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自带口粮

我姐出生自帶口糧。
她前腳剛出生，家裡養的公牛就莫名產奶。
我爸還考上了工人。
爸媽覺得她是福星。
慢她一步出生，我的待遇截然不同。
有多愛我姐，就有多討厭我。
恨我不是個男孩。
大伯家看不過去，幾次討要我。
弟弟出生那年，我正式成為了大伯的孩子。
那以後。
我爸丟了工作，我媽丟了家裡存款。

-1-
我的記憶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
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是充滿黴味的房間。
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氣哼。
好窮啊。
外間產婆在報喜，「是個姑娘！」
我爸喜氣洋洋抱著我姐，「我考上工人了！看來是我姑娘旺我。」
緊接著，我也跟著被抱出去。
「還有一個呢！」
「是個小子？」
我爸迫不及待地接話。
產婆訕訕一笑，掀開我的布包給他一看。
「真晦氣！咋又是個姑娘？」
感受到嫌棄。
我癟了癟嘴，哭了。
他更討厭了，「還是個愛哭的，還是我家大姑娘討喜。」
家裡很窮。
雖然我爸考上了工人，但只有他一個勞動力。
日子依舊緊巴巴。
我媽營養沒跟上，家裡沒錢買麥乳精。
每回我姐喝完了奶，輪到我的時候。
總是吃不飽。
好多次餓急咬傷了我媽。
她更不願意喂我了，任由我餓得哇哇哭。
可聽著我哭，她又心疼。
也跟著哭，恨恨罵，「簡直就是來討債的！」
這麼說著，還是給我找了點米糊糊。
ťū́₄相比之下，我姐喝飽了就睡。
顯得乖巧可愛。
吃不飽，我白天哭，晚上也哭。
吵得我爸媽燒心。
大伯家聽說了這回事。
他家一直沒要到孩子，特意上門想領養我。
我媽不捨得，但家裡確實沒精力養兩個娃娃。
意動時。
我姐忽然哇哇哭，跟著牛棚裡的公牛也哞哞叫。
這是大隊的牛，每家輪流照顧一段時間。
大家過去查看時，公牛蹄子底下的稻草濡濕了一片。
居然是產奶了！
有人稀奇，「這事怪了！還沒見過公牛產奶呢。你家有娃娃吧，莫不是娃自帶口糧？」
有了奶，領養我的事就不了了之。
據我爸媽說，沾了我姐的光。
我才沒被送人。
我媽稀罕地摟著我姐，「肯定是我家大閨女心疼媽媽，特意送口糧來了。」
又點點我的鼻子，「你要是省點心，那該多好。」
她越看越覺得是真的。
同樣是嬰兒，我姐白白淨淨，不磨人。
而我尖嘴猴腮，成天可ṭŭ̀₌勁哭。
如果我會說話，真想感歎一句，「我的媽啊，吃不飽那不得尖嘴猴腮嘛！」
要是家裡有錢點就好了。
上小學那年，我媽經人介紹。
進了紡織廠做臨時工。
家裡終於有點閒錢，不用扯著褲腰帶過日子。
本來是只打算讓我姐讀書的。
大伯母也在紡織廠上班，勸我媽：
「怎麼說來娣這孩子也差點做我閨女，就讓她跟著上學。」
「她這個年紀不讀書能幹啥？學費我出一半。」
我媽一聽，掰著指頭算了半天。
回家跟我爸商量後，第二天才連連點頭，跟著下定了決心。
「是這個理，是這個理。主要是孩子他爸不同意，我閨女我咋不心疼。」
於是，我跟著也上了小學。
大伯母家就在小學附近，她好像格外偏愛我幾分。
每回見到我。
總喜歡給我留一些零嘴，仔細包好放進我書包裡。
「咱們來娣也是個乖娃娃，喜歡什麼跟伯母說。」
雖然這些零嘴大多都會被我媽收起來。
她說小孩吃多了糖對牙不好，不讓我吃。
但我上交之前，總會偷偷藏起來一些。
我覺得大伯母很好。
Ŧū⁴爸媽總說我姐是福星，可我發現。
每一次我許願，都會實現。
但很奇怪的是，好處沒落在我自己身上，我會變得倒楣。
小學那年，我許願能跟姐姐一起上學。
於是我媽找到了工作，家裡有錢了。
我沒有倒楣。
有一次放學回家，看見了一個流浪的伯伯。
我覺得他好可憐，許願讓他找到家人。
結果那天，我爬上床睡覺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
胳膊上的淤青好久才消。
我想，如果能報答大伯母。
倒楣一點也沒關係。
於是我許願，希望大伯母漲工資。
初三臨近畢業，伯母當上了車間組長，工資漲了幾百塊。
我媽眼紅地罵了幾天，「明明我也拼命幹活，憑啥她當組長？」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隔天，大伯母摔了腿。
請假在家休息。
我放了學都會去看看她。
順道把活都幹了，再洗切好菜。
等大伯回來，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大伯母就這樣熱乎乎地看著我，又是歎氣又是惋惜，「來娣，你要是伯母女兒就好啦ƭū́₇！」
我不好意思一笑，我也很喜歡大伯母。
於是說：
「伯母不嫌棄，以後拿我當女兒也行。」
臨走，她又塞給我幾顆糖。
晚回家，我媽吃醋了。
故意唉聲歎氣。
「家裡一個男人，兩個閨女。個個都是享福的。」
「只有我，天生的操勞命。」
她擇著青菜觀察我的動靜，不忘長籲短歎。
「這人老了，沾點冷水就骨頭痛。」
我心裡有些難以形容的感覺。
但聽我媽這麼說，習慣性地。
還是很心疼。
連忙緊張地上手，接過我媽手裡的菜。
「媽，你休息去吧。我來。」
我媽跟同齡人相比，更加瘦小。
她不像我爸，一個勁兒偏心我姐。
有好吃的我媽總記得給我留一份。
「還是你心疼媽，不像你姐，嬌氣。」
「鍋裡的熱水別碰啊，這是燒給你姐和你爸洗澡用的。」
我媽叮囑我，順便掏了掏我的口袋。
「來娣，不要多想。你姐喜歡鬧，你爸最怕吵了。」
「你姐就可勁折騰人。你說你倆長大性格反而顛了個倒。」
「炒完菜媽給你打點水燜一燜，晚上洗澡指定熱乎。」
她忽然注意到我手上的凍瘡，一拍腦袋，「媽明天一定記得買藥回來。」
這時候，我姐從房間裡探了個腦袋出來，「媽，我要的頭花給我買了嗎？」
我媽立刻就管不上我，連連答應。
「咋可能忘！你爸今早還問我呢，就在你枕頭旁邊！對了，媽這有糖。」
我媽也愛我，但對我姐更好。
明明早該習慣了。
可切著菜，我忍不住摸了摸空了的衣兜。
忽然就砸了顆眼淚在案板上。
原來還是不習慣。

-2-
就要畢業那一個禮拜，我家迎來一個好消息。
我媽懷孕了。
但家裡養我和姐姐就夠勉強，弟弟出生。
大概就真的負擔不起。
我媽拉著我，頭一次感到愧疚。
「來娣啊，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初中畢業，就下鄉去吧。你姐考不上高中，你爸說媽這份工作就留給她。」
我腦袋嗡的一聲，半天轉不過彎來。
「媽，我能考上啊。」
只要上了高中，哪怕不上大學。
我都能考上工人。
廠裡坐辦公室至少要高中文憑。
「只要我讀完這兩年，我考上了單位，錢全都給家裡。」
我語速很快，急切地保證。
可我媽為難地皺起了眉頭，心口也堵。
「來娣，媽懷孕了上不了班。」
「家裡只有你爸賺錢，供不起你。」
「你爸不會答應的，除非能拿出跟下鄉補貼一樣多的錢。」
「媽沒用，只能委屈你了。」
「媽知道你最懂事。」
「下了鄉多囤一些山貨寄回來，你爸說了，這次懷你弟弟要補一補。」
她絮絮叨叨說開了，從縫起來的衣縫裡掏出十塊錢給我。
「來娣，這是媽所有的私房錢了。拿著。」
我多想求求她，不要放棄我。
可看著我媽滿臉殷切，說不出拒絕的話。
好沒骨氣。
我又想哭了，誰能救救我？
不知道怎麼度過這兩天。
領畢業證那天，甚至渾渾噩噩差點撞到人。
手臂被人扯住，大伯母擔憂地問我，「來娣，怎麼臉色這樣差？」
我終於忍不住撲到她懷裡哭。
「伯母，我不想下鄉，我不想下鄉……」
大伯母弄清楚了緣由，冷著一張臉罵。
「你爸媽真是想兒子想瘋了！」
「他們供不起，伯母供！」
當天晚上，大伯就上我家。
再一次提出要領養我。
我絕望的心不由得燃起了一絲希望。
我願意的。
但我爸沒答應，「來娣下鄉家裡還能領點補貼，我一個大閨女去你家可什麼都沒有。」
他話裡的意思很明顯。
從小到大，我爸基本不管家裡的事情。
但他斤斤計較，家裡的花銷每一筆都要記帳。
每天晚上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戴上眼鏡對賬。
我媽買菜買貴了幾分錢，都要算個清楚。
我媽在旁邊不敢吭聲。
伯父很爽快，「那就按照補貼來算，我一分不少付給你。」
但就算是這麼說，我爸還是不太樂意。
我媽在旁邊扯他衣袖。
他才不情願地說，「我還有一個要求，來娣以後不能再上學！」
「春喜都沒考上高中，來娣要是去了，讓她臉往哪擱？」
為了順利領養我，大伯還是捏著鼻子答應了。
當場就約定好明天去辦手續，遷戶口。
臨走，我媽不舍地拉著我的手。
淚眼婆娑。
「來娣，媽沒能力，不要怪媽。」
「這是媽收拾出來的衣服，問過你爸了。」
「這些你姐都不要了。你帶走吧。」
我看著她打包好的包袱，無力感湧上心頭。
明明昨天，我媽才剛發工資。
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姐買了一條新裙子。
可我都要走了，她也不過是收拾了一堆舊衣服給我。
我抱著一堆舊衣服，心無限下墜。
忍不住問我媽：
「媽，我真的能考上高中。以後分了單位，你就不用再看我爸臉色過日子了。」
「只要十塊，我的學費只要十塊！你給我姐買十塊一條的裙子，就不能讓我去讀書嗎？」

-3-
明明以我的成績，完全可以考上高中。
完全可以分配到工作。
只要她願意多替我想想，哪怕一點點。
在我期待的目光下。
我媽怔楞了一會，想也不想地拒絕。
「你這孩子，媽的工資都要問過你爸才花的。」
「現在不是挺好的嗎，你不用下鄉，也能隨時回家。」
她越說越覺得我不懂事，不心疼她。
眉頭已經擰了起來。
眼看她還想說。
我已經不想再聽了。
我已經高價被賣了出去，這已經不是我家了。
或許，他們從來就沒有把我看作這個家的一份子。
不然為什麼我姐叫春喜。
而我，是來娣。
我媽沒注意到我的異常，壓低了聲音囑咐：「去了你大伯家，不要忘了媽。有啥好東西藏點帶回家，媽跟你說，你大伯家有錢……」
「媽！」
我再也忍不住打斷她，眼底的光滅了。
失望地走了出去。
我不會，也不想再回來了。
我藏在了大伯身後，「大伯，我收拾好了。」
沒再看我媽一眼。
大伯家的條件比我家好很多。
我上小學的這幾年。
伯母當上了車間組長，大伯雖然沒有升職。
但沒有孩子，兩口子平日花銷不大。
工資加起來很可觀。
伯母早早地收拾了一個房間出來。
「來娣，看看喜不喜歡？伯母挑了一些書留下。聽說你成績很好，應該是個愛看書的。」
她笑意盈盈地帶我參觀我的房間。
看著半人高的書架，和一張平整的書桌。
我忐忑的心湧起了一股暖流。
從前在家裡，我和我姐睡上下鋪。
為了不影響到我姐，我爸在床上給我支了張小桌子。
平時寫作業都在上面。
伯母摸了摸我的腦袋，「等開了學，你就上學去。」
我訝異地抬頭，「可伯父答應了我爸……」
說到這，我不由得紅了眼圈。
我爸寧願毀了我的前程，也不捨得我姐受半點委屈。
伯母含笑，「是你伯父答應的，又不是伯母。」
「我家閨女讀書，難不成還要外人同意？」
我從來沒有被這樣對待過，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終於不是被嫌棄的存在。
原來有媽媽愛，是這種感覺嗎？
忍不住撲進了伯母懷裡。
豆大的淚珠滲進了她的衣服裡，「伯母，謝謝你！」
伯母還說要帶我改個名字。
「哪有女孩子叫來娣的？」
她牽著我去買新裙子。
身後土牆上，生男生女都一樣的標語印入眼簾。
伯母渾身就像在閃閃發光一樣。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開心。

-4-
期盼了很久，終於開學了。
我以為我的生活就此步入正軌。
我也是有人愛著的。
可以肆無忌憚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報名入學那天，正好撞上了我媽和我姐。
我們被攔了下來。
我媽臉色很難看，攔著不讓我們進去。
只不斷重複，「來娣，你答應了你爸，不上學的！你不能上學！」
看著我姐懷裡抱著的新書。
興奮的血液被凍僵。
一個荒謬的念頭浮現在腦海。
我抱著僥倖，開口問：
「媽，姐用的是誰的名額讀書？」
眼看著我已經猜到了。
我媽終於說出實情，「來娣，這事是爸媽對不起你。」
她說，「你不能去上學，否則就是毀了我們一家！」
「你姐，用的是你名字上學。」
她目光殷切，「媽知道你心裡委屈，就當爸媽欠了你，這書就讓你姐讀，啊？」

伯母氣憤地拉著我要去報警。
我媽卻沒理她。
「我女兒我瞭解。」
「來娣最懂事了，不會讓媽媽難過的，是不是？」
我媽身型佝僂，只哀哀地望著我。
被那一句我女兒刺中，伯母的力道松了。
兩人的目光都留在我身上。
像是一場無形的拉鋸。
雙方都在等待，誰才是被選擇的那個。
看著我媽眼底的水光。
就像她說的那樣，我最懂事的。
最心疼媽媽，從小到大受委屈的是我。
妥協的也都是我。
忽然就泄了氣，「好，就當還了養育之恩。」
以後，就沒有來娣了。
我媽沒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只知道我答應不讀書了。
得意地瞟了一眼伯母。
「媽就知道！好閨女，晚上回家吃飯，媽給你做好吃的！」
我搖搖頭。
「媽，走吧。」
我媽誒了一聲，更加得意了。
「想吃什麼跟媽說，咱們現在去買！」
她高興地說著，正要拉我的手。
我躲開，主動牽上伯母的手。
重複了一遍，「媽，我們回家。」
伯母失落的表情瞬間僵住，緊接著手足無措地回握住我。
「好，好。媽帶你回家。」
我媽愣在原地。
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來娣，媽在這呢，你不要媽了？」
她表情很彷徨。
就像是真的捨不得我一樣。
可ŧŭ̀ₔ我知道，在我媽心裡，我永遠比不過我姐。
我沒有回頭。
握緊了伯母的手。

-5-
伯母帶我去改了名字。
戶口本上，我名字的那一欄赫然寫著春喜。
原來早在我被領養那天。
我爸就在為我姐鋪路。
就連名字都給她改成了喜春。
伯母問我想叫什麼。
我想了一會，我想叫明月。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總喜歡抬頭看看月亮。
它不像太陽那樣耀眼。
卻總能讓我的心情好起來。
不能上學，我就抓住一切機會自學。
收集了很久的資料。
我知道，現在的情況還不算太糟糕。
只要我好好學，總有機會能上大學。
最近，街上空氣中的緊張氛圍消失了不少。
大家不再偷偷摸摸以物換物。
更多的是拿家裡的一些閒置物品換錢。
經過伯母的同意之後。
我拿著她給我的十塊錢零花，批了一批頭繩。
五顏六色。
是我小時候做夢都想要的。
頭繩進價便宜，但花樣老式。
我花了三個月才賣完。
十塊錢翻了三倍。
賺到人生中的第一個三十塊錢的時候，我開心極了。
大伯也表揚我，「不錯呀，我閨女腦瓜子就是靈活。咱們車間的臨時工一個月工資也就三十呢！」
儘管這是我花了三個月才賺到的。
可伯父給足了我情緒價值。
受到了鼓舞。
我越加有信心。
為了支持我，伯父又拿出了三十塊錢入股。
算上我身上的，就有五十鉅款。
我打算去進一批港城來的新款髮卡。
我觀察過了。
只要是港城來的貨，銷量不會差。
至少比我賣了三個月的老式頭花強。
再翻倍賺的話。
我就有足夠的本錢支持自己上大學了。
可當我滿懷欣喜要去進貨時。
在樓下碰見了蹲守已久的我媽。
好長一段時間不見，她似乎更瘦了。
只是肚子尖得嚇人。
她臉上帶著淚，看見我就像是看見救星一樣。
連聲線都是抖的。
「來娣，幫幫媽。媽實在沒辦法了！」
到底是心軟，好歹是我親媽。
我抿著唇沒有掙脫。
只是問，「怎麼了？」
她掉著眼淚。
周圍都是人，我把我媽帶到了國營飯店。
手裡有錢，哪怕一頓要吃掉一塊。
我的心裡也有了些底氣。
點了一碗紅燒肉和兩碗素面。
我媽就像是很久沒吃肉一樣，筷子直往紅燒肉伸。
直到打了個飽嗝。
盤裡的肉都進了她肚子。
才後知後覺臉紅呐呐，道明來意。
「來娣，媽弄丟家裡存款了。」
我媽因為懷孕沒有上班。
我爸也因為最近工廠效益不好下崗了。
家裡就指著這些年的存款過渡一下。
誰知道我媽取完錢回家，存款不翼而飛。
我爸對錢的看重程度不必多說。
她不敢告訴我爸，著急忙慌地。
只想到了找我。
得知了來龍去脈。
我心頭升起的一絲隱秘的喜悅又消失不見。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遇到麻煩了，才想到了要找我。
見我不說話，我媽又開始掉眼淚。
「來娣，媽不敢回家。你爸要是知道會打死我的！」
「那你找我有什麼用呢？難道我就能憑空出現這麼大一筆鉅款嗎？」
「你去跟你伯父伯母說，讓他們幫襯幫襯咱們家。能借到錢最好了。」
「不多，就 200。」
她比劃著。
「來娣，你想啊。你伯父伯母沒有孩子，就指望著你養老。」
「只要你態度堅定一點，他們不敢不答應！」
「我是你親媽！你不幫著自家人幫誰？」
我心頭窒息。
只想立刻離開，就當自己從來不認識她。
她有沒有想過，我現在是寄人籬下。
我有什麼資格？
去要求我的養父養母替我養著我的親生父母？

-6-
我沒拿到貨，空手回了家。
伯母見我臉色不對，關心地詢問了一句。
我強挽起笑，「媽，沒事。就是錢弄丟了。」
伯母摸我的腦袋，「多大點事，沒錢了管媽要。」
她說著從皮匣子裡抽出二十給我，「就當是媽給你的零花錢。」
我沒接，眼圈慢慢紅了。
只覺得很對不起伯父伯母。
錢沒丟，被我給我媽了。
她怕極了我爸，被我拒絕後死活不敢回家。
我實在沒忍心。
掏遍了褲兜，總共六十八塊三毛。
都給了我媽。
最後一次。
我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心軟。
「我回屋看書了。」
不敢讓伯母看出異樣。
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享受著伯父伯母的愛。
還欺騙他們。
心裡的負罪感很強烈，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閉上眼睛，許願。
希望伯父伯母變得更有錢。
許完願，我面無表情地在手腕上癒合很久的疤上又劃了一道。
第一道，是實驗。
許願媽媽能順利懷上弟弟時割的。
那以後，我發現可以自己控制倒楣的方式。
晚上。
伯父滿臉喜色地回家，告訴我們。
他升職為拉長了，每月工資有八十元。
相對應的，我的零花錢也漲了。
我變得不愛出門。
放棄了做生意。
只呆在家埋頭看書，有消息說。
高考定在今年七月。
伯母問過一嘴，我沒敢告訴她。
因為我永遠不知道。
我媽又在哪個角落蹲我。
但我怕什麼，就越要面對什麼。
晚上，我在飯桌上看見了我媽。
那一瞬間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害怕。
害怕她捅破我們之間的事情。
害怕伯母會因此討厭我。
「你來幹什麼！」
我想我的表情Ŧũ̂ₗ一定是驚惶的。
以至於我媽討好的笑僵在臉上，「來娣，今天是你生日啊。媽媽做了你最喜歡的粑粑糕。」
「求了你伯母好久才進來的。」
原來，今天是我的生日。
桌上的粑粑糕賣相很不好，看上去就像是蒸籠裡的邊角料。
「媽提前給你姐過完生日，就立刻過來了。」
「你弟我都沒顧上呢。」
說不清楚心裡什麼感覺。
總之一點也不開心。
伯母在一旁沒有插話，大概是看見我抵觸的態度。
開始趕我媽走，「行了，心意到了就走吧。孩子現在我家的，你就不要總來找她。」
我媽被驅趕，連忙站起來。
「我還有幾句話對孩子說，就再說幾句！」
她快步拉著我，關上了房門。
我同手同腳地跟她進了房間，我媽語速很快。
「來娣，你聽好了。媽知道你最近在看書打算高考。」
「你爸說了，最近咱們家沒以前順利，肯定是因為你過得好了，氣運壓過了你姐。」
「你爸也不反對你高考，但有個要求。」
「考試的時候你寫你姐的名字，你姐成績再怎麼說也能考個大專。」
「你倆交換，這樣你們都有書讀，咱們家也會越來越旺！」
她說完，也不等我反應。
「就這麼說定了，媽知道你最乖了！」
我聳著肩膀，一張臉埋在陰影裡。
我媽拉開門，討好地朝伯母一笑。
「我這就走，這就走。」
我卻受夠了。
從小到大，她偏愛我姐的時候。
用的都是這句話：
「來娣，你最乖了。最心疼媽媽。」
「來娣，你最懂事了。」
我被迫體貼，被迫懂事。
要是稍微忤逆我媽，等到我的就是窒息和冷漠。
我爸本就不在意我。
我媽再明目張膽地冷落我，故意不留我的飯菜。
收拾走我的所有衣物。
「你的所有東西都是父母給的，你都不愛媽媽，媽媽為什麼要養一頭白眼狼？」
在她一次又一次的馴服下，我學會了體貼。
成為了她口中愛媽媽的好孩子。
最心疼媽媽的好孩子。
就連我現在，好不容易擁有了一對愛我的父母。
她卻依舊陰魂不散地纏著我。
「你到底想怎樣！」
我大吼一聲。

-7-
憤怒的語氣釘得我媽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我的淚水一顆一顆往下砸。
「能不能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了？」
「我不是你的乖女兒，我不是！」
「我的媽媽只有一個，不是你！你知不知道，你真的讓我煩透了！」
「這一年多，你從我手裡拿了多少錢走？」
「什麼粑粑糕，什麼給我做的，那都是你們吃剩的。我不稀罕！」
「我不會聽你的，我要考到最好的學校。」
「考上最好的工作，那都是我靠自己努力應得的！」
「我有爸爸媽媽，我現在過得很幸福。一點也不想看見你，你這個吸血鬼！」
話說得很重，說完。
渾身的力氣就像消失了一樣，我手腳發軟。
卻一雙眼睛黏在伯母身上。
她會不會不要我了。
我媽的呼吸逐漸變粗，她難以置信我會忤逆她。
「來娣，你不要媽媽了？真不要了？」
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包裹，伯母沒讓我再面對。
「你趕緊走！這是我閨女，你要是再來騷擾她，我就報警了！」
「還有，從我家要了多少錢走，晚點我家那口子會上門要回來。」
「沒道理好事都讓你家占了！」
在她的鎮壓下，我媽縮著脖子走了。
伯母抱我抱得很緊。
ṱũ̂ⁿ一下又一下拍著我的背。
良久，我的頭頂才傳來一聲歎息。
伯母沒有怪我，自責道，「明月，一定是媽對你還不夠好。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都不敢對媽說。」
我掉著眼淚搖頭，「不是，媽。不是。」
「我怕你不要我了。」
好不容易得到的愛，我害怕，真的很害怕會失去。
伯母心疼地抹掉我的眼淚，「傻閨女，媽怎麼會不要你？」
隱瞞才是傷害，真正的愛是坦誠。
我要相信伯母，她會無條件地向著我。
「不會了，以後不會了！媽！」
伯父知道後沒有責怪我，反而開導伯母。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讓她接受我們要時間的嘛！」
「咱們慢慢來就好。」
伯父上門要回我媽從我手裡拿走的錢。
事情鬧得很大。
我爸一向好面子，在鄰居的指指點點下。
硬是翻箱倒櫃湊了錢還上。
接著關上了門吵架。
這次之後。
我和伯父伯母之間的隔閡仿佛不見了。
我變得開朗愛笑了許多。
喜歡粘著伯母撒嬌。
之前的那個家對我仿佛就是一場夢。
我媽再也沒有上門找過我。
而高考的時間，也在一天天推近。
我靜下心來安心備考。
伯父伯母在家的動靜也儘量放小。
伯母更是可勁兒地給我做營養餐。
在他們的細心照料下。
直到考完試，我依舊精神飽滿。
完全沒有其他考生上吐下瀉的應激反應。

-8-
考試試卷上，寫的是我的名字。
不出意料，我被錄取了。
京都大學，超常發揮，村裡安排獎勵一千塊錢。
伯父伯母高興地給我辦升學宴。
由於是一個村的。
大家都是鄰里。
不免有愛嚼舌根的人吐槽：「明明是一個肚子裡出來的，怎麼一個考了大學，一個大專都沒考上？」
我經過時。
大約知道他們說的是我和我姐。
我姐比較愛玩，考不上也在情理之中。
其實頂替我媽的工作對她來說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眼下不上不下的狀態，工廠經濟效益不好。
考上工人更加艱難。
但這不是我該關心的，收回了心神。
我彎起嘴角，「媽媽。」
快步過去想黏在伯母身邊，但我的手臂被緊緊抓住。
回頭一看。
是我爸。
我媽跟在他身後。
「來娣，出息了。不愧是我的種。」
我爸滿面紅光，不顧我臉色難看。
「水生，你幹什麼？」
注意到我們這邊的動靜。
伯父怒喝一聲。
我爸卻不躲不避，「大哥，來娣考上大學了怎麼也不請我喝酒？好歹我是孩子親爹呢！」
他無恥的話讓我長了見識。
我拼命掙開，躲到伯父身後。
我媽懷裡抱著個包被，大概是那個一歲的弟弟。
她朝我招手，「來娣，來媽媽這。咱們回家。」
我爸跟著附和，「是啊，你媽之前懷孕顧不上你們姐妹倆。不得已把你送到大伯這住一段時間。」
「走吧，咱們回家。」
周圍瞬間竊竊私語。
來喝酒的同村人狐疑地打量著我們。
「不是說這來娣被領養了嗎，這是鬧哪出？」
「啥來娣，人家改名了！」
有八卦的立刻小聲解釋，「這是看人家考上大學有出息了。」
伯父伯母氣得厲害。
「我家孩子憑什麼跟你走？戶口都遷過來了！」
我爸顯然早有準備。
壓低了聲音，「你可給我錢了，買賣人口犯法的。看你怎麼選，是要閨女還是坐牢？」
我也聽見了這句話。
身側的手不由得緊緊握成了拳頭。
我爸繼續，「當然，另外一個選擇。把那 1000 獎金給我, 我保證不鬧事，以後再也不出現在你們一家人面前。」
原來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一千塊是一筆鉅款，普通家庭不吃不喝也要攢ṱṻ⁷個三四年。
我媽悄悄拉了他一下，「當家的，之前不是說一定得要回孩子嗎？我還指望著有人能幫襯著帶帶這個小的呢！」
我爸沒理他。
只等著伯父做選擇。
僵持中。
我忽然笑了一聲, 「你們有什麼證據我爸拐賣人口了？反而是你們, 在我的升學宴企圖敲詐勒索。」
「我已經報警了。」
當初給的三百, 是現金。
根本沒有任何證據。
果然, 這話一出, 我爸就變了臉色。
就像我說的那樣，他沒有任何證據。
被我拆穿, 忍不住怒駡，「死丫頭, 吃裡扒外！我告訴你，我是你老子, 你那獎金就該給我！」
他說著想上來抓我。
下一秒被趕來的員警制服在地。
「你跟員警說吧，還有, 你不是我爸爸！」
升學宴事件有驚無險結束。
我爸被抓走。
我媽失去了主心骨，還抱著個孩子。
也灰溜溜地跟著離開了。
伯母欣慰地摸著我的腦袋感歎, 「閨女長大了。」
伯父也點頭, 「不愧是考上大學的知識份子, 腦子就是好使。」
他差點就答應花錢平事了。
畢竟在他心裡，任何東西都貴不過家人。
我抿著唇笑, 「是爸爸媽媽給我的勇氣。」

-9-
說著話。
伯母忽然想到了什麼，拉著我進了房間。
提了藥箱就撩開我的衣袖，「手臂被抓疼了吧, 媽給你塗藥。」
我沒防備。
伯母撩開我的衣袖, 卻愣住了。
手臂上烏青的一圈很醒目, 但讓她沉默的。
是手腕的割傷。
伯母手有些顫抖, 塗著藥。
良久，才問：
「很疼吧？」
其實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許過願了。
現在的生活太幸福。
幸福到我根本不用許願。
伯母臉上的心疼燒得我心裡暖暖的。
我搖頭, 「不疼的, 媽媽。」
第一次，我有了傾訴的欲望。
「媽媽，你聽過有自帶口糧的孩子嗎？」
從我出生到現在的記憶, 我都有。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特殊。
或許爸媽口中自帶口糧的孩子是我。
我也曾想過, 是不是一切都反了。
其實我姐才該遭受我經歷的一切。
其實我才是爸媽最偏愛的小孩。
可漸漸長大。
被領養之後, 我忽然才明白過來。
可如果一切顛倒, 我就失去了這樣一對愛我的父母。
或許, 前半生的苦難……
是成為爸爸媽媽小孩的必經之路。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裡。
伯母卻沒好氣地輕輕擰了一下我的耳朵。
「瞎說什麼！」
「哪有這種說法, 每一個孩子都是老天送給媽媽的禮物。」
「只不過你親媽運氣好, 一下子得了兩個。」
「但她不懂得珍惜。」
像是母女倆談心。
伯母撫摸著我的頭髮，「第一次見你, 我就很喜歡。」
「明明喜春嘴更甜, 可媽眼睛就是離不開你。」
「就是想多照顧你一點。」
到後來聽說我爸媽養不起，更是不止一次想領養我。
「明月，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你是媽的喜娃娃，是老天給媽的禮物。」
我的一顆心像是被溫水泡著。
腫脹脹的, 無限的喜悅幾乎把我淹沒。
我嗚咽一聲，埋進了伯母懷裡。
「媽媽，我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