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算命的七叔故意說妹妹是狀元命,而我註定土裡刨食。
爸媽聽信預言,逼我輟學打工。
妹妹第三次複讀那年,我出了事故。
臨死前才想到,七叔說那句話,只因為一張餅。
睜開眼,我回到算命這天。
1
清晨,院心長桌上,難得地擺著一摞香噴噴的油餅。
油餅是買來給幫忙插秧的鄰居當早飯的。
七個人,七張餅,一點富餘也沒有。
媽囑咐我:「看住妹妹,別讓她偷吃。」
她去廚房盛粥。
算命的七叔忽然來了。
舊墨鏡遮著失明的雙眼,黃竹竿篤篤地敲著地。
前世,妹妹見他來,立刻抓起一張餅,喊道:「叔,吃餅!」
七叔微笑著,把餅一撕兩半。
他說:「好孩子,你也吃。」
妹妹咬著餅,朝我擠眼睛。
像是在說:「你瞧,不是我自己要吃的,是大人給我的。」
當時我忍不住嘀咕一聲:「明明是你自己想吃,饞鬼。」
七叔聽岔了,冷笑著把餅放回桌上:「我不是討飯的。
「陳荷,你早說,我一口不會吃。」
我尷尬得臉通紅,正要解釋,爸走過來跟他寒暄,問他近來生意如何。
七叔不作聲,摸著妹妹的頭,忽ṱůₙ然道:「三哥,恭喜哇,陳丹天生是狀元命,一定會考上大學的。
「你跟嫂子就等著享她的福吧。」
爸很吃驚。
妹妹還小,又調皮,上學第一天就把書包弄丟了。
他一向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
不久前,看見人家滿牆獎狀,還特意把堂屋的糧食搬走,為我騰出一面空牆。
他將我往前推:「兄弟,也算算我這大女兒。」
七叔把冰冷僵硬的手壓在我頭頂。
頓了頓,他說:「三哥,陳荷跟咱們一樣,註定是泥土腳,一輩子土裡刨食。」
爸爸不ţū́⁸作聲,望望我,又望望妹妹。
媽媽笑道:「不會吧?老二這孩子又皮又饞。」
話是這麼說,她也忍不住把妹妹的後腦勺摸了又摸。
那年我十歲,上小學三年級,是一個沒見識的鄉下丫頭。
聽見他的話,以為這就是我的命。
我認命地輟學,打工,幫著供養妹妹。
為了加班費,過年過節也不回家。
年紀輕輕弄得一身傷痛,卻不敢有什麼怨言。
直到臨死前,聽見爸媽又說起我的命。
說起那個算命的四月清晨。
我頭一次想到,也許七叔說那些話,就只為了一張餅。
2
這次,我搶著說道:「七叔,吃了早飯再走吧,我爸買了油餅。」
媽從灶間走出來,埋怨地盯了我一眼。
她的聲音卻是熱情的。
「老七,桌子在這邊,快坐下。」
我主動替七叔盛了粥,把鹹菜碟子放在他手邊。
妹妹像小貓一般,偎到七叔邊上。
這次,她又分到了半張餅,美滋滋地吃得滿嘴滿手的油。
鄰居們也陸續來了。
油餅少了一張,媽正為難,二奶奶主動說她牙口不好,不吃。
七叔喝完碗裡的粥,同大家打個招呼,起身拄著黃竹竿,篤篤篤地走遠了。
媽趕著去插秧。
走前還不忘訓斥我:「就你嘴快。
「他不過也姓陳,是你哪門子的叔,一張餅兩塊錢呢。
「我們找他算命,他可從來沒少收過。」
我沒理她。
背起書包上學,一路琢磨著。
前世,妹妹叫七叔吃餅,換來一句「狀元命」。
這一回,我叫他吃餅,還殷勤地遞粥遞菜,卻只換來一陣沉默。
難不成他本來就討厭我?
那也沒關係。
這一回,我的命握在自己手裡。
不過,七叔這個人也不可得罪。
本地人普遍迷信,爸媽則信得更深。
家裡但凡有點不順,就拿著空酒瓶和五分硬幣,蹲在牆角默默祝禱,問是撞了何處的祟。
有時運氣不好,分幣始終立不起來,或立起來了,紙錢也燒了,事情仍無好轉,他們就過河去找陳老七,貨真價實地算一場。
這些年,家裡雖艱難,花在算命上頭的錢倒也有幾百塊了。
妹妹忽然追上來,跑得氣喘吁吁。
她討好地笑:「姐,你走這麼快呀!」
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前世,她小時候還好,不過貪吃一些,我願意讓著她。
等到去縣城上了中學,見了世面,就變壞了。
她三番五次地給我打電話,張口就要鞋子,要衣服,還指明要牌子的。
要不到手,又趕上考了倒數,沒法跟家裡交代,她竟然說:「姐姐不給我買東西,我心情不好,當然學不進去了。」
爸媽信了她的話,不分青紅皂白,怪在我頭上。
她是我從三歲記事起就幫著搖搖籃的親妹妹呀。
卻心安理得地趴在我身上,吸我的血。
我心中一陣噁心,大步甩開了她。
3
傍晚,我放學回家,看見爸媽拎著扁擔,氣呼呼地進了院子。
爸身上的衣服撕破了,臉上也有傷。
媽罵道:「孫三這個比養的東西。才托他第三回帶肥料,就這樣給我們臉色看。」
爸也破口大駡。
我漸漸聽明白了。
孫三是我們村賣農藥肥料的。
一年前,爸媽想出了一個機靈的主意。
他們提前拿一點錢給他,請他進貨時,幫我家帶一點。
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用比別人便宜的價格,買到肥料和農藥。
這兩項可都是種地的大開支。
孫三白白少掙了錢,心中不滿,但一時口快答應了,也不便反悔。
這次,爸媽去拿說好的肥料。
孫三坐在麻將桌上,只是不吭聲。
爸心急,催促了幾句。
牌友陰陽怪氣地說他厚臉皮,沒眼色。
爸一時衝動,先罵了對方的母親。
孫三當場掀了桌子。
他不聽解釋,指著我爸的鼻子,非說那句「去你媽的」,罵的是他。
眾人廝打了一場。
孫三掏出幾張錢,丟在地上,揚長而去。
媽歎氣道:「好在錢是拿回來了,咱們以後不找他買,去鎮上買。」
爸打斷她:「鎮上的東西貴得要死。」
兩人沉默許久。
我看著他們,心中生起一股寒意。
我記得,孫三有次喝了酒,站在大路上,當著爸媽的面,緊緊地摟著我的肩膀,拿他油黃的臉貼我的臉。
爸媽笑嘻嘻的,只幹看著。
我獨自掙扎,拉扯得孫三一個趔趄,拖著我倒在地上,才趁機跑開。
這是我的童年噩夢。
前世一直沒問爸媽究竟為什麼看著我受人欺負。
爸爸五大三粗,絕不會打不過孫三。
這一刻,我將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原來,他們只是為了省一點肥料錢,為了討好他。
原來,我攤上一對極為功利的父母。
前世,有七叔的那一句「狀元命」,又有我這個大女兒在外面辛苦打工,供養著妹妹,他們樂得支持妹妹上學,盼著享她的福。
這一世,我卻沒有一個倒楣的姐姐來供養我,還是隨時會失學。
想著這一切,我走出院子。
隔著河,望見七叔在對面碼頭上摸索著淘米。
他就住在對岸。
但若要過來這邊,卻得繞路走大橋。
夕陽靜靜鋪在水面上,粼粼的波光。
這個人,上輩子害了我一世。
這輩子,我想把書念ţúₚ下去,頂好讓他再自願開一次「金口」。
4
隔天,爸興沖沖地帶了本字典回家。
這本字典又大又厚,兩隻手才捧得過來。
淡灰色的封面,燙著金色的標題。
他說:「這是我到盧家借來的。
「人家說,看在你家陳荷成績Ṱŭ⁹好的份上,才捨得借呢。
「當年花了整整十六塊買它。
「盧凱就是翻著這本字典考上大學的,你也要爭氣呀。」
前世,我爸也借來了這本字典。
也是以我的名義。
可是因為太相信七叔的預言,連摸也不准我摸一下,明說是妹妹的東西。
妹妹一向對書不感興趣。
自從字典借回來,先是被她揉搓得全是油印子、餅乾碎,又被她扔到床腳,給老鼠啃得坑坑窪窪。
後來,人家聽說我不上學了,便來拿字典。
卻看見字典已經給糟蹋得面目全非,發了黴,沾上了老鼠屎。
盧大叔傷心氣憤之下,不Ťũ̂ₓ禁抱怨了兩句。
爸嗤笑道:「本來就是舊東西,借了還想要回去。你也太精明了。」
盧大叔以為是我弄壞的,只說:「罷了,怪我看錯陳荷這個孩子。」
爸媽聽了,都沒吭聲。
我不知情。
下工路上,照樣和大叔打招呼,卻遭到冷眼,回到家,才知道實情。
這一次,妹妹本來頭都沒抬,在玩布娃娃。
可是,聽爸爸說得這麼難得,立刻丟下娃娃,拽著他的衣襟,說:「爸,給我,給我。」
爸說:「小字典你都查不明白,還要這個。
「就知道跟姐姐搶。」
妹妹大聲哭了起來。
媽忙拿著我的小字典來打圓場。
她說:「陳荷有了這本大的,那,這本小的就給老二。」
妹妹搶過小字典,用力一扯,撕下了好幾頁。
爸氣得跳起來:「這本字典也花了我十塊錢!」
他抄起笤帚去追打妹妹。
媽在中間攔著,鬧得雞飛狗跳。
家裡總是這樣鬧哄哄的。
爸媽之間,也常因為吃一點小虧,有一點不順,就嚷罵不休。
前世,我還跟著傷心,著急。
這一回,我背起書包默默跑到了屋後的曬穀場上。
場上剛用石碾子碾過,近來又沒下雨,曬得平整乾淨。
我盤腿坐下,拿出課本,開始背書。
5
不久便是期中考試。
整個鄉要進行一次大統考。
村小都條件有限,為防止作弊,商議好三、四年級先放一天假,把教室騰出來,給一、二年級考試。
ṱùₓ我收拾東西正要回家,二年級的紀老師喊住了我。
她說:「跟你們老師說過了,明天你也來。
「到時候,你悄悄地,就坐在這兒。」
她指著最後一排,角落的位置,接著道:「名字就寫李小花。」
我立刻明白了。
她想讓我冒名頂替。
眼前浮現李小花的樣子。
黑黑瘦瘦,總拖著鼻涕,衣服又髒又破。
她比我大兩歲,可是上學晚,比我還低一級。
我可憐她,時常阻止那些欺負她的人,可憑我一個,到底力量有限。
紀老師皺著眉頭,嫌棄地說:「李小花自己考,一定考個零蛋。
「我這半學期,真白忙活了。」
見我不吭聲,她笑笑:「陳荷,我總不可能把你綁著來,就看你願不願意幫老師的忙了。」
爸忽然在窗外招手叫我。
紀老師笑著迎了出去。
他說去衛生所拿感冒藥,順路帶我回家。
兩人聊起即將到來的統考,聊起李小花。
爸不屑地道:「哼,她媽是個瘋子,她爸是個二貨。她不考零蛋,誰考零蛋?」
紀老師連聲附和。
我爸忽然道:「讓陳荷替她考。」
老師故作為難:「這樣好嗎?陳荷恐怕不願意呢。」
爸的大掌重重拍在我頭上:「呵,我是她老子,我說了算。」
壓低聲音,他又道:「紀老師,求您公公幫忙的事情,回家,您再給我說說唄……」
6
第二天,我默默背著書包來了學校。
李小花蹲在路口,無聊地扯著巴根草。
看見我,咧嘴憨笑。
腳上穿的一雙布鞋也張開兩個大口,黑乎乎的腳趾從裡頭戳了出來。
我走到她跟前,把表姐給的一雙舊布鞋送了她。
這雙鞋是前一天表姐在學校給我的,放在書包裡,媽不知道。
她跟爸,是連一根舊布條也不捨得送人的。
李小花個子小,腳卻大。
八成是營養不良,沒長起來,鞋子給她穿,正合腳。
她把那雙沾著雞屎的舊鞋還抱在懷裡,憨笑著,笑得我非常傷心。
我進了考場。
二年級的學生狐疑地打量我。
當著紀老師的面,卻都沒敢吱聲。
考場裡還有一位其他學校來的監考老師。
她非常負責,一直來回巡視。
中途,我偶然抬頭,看見一年級的妹妹提前交了卷,站在教室門口張望。
紀老師沒當一回事。
監考老師卻走了出去。
很快,她回來了,徑直走到我旁邊,用看小偷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一番。
她板著臉,語氣強硬:「你叫什麼名字?」
我瞥見紀老師貼著牆根溜走了,心中生起一股無名火。
外校老師冷笑著,追問道:「說啊,你叫什麼名字?
「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不成?」
我不願意說自己是李小花。
也不想說我是陳荷。
最終,我把手上寫著李小花名字的數學試卷遞給她,迎著她的目光,抿著嘴,一語不發。
卷子才寫了一半。
她歎口氣,收走了。
回家路上,妹妹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後面。
她說:「姐姐,老師有沒有打你?
「不是我說的,是二年級的沈紅說的,我都看見了。
「她就是不希望李小花考第一。姐姐你替她考,她一定會是第一的。
「那個白癡,憑什麼呀?」
我停住腳,問她:「你很希望我被打嗎?」
她愣住了。
回到家,爸興奮地問我事情進行得如何。
我說:「被別的學生舉報,當場抓住了。」
爸氣得破口大駡,罵那告密的學生狼心狗肺,多管閒事。
他說,若他是紀老師,一定狠狠揍那多嘴的學生一頓。
妹妹害怕得縮了縮脖子,討好地看著我。
我移開了目光。
7
冒名頂替的事,沒有引起太大的風波。
不久,紀老師離開學校,據說是去外地做生意了。
我在放學路上,遇見那位外校的監考老師。
她迎面而來,看見我就下了車。
我像只刺蝟一般,立刻發動全身警戒。
她卻神情柔和,鄭重地說:「陳荷同學,你好,我叫周素蘭,是鎮上中心小學的老師。
「陳荷,我向你道歉。」
我沒料到這一句。
很吃驚,眼淚立刻沖到眼眶。
前世早早輟學踏入社會,嘗遍了世態炎涼。
重生以來,清晰地看到長輩的無恥,以為世間全是這樣的人。
強者欺負弱者。
弱者逮到機會,暗暗地欺負更弱者。
可這位周素蘭老師說,她向我道歉。
世間還有這樣的人?
周老師默默掏了一方手絹給我。
我擦了眼淚。
她推著自行車,跟我一路走。
她說:「陳荷,我看了你自己的卷子,雙百分。
「這次統考卷子難,三年級全鄉只有一個雙百分。
「那件事,我搞清楚了。是大人的錯,不是你的錯。
「我不該那麼浮躁,當面質問你。」
她看著我,又道:「我去看了李小花。
「小花說,人人都欺負她,只有你對她好,總護著她。
「陳荷,你不但成績好,人品也很好。
「往後有什麼事,儘管來中心小學找我。」
自那以後,我時常在路上遇見周老師。
她會放慢車速,笑著朝我揚手,身後是碧藍長空,燦燦雲霞。
有時,她停下來跟我說幾句話,送一些中心小學自印的資料給我。
資料是手寫蠟紙油印的,常蹭得我手肘墨黑。
可那油墨的氣味,非常親切。
前世的陰影漸漸被我拋開了。
8
轉眼,我上了六年級。
有天下午,一輛麵包車開進校園。
老師們從車上搬下許多紙箱,箱子裡是成套的文具。
村小規模不大,一個年級僅一個班。
那些東西,給每個學生髮一套還有餘裕。
老師在講臺上說:「這次的文具,是咱們鄉優秀企業家陳文凱先生捐贈的。
「同學們一定要心懷感恩,努力學習。」
正說著,他的視線飄向窗外。
外面下著大雨。
迷蒙雨霧中,遠遠地能看見泥濘的河堤上,有個人拄著竹竿,走得跌跌撞撞。
老師露出苦澀的神情。
他別過臉,沉吟片刻,又道:「我聽說班上有同學捉弄陳老七,看不起他是個瞎子。
「其實,我和陳文凱,和陳老七,是一起長大的。
「他是最聰明的一個。如果不是忽然失明,一定比任何人都有出息。
「他已經很可憐了,你們不要欺負他。」
老師把孩子們想得太單純了。
那些凶蠻的孩子,只對拳頭服氣,決不會因為一個人可憐就同情他。
第二天,我在放學路上遇見了七叔。
他是終日在鄉間行走的。
有個學生揮著他的拐杖,叫著:「噢噢噢,打狗棒,噢噢噢,瞎子是丐幫幫主。」
小跟班貼著臉問:「陳老七,陳老七,你什麼時候給我們捐文具呀,你不是比人家還聰明麼?」
七叔垂著手,站在人群中,一語不發。
臉色如同死人一般僵硬。
李小花也在,怯怯地躲在他身後。
七叔脾氣古怪,卻一向對她很好。
村裡人都說:「傻丫頭一看見瞎子來,就跑前跑後替他趕狗。
「瞎子得了點好吃的,也揣在懷裡帶給傻子吃。
「哎呦呦,李大頭,你這女兒不愁嫁了。
「瞎子雖然老,瞎子有錢哦,算一次命收幾十呢,怎麼當不了你的女婿?」
李小花的爹聽了這些話,不敢回罵,只敢回家打女兒,罵她賤種。
女兒挨了打,下一次,還是沖過去替瞎子趕狗。
我本無心幫忙。
但一走過去,男孩們便哄散了。
他們喊著:「陳荷來了,母老虎來了,快跑啊。」
我並不是什麼母老虎。
只是因為常考第一,當著班長,手裡拿著管紀律的簿子,他們便想出這麼個外號,以為是一種羞辱。
竹竿被扔在了河溝裡。
剛下過雨,水漲得很深。
李小花趴在地上,一隻手拽著巴根草,伸長胳膊去夠,險些掉下去。
我叫她讓開,用傘柄把竹竿撈了上來。
9
一年後,我考上了縣裡的中學。
周老師開心得不得了,騎車飛奔到我家。
我給她倒了茶。
她一邊扇著風,一邊笑道:「以後可以考市里的高中。一步步地,你就走出去了。」
爸媽扛著噴霧器回來,問我:「晚飯做好了沒?」
我說做好了。
爸大咧咧地叉開腿,正對著周老師坐下,也不吭聲,掏出煙抽了起來。
周老師訕訕起身,對我說:「陳荷,我回去了。」
我把她送到路口。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才轉身回家。
一進院子,爸便朝我冷笑:「周素蘭又說什麼?
「哼,就她會攛掇。
「一個老姑娘,不結婚,儘管別人家的閒事。」
他拍著桌子,大聲道:「初中就在鎮上念。
「是金子在哪裡都發光。
「好不容易存的一點錢,不是給你拿去城裡瞎造的。」
我正要反駁,盧大叔忽然上門來。
媽忙笑道:「大哥吃了沒?
「是不是要把字典拿回去?」
他擺擺手,道:「老三,我這趟來是要勸勸你。
「我們家盧凱說,那時候要是在鎮上念初中,恐怕考不上好高中,更別提好大學了。
「你別看都是初中,差別大著呢,用的資料都不一樣。
「難得陳荷這麼聰明,不能耽誤了。」
爸愣了一下,馬上訴起苦水。
他拍著腿,歎道:「哥啊。你是不懂我的難處哦。
「我成天不是腰疼,就是背疼。
「難得天放了晴,一出門又犯著東西,弄得頭Ťû₆疼腦熱。
「土裡刨食,刨得一點錢,不是送了陳老七,就是送了衛生所。」
盧大叔勸了兩句。
爸拖著長腔,又念道:「我命不好哦。
「爹娘死得早,娶親,娶了個人家半途不要的童養媳,也沒有得力的老丈人給我靠。」
媽被他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還沒吃完,便放下碗出去幹活了。
盧大叔說:「你不要太信那些。
「有病自當看病,其餘的,都是你自己疑心,白花錢。
「像我就從來不信,小凱還不是順順當當的。
「省下來給孩子上學,才是正道哇。」
電燈忽然一齊滅了。
我爸埋怨道:「大哥,你看你,坐在我家裡亂說話。」
盧大叔憋著氣說:「是跳閘吧。」
他四處一望,都黑漆漆的。
爸仍在嘟囔著。
盧大叔覺得沒趣,背著手摸黑走了。
大道上,忽然傳來篤篤的竹竿聲。
這麼晚了,也不知七叔過來做什麼。
媽取下櫃上一盞煤油燈,劃火柴點了起來。
七叔的影子投在對面的白牆上。
上面已整齊地貼了三排獎狀。
煤油燈前,他主動提出為我算命,不收錢。
爸樂得占個便宜。
七叔說:「這孩子,長大註定吃公家糧,睡公家床。
「三哥,把這個女兒培養出來,榮華富貴,你是享不盡的。」
10
爸不信老師的話,也不信盧大叔的話,卻偏偏相信一個算命的。
他拿著摺子去銀行取錢,送我上了縣城中學。
學校每週放一次假。
每趟回來,媽都給我備好一罐鹹蘿蔔乾。
周老師借著補習的名義,常喊我去家裡。
不是燉骨頭湯,就是做紅燒肉,給我補充營養。
她說:「別頓頓吃鹹菜,學習是費腦子的事情。」
一邊說著,一邊塞錢給我。
錢我總是不肯要。
老師的母親病在床上,她經濟也緊張。
妹妹陳丹年紀越大越不著家,放假回去,我幾乎碰不見她。
沒了那個充滿希望的預言支撐,她比前世還懶得學習。
三年時光倏忽而過,我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
因為成績好,縣裡獎勵了一筆錢。
高中那邊又免除了培養費。
周老師親自送我去上學。
九月清晨,我們並肩站在佈告欄前,看分班表。
不時有家長拉著她問路。
她笑盈盈地指著我:「我不是這裡的老師,也是家長哩。」
高中的課業陡然難了起來。
特別是數理化。
一周學的東西,趕得上初中學一個月的。
每天吃過晚飯回到教室,座位上又堆了一疊作業紙。
慘白的白熾燈,照著一教室埋頭演算的人。
念書的苦,像在深水裡憋著氣,不知何時才有出頭之日。
我咬牙堅持下來。
高一結束,上了百名榜的末尾。
分科時選了理科。
妹妹則連中考都沒參加。
考試那幾天,有人在很遠的柳集碰見她。
她坐在人家自行車後座,一幫人大笑著過去了。
11
高三這年,本家有位姑奶奶去世。
我正好放假,跟著我媽去吃席。
七叔也來了。
他上了一千塊的禮。
眾人驚得大眼瞪小眼。
有個人酸溜溜地說:「瞎子真有錢哦。」
二奶奶點頭歎道:「我這大姐在世的時候,看見老七就喊他喝水,問他吃了沒,叫他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他洗洗,補補。
「老七這個人,記恩呢!」
席間,她們談起另一件事。
瘋子生的李小花,竟也談對象了。
男方是鄰鄉一個孤兒,比她大兩歲。
雖沒有爹娘,學瓦匠學出了師,自己悄悄蓋成兩間瓦房,圍好了一個小院。
陳老七去那鄉算命,常在他家歇腳。
兩個孩子就是他介紹認識的。
當天下午,我去看李小花。
她這些年不上學了,常跟著周老師。
做飯,補衣,養雞,種菜……老師教她的,她都學得有模有樣。
李家的小院子漸漸整潔了。
李大頭喝空的酒瓶都被她整整齊齊壘成一座小山。
有天,李大頭喝了酒又罵女兒。
李小花破天荒地和他對罵,叉著腰,一張嘴又快又尖。
氣得他又喝了半箱啤酒,當夜醉死了。
自此母女相伴度日,倒很清靜。
周老師有個幹姐姐是裁縫,小花跟著去學了。
才學了半年,便給她媽做了一身新衣裳。
看見我來,小花歡喜地拽我進屋。
她從箱子裡拿出平平整整的一件對襟褂子。
料子很素雅。
白色的底,淡黃淡綠的小圓點圖案,領子是俏皮的娃娃領。
她說:「陳荷,這個我做的。給你穿。」
我換上衣服。
她很老到地替我理理領子,拽拽下擺,退後兩步,打量一下,笑道:「長了。
「沒關係,我改改。」
她當即就拿了別針,在下擺做了個記號。
我脫下衣服,站在桌邊,看她裁裁剪剪。
忽然感到很安心。
我笑著問起她談的對象。
小花抿嘴一笑:「我還小呢。七叔說,先跟他來往來往,要是喜歡,就慢慢談婚論嫁。
「要是不喜歡,就回掉他,也沒什麼。
「也不是非得嫁人。」
12
辛苦地熬過高三,我考上了大學。
爸媽不懂什麼志願,只囑咐道:「報個學費最便宜的。」
周老師有些傷感:「我幫不了你了,我的見識也有限。」
盧大叔命他的兒子打了電話回來。
盧凱比我大好多,在北京成家立業,到底見識廣些。
他說:「咱是農村孩子,別選那些虛的,學些好就業的要緊。」
他替我擇定了幾個專業。
爸媽聽了人家的主意,歡喜地要擺升學酒。
兩個人在燈下寫寫畫畫,能請的,都請到了。
那天,菜極潦草。
雜牌的火腿腸切成片片就是一道冷盤。
紅燒的魚死了好多天,大料也蓋不住怪味。
幾桌菜,吃得親戚本家們臉色發灰。
略撥了撥,都放下筷子走人了。
爸媽見菜剩了許多,拎著泔水桶收拾,笑呵呵地說:「這下豬有得吃了。」
他們還著實收了一波禮金。
數錢數得直咂嘴。
但說到學費,他們又哭窮:「沒錢。
「收的禮金我們都還了債了!
「這些年為供你上學,花的錢嚇死人。你不信?來看看,我都記著呢。」
爸舉著他的小帳本。
我略翻了翻,發現連我放假時,一家人吃的肉都算在了我頭上。
我沒再糾纏,自己申請了助學貸款。
開學不久,他們就在家裡聽信了別人的閒話。
「現在大學畢業生也賺不了幾個錢。
「女孩出去上大學,心就野了,自己在外頭找物件。
「好不容易培養出來,一畢了業,就去別人家,給別人賺錢!
「還學著城裡人,管家裡要嫁妝呢!」
爸打電話來。
他說:「下個月初八是好日子,給你定親。
「男方家有十幾台農機出租,還包了老大一片田,種雞頭米。
「只要定了親,人家不但給彩禮,還供你上學。」
我問清是哪一家,不禁冷笑。
「去年剛給孫子擺滿月酒,今年就出來相親?」
爸說:「那個女的沒領證,早跑了。
「本來也是她倒貼。
「你聽爸的。你公公說,要帶著我做生意呢。」
我在電話這頭聽得一陣惡寒。
我說:「你真喜歡,你去嫁!」
爸媽打不通我的電話,找各路親戚幫忙勸我。
但那頓酒席實在把親戚們得罪遍了。
他們便去找周老師。
老師給我打電話,大罵道:「該死!孩子剛考上大學,就攛掇著嫁人。
「別理他們,只當他們放屁!」
我不勝其煩之際,爸媽的注意力忽然被妹妹吸引走了。
陳丹自己在外頭認識了一位元城裡的老闆。
年紀雖大她十幾歲,可據說有好幾套房。
頭一次見我爸媽,煙酒以外還送了八百塊的加油卡。
我爸雖然沒有車,卻仍樂極了:「有這樣的女婿,還怕以後沒有車開?
「養孩子養了這麼多年,總算看到回頭錢了。」
妹妹很快懷了孕,生了個兒子。
爸媽跟著住進城裡的房子,給她帶小孩。
13
我趁著上大學,遷走了戶口。
幾年後畢了業,找的工作工資不錯,可是要去美洲外派,簽字費和安家費先給了三萬。
旁人放心不下家裡。
於我來說,卻是最理想的工作。
我回家收拾東西。
爸媽也正巧帶著侄子回村。
孩子三歲了,仍然終日抱在懷裡哄著。
爸騰出空來,教訓我道:「你給我老老實實考個本地公務員,不然老子綁也給你綁回來。」
他又誇耀道:「你妹夫的公司快要上市了。
「我們把老本都投進去了,明年這時候……」
他豎了幾個指頭:「他給我三百萬。
「到時候我們自己要買一個大房子。」
我沒作聲。
先去同周老師告了別。
老師的母親還在,身體比從前好了些。
我在老人家的枕頭底下放了兩萬塊錢。
接著又去看小花。
她正要開一間裁縫鋪子,我拿出三千塊,做了最大的一個「股東」。
之後又買了些禮品,問候了盧大叔。
該看的人都看完了。
第二天一早,我拎著小時候的一隻舊書包,沿著河堤往街上走。
書包裡,裝著我在這個家僅剩的一些東西。
前世,我也曾無數次這樣走著,出去打工,掙更多的錢回來。
這一次,我卻是為了自己。
轉了許多趟車,傍晚才到火車站。
在車上一夜無眠。
清晨下了車,走出北京火車站,仿佛又開啟了新的一世。
出國前,我接到小花的電話。
她語音哽咽,同我說,七叔家裡失了火。
他一向不信任銀行,怕自己看不見,吃人家的虧。
除了給小花添嫁妝的一點錢,和枕邊的一個小匣子,其餘的東西都燒成灰了。
人家給他出主意,說銀行給換的。
他也是急糊塗了,竟然信了,捧著錢的殘灰去大鬧一通,在地上打滾。
小花得知消息趕過去,哭著拉他起來。
最終員警都來了,卻沒換回半張錢。
當晚,他上吊自殺。
村裡人紛紛說,可見瞎子算命是不靈的。
不然怎麼算不到這件事?
14
我在國外安頓下來,給周老師寫了郵件。
她自己沒有電腦,定期用學校機房的電腦回復我。
有一天,她在信的開頭,說自己很傷心。
我心中一驚。
定了定神,才接著看下去。
原來,七叔死後,村裡派人去收拾,在他隨身的小匣子裡,找到好幾個陳舊的小人。
小人身上紮著針,胸前寫著名字。
陳文凱、盧凱、周素蘭、張偉……盡是這些年鄉里有點出息的人。
大家恍然大悟。
都說怪不得陳文凱近來事事不順,老婆鬧離婚,又欠了一屁股的債。
原來陳老七背後咒他。
周老師寫道:
【我並不信這些。
【我傷心的是,他究竟為什麼恨我?自己想了想,並沒有得罪過他。
【幸好,沒有你的名字。】
聽說,有好事的村人拿著小人去給盧大叔報信。
盧大叔本來不信這些,可是畢竟涉及親兒子,一見之下,又氣又痛,當場跳起來。
他喊道:「陳老七,我是什麼地方得罪了你,這樣咒我的兒子?
「上年他回來還給你送了禮,你竟狠心咒他!」
周老師說,當時我爸在一旁冷笑。
他說的話雖然難聽,卻似乎挑明瞭真相。
他說:「還不是怪你。怪你在他跟前說的話。
「你說,老七,你命不好哦,盧凱才當了個處長,你要是不生病,念書念出去,怕沒有局長,廳長給你當?
「你嘴上說著可惜,不還是炫耀麼?
「他靠算命吃飯,你偏偏到處嚷嚷著不信,不是砸他的飯碗麼?」
盧凱得知消息,當夜坐了火車回來,安慰他爸爸。
盧大叔悄悄地找和尚來做了幾場法事。
人們覺得不祥,很快不再談論陳老七。
周老師說,她卻像是給魘住了,到處打聽。
竟真給她打聽到一些往事。
【陳老七有大名,叫陳文星。只因為他瞎了,大家便不再拿大名叫他。墓碑上,我才又看見這個名字。
【你們陳家二奶奶說,陳文星當年眼睛發了炎,本應該上醫院的。
【村裡有人給了個土方,說魚膽可以明目, 他爸媽捨不得錢,就天天去賣魚的那兒要魚膽, 戳破了滴在眼睛裡。
【那時候的人不懂,生魚膽裡多少細菌呀。本來幾塊錢的藥就治好了, 生生把一雙眼睛弄瞎了。
【瞎了已經夠可憐,瞎了他還想念書。可他爸硬是把他送到老瞎子家,叫他學算命, 晚上就跟著老瞎子睡。
【在老瞎子手上,受了好多罪, 常弄得一褲子的血。
【有次急得去跳河,還是二奶奶救下來的。
【後來老瞎子喝醉酒,跌進河裡淹死,他就接替了他。
【我想, 大概就因為老天對他太不公了, 他才恨極了我們這些略有出息的人。】
我看著郵件,不禁想起了前世。
前世,爸常拉住路過的七叔,炫耀我的成績。
尤其愛說:「你看我們陳荷, 這一雙眼睛, 多亮!
「我把堂屋的一面牆都騰出來了,專門給她貼獎狀!
「我是笨,可我的女兒聰明呀。」
等七叔走遠了, 爸就說:「我從小ẗũ₅抄他作業,給他當跟班,他那時候狂得很, 說我笨哦!現在怎麼樣?」
也許那時, 七叔心裡就種下了恨意的種子。
這一世放過我, 大概是看在了小花的面子上。
15
爸媽滿心期待著三百萬。
可美夢轉眼成空。
我那妹夫,竟然是個騙子。
城裡的房子是租的。
年齡瞞大了十幾歲, 也沒離婚, 原配的女兒都生了孩子了。
他騙陳丹,只是想要一個兒子。
爸媽的養老錢如同撂在水裡。
他們拋下孩子, 舉著大照片,風餐露宿, 四處找那騙子。
我在新聞上看見他們。
爸一臉憤怒, 媽則眼神空洞, 神色悽楚。
記者問他們找不到騙子如何打算。
爸說:「我還有一個大女兒, 叫陳荷。
「我要把她找回來,給我養老。」
可惜, 我遠隔重洋,已不是他能綁得回去的了。
聽說,陳丹一個人帶孩子, 帶得不耐煩, 把他給丟了。
孩子險些餓死。
員警找上門, 抓走了她。
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們陳家都是村裡人茶餘飯後最熱衷談論的話題。
但陸續也有更荒唐的事出來。
村裡總是不缺故事的。
陳文星早被遺忘,墓前長起了半人高的草。
只有小花會去給她的七叔燒一點紙。
清明到了。
她又在家裡疊金元寶了吧。
我凝視著日曆, 想起那年在小河溝邊,幫忙撈河裡竹竿的情景。
那時候,我心裡早有預料。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