走到角落的位置,把畫筆放在桌子上。
滿眼珍視地輕輕撫摸。
我驚訝,這麼一大盒,恐怕不便宜吧。
我問:「是獎勵嗎?」
江遠茗搖頭,笑容甜甜,「是禮物,是我送給張老師畫的禮物。」
「原來張老師就是你那個朋友?」
最近一段時間張老師偶爾也會來,每次都會趁着等餐的間隙備課。
是個認真負責的好老師。
但這個年紀的孩子,大多和老師都有距離感,能真心把老師當朋友的很少。
江遠茗點頭,「嗯,張老師是我在學校唯一的朋友。」
我一時心酸。
江遠茗告訴我,她ŧű₂媽媽不讓她和同學來往。
「這個地方,你遲早要離開的。」
「你一定要考出去。」
「不許和那些人來往,你看着吧,你們班一半的女生初中畢業就要嫁人生孩子了,你可不一樣。」
莊小翠這樣跟江遠茗說。
江遠茗失神地問我,「我和我的同學有什麼不一樣呢?我覺得他們比我更快樂。」
沉默片刻,江遠茗重新振作精神,打開了盒子。
「我媽媽九點半下班,我得在八點回去做作業,還可以畫一會兒。」
我沒有打擾江遠茗,靜靜地端了一杯水放在桌面上。
如果是奶茶,江遠茗一定不會喝,還會有心理負擔。
但一次性紙杯裝的純淨水就剛好。
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江遠茗起身離開。
她收拾好東西,站在原地忽然皺了皺眉。
「怎麼了妹妹?」我問。
江遠茗爲難地開口:「這盒畫筆太大了,我家藏不了。」
我滿不在意地擺擺手。
「這有什麼,你放我這裏,要用了來拿就行。」
江遠茗連連道謝,把畫好的畫遞給了我。
原來是畫的我和奶茶店,俏皮的風格和奶茶店馬卡龍的裝修特別搭。
「姐姐,送給你。」
我特別喜歡,「謝謝!太可愛了。」
我忽然想起前幾天在網上刷到的漫畫比賽,趕緊找出來拿給江遠茗看。
「妹妹,要不你去試試吧,選上了有獎金呢。」
江遠茗有些驚訝,「比賽?我不行吧。」
我鼓勵她:「試試唄,不要報名費的,你畫好了拿給我,我幫你上傳。」
江遠茗眼裏閃過心動。
最後,她點頭,「謝謝姐姐,我試試!」
江遠茗細心地把比賽的要求抄在自己的本子上,我注意到她嘴角沒有褪去的笑意。
第二天,我在街尾的木匠那裏訂了一個相框。
相框當天就做好了,我特意把畫擺在了點餐檯上。
可是這週週五放學,江遠茗卻沒來店裏。
我忙得差不多,坐在店裏,餘光掃過了書櫃上的畫筆,心裏隱隱有些擔憂。
又過了一會兒,對面校門的大門已經關了,學生們都已經離校了。
張老師匆匆從裏面跑出來,眉頭緊鎖,在旁邊上了一輛三輪車離開。
我有一種預感,江遠茗出事了。
-6-
星期六一早,我剛打開店門,就被門口蹲着的人影嚇了一跳。
「江遠茗……?」
女生迷迷糊糊地抬頭,臉上被校服印出一塊紅印。
江遠茗猛地站起來,踉蹌了一步。
我忙扶着她進去坐下,「你怎麼在這裏?你不會在門口等了一晚上吧?!」
江遠茗點頭,着急地打開書包拿東西。
「我把參加比賽的畫畫好了!」江遠茗一掃疲憊,雀躍地把畫拿出來。
在外面睡了一晚上,相當於離家出走,這可不是件小事。
我顧不上看她的畫,神色嚴肅,「到底怎麼回事?你爲什麼不回家?」
江遠茗的笑凝固,眼皮顫了顫,「我媽發現我畫畫了,不能回家……」
如果是別的孩子,我一定會勸她馬上回去給家長道歉。
但是江遠茗的情況實在太複雜。
我面對江遠茗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只能控制語氣,平靜地說:
「我先幫你上傳吧。」
我們把畫平鋪在桌面上,因爲之前被捲起來,需要壓平後才能拍照。
還沒把畫弄平,一個聲音忽然從外面傳來。
「江遠茗!」
莊小翠站在馬路對面,凶神惡煞地衝過來。
正好一輛車經過,司機一個急剎,直接打開車窗破口大罵。
張老師跟在莊小翠身後,沒有急着過馬路,倒是跟司機好一陣道歉。
江遠茗本能地想往廁所躲,但是自從上次的事,廁所的門已經不能反鎖了。
莊小翠一把將江遠茗抓出來。
「我以爲你去投奔你那個渣男爹去了,搞半天是藏在這裏!」
「你要是敢去找你爸,我就一把火燒死我們全家!」
「都走吧!都死了算了!」
我被嚇住了。
這不是一個媽媽,是一個頭腦不清醒的病人。
我儘量控制語氣:「大姐,你別急,孩子是被你嚇住了纔不敢回家,好在沒出事。」
張老師也衝了進來,看到江遠茗臉上鬆了口氣。
「江遠茗你沒事吧?」張老師問。
莊小翠更冒火了,「我教育自己的孩子,關你們兩個什麼事?」
莊小翠莫名其妙地朝着張老師集中炮火,「你怎麼當老師的?孩子就在學校門口你都不知道?」
張老師一下無措起來,「江遠茗媽媽,我昨天晚上一直幫着你找人,是你說江遠茗去縣城找她爸了……」
莊小翠情緒激動:「學生放假的去向你一個班主任不該掌握嗎?你不要以爲我是農村人就——」
「夠了!」江遠茗徹底崩潰了。
她臉上沾滿了淚水,「姐姐,張老師,對不起。」
江遠茗轉頭看向莊小翠,深吸了一口氣。
「媽媽,我參加了一個漫畫比賽,要是我真的能得獎,我不找你要錢買畫筆,也不參加藝考,我好好學習,你能讓我週末畫畫嗎?」
江遠茗把還有些捲曲的畫拿給莊小翠看。
她眼裏裝滿了掙扎和希望。
這張畫,好像是她最後的浮木。
只要莊小翠點頭,她就能繼續撐下去。
但莊小翠看都懶得看一眼。
「呲呲——」
被我們一點點小心撫平的畫瞬間被撕成兩半。
「一心不能二用。」莊小翠咬牙切齒。
畫繼續被撕成了碎片。
莊小翠笑了一下,表情漸漸猙獰恐怖,「你要讀書,要考好大學才能出人頭地!讓你那個爹後悔拋下了我們!」
江遠茗低頭看着碎片,一言不發。
她出奇地平靜,不哭也不鬧。
我心裏惴惴不安,對莊小翠的行爲實在是看不下去。
「江遠茗很有天賦。」
張老師心疼地蹲下去撿碎片。
江遠茗忽然往外跑去,校服被風吹得高高飛起。
-7-
我們追出去的時候,江遠茗已經轉個彎不見了。
今天正好是趕集的日子,街上人多了起來。
有些人聽到了店裏的動靜,圍在門口看熱鬧。
張老師拿起手機,「這孩子情況不對,我們還是報警吧,別出事了Ṭũ̂₀。」
我贊同地點頭。
莊小翠忽然癲狂地打掉了張老師的手機,揮舞着拳頭打向張老師。
「就是你慫恿我女兒畫畫的!」
「你毀了她!」
我趕緊試圖把莊小翠拉開。
幾個圍觀的人認出來,「這不是張老師嗎?」
我大喊,「打人了!快點幫忙呀!」
張老師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被打了,委屈得憋紅了眼睛。
很快,學校的保安都過來幫忙拉開了莊小翠。
值班的校領導急匆匆趕過來,看到這一團亂狠狠地擦了擦汗。
領導掛起標誌性的笑容打圓場。
「張老師,把這位家長請到學校裏談吧,有什麼事我們坐下解決。」
我明顯感覺到張老師的身體一僵。
這件事到底是誰有理誰沒理,清清楚楚擺在檯面上。
但領導竟然還要客客氣氣地把莊小翠請進去?
張老師沉默了一會兒,慢慢理好了頭髮,還是跟着領導進了學校。
我回到奶茶店,心情跌入谷底。
到了十一點,一大批趕集的人從農貿市場的方向走了下來。
我一個人在操作檯裏打轉,忙得不行,沒時間再去想別的事情。
等閒下來,對面學校已經再次關上了大門。
不知道江遠茗和張老師怎麼樣了……
但大部分人的生活都難如意,我還是好好經營我的小店吧。
經過這段時間的營業,生意算是步入正軌。
但是主要的營業高峯都在下午放學,上午基本沒什麼生意。
我又想了個辦法,加個早飯的業務!
包子、稀飯、麪條之類的太麻煩,而且附近已經有競爭對手了。
我得弄些方便的,適合我的小店的東西。
思來想去,不如煮方便麪。
還可以讓顧客自己選擇要不要加蛋和其他東西在裏面。
定價也不用太貴,就算加個雞蛋也比一碗小面便宜一塊錢。
於是我又批發了一箱方便麪,早上就在門口的小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提供早餐」
方便麪營業第一天,小學生們都在自己熟悉的早餐店喫早飯。
我坐在店裏,乾脆給自己煮了一份。
先把幾個西紅柿用熱水燙了剝皮,切成西紅柿丁。
放少量油在鍋裏,把切好的西紅柿丁放進去翻炒。
不過一會兒就有濃濃的西紅柿香味飄散出來,等西紅柿炒到粘稠,再倒水。
這是我自己煮方便麪的習慣,用西紅柿鍋底煮出來更香。
煮好了一大鍋西紅柿鍋底,再取兩勺放進小奶鍋。
這樣就煮一次鍋底可以多煮幾包方便麪。
不一會兒,濃郁的香味就吸引來了幾個學生。
「奶奶,我要喫這個!」
「方便麪不健康!喫包子。」
「不,這個香,喫這個!」
有些家長一看我的材料都是大品牌,也願意讓孩子試試。
我特意把方便麪壘在旁邊,都是正規大品牌,偶爾喫一次也沒關係。
不出所料,方便麪果然在學校門口受到了歡迎。
幾天過去,我又批發了幾箱方便麪。
又到了星期五,雖然知道江遠茗不會再來,但我仍然不住地往學校門口看。
果然,等到學生都走完了,也沒見到她。
我思索了片刻,決定去保安室問問,把東西拿給她。
她的畫被我粘好了。
莊小翠撕得徹底,我用了好久才粘好。
到底是想爲這個孩子做點什麼。
可等我到保安亭問起江遠茗時,保安卻告訴我,「她早就沒來了,她媽把她送到特殊學校去了。」
-8-
隔壁鎮有一個特殊學校。
有時候會到這邊來發傳單宣傳。
他們收的不是殘疾學生,而是那些有網癮、打架鬥毆、有不良嗜好的問題學生。
學校的宣傳語是:「管不住孩子,就交給我們。」
我怔住了。
江遠茗怎麼能算問題學生呢?
我又問,「那張老師在嗎,我把這個東西給張老師也行。」
一個保安搖頭,「張老師啊——」
另一個保安猛地用手拍了一下他,表情微妙。
「張老師辭職了。」他冷漠地回。
我明白了,沒說出的話都是張老師所受的委屈。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小店。
第二天,我忙完早上,目光再次掃過了江遠茗送給我的畫。
她是有天賦的,她本來可以有光明的未來。
又過了一個星期,江遠茗忽然出現在了店門口。
她變了很多,頭髮剪成了男士頭,校服空空蕩蕩的,不知道瘦了多少。
「姐姐給你做杯奶茶,你先坐。」
我沒有問她在新學校的狀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讓她坐到了老位置。
奶茶做好後,我坐在了她對面。
「我知道張老師辭職了,我媽打了她,還要到教育局去告她……」
江遠茗瘦小的身體不停地顫抖。
「是我害得張老師,可她說,她不怪我。」
「她是我遇到最好的老師,她還說,希望我堅持自己的夢想。」
「可是姐姐,我看不到希望了。」
江遠茗終於堅持不住,放聲大哭。
我心疼地站到她旁邊,抱住了她。
江遠茗靠在我的腰間,泣不成聲。
我只能安慰她,「會好的,以後會好的。」
那天江遠茗和我聊了很多。
她終於主動說起她被送到特殊學校的事。
「那天我去找了我爸。」
「我媽不准我去找他,我媽總害怕我去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再也不聽她的話了。」
江遠茗幾乎呢喃地低語,「我媽很寂寞, 也很可憐……」
當天晚上, 江遠茗在七點鐘離開奶茶店。
在八點鐘被送到了醫院。
她從橋上一躍而下, 雖然被及時撈起來, 但是成了植物人。
醫生說, 她可能會醒, 也可能不會。
我接到莊小翠的電話的時候, 簡直不敢相信。
到了醫院,我以爲莊小翠會對我興師問罪。
但莊小翠好像一下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
她低着頭,死死盯着地板。
「我想把孩子管好, 打了才長記性,我有什麼錯?」
「鎮上那些女生, 十幾歲就結婚生子,打一輩子的工, 我不想她也走這樣的路, 我有什麼錯?」
「我不想她像她爸一樣,滿嘴謊話, 所以我要求她一丁點謊也不能撒,不準見她爸,不準學壞,我有什麼錯?」
「她塵蟎過敏, 我不厭其煩地除塵打掃,每天接送她上學, 五點半我就起來給她做早飯, 我有什麼錯……」
我嘆了口氣。
江遠茗說得沒錯,她媽很寂寞,也很可憐。
或許她給我打電話只是因爲我剛見了江遠茗。
或者也是因爲沒人聽她說這些。
不快樂的家長, 沒辦法教育出快樂的孩子。
「她通過你來到這個世界,可是她不屬於你, 你爲什麼要掌控她的人生呢?」
莊小翠抬起頭, 蠕動了幾下蒼白乾裂的嘴脣。
她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呢?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靜靜地把江遠茗留在店裏的東西都拿給了莊小翠。
有江遠茗送給我的畫,有她的參賽作品,還有張老師送給她的畫筆。
莊小翠把自己親手撕碎的畫捧在胸口。
她終於說出來那句:「對不起,小茗,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莊小翠說着站起來,把頭往牆上撞。
周圍的醫生護士紛紛過來阻攔。
ẗú²她已經徹底失控了。
我知道,莊小翠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被困住的不止江遠茗, 更是她自己。
一年之後,江遠茗還沒有醒過來。
莊小翠爲了照顧她,辭掉了工廠的工作。
莊小翠一直不許江遠茗的爸爸來看她。
某天她在一個深夜,從橋上跳了下去。
站在江遠茗站過的位置, 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江遠茗被她爸爸接走, 繼續治療,兩年後甦醒了過來。
後來張老師回來過一次,她說她在城裏開了一間畫室, 做的是自己喜歡的工作。
我繼續經營我的小店,偶爾也會看到角落的桌子,恍惚覺得那裏還坐着一個畫畫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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