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牛犢,幹翻惡虎:懂法青年你別惹
婚禮宣誓的時候,我發現我去世兩年的緝毒警男友,坐在角落,默默看著我。
理智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就已經流了出來。
我渾身都在抖。
司儀笑著說:「看來我們新娘太感動了,嫁給自己心愛的人,一定很開心吧。大家給她鼓鼓掌!」
親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他低頭笑了笑,斟酒,遙遙沖我舉杯,一飲而盡。
我斷斷續續地念著誓詞:「此生,我將忠誠於你,不論生離死別,不論……」
我說不下去了。
那本該是念給他的話。
新郎溫柔地擦去我臉上淚水,低頭親吻我。
眼角餘光裡,那角落,已經沒了人。
1
認識宋慎的時候,我還在讀大學。
我在地鐵出口被人偷了行動電話,踩著高跟鞋一路狂追。
成功地把兩只腳都給崴了。
眼看著就追不上了,腳還疼得要命,我沒忍住,扶著樹就哭了。
身後有人擦著我的肩膀沖出去,高而瘦的身影,穿黑色衞衣,奔跑起來像迅疾的獵豹。
另外有人笑嘻嘻扶起我:「別哭啦,剛那個是我們班長,有他在,你行動電話丟不了。」
我看見他的校徽和姓名,是隔壁警校的,叫做陳旗。
不過一分鐘,那穿黑色衞衣的男生折返了,連人帶行動電話,把小偷押了回來。
「39 秒,宋慎,你短跑是不是又提速了?」陳旗看一眼手表,順便去看那小偷,「算你倒霉,今天遇見了我們系的第一名,還想跑?」
小偷灰溜溜的,連頭也不敢抬。
那個叫做宋慎的男生懶得說話,徑直走來,把行動電話遞還給我。
我撐著樹站起來,伸手去接:「謝謝。」
腳踝又是一陣鑽心的疼,差點摔在地上。
幸好他及時拉了我一把。
他的手臂很有力量,我一把栽到他懷裡。
能聞見他衣服上很淡的洗衣液香味,下巴好像還磕到了他的鎖骨。
宋慎很快松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與我拉開距離。
陳旗看見了,說:「喲,這是腳崴了吧?宋慎,這你不得抱人家去派出所?」
宋慎盯他,眼風冷淡。
陳旗笑得促狹,看向我:「你不知道吧,今天他陪我去寺廟,那大師非要送他一支簽。」
我疑惑。
宋慎顯然想攔住他,而陳旗已經一口氣說完了。
「大師說他的正緣不在過去、不在未來,就在現在。他剛出來就碰見了你,你說巧不巧?」
宋慎警告地看他一眼,示意他閉嘴。
我攥著行動電話,莫名有點臉紅。
那小偷估計也傻了,竟然問:「那還去不去派出所啊?行動電話都還你們了。」
陳旗立刻鎖喉,拖著他往前走,撂下一句:「宋慎,妹子就交給你照顧了。記住,人家兩只腳都崴了!」
我窘迫得要命,說:「沒關系,我自己能走。」
剛邁一步,就疼得齜牙咧嘴。
「不要勉強。」聽見他說。
然後膝彎一輕,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
手臂下意識抱住他脖頸,又慌忙松開。
路燈明亮,他側臉的線條仿佛流暢的水墨一筆,淌進了衞衣領口不可見的地方。
我悄悄伸手,輕輕地攥住他衣袖。
宋慎沒甚麼反應,仿佛沒有察覺。
做完筆錄回學校,周萱已經在校門口等我,不停跟他道謝。
宋慎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我不知哪裡生出的勇氣,大喊:「你能不能給個聯繫方式啊?」
他的腳步頓了頓,可是並沒有停下,背對著我,揮了揮手。
空曠的街上,路燈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長。
我忽然想到了那句話。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2
學校安排和警校的聯誼活動。
我拿出了期末考的勁頭,把個人簡介寫得根正苗紅、天花亂墜,於是順利入選。
我飛快地掃了一圈對面,可惜,沒有宋慎。
我就蔫巴了,幾個男生邀請我跳舞,我也拒絕了。
舞池中央,許多人翩翩起舞,而我在發獃。
聽見門口有人喊一聲:「宋慎?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倏然起立,就見宋慎正和人說話。
「下訓了還有時間,過來簽個到。」
他對面的人正是陳旗,後者聞言便笑:「你小子,老李要你來撐臺面,你就走個過場。」
宋慎懶得說話,簽完就要走。
我連忙喊他:「宋慎。」
他詫異回頭,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我。
我硬著頭皮說:「能不能請你跳支舞?」
陳旗已經「喲喲喲」地喊了起來:「這不是宋慎的正緣嗎?」
宋慎猶疑地喊出我的名字:「紀曉曉?」
我急忙點頭:「我,我今天還沒跳過舞,能不能…」
他靜默片刻,說:「我不會跳舞。」
心沉了下去。
我幹巴巴地說:「好的,好的。」
陳旗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勉強沖他微笑。
宋慎抿了抿唇,忽然說:「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請你喝咖啡。」
捧著熱拿鐵的時候,我簡直像在做夢。
宋慎的話本就不多,今天好像格外安靜似的,一直沒怎麼說話。
交流廳裡的舞會已近尾聲,零零星星有人出來。
學校的大巴車就停在旁邊,司機走下來吸煙。
宋慎問:「你怎麼回去?」
我有點失落:「安排了統一走,要點名。」
他「嗯」了一聲,看一眼手表,說:「我先走了。」
不知道為甚麼,我有種他一走就不會再回頭的感覺。
聲音快過腦子,我喊住他:「宋慎。」
他轉身。
眉毛微挑,在等我說話。
我快把裙子絞爛,借口憋了又憋:「我必須要從聯誼會帶回一個發展對象,你能不能幫幫忙?」
有片刻的安靜。
宋慎終於說:「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我想我需要跟你說明:不出意外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會談戀愛,也不會結婚生子。」
我愣在了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司機師傅抽完了煙,喊了一句:「可以上車了!」
我如夢初醒,語無倫次:「好,好的。謝謝你的咖啡,再見。」
他垂著眼睛看我,答:「再見。」
3
我失戀了,雖然是暗戀。
周萱拽著我去喝酒,說要給我介紹帥哥。
他們幾個去蹦迪了,我坐在原地默默發獃,不自覺地,又想起了宋慎。
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會談戀愛……
於是不知不覺中,一整杯長島冰茶都下了肚。
誰說酒能消愁的?明明愁更愁。
終於要散場了,周萱帶著我抄近道回去,我貼在她耳邊,嘀嘀咕咕說著胡話。
中途,我蹲在垃圾桶邊上想吐,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周萱的尖叫。
我回頭,然後瘋了一樣沖上去,撞開那個拉住周萱的男人。
「臭狗屎,你放開她!」
我沒有推動他,反而被他一把推到了地上。
皮草散開,露出了裡面的吊帶。
他放開周萱,向我走過來。
他拽著我的胳膊,一把拉我起來,另一只手粗魯地拽掉了皮草外套。
「挺講義氣啊小妞,那就由你替她吧。」
我劈手給了他一耳光。
那男的被打疼了,一把掐住我脖子。
周萱撲過來掰他的手,大喊:「救命啊!」
此刻,酒吧外都是散場的人,人聲鼎沸。
沒人能聽到這巷子裡的動靜。
我好像要窒息了。
視線裡全是星星,一顆曡著一顆。
那男的突然被拉開,然後有人重重地揮拳。
拳風又快又狠,不過數秒,那男的被打倒在地,半天都沒爬起來。
我順著牆滑下去,捂著喉嚨,不停咳嗽。
落入了誰的懷抱,真暖和。
宋慎的臉在我面前,皺了眉:「你怎麼樣?」
酒真是好東西,竟然能讓我看見宋慎。
以後還得喝,現實中見不到,幻覺裡見見也好。
見我沉默,他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一晃:「還清醒嗎?」
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小巷昏暗的燈光裡,我看見他挑了挑眉,目光疑問。
我說:「周萱,你給我喝的其實是致幻劑吧?幻覺裡的人還會給我遞紙巾。你說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萱扶著牆站起來,喘著氣罵我:「你傻逼吧?那他媽的就是宋慎!」
4
我伸手,捏了捏宋慎的臉。
是熱乎的。
他不動聲色地與我對視,眼睛黑漆漆的。
竟然是真的宋慎,不是幻想。
我突然一下就哭了,伸出手緊緊抱住他:「我已經要忘記你了,為甚麼又遇見了你……宋慎,我討厭你。」
他僵住了。
他身後躥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誒,這不是宋慎的正緣嗎?哎呀,咱們真是好有緣啊,我們才下訓呢。我說呢,走著走著,他突然就拐彎了,合著是英雄救美來了。」
是陳旗。
他還在喋喋不休:「宋慎,你耳朵可真夠靈的啊,說聽到有人哭,還真有人。這該不會就是正緣之間的心靈感應吧?哈哈哈哈。」
宋慎隱忍地說:「你有時間說話,不如去幫她找找外套。」
陳旗一拍腦袋,真就去找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掉髒水溝裡了啊,沒法穿啊。」
又有寒風吹來,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往他懷裡縮。
陳旗又問:「這可咋辦呢?」
宋慎一言不發,直接開始脫外套,然後,用那件羽絨服裹住了我。
他的體溫,他的體溫。
我被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兩只眼睛與他對視。
他問我:「還能走嗎?」
昏暗的燈光落在他眼睛,我竟覺得他比平時耐心好多。
我有點想哭:「我的腿好疼,有螞蟻在咬我。你能不能抱我起來?」
周萱終於回過神來,叉腰:「你酒喝多了真沒智商啊,螞蟻稀得咬你,你是蹲久了腿麻!」
我聽不明白她說甚麼,只知道拿宋慎的外套擦眼淚。
眼淚燙到了臉,於是挨了打的地方也開始隱隱作痛。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甚麼也沒說,打橫將我抱了起來。
穿過昏暗的小巷,穿過喧鬧的酒吧。
他的手臂這麼有力量,整個人卻又安靜冷淡。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別過了臉。
睫毛落下的弧度,像蝴蝶的翅膀,又長又翹。
胃又開始翻湧,我捂住嘴巴。
宋慎有所察覺:「想吐?」
聲音很輕,聽上去竟然有點溫柔。
我抹著瞬間湧出來的眼淚:「現在不想了。」
他抬眸:「你又哭了?」
我忍不住哽咽:「我好難受,好難受啊。」
他垂眼瞧我臉上被打出的紅痕,眼神暗了暗:「去醫院處理一下,很快會好。」
我搖頭:「不是的,我心裡難受。」
宋慎徵詢地看我。
夜色作祟,酒精作祟,我竟然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一點點溫情。
胸口的酸澀越發洶湧,我揪著他的毛衣領口,忍不住大哭。
「宋慎,我才剛學會喜歡,你就說你一輩子不談戀愛。可是一輩子那麼長,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可以嗎,可以嗎?」
我祈求地望向他。
可是,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甚至不再看我,視線落向街上偶爾呼嘯的車輛。
晚風好冷,不見星辰。
我慢慢松開了他的衣服。
「周萱說得對,我今天喝醉了,對不起。」
5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寢室的牀上。
天光大亮。
我看一眼行動電話,竟然已經十一點了。
我開口,才覺聲音沙啞:「周萱?你在嗎?」
周萱拉開窗簾,給我倒一杯蜂蜜水,遞上來。
「快喝吧,補充補充水分。」
頭好疼,疼得像要裂開。
臉和胳膊也疼,窗外陽光照進來,我看見自己的手臂青一塊紫一塊的。
我猶猶豫豫:「我昨天賴了你的酒,被你打了一頓嗎?」
周萱沒好氣地叉腰:「甚麼被我打,是咱倆被色狼打了好嗎?」
她爬上我的牀,使勁晃我肩膀。
「大小姐,別告訴我,你把昨晚的事情全部都忘記了。」
我被她晃得頭暈,索性又躺下,望著天花板發獃。
「你說昨晚,色狼?」
有零碎的片段湧進來,一會兒是變態男伸手拉扯我的外套,一會兒是我在宋慎懷裡哭。
我雙手捂住臉:「我一定是在做夢。」
周萱沒打算放過我,把我的手拿開,對著我有條不紊地講述。
「你昨天……」
她說,昨天陳旗被女朋友召喚走了,於是宋慎打車送我們去醫院。
一路上,我都在小聲哭。
司機都註意到了我,從後視鏡裡不斷觀察我們。
宋慎不得不把校園卡拿給司機看,證明自己並非壞人。
醫生給我膝蓋手臂上藥的時候,我就抓著宋慎哭,一直哭到抽氣。
最後還是宋慎接過了棉簽,一點點給我破損的傷口消毒。
醫生覺得好笑,跟宋慎說,小女朋友挺嬌氣啊。
宋慎還沒說話,我已經大哭起來,說我沒資格做他女朋友。
他把我們送回學校的時候,已經快到淩晨四點。
據說,我拽著宋慎的袖子,怎麼也不肯放手。
「你走了就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你走了我們就徹底沒關系了,我知道。」
宋慎始終沉默,低頭看著我,由著我拉扯。
我望著他,然後抹眼淚。
最後突然松手了,哽咽著,又很堅決:「你走吧,你不戀愛沒關系,我可以一個人戀愛。沒關系,真的沒關系的。」
門衞都忍不住要出來巡視了,周萱覺得丟臉,把我往裡拽。
而我還在胡言亂語,一步三回頭,哇哇亂哭。
宋慎一直沒說話,只是目送著我們,直到徹底看不見。
6
周萱還在惟妙惟肖地糢仿:「喜歡一個人有錯嗎?周萱你憑甚麼讓我閉嘴?嗚嗚嗚嗚嗚——」
我拿枕巾蒙住臉,試圖勒死自己。
沒臉活了,真的。
周萱揭開我的枕巾,把行動電話遞到我面前。
「你昨天嘀嘀咕咕不知道給誰發了一晚上消息,你快看看吧,別是給老師們狂熱表白了。」
我渾身一激靈,攥著行動電話坐起來。
卻見微信裡空空蕩蕩,只有來自一個陌生頭像的未讀消息。
他說:「是。」
甚麼鬼?
我點開聊天對話框,往上滑到頂。
前面都是一些顛三倒四的話,一會兒喊疼,一會兒說害怕。
對面的人竟然也很耐心地配合著。
回覆雖然都很簡短,但能讓人知道,他沒有離開。
再往下滑,開始耍無賴。
「你相信命運嗎?」
「一輩子太長,只爭朝夕。我們投骰子,1︰3,我贏,4︰6,你贏。」
「我只要朝夕,不要一輩子,行不行?」
對面沒有回覆。
隔了快有二十分鐘,才有了新消息。
他的回答是投出了一枚骰子。
四點。
他贏了。
兩個人應該再無交集。
而我卻發出了開心的表情包,篤定:「是 3 誒,我贏了。」
他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今天早上八點,我還在沉睡的時候,他回了消息。
他說:「是。」
是,你贏了。
是,我們或許可以嘗試著,一起走向朝夕。
7
我是個耍賴又眼花的醉鬼。
而他竟然也默許。
我感覺眼眶有些發酸。
周萱已經興奮得快大叫:「紀曉曉你真有本事啊!你真的醉了嗎?怎麼比你醒著的時候還會啊?」
我搖搖頭,覺得心口發酸發脹,甚麼也說不出。
爬下牀去洗漱的時候,瞥見搭在椅背上的黑色羽絨服。
昨晚的記憶又回來了一些。
我如何在宋慎懷裡冷到戰栗,他如何脫下羽絨服裹住我。
我揪著他的衣領哭,而他真的低頭看著我,眼睛黑漆漆,像黑曜石。
不能再想了。
最好能躲他幾天。
那邊,周萱接起了電話:「喂,警察啊,哦哦好的,我們大概過半小時去。」
她溜達到我身後,與鏡子裡的我對視。
「忘了告訴你,昨天宋慎問我們,需不需要報警。我一想怎麼能讓臭流氓跑了,那必須得報警啊。」
洗面奶糊住了我的眼皮,我手忙腳亂地沖掉。
聽見周萱激情宣告:「所以,收拾收拾,咱們去派出所。會流氓,順便會一會你的情郎吧!」
很突然的,水嗆進了喉嚨裡。
我咳到喘不上氣。
一開始只是嗆水,後來就像是風寒所致的咳嗽。
周萱給我倒了水,又拆開藥盒,把膠囊遞給我。
「宋慎給你準備的感冒藥。醫生說你沒發熱,不給你開,他說你遲早會。不得不說,他未卜先知了,是不是?」
我捏著小小的膠囊,一時走神。
8
派出所裡,宋慎已經到了。
只是一個背影,仍能看出來英俊。
我戴著帽子,戴著口罩,全程跟在周萱身後,試圖讓自己隱形。
幸好宋慎也沒有找我說些甚麼,只是跟警察交流,講昨天事情的始末。
我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有點說不上來的難受,於是借口接水喝,走出去了。
水咕嚕嚕,我拿著紙杯,有點走神。
旁邊伸出一只手,替我關掉水龍頭。
「溢出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慌亂抬頭,對上宋慎的眼睛。
「你今天一直躲著我,為甚麼?」他沉吟數秒,像在組織語言,「不是說,只爭朝夕?」
手一抖,熱水就要灑出來。
幸好宋慎反應快,穩穩地接住了。
他停頓片刻,說:「我聽說酒後吐真言,也聽說酒後說胡話。不知道昨天,你算哪種?」
昨天那些話……
我尷尬到耳朵通紅,不敢抬頭看他。
宋慎觀察我的神色,以為得到了答案,笑了笑:「明白了,我會把昨天的話當作玩笑。」
他轉身要走。
我猛然抬頭,脫口而出:「那不是玩笑。」
他頓住。
我感覺臉龐在燒,聲音有點抖,卻固執地想把話說完。
「那不是玩笑,那是我的心裡話,只是平時不敢說。」
宋慎看著我,仍舊是很平靜的樣子,耐心的、等待的糢樣。
我忽然覺得緊張,又覺得羞愧。
「昨天晚上,我不應該那樣。對不起,那像是一種脅迫,逼迫你答應。但其實你沒必要同意,你只需要聽你自己的……」
宋慎打斷了我:「我今年二十歲。」
我遲疑:「嗯?」
他淡淡道:「所以,我是一個成年人,很清楚自己在做甚麼。」
頭又好像暈乎乎的,我的聲音都在飄:「你的意思是……」
宋慎雙手插兜,難得的,有些不確定的樣子。
「我的意思是,也許我們可以在一起試試看。我只是在想,怎樣才能讓你不受傷。」
猜想得到了證實。
我激動得要跳起來,不管不顧地抱住他胳膊。
「我不會受傷,絕對不會!」
他笑了笑,看我又蹦又跳的樣子,伸手撥了撥我散亂的發絲。
他似乎想說些甚麼,但最終還是甚麼也沒說。
9
我和宋慎戀愛了!
光是想到這件事,都會讓我開始傻笑。
周萱被我念叨煩了,把我按在椅子上,把化妝品一樣一樣塞給我。
「你現在就化妝,然後去找他,然後去談戀愛。」
我無比嬌羞:,「他學校管理嚴啊,我只能晚上去找他。」
周萱站直了,把筆塞給我,大吼:「那你趕緊寫作業,明天就要交了!」
戀愛與學習也許是可以得兼的。
我想。
宋慎很忙,我們經常在自習室約會。
說是約會,其實也不全是,只是各自學習罷了。
他學的時候總是很認真,我呢,心猿意馬。
寫著寫著,放了筆,放了練習冊,趴在桌子上,偷偷瞧他。
這麼一個大帥哥!
這麼一個聰明正直善良勇敢的大帥哥!
是我男朋友誒!
大多數時候,他假裝看不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偶爾的偶爾,他會伸手,覆上我的眼睛,然後稍稍用力,把我的腦袋轉回去。
每每這個時候,我就順勢攬過他的手。
他瞥我一眼,我笑眯眯做口型:我幫你暖手呀!
他並不說話,也沒有抽回手,只是張開了手指,將我的完全包裹起來。
就有熨帖的溫度,從指尖一直漫到心口。
他的手總是比我暖和。
10
周萱覺得是我喜歡宋慎多一點。
她教導我:「感情裡面,一定要他喜歡你比你喜歡他多,這樣你才會開心,知道嗎?」
我遲疑:「但是……就算我喜歡他比較多,我也很開心誒,超開心的。」
周萱往牀上一躺,哀號:「沒救了你。」
我忍不住微笑。
宋慎的愛,是內斂的,不似我的張揚。
他並不輕易做決定,可一旦他決定了做甚麼,他就會用心做好。
一諾千金,他就是那種人。
那些他不外露的甜蜜,我只想一一藏起來,我自己看,誰也別想知道。
金屋藏嬌,我藏宋慎。
難得的假期裡,他約我出去玩。
飛機轉高鐵再轉大巴,我們從北方抵達南方。
車輛穿過田野,大片大片的陌生植物。
宋慎說,這是煙草。
我從小生活在北方,一路上都有些新奇。
他就把靠窗的位置讓給我,我看風景,他看我。
去目的地的大巴是在傍晚,我在他肩膀上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透過車窗,看見一彎明月。
窗外山巒一掠而過,唯有明月始終。
我對著月亮悄悄許願: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再看宋慎,他竟睡著了。
只是睡得不太踏實,不知夢見了甚麼,微微蹙眉。
我悄悄伸手去撫他的眉心。
這樣好看的一張臉,真舍不得他皺眉。
連一丁點難受也不要。
大巴停在收費站,宋慎睜開了眼。
我猝不及防,保持著低頭瞧他的姿勢,被他捉住視線。
他很慢地眨了眨眼,帶著點剛醒的迷瞪。
我有些被抓包的尷尬,訕笑著準備躺回原地。
下一秒,他扣住我的腦袋,吻了上來。
11
很輕,一觸即離。
後座有人撳亮了座燈,伸手去置物架上取東西。
宋慎很快放開了我。
臉龐猶如火燒,我拿外套的帽子包住臉,一把將拉鏈拉到最上,只露出兩只眼睛。
他雙手撐住我臉頰,將我轉過去與他對視。
「這麼容易害羞,」他問,「見家長可怎麼辦呢?」
見家長?
手心立刻沁出了薄汗,我越發緊張:「你怎麼沒提前說?我都沒有準備。」
他有些好笑似的,問:「你要準備甚麼?」
我糾結:「比方說怎麼禮貌周全,怎麼讓叔叔阿姨喜歡我……這些,我都沒經历過,得提前預習。」
宋慎望著我,彎了彎唇角,笑意很快又隱匿。
他說:「不是叔叔阿姨。」
我疑惑:「嗯?」
他說:「我父母已經去世了,要帶你見的長輩,是他們的故交。」
夜色中的車廂裡,他就用這麼平淡的語氣,講這樣的事情。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宋慎說:「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很認真地看他。
「他們不在,那我一定要多愛你一點才行。」
宋慎不再說話,只是望著我。
我把他的手掌拉到臉頰,用臉龐的溫度,去溫暖他方才受涼的皮膚。
我低聲說:「如果更早一點知道,我會更早一點,加倍愛你。」
他把手抽回去,緊緊抱住了我。
我又看見車窗外的月亮。
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12
宋慎的長輩很和善。
盡管他看上去級別很高,但跟我們說話時,慈愛得跟我爸爸沒甚麼兩樣。
飯局將近尾聲的時候,他竟然主動向我舉杯。
我受寵若驚,連忙斟酒,彎腰與他碰杯。
宋慎要攔我,沒攔住,我已經咕嚕嚕全喝了。
他的目光裡有責備。
袁叔叔笑了笑:「這麼多年,小慎終於有一個人在身邊,可以過平常人的生活。謝謝你。」
宋慎垂著眼,並沒有說甚麼。
我莫名有點眼熱,可能是那杯白酒鬧的。
我說:「不用謝,要謝也是我謝他,給了我機會。您不知道吧,是我追的他,哈哈哈哈哈。」
宋慎難得有些窘迫,低聲解釋:「她一喝酒就這樣。」
袁叔叔看看我,再看看宋慎,也笑起來。
這頓飯吃了很久,大半時候,是袁叔叔在講宋慎小時候的趣事。
我一邊聽,一邊在心裡勾勒小宋慎的樣子。
一定跟現在一樣,帥得不得了,又冷淡。
沒有人知道,私下裡,他能溫暖到甚麼程度。
散場的時候已是晚上,我們和袁叔叔告別,慢悠悠地走回旅店。
庭院裡有一盆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
好神奇,在北方,這個季節,花已經不在室外開了。
宋慎搬了把椅子,讓我坐下慢慢看。
我突發奇想,拉著他的手:「你覺不覺得你很像玫瑰?」
他反問:「玫瑰?」
我狂點頭:「第一眼看到呢,覺得真漂亮;想伸手去摘呢,又會被刺到。」
他望著我,有些猶豫:,「對不起。」
我一把抱住他,臉頰貼在他脖頸撒嬌。
「不要說對不起,還有後半句呢……宋慎,當你真的願意靠近一個人的時候,你會親手拔掉所有的刺,於是就只剩下了漂亮。哈哈哈哈,我像不像詩人?」
宋慎沒有說話,只是抱住我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我費力直起腰,方便貼近他耳朵。
嘀嘀咕咕:「宋慎,我好愛你啊。謝謝你給我靠近你的機會,你都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有多開心。」
13
進了房間,才發現宋慎定的是標間。
兩張牀,楚河漢界,清清白白。
我瞪他,他避開我的視線。
洗漱完後,我躺在牀上,越想越氣短。
另一張牀上,宋慎呼吸清淺,好像已經睡著了。
他怎麼能!怎麼能!
我竟一點魅力也沒有嗎?
我下牀,然後上牀,爬上了他的牀。
他睜開眼睛。
很淡的月光照進來,我能讀懂他目光裡的疑惑。
我掀開被子,鑽了進去,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哎呀,好久沒夢游了,感覺今天很適合。」
宋慎沉默不語,翻身下牀,繞到了原本我的那張牀上,躺下。
我氣悶,坐起來,一步跨到他那裡。
隔著被子,手腳並用,緊緊纏住他。
「我就那麼討厭嗎?別人的男朋友都想和女朋友貼貼,為甚麼你不想?」
宋慎有些隱忍,別開了視線:「你先下來。」
我想哭:「我不要。」
他半哄半勸:「溫度低,你會著涼。」
我鑽進被子,緊緊抱住他的胳膊。
在他震驚的表情裡,甜蜜地微笑起來:「這樣就不會著涼了。」
宋慎看上去不是很想說話。
我又安慰他:「你不用擔心我會對你做甚麼,我根本打不過你啊。我要是違法犯罪了,你就把我綁起來嘛。」
他輕輕吐氣,最終還是說:「睡吧。」
14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睡得著,反正我是睡不著。
宋慎的手臂硌在我胸口,我一動也不敢動。
怕……壓到他。
又不敢松手,怕他悄悄離開。
睡不著,我就看著他的睡顏。
睫毛真長,皮膚真白,真不知道怎麼長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隔壁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聲音。
我忽然意識到了那是甚麼,臉頰忽然紅了,往被子裡縮啊縮。
單人牀太窄,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皮膚。
我慌忙縮回腳,怕冰到他。
我一到冬天就手腳冰涼,今天晚上沒有泡腳,到現在,腳還是冰的。
只是片刻,看見他睜眼。
宋慎把手抽走,翻了個身,於是我的腳,就緊緊貼在了他的小腿上。
好暖和……也可想而知,他會感受到多冰。
我急忙要掙開,根本動彈不得。
「別動。」他聲音帶了點沙啞。
我不敢看他,一點點把自己埋進枕頭裡。
氣氛變得古怪,我有些尷尬,偷瞄宋慎。
卻見他一動不動,看著天花板出神。
原來尷尬的不止我一個人……
夜晚漸漸歸於安靜,我忽然有了別的心思。
我湊近他耳朵,問:「你知道親和吻的區別嗎?」
宋慎似有所覺,並沒有回答,往外側挪了挪,不動聲色地與我拉開距離。
我怎麼能放過他,伸手攬住他肩膀,威脅:「你再動我就趴你身上了。」
宋慎快被我弄得沒脾氣了,隱忍地看我一眼:「你想幹甚麼?」
腦海裡立刻蹦出一個很不宜的答案。
我被自己的無恥震驚到了,額頭壓在他肩窩,笑個不停。
笑夠了,我一本正經抬起頭:「我甚麼也沒想呀,我就是想問問你,你知道親和吻的區別嗎?」
宋慎不說話。
窗外起風了,樹影晃呀晃。
我慢慢往他那邊挪了點:「你不說,我就當你不知道了,我來教你……」
低頭,親在他唇角。
他猝然睜大眼睛,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將我望著。
臉頰有點紅,但是要鎮定:「你不要盯著我看,我在教你知識。」
胳膊肘支起來,閉上眼睛,給自己加油打氣。
可宋慎並不配合。
我毫無章法地親了一通,汗都出來了,還沒尋到門路。
我氣急,睜開眼睛,瞪他:「你怎麼這樣啊?」
就聽見他在笑。
下一秒,天旋地轉。
視線全被他占據,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像是有旋渦,將我的理智抽走。
我覺得我會溺死在他的眼睛裡。
宋慎俯身下來,並不急切,慢慢地、耐心地引導著我。
原來只是這樣,就能覺得腿軟。
他終於放開了我,我快要靈魂出竅,抱著他的手臂,不停喘氣。
宋慎伸手,像撫摸小貓那樣,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
然後他低頭,親了親我的額頭,說:「睡吧。」
15
行程的最後一天,宋慎說他要去個地方,讓我等他一下。
像是不放心,他又叮囑我,如果在外面走動,要格外註意安全。
一路上我都和他形影不離,突然要分開,我有點舍不得他。
我揪著他的衣擺,小聲又小聲:「是甚麼地方?你能不能帶我一起去啊?」
他轉身,一時沒說話。
我又補充:「我就站在門口,不打擾你,行嗎?我想和你在一起。」
宋慎抿了抿唇,最終說:「好。」
公交車停下,他牽著我的手往前走,竟然停在了喪葬用品店。
店門口擺著黃白菊花,有真的,也有假的。
紙別墅、紙轎車、紙衣服,都五彩斑斕的,並不陰森,倒像是藝術品。
宋慎很快出來,拎著一袋冥幣和香,甚麼也沒說,牽著我往前走去。
我才註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黑。
再下車的時候,是在烈士陵園門口。
陵園的位置很隱祕,進去也需要履行多重手續。
宋慎辦好了手續,門衞打開門,示意我們進去。
我大概意識到宋慎要帶我去做甚麼,盯著自己的紅色皮靴,有點猶豫。
顏色……太亮了。
宋慎往前走幾步,見我沒跟上,微微挑眉。
是一個詢問的眼神。
我說:「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把鞋子脫了。」
他不解,皺眉:「你會冷。而且裡面有段鵝卵石的路,你會疼。」
我已經麻利地把皮靴脫了,塞進了書包裡,嘿嘿笑:「不冷,走吧。」
門衞先笑了起來:「小妹,裡面躺著的都是烈士,他們不在意這些。」
宋慎這才明白過來,眼神晦暗不明。
他放下手裡的袋子,走過來。
「你來,他們就會很高興。」他這樣說。
然後,他拉開我書包的拉鏈,取出靴子,托著我的腳踝放到他膝蓋上,一圈圈,重新系著靴子的繩扣。
他做甚麼都很認真。
門衞笑著站到一邊,並沒有說甚麼。
而我的臉卻紅透了。
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忽然有些走神。
想到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握住我的腳踝,全方位地噴雲南白藥。
最後一個繩扣也系好。
宋慎拉起我,輕輕摸了摸我頭頂。
16
踏過鵝卵石,路過松柏,走到了一塊墓碑面前。
是宋慎爸媽的合葬墓。
他們犧牲的時候,是十多年前,宋慎六歲的時候。
墓碑上,本該寫子孫姓名的地方,是空的。
那上面沒有宋慎的名字。
看得出來,陵園的工作人員有認真打掃過,這裡很幹淨,沒甚麼枯枝落葉。
宋慎從袋子裡取出紙巾,輕輕擦拭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裡的兩個人笑得很明淨,眉眼之間,依稀能看到一點宋慎的影子。
宋慎直起腰,點燃幾炷香,分給我。
我連忙接過,拜了又拜。
拜完了,把香拿在手裡,等著宋慎。
他還保持著彎腰拜下的姿勢。
很久沒有動,也許是在心裡和爸爸媽媽說話。
目光不自覺地,又飄到了墓碑照片上。
宋慎把香插進泥土裡,我也跟著過去插。
香灰積了太久,稍一用力,掉了下來,落在了我手背。
燙——
宋慎反應竟然比我還快,握著我的手腕,擰開瓶蓋,把水倒在手背上。
其實只是一瞬間的痛,很快就好了。
我小題大做了,頗有點不好意思。
而他像是有些走神。
我輕聲喊他:「宋慎?在想甚麼?」
他笑了笑:「想到我小時候,也跟你一樣燙到了手。我媽媽就像我現在這樣,很快就擰開瓶蓋,嘩啦啦倒水。」
他只是尋常地講起從前的事,我卻忽然很想抱抱他。
如果連這樣的小事,都能深刻記在心裡。
那麼這些年,他是把和父母的回憶,反複咀嚼了多少遍?
17
我和宋慎雖然相差兩歲,但出生日期只差了一天。
我問他生日怎麼過,他回憶:「七歲開始,就不過生日了。」
我跳起來:「那怎麼能行?」
人行天橋上,他扶住我的腰,無奈:「小心一點。」
我反握住他的手,興致勃勃:「不如我們一起過吧,放在你生日那天,可以嗎?」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點頭說好。
那天正好是周六。
我預約了日租房,喊上周萱、陳旗,又邀請了宋慎的幾個朋友。
大家一起買菜做飯,好不熱鬧。
宋慎提前發了消息給我,說老師留他有事,他會晚到,讓我們不必等他。
周萱炒著菜,指揮宋慎的同學去洗菜,順口問:「怎麼老師留他不留你們啊?」
那幾個人笑起來:「宋慎的畢業去向有爭議,估計老師在挽留吧。」
我切菜的動作慢了下來:「甚麼爭議?」
他們對視,陳旗意識到不對:「宋慎沒跟你說嗎?」
周萱觀察我的神色,說:「別賣關子,趕緊說。」
她開玩笑般地揚起鍋鏟,催促:「你們不說,我可不做飯了啊。」
陳旗說:「嗐,其實也沒多大事兒。宋慎想回雲南做警察,老師覺得他能有更好的前途,想留他在北京。」
我說:「他家鄉在雲南,想回去也正常。」
另一人猶豫著說:「但是,宋慎想做緝毒警察。」
一陣尖銳的痛。
刀切歪了,切在我的手指上。
血立刻湧出來,滴在了白菜上,顏色對比明顯。
周萱立刻丟了鍋鏟,大呼小叫:「怎麼這麼不小心啊?」
那幾個同學頓時噤聲,很有眼色地出去找藥箱了 。
過了幾分鐘,陳旗探頭報告:「沒藥箱,我們去小區門口買。」
一溜煙地跑了,生怕周萱遷怒。
周萱果然恨鐵不成鋼:「你切個菜都能切到手,去去去,去旁邊坐著,我來切。」
我被趕到沙發上,拿紙巾摁住傷口。
血湧出來,很快把紙巾浸濕。
我又抽了幾張,用力摁下去。
門打開,我循聲望去。
宋慎拎著一袋藥,站在門口。
18
他帶上門,走進來。
「路上碰到了他們,他們去取蛋糕了。」他說。
我看著他,心裡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宋慎徑直走過來,握住我的手。
看清紙巾上的血後,皺了眉,語氣嚴厲:「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他取出袋子裡的棉花和酒精,要摁到傷口上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會有點疼。」
我點頭:「我忍著。」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
是,我一向很嬌氣,別說切到手指,磕破皮也能嚶嚶嚶一整天。
我低著頭,躲避他的視線。
棉花摁在傷口上,十指連心,我渾身一激靈。
宋慎取出繃帶,囑咐:「不能碰水,回去要洗澡的話,拿個袋子或者手套包住傷口。」
我點頭。
繃帶一圈圈,纏在我手指上,他繼續:「明天需要換一次繃帶,我會跟周萱說,麻煩她幫你換。」
我再點頭。
他大概以為我是嚇到了,語氣難得柔和:「看上去血流得多,其實創口並不大,過幾天就好了。」
一滴滴淚掉下來,沒入我深色的絨褲上,不見蹤影。
宋慎終於意識到了我的不對勁,撥開我的劉海。
片刻的靜默。
他問:「怎麼哭了?」
我拿手背擦擦眼淚,竭力鎮定下來。
「宋慎,你要回雲南做緝毒警察,是嗎?」
19
他抿了抿唇,先問我:「你就是因為知道了這個,所以切到手的嗎?」
眼淚頓時止不住了。
宋慎伸手過來,擦掉我眼角的淚水。
很快又有溫熱的淚湧出,滴在他手心。
他索性抱住我,將我的臉摁在他的胸膛。
眼淚一滴一滴,打濕他的襯衣。
我聽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然後他說:「本來想晚點告訴你的。」
那就是承認了。
緝毒警察,那是緝毒警察。
是防線,是豐碑,是血肉之軀壘起來的新長城。
也是……走在血與火之間,隨時與死神擦肩的職業。
我緊緊箍住他的腰,哭到有些喘不上氣。
他低聲問我:「曉曉,你有甚麼話想跟我說嗎?」
我說不出話。
我忽然想起了他葬在烈士陵園的父母。
墓碑上面沒有寫兒女的名字,是否意味著某種保護?
我又想起剛認識不久,他說,不出意外的話,他這一輩子不會戀愛,也不會結婚生子。
還有袁叔叔的那番話,說宋慎一直沒打算和人有深入的聯繫,而我是例外。
那些曾被遺忘的細節逐漸串聯。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
不是普通的警察,是某些需要放棄所有社會關系的特殊警察。
所以,他從很早開始,就將自己隔絕於親密關系之外,立下了近乎殉道般的志向。
我是那個硬要闖入的「意外」。
我沒有資格與立場,要求他放棄這樣的選擇。
很久之前,我們就說好了的,只爭朝夕。
朝夕而已。
我哽咽著,努力哭得小聲,這樣就可以假裝,我其實並沒有那麼傷心。
宋慎稍稍將我拉開些距離,垂著眼睛看我。
我偏過頭,想躲開他的目光。
我想我一定哭得很醜,不想讓他看見。
可他低頭,輕輕吻在我的眼睛。
我聽見他說:「對不起。」
那聲音,竟也像是在痛。
20
門又打開,幾個人嘰嘰喳喳地在抱怨外面雨太大了。
宋慎松開了我。
我低著頭,繞開他,去衞生間洗臉。
門關上的瞬間,背脊順著門滑下去。
我將臉埋在膝蓋,抱著頭,無聲地痛哭。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一門之隔的外面,有人看著玻璃門映出的我的身影,一動也不能動。
我單手洗了臉,擦幹淨水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眼睛鼻子還是紅紅的,但幸好不再抽噎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蛋,威脅鏡子裡的人:紀曉曉,你可不許再哭了昂,丟人昂!
從衞生間走出來,我先笑起來:「好香啊,周萱,你廚藝見長。」
大家都是人精,立刻忽略了我紅腫的眼睛,紛紛誇起周萱人美心善廚藝好。
周萱端起最後一盤菜,路過我。
看上去想說點兒甚麼,但又忍住了,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
「生日快樂,要開心啊,曉曉。」她說。
幾個男生一起,七手八腳把蠟燭點燃,又折了紙王冠,一人一頂,戴在我和宋慎的頭上。
不知是誰促狹地推了我一把,我撞進了宋慎的懷裡。
他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
周萱舉起拍立得:「來,看我!」
於是對著鏡頭微笑,閃光燈亮起的瞬間,要笑出八顆牙齒才行。
今天,是宋慎的 21 歲生日呢。
然後有人嚷嚷:「兩位壽星,快許願!」
客廳的燈被撳滅了。
只剩燭光搖曳。
我偷偷睜眼看他,他閉著眼睛,睫毛被燭光投下一片薄薄的影子。
他十指交曡,竟然在很認真地許願。
依稀記得他以前說過,不信這些東西。
於是我也閉上了眼睛。
老天,老天,如果你真的能聽見。
那麼,我 19 歲的生日願望是,要他平安。
我要宋慎平安。
21
宋慎去雲南了。
走之前,註銷了所有的聯繫方式。
網路上有關於他的所有資訊,全被抹掉。
我甚至想,到了雲南,他會不會連名字也換掉呢?
離開北京前,宋慎約我見面。
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沒有休息好。
幾周沒見他,我連眼睛都舍不得眨,走神之際,忽然聽見他說:「曉曉,我們分手吧。」
來之前有做心理建設的,想著怎麼樣也不能哭。
但他剛一說話,我就沒忍住,鼻子泛酸。
宋慎站在樹影底下,手指漸漸收緊,可是他並沒有過來抱我。
「我的工作非常危險,我周圍的人有可能因為我遭到報複。」他的聲音有些疲倦,「曉曉,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下來。
我說:「你可以不聯繫我,真的。你只要每年告訴我一次,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就這樣,可以嗎?」
哽咽得快要無法說話。
我祈求地望著他:「只要這樣,可以嗎?」
卻見宋慎偏過頭,眼圈居然泛了紅。
一瞬間,像重錘砸在我心上,胸口疼得快裂開了。
原來看見愛的人流淚,比自己流淚還要痛千百倍。
我哆嗦著拿出紙巾,踮起腳,擦掉他的眼淚。
大概是最後一次再觸碰,手抖得不像樣。
我把紙巾團成一團,往後退幾步,竭力微笑:「沒關系的,完全不聯繫也可以,分手也可以。宋慎,你別難過。」
只要你別難過。
他重重閉了閉眼,聲音沙啞:「對不起,曉曉。」
我竟然真的忍住了眼淚,笑著說:「怎麼會呢?宋慎,還記得剛在一起的時候我是怎麼說的嗎?我只爭朝夕,你給了我好多個朝夕,我已經賺翻了。」
宋慎望著我,黑漆漆的眼睛裡情緒翻湧,卻都被壓下去,像冰封的海。
我笑嘻嘻,跟他揮手道別:「保重啦,宋慎。以後可不要想我,反正我是不會再想你了,哈哈。」
鳥兒啁啾,風吹樹葉搖。
零星有路人經過,路過我們時好奇地瞅了幾眼。
宋慎沉默著,一動也不動。
我最後再仔細看他。
瘦而高的男孩子,喜歡穿深色衣服,手臂很有力量,指尖卻很溫柔。
宋慎,我把你存在我眼睛裡了。
想你的時候,我就眨眨眼,這樣,我就再也不會想要見到你了。
他始終沒有說話,我笑起來,又重複一遍:「再見,宋慎。」
我先轉的身,我先邁步走的。
把瀟灑的背影留給他,這樣他就不會知道,轉過身的那一瞬間,我哭得多狼狽。
22
宋慎走後,我經常從夢中驚醒。
夢見影視劇、小說裡,那些殘忍的片段。
夢見那些流血的、隱忍的,都變成宋慎的臉。
這天醒來,又是渾身冷汗,心跳得急促。
再一看行動電話,淩晨三點十分。
周萱越過隔欄,爬過來,抱著我的玩偶,壓低聲音:「你又做噩夢了?」
我擦了擦汗,仰頭倒下:「夢見宋慎出了意外,連人帶車,掉進江裡了。」
周萱伸手過來,摸我的臉頰,問:「你之前跟他說過嗎?」
我盯著蚊帳頂,眨了眨眼:「沒有。他壓力已經很大,我不想讓他為難。」
周萱躺下來,踡縮在我身邊,小聲說:「其實宋慎他都知道。」
我翻了個身,看她:「他跟你說過甚麼?」
周萱像是有點心虛,糾結了半天才說:「生日聚會之後,宋慎有問過我,會不會放手是對你最好的選擇。」
我問:「你是怎麼回答的?」
周萱捏捏我的臉:「我說不可能,你要是放手,就等於要了紀曉曉的命。」
我問:「他甚麼反應?」
周萱笑了:「你男人你不知道啊?沒反應,就站那兒不動彈,喜怒不形於色,誰知道他在想甚麼?」
她又邀功:「怎麼樣,我說得好吧?他其實根本舍不得,哈哈哈哈哈。」
我也跟著笑起來,笑著笑著,浮起一層淚霧。
放手等於要了我的命。
可是不放手,我可能真的會沒命。
宋慎,你那會兒,有多煎熬呢?
23
我的確失去了宋慎的所有消息。
他就好像一滴水,匯入了茫茫大海,再也無法打撈。
我如常地學習、做題、學語言。
周萱說:「宋慎哪兒走了呀,宋慎就活在你身上呢。你自己拿著鏡子瞧瞧,你刷題、做展示的樣子,跟他一糢一樣。」
我忍不住笑。
她就又指著我:「你看你看,你笑起來這種冷淡的樣子,不是活脫脫一個女版宋慎嗎?」
我舉手投降,請她不要再說。
和宋慎分開的事,我還沒告訴周萱。
她只知道宋慎要去做緝毒警察,可是緝毒警察也分好多種。
她不知道,宋慎要做的,是最最危險的那一種。
深入敵腹,以血還血,連根拔起。
是他從小就定下的目標,哪怕以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他身上始終背負著那座沉甸甸的墓碑。
我不再看帥哥,也不再談戀愛。
任何人都比不過宋慎,他們怎麼可能比得過他?
我越來越樸素,那些為了宋慎才買的漂亮裙子,都被我寄回了家。
學校衣櫃裡,清一色的純色衣服,隨便拿一件就能穿。
周萱說得沒錯,我把自己活成了宋慎。
因為他最愛穿純色。
24
畢業後,我去了瑞士留學。
這裡沒有我和宋慎一起生活過的痕跡,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
真好,也許這樣我就能早點忘了他。
不要夜夜夢見他。
感恩節的傍晚,蘇黎世飄起了雪。
我推開了窗,冰涼的空氣湧進來,讓一整天都在看文獻的腦子清醒了許多。
「叮」的一聲,電腦提示有新郵件進來。
陌生的發件人,內容也很簡單:感恩節快樂。
沒有署名,也沒有多餘的寒暄。
像是無聊的群發郵件。
我皺了皺眉,光標移到「刪除」鍵時,忽然按不下去。
腦海裡湧起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想。
會不會……會不會?
我把郵件看了又看,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但我就是直覺,那是宋慎發的。
我將額頭抵在玻璃上,慢慢笑起來。
宋慎,如果是你發的,那麼,你在向我報平安對嗎?
很認真地履行了當初那個你並沒有答應的諾言。
「你只要每年告訴我一次,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就這樣,可以嗎?」
他沒有答應,但他卻這樣做了。
有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而玻璃反光卻明白告訴我,我正在微笑,笑得很開心。
…………
國內在過農历新年的時候,有華人朋友邀請我去她家一起過年。
一大家子華僑,很熱鬧地在包餃子。
爺爺躺在搖椅上,邊看電視,邊跟我們這些小輩閑聊。
春晚還沒開始播放,不知他調到了甚麼頻道,電視上在放港樂懷舊。
熟悉的歌詞嚮起來,捏餃子皮的手頓住,我回過頭,看著電視上放著的歌。
「……人生休說苦痛,聚散匆匆莫牽掛。未記風波中英雄勇,就讓浮名輕拋劍外。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爺爺原本在喝茶,看見我盯著電視,倒笑起來:「聽過?以你的年齡,應該不熟悉這首歌。」
我說:「這歌詞很適合形容我一個朋友。」
不言苦痛,輕拋浮名,千山只獨行。
爺爺開玩笑:「哦?那你的朋友一定是個大俠了。」
大家紛紛笑起來。
我也笑,低著頭包餃子,慢慢地,有淚花湧上來。
他何止是個大俠。
…………
正月裡,周萱給我發消息:「寶貝新年快樂!」
我也回:「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她感嘆:「哇,居然秒回。這會兒應該是你那裡的淩晨吧?資本主義國家真無情啊,都把咱們紀美女剝削成甚麼樣了。」
我拿著行動電話直笑。
貧完了,她發過來一張圖:「我前兩天收拾書櫃呢,發現這張照片忘記給你了。」
我點開圖片。
是一張拍立得相片,19 歲生日那天,宋慎攬住我肩膀,我對著鏡頭笑出八顆牙齒。
宋慎並沒有看鏡頭,只是低頭看著我。
眼圈已然泛紅,我問她:「那天你拍了好多張,其他的呢?」
周萱回得很快:「被宋慎要走了,你不知道嗎?」
眼淚很突然地滴在屏幕上。
我想我可能是忘不掉宋慎了。
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不要遺忘。
25
接到來自雲南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寫碩士畢業論文的致謝。
感謝了導師,感謝了學校,甚至感謝了家裡的小貓。
小貓懶洋洋地從我膝蓋上跳下去,留給我一個囂張的屁股。
我就是這樣,帶著笑接起這通電話的。
「喂,哪位?」
對面說的是中文,我最熟悉的母語。
每一個字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我竟理解不了。
「你說,宋慎死了?」
那蒼老的聲音像是哽咽了一下,很快恢複正常,問我是否願意作為宋慎的家屬,接下他的骨灰盒。
「小慎他大概會希望由你來做這件事。」他嘆息。
我買了最近一班回國的機票。
導師疑惑問我為甚麼如此著急回去,論文只差一個答辯,完全可以結束後再回國,省去來回奔波。
在他辦公室裡,淚水在眼眶打轉,我說:「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去世了。」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輕輕拍我肩膀,說:「路上小心,以及,照顧好自己。」
飛機落地,是在北京。
然後很快轉機,抵達昆明。
從航站樓出來,已經有人在等。
他們都穿著便服,警惕性卻很高,目有精光。
見到我時,客氣地引路:「紀小姐,這邊走。」
車門打開,裡面已經坐著一個人。
我恍然,覺得時間流轉,往事历历在目,竟然清晰得好像昨天。
袁叔叔向我伸出手:「曉曉,抱歉,這是打擾你了。」
我與他握手,聲音有點兒沙啞:「他在哪裡?」
車停下。
重重關卡的院子裡,已經有幾排人在等待。
我一眼就看見了那面國旗。
還有國旗底下的方形盒子。
他們捧著盒子,向我走來,一步一步,鄭重無比。
淚水糢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見其他,只看著木盒。
他們交給我的時候,眼裡也有淚。
我顫抖著接過骨灰盒,整個人跪倒在地。
宋慎,宋慎。
他那麼高大的一個人,竟然就裝在了這小小的盒子裡。
我緊緊抱著盒子,眼淚大片大片湧出來。
所有肌肉都在戰栗,渾身上下都在痛,骨頭都好像快要裂開。
像是刀捅進了心口,慢慢地攪動,鋒利的疼痛迅速蔓延,貫穿了全身。
我喘不上氣了,額頭抵著骨灰盒,小聲小聲地倒氣。
宋慎,以前我一哭你就會來哄我的,可你以後再也不會出現了。
你再也不會出現了。
有女警察要過來扶我,袁叔叔示意不必。
他就這麼蹲在我面前,喊我的名字。
我抬頭看他,才發現他的頭髮全白了。
袁叔叔的嘴巴一張一合,說些甚麼,我完全聽不見。
我只是死死抱著盒子,問:「他走的時候,痛不痛啊?」
26
宋慎是烈士,是功臣。
他打入中越邊境的販毒集團內部,源源不斷地送出情報,幾次力挫販毒集團的規糢毒品交易。
在一個月前的兩大集團交易現場,大量警力集結,即將發起圍剿,而宋慎忽然意識到那是個陷阱。
真正的交易地點並不在預先送出的情報中。
定時炸藥已經開始倒計時,宋慎完全有逃生的機會,但他選擇了給戰友發送最後一則情報。
「回去。」
可他自己再也無法回去。
劇烈爆炸,火燄躥到天際,方圓十幾米的樹木瞬間燃著,連綿成小規糢山火。
那個骨灰盒中,只裝了部分疑似殘骸。
他連個全屍都沒能留下。
袁叔叔說:「他的犧牲是有價值的。順著他留下的線索,我們打掉了販毒集團,抓捕了十幾個高級別的逃犯。其中,就有多年前殺害他父母的兇手。」
烈士陵園裡,宋慎的墓碑就立在他父母旁邊。
我蹲下去,輕輕描摹他眉眼。
這張應該是他警校入學時候的照片,沒有長開,還很青澀。
可眉宇之間,已經有了不符合年齡的穩重。
相機鏡頭下,宋慎一絲笑意也無。隔著數年光陰、隔著一重生死,遙遙與我對望。
「那次他帶你來和我吃飯,我很驚訝,因為我從沒見過他和女孩子一起。」袁叔叔說,「你看他的照片,他一直就不愛笑,但那天,他笑了很多次。」
鼻子又開始酸。
可是已經連續哭了好幾天的眼睛,幹燥得連淚花也沒有。
我沉默著,把一張一張冥幣放進火堆。
學著多年之前,他的樣子。
灰燼被風卷起來,落在他的照片上。
而他始終年輕,始終冷淡,定格成永恆。
27
袁叔叔說,在父母去世後,宋慎在他家住過一段時間。
他問我要不要去宋慎的房間,收拾一些東西帶走。
我問:「他自己的家呢?那個和爸媽在一起的家。」
袁叔叔說,那棟老式單元樓,許多年前就被拆遷了。
那麼,宋慎,你很早就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是嗎?
那些闔家團圓的日子、我抱怨爸媽管得太嚴的時刻,你在想些甚麼呢?
我簡直不能細想,我怕我會發瘋。
真到了宋慎的房間,才發現其實他也並沒有甚麼特殊的東西。
房間還保留著他離開前的糢樣,整潔得像個樣板間。
書桌上空蕩蕩的,只有書架上還放著幾冊中學時期的筆記本。
我打開衣櫃,裡面也很空,除了幾件校服,就剩一些單色的衣物。
他像是甚麼都沒留下,除了我們這些還記得他的人。
我坐在他的牀榻上,想象少年時期的宋慎,在這個房間裡讀書、寫字、睡覺。
感覺房間立刻被填滿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翹起來。
可一旦窗簾拉開,陽光照進來,其實房間裡只剩我一個人,和孤單的一個影子。
我甚麼也沒拿。
我不需要睹物思人,宋慎就活在我的腦海裡。
只要我還活著,他就不曾徹底消失。
向袁叔叔道別之際,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我會保重身體,您也要保重自己。每年他生日,我都會來看他。」
袁叔叔卻說:「曉曉,他會希望你去過你自己的人生。」
28
過我自己的人生嗎?
可我的人生,絲絲縷縷,已經和宋慎緊緊纏繞在了一起。
我打點了最後一點精力,飛回蘇黎世,完成畢業論文答辯。
我修改了致謝,加上了宋慎的名字。
倘若總有一天我會死去,那麼,我希望他的姓名不要隱沒於人世。
就用這種方式,將我的名字與他的名字並列。
宋慎,紀曉曉。
曾經相愛,曾經分開,曾經死去。
畢業後,我回國,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房子。
白天我是精神奕奕的工程師,晚上,我需要藥物才能入睡。
我迅速消瘦下去。
媽媽來北京旅游,看見我,大驚失色。
「曉曉,工作這麼辛苦嗎?你只剩一把骨頭了!」
她在北京多留了幾天,給我買菜做飯,想給我補補身子。
某天我下班回家,看見她坐在沙發上,並沒有看電視。
茶幾上,放著幾個藥瓶。
她問我:「你告訴我,這些是甚麼?」
她是個善用互聯網的時尚老太太,明知故問。
我笑了笑,答:「這些是治療抑鬱癥的藥。」
她問:「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呢?學業壓力大?工作壓力大?」
我仰頭,眼淚倒流進喉嚨。
「我愛上了一個人,後來他死了,然後,我就這樣了。」我笑,「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
29
兩年了,我的抑鬱癥並沒有好轉。
我不再過生日。
許多年前我站在人行天橋上,驚訝於宋慎那句「七歲以後就不過生日了」。
隔著遙遙時光,我忽然明白了那時的他。
倘若你的生日只會提醒你某個人的死亡,那麼再快樂的日子,也只剩下了悲傷。
周萱來北京出差,見我形銷骨立,抱著我大哭。
她把拍立得相片塞給我,哽咽著:「你為了他,也要努力活下去,好嗎?」
我凝視著那張照片。
19 歲的我,剛剛得知宋慎要遠赴雲南,痛哭了一場。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生離尚有指望,而死別,就是徹底的絕望。
紀曉曉,你可真是個笨蛋。
如果早知道今天,當初是不是該多對他笑一笑的?
爸爸媽媽說,希望我能組建家庭。
媽媽在今年年初的體檢中,查出了乳腺癌。
她說:「我相信你能經濟獨立,但我也希望有一天,在你面臨人生突然的難題的時候,身邊能有一雙手攙扶你,就像我和你爸爸那樣。」
她說:「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卻還要繼續活著。曉曉,就當是為我們考慮,好嗎?」
她說:「我們都老了,很多事情幫不上你,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安穩地過一生。」
我答應她,會接受相親。
前七個都不歡而散。
唯獨第八個,在聽到我說「我有一個無法忘記的人,也許在婚姻中,會對你不公平」的時候,沒有不高興。
他只是笑著說:「沒關系,我心裡也有一個,我們扯平了。」
他叫唐河。
後來和我的名字一起,印在了婚禮請柬上。
30
周萱來當我的伴娘。
她先誇唐河又帥又溫柔,緊接著就說:「要對我們曉曉好一點哦,當初學校裡可多人追她了。」
唐河笑笑,點頭稱是。
化妝間的門關上,只剩下我和唐河。
我問:「你心裡的那個人……」
他說:「她車禍去世了。」
我恍然,點點頭。
他也問:「那麼,你的那位?」
淚水盈滿了眼眶,我笑著擦掉,說:「他是英雄,他為了這個國家而死。」
唐河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婚禮很熱鬧,司儀能說會道,把現場氛圍炒得火熱。
我挽著爸爸的臂彎走上臺去,唐河站在終點等我。
很多年前,我曾幻想過和某人互換戒指。
物是人非。
漫天花瓣撒下來,宣誓環節,我卻卡了殼。
求助地望向臺下的周萱,卻見很暗的角落裡,坐著一個人。
理智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就已經流了出來。
我渾身都在抖。
司儀笑著說:「看來我們新娘太感動了,嫁給自己心愛的人,一定很開心吧。大家給她鼓鼓掌!」
親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那人低頭笑了笑,斟酒,遙遙沖我舉杯,一飲而盡。
我斷斷續續地念著誓詞:「此生,我將忠誠於你,不論生離死別,不論……」
我說不下去了。
那本該是念給他的話。
唐河溫柔地擦去我臉上淚水,低頭親吻我。
眼角餘光裡,那角落,已經沒了人。
31
司儀大聲調動氣氛,鼓勵大家歡呼,滿場喧鬧中,舞臺倒顯得安靜。
我望向唐河:「我看見他了。」
他挑眉:「你的那個他?你確定沒看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
他卻笑了:「如果我的那位今天真能來,我應該會丟下你就走。彼此彼此。」
唐河喊來司儀,與他耳語幾句。
司儀的表情帶著點困惑,卻依言縮短了流程。
十多分鐘後,我從側門繞出去,脫掉了禮服,脫掉了細高跟,踩著一雙換裝用的拖鞋,沖了出去。
酒店大堂,沒有熟悉的身影。
我跑去問前臺小姐:「請問剛才是否有個這麼高、戴帽子、穿黑色衣服的男士進來過?」
許是我語速太快,又或者是我裝扮太古怪,她們面面相覷,沒有說話。
周萱也跟著追出來,小聲罵我:「大小姐,你抽甚麼風?今天是你婚禮,你知道甚麼是婚禮嗎?」
她還穿著綴滿流蘇的伴娘服。
我告訴她:「我看見了宋慎。」
周萱看著我,一些無奈,一些包容:「曉曉,宋慎已經死了,你親手抱回的骨灰盒,你忘記了嗎?」
她伸手摸摸我的臉頰,拉著我往回走:「走吧,給大家敬酒去。你別喝,我幫你擋。你都不知道,這幾年我酒量更好了。」
32
我被她拽回去,走到宴會廳入口,我望向那個角落。
那酒杯,分明有被動過的痕跡。
眼淚湧出來,我掰開周萱的手:「一定是宋慎。」
周萱望著我,幾乎也要哭了:「曉曉,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呢?他已經死了,兩年前就死了。曉曉,你不能為了他搭上整個人生。」
我又開始發抖,用僅存的理智說:「你幫我跟賓客說,我低血糖暈倒了,不能給大家敬酒。你幫我跟唐河說,是我對不住他,改日再還。」
已經說不下去了。
我轉身就走。
滿場都是熱鬧與幸福,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宋慎,他坐在那個角落,目睹我交換戒指、沖我遙遙舉杯的時候,他在想甚麼。
就好像十多年前雲南那個驟失雙親的小男孩,得知父母死訊的時候,他在想甚麼。
我不能想象。
前臺小姐還是那幾個,看見我又出現,表情有些莫名。
我雙手搭在臺子上,哽咽著:「請問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穿黑色衣服、戴帽子的男士?很瘦,大約這麼高,你們有沒有看見他。」
我仰著頭,仍舊有眼淚流下來:「求求你們,你們看見他了嗎?」
前臺小姐連忙給我遞紙巾,另一個小姐猶豫再三,說:「看見了……」
她身邊有人責備地看她一眼,她自知失言,不再說話。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腕,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你看見了嗎?你告訴我他去哪裡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站不住了,整個人順著臺子往下滑,蒙著臉,淚水順著指縫漫出來。
前臺小姐慌忙繞到前面,試圖扶起我。
我拉著她的手:「他對我很重要,沒有他,我快活不下去了。求你,告訴我。」
她終於說:「他讓我們不要說的……唉,他出門之後就往左邊走了,我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我扶著臺子站了起來,沖她鞠躬,又鞠躬:「謝謝你,謝謝你。」
拔腿就走。
左邊,左邊。
左邊有人行道,有公交站臺,還有等待攬客的出租車。
舉目望去,路人行色匆匆,沒有宋慎。
我抓著路邊店鋪的老板一個個詢問:「剛才有沒有一個黑衣服戴帽子的男人經過?」
沒有答案。
深秋的風好冷,刮得我的臉頰都快破碎。
眼淚仍然一層層曡上來。
可是還沒找到宋慎。
宋慎走了,他不會再來找我了。
這一刻,這個想法莫名湧上了腦海,卻又如此確定。
對,按照宋慎的性格,看見我結婚,他不會再來打擾我。
胸口忽然被堵住了,我扶著路燈坐下,大口大口喘氣。
滿目金星裡,我想到一個人。
手指顫抖著,撥打那個電話。
「袁叔叔,」我說,「宋慎是不是回來了?」
33
我終於走到這個偏僻的民宿。
一路上,我都在打袁叔叔留給我的那個電話。
可是打不通,他關機了。
老板娘正在掃落葉,看見我,笑著問:「住宿嗎?」
我沙啞著問:「這邊是不是住了一個男人?今天穿的黑色衣服,戴著黑色帽子。」
她問:「你是他朋友?」
眼淚又湧出來,我說:「你告訴我他住哪一間,好不好?」
老板娘皺眉:「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你自己聯繫吧。」
我哆嗦著,拿行動電話掃她桌上的二維碼:「我給你錢,你要多少錢才能告訴我?一千塊夠嗎?兩千?」
我把付款成功的屏幕亮給她,哽咽著看她:「你能不能告訴我……他住在哪一間?」
老板娘嚇壞了,慢慢往後挪,用看瘋子的眼神看我。
身旁入門鏡裡,我看見了自己。
深秋的季節,卻穿著短袖和露趾拖鞋,原本漂亮的新娘妝被淚水糊成一片,確實很像個精神失常的女人。
我笑了笑,往後退幾步,在民宿門口坐下,一遍遍,繼續打那個電話。
宋慎,你接啊,你接。
可是機械音持續在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我把頭埋在膝蓋上,慢慢地,感覺又呼吸不上來了。
突然有狗叫聲,白色的一只,像看見入侵者那樣,朝著我的方向,迅速地沖上來。
老板娘慌忙大罵:「招財,走開,走開!」
我扶著牆站起來想躲,腳麻了,又跌回原來的地方。
我拿雙手護住頭,心跳也快要靜止。
下一秒,被人打橫抱起。
那方才憤怒咆哮的大狗突然變得乖巧,繞著他的小腿蹭啊蹭。
他垂眼看我,眼中有萬千情緒,卻都壓了下去。
宋慎。
我顫抖著伸手,去摸他的臉。
溫熱的皮膚,不是幻覺。
他抱著我,一路往裡走去,路過老板娘,沖她點了點頭:「這是我朋友。」
門開了,又關上,他輕輕放我在沙發上。
他的房間裡幾近黑暗,他伸手撳亮了燈,然後從行李箱裡拿出一件外套遞給我。
「穿上吧,不然會著涼。」
我扯過外套,丟在了一邊。
然後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淚,一顆一顆,滴在他胸膛。
他僵住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知道要抱他更緊一些。
他沒有消失,沒有被烈火吞沒,沒有躺在那個小小的盒子裡。
宋慎,我的宋慎,他真實地在我懷裡。
不知過了多久,宋慎忽然推開我,動作輕而堅決。
他的眼睛有點紅,可是他微笑著說:「曉曉,新婚快樂。」
34
他擰幹一塊熱毛巾,輕輕擦掉我臉上亂七八糟的淚痕。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腕,翻過來,對著光看。
那上面有好幾道傷痕。
宋慎窒了片刻。
我站了起來,伸手剝他衣服,襯衣紐扣才解開兩顆,就能看見鎖骨上、肩膀上虬結的疤痕。
眼淚又掉出來。
我繼續解紐扣,卻被他按住了。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哆嗦著仍要去解。
就聽見他說:「不要看了。」
無可名狀的酸澀從心底一直漫到眼眶,我不管不顧地撲上去,踮腳,去找他的嘴唇。
用力,親下去。
宋慎猝然睜大眼睛。
他要推開我,我不讓。
腳下絆倒了甚麼,兩個人一齊摔在了牀上。
倒下的一瞬間,他還護著我的頭,怕我撞到。
我拉開他的手腕,低頭親吻他。
柔軟的、溫熱的,我記憶裡的宋慎,現在就在我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慢慢地,他開始回應我。
頂燈落在他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裡,像是有火光在搖曳。
他拿手遮住我的眼睛,更深地吻了下來。
經年的離苦、心碎乃至絕望,全都融化在炙熱的擁抱與親吻裡。
眼淚從眼角慢慢流下來,原來快樂的時候,人也是會掉眼淚的。
我摩挲著他的脖頸,掀開他的衣擺。
我摸到了好多疤痕。
他僵住了。
下一秒,宋慎松開了我,坐了起來。
他的胸口還因動情而上下起伏,可他伸出手,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曉曉,」他聲音沙啞,「我送你回去,今天是你的婚禮。」
35
行動電話鈴聲嚮起了。
我接起。
是唐河。
宋慎看了過來,微笑:「是你丈夫嗎?」
我沒說話,按了擴音鍵。
唐河輕松的聲音傳出來:「紀女士,找到你的那位了嗎?」
宋慎的臉色有細微的變化。
我說:「找到了,他就在我身邊。」
唐河灑脫地笑了:「你比我幸運多了,真的。」
我沉默著,說:「對不起,今天……麻煩你了。」
他說:「麻煩倒不麻煩,頂多是有點丟臉,大家覺得我被新娘擺譜了。哈哈哈,正好有理由跟你離婚了。」
感到有淚霧漫上來,我哽咽著笑:「嗯,禮金我會全部退給你,另外會給你打一筆賠償金,對不起。」
唐河笑得誇張:「咱們好歹差點成為夫妻,你要不要這麼客氣?賠償金就算了。我說過,如果今天是我的那位回來了,我一定丟下你就走。」
手裡的紙巾快要揉爛,我糾結再三,仍然只能說:「對不起。」
他掛斷了電話。
宋慎就坐在旁邊,聽完了全程。
我問他:「現在還要送我回去嗎?」
他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又想掉眼淚,一拳一拳地,砸在他肩膀。
「你送我回去啊,你就看著我跟別人結婚吧!你總是這樣,做了對所有人都好的決定,把自己放在最後面。你有沒有問過我,我想做甚麼選擇?」
他只是坐著不動,由著我打。
我忽然站不住,蹲下去,抬頭瞧他的眼睛,淚流滿面。
「宋慎,如果我今天沒有看見你,我們就完了。你知道嗎?」
他終於開口:「我以為你很幸福。」
幸福嗎?把你拋在腦後,跟另一個男人走進婚姻殿堂,我會幸福嗎?
我攥著他的手,緊緊貼在胸口:「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啊?宋慎。」
他搖頭,伸手拉起我,然後用力抱住了我,像是要把我揉進骨血。
36
我爸媽的電話也追過來了。
那邊還能聽見周萱試圖勸和的聲音。
然而媽媽依舊很憤怒:「紀曉曉,你真的太沒有禮貌了,學人家逃婚是嗎?你也做得出!」
我說:「媽媽,他回來了。」
那邊的怒斥驟然止息,媽媽猶疑著問:「他?那個犧牲了的警察?」
…………
那天,狹小的民宿房間裡,宋慎問我,是否考慮清楚了。
還要怎麼考慮呢?我失去了他那麼多年,每一天,我做夢都想要去到他身邊。
他生時如此,他死時也如此。
我含著淚微笑:「我不想要朝夕了,我想要你的一輩子,可以嗎?」
他立在窗邊,背對著我,整個人像一道悄無聲息的影子,仿佛隨時會和黑夜融為一體,再度消失不見。
我忽然有些恐懼,從背後死死抱住他,哽咽:「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了。」
我聽見一聲嘆息。
宋慎轉身,遮住我的眼睛,深深地吻下來。
多奇怪啊,我明明忍住了沒有哭,可為甚麼,我的臉龐濕漉漉的?
那天,宋慎說,剩下的事情交給他,他會處理。
於是袁叔叔從雲南飛來了北京。
他並沒有動用很大的陣仗,但我爸媽望著門口佇立不動的兩個便衣,仍然顯得有些不自在。
不知道袁叔叔和我爸媽說了甚麼,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媽媽竟然抱著我哭了。
爸爸拍了拍宋慎的肩膀,只說:「你們以後要好好的。」
37
我始終沒有問過他是如何在「去世」兩年後重新回來的。
袁叔叔隱約提了幾句,說宋慎設計讓另一個毒販成了警察的所謂臥底。
在那場焚燒一切罪惡的爆炸中,他逃出生天,卻也失去了和上線的聯繫。
兩年裡他吃了太多的苦,被猜忌,被懷疑,隱忍蟄伏,最終找到破綻,擒殺了頭目,回到了境內。
寥寥幾句帶過,背後卻有無數的驚心動魄。
历史並不會記載,新聞也不會報道,但是祖國會記得。
他和他的戰友,是生活在暗處的盾牌,沉默的盾牌。
…………
雲南省廳跟江蘇省廳交接,宋慎留在了南京工作。
這是對他的一種保護。
我辭職,也跟著他一起前往南京。
暫時沒有找到工作的這段日子,我就天天黏著他。
夜裡我又做噩夢,尖叫著醒來,渾身是汗。
宋慎撳亮夜燈,伸手抱住我,甚麼也沒問,只是低頭,一下下親吻我額頭。
我緊緊地抱住他,肌膚相貼,鼻息相近。
他有呼吸,有心跳,他就在我身邊,不是空洞的幻覺。
手指摩挲著他的手臂。
我想完全地擁有他,完完全全地,和他在一起。
他僵住了,握住我的手指。
我小聲哀求:「宋慎……」
臉貼著他的肩窩,慢慢親吻他。
從他鎖骨的傷疤開始,吻過每一處傷口。
他攏起衣襟:「很醜。」
我把眼淚蹭到被子上,然後抬頭看他,微笑:「不醜,那是你的勛章。」
那些傷痕、那些黑暗、那些被歲月刻下的並不優美的痕跡。
都是你的勛章。
手指碰到他肋骨上那道又長又深的疤,一點點溫暖過去。
在我見不到也無法想象的場景裡,這些疤痕是怎麼留下的呢?
我不想問,也不想他再回憶。
我只想讓他明白,不管變成甚麼樣,他都是我的寶貝。
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最後一個吻,氣息已經亂了,嘴唇貼上他的唇角。
宋慎稍稍推開我一些,像在忍耐。
他望向我,眼睛如寶石般閃燿:「你確定嗎?」
我肯定地點頭,告訴他:「宋慎,我愛你。」
位置陡然發生變化,他低頭,俯視著我。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裡仿佛藏著深海,我望進去,陷進去,無法自拔。
宋慎吻了下來。
大海翻湧,小舟難自渡。
最後的最後,我抱住他脖頸,輕聲說:「宋慎,我好愛你。」
他親吻我的額角,聲音沙啞:「我也是。」
38
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換過睡裙了,枕側沒有人。
我恍然,想到昨天最後的片段,是宋慎抱著我去洗澡。
有些後知後覺的臉紅。
我下牀,慢慢走到客廳,看見宋慎在廚房煮面條。
他聽見動靜,回頭看我,微笑:「醒了?去洗漱,馬上好了。」
我「噢」一聲,並沒有走開,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額頭蹭著他的背脊,只是想要抱抱他,僅此而已。
宋慎放下勺子,捏了捏我的手。
「我就在這裡,不會走。」他告訴我,然後低頭,親一親我的發頂。
我洗漱完畢,他端上來兩碗面,一碗是我的,京醬肉絲的澆頭。
一碗是他的,只有青菜和零星的油花。
我想都沒想,伸手把兩碗面對調,絮絮叨叨:「你瘦了好多,你要多吃點肉,慢慢胖回來。」
宋慎抿了抿唇,說:「曉曉,我不吃肉了。」
我愣了愣,那些因為他的歸來而瘋狂閱讀瀏覽過的、主題為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文獻,一瞬間湧回我的腦海。
我連忙把碗換回來,大口扒拉面條:「那我吃,我也要長胖一點。」
宋慎卻放下了筷子。
他慢慢說:「我身上、精神上,存在很多問題。我不能聽到尖銳的嘯叫、無法開車、不能吃肉,我身上有過多處骨折,膝關節有傷,以後可能無法行走;眼睛也是,失明的風險比普通人高出很多倍……」
我不敢看他,埋頭狼吞虎咽,眼淚掉進碗裡。
聽見他說:「我並不是一個健全的人,所以曉曉,你隨時可以離開我。我保證,沒有人會去幹涉你的選擇。」
我看向他,他卻微笑。
他是很認真地在給我一項權利,可以隨時可以離開他,不用承擔任何道義乃至法律的責任。
我也把筷子放下,說:「明天就去領證。」
宋慎的表情有些錯愕:「甚麼?」
我說:「離婚冷靜期已經過了,我和唐河的離婚證已經拿到手了。法律沒有規定一個剛離婚的女人不能馬上結婚吧?還是你不願意和我結婚?」
他沉默地望著我。
我把自己的碗、用過的鍋收進水池,把水開到最大,擠洗潔精,用力地擦掉油漬。
借此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坐回他的對面。
「我會開車,以後也可以推你的輪椅,你失明了我做你的眼睛。嘯叫沒關系,我會捂住你的耳朵;不吃肉也沒關系,補充蛋白質的方式不止一種。」
因為有點惱火,我語速有些快,講到最後,終於慢了下來,看著他。
「你說的所有都有辦法可以解決,這不是分開的理由。我不會和你分開,也希望你能和我站在一起共同面對困難。而不是把我推到安全穩定的另一邊,自己獨自承受所有。」
宋慎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我掰開他的手,瞪他,眼裡蘊了一層淚:「你以後再說這樣的話,我真的會生氣。」
他俯身,抱住我,聲音近乎嘆息:「我不會了。曉曉,我愛你。」
39
在他等待手續、我等待 offer 的日子裡,我們去領了結婚證。
一路上,我的嘴角翹得,壓都壓不下來。
敲章的小姐姐都笑了,看向宋慎:「你的妻子真的很愛你哦。」
宋慎微笑:「是的,我很幸運。」
走出民政局後,我拉一拉他的袖子,小聲:「幸運的是我。」
幸運這樣一個沉默好似深海的男人,允許我走進他的生命。
是梔子花開的季節,有老太太提著滿籃的花叫賣。
宋慎付了錢,買了一串,繞在我手腕。
有花香滿身。
我驚奇:「為甚麼你給人編鐲子的動作那麼熟練?」
促狹地撞他肩膀:「分開的那些年,有沒有喜歡過別人?」
宋慎隨口說:「沒有。有過一段很乏味的日子,我就想象著給你編東西,以此打發時間。」
胸口不知道彌漫著甚麼滋味,我說不出話,只努力微笑。
他彎腰,折一根狗尾巴草,手指很靈敏,編了個戒指給我。
然後握著我的手,套在了我的左手無名指上。
「你是我的人了。」他說。
我一個勁點頭。
宋慎卻笑了,刮我的鼻子:「宋太太,你會不會太好養活?」
他從褲兜裡摸出一個小盒子。
打開,裡面是枚鑽戒。
我捂住了嘴。
以前覺得偶像劇女主角表達驚訝的糢式太浮誇,真到了我身上才知道,是真的想要大叫,所以才會下意識捂住嘴。
宋慎取下了那枚草戒指,把鑽戒換上。
不大不小,剛剛好。
我對著光看啊看,看啊看,怎麼看都看不夠。
宋慎一直在旁邊,微笑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真是傻樂太過,好半天才想起來:「你怎麼能這麼準確地知道我的尺寸?」
他說:「你晚上睡著的時候,我偷偷量的。」
無法想象他躡手躡腳下牀,去找卷尺量我手指的樣子。
這是宋慎,這可是宋慎誒!
我忽然跺腳:「我沒有給你準備戒指!」
宋慎忍俊不禁:「我沒關系。」
怎麼會沒關系呢?我想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給你。
我拉著他去金店。
導購小姐得知我們今天剛領了結婚證,說要給我們折扣。
「兩位好般配。」她這樣說。
宋慎頷首,我笑著說:「謝謝,我也這樣覺得。」
導購笑得眼睛彎彎,說:「你們認識多久了呀?」
她又有點不好意思:「我和我男朋友也計劃著結婚,又擔心會不會太快。」
我們認識多久了?
18 歲,在地鐵口遇見他;19 歲,和他一起共度生日;22 歲,在異國收到他寄來的郵件;24 歲,失去了他。
握住他的手忍不住收緊,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確信,26 歲,他又回到我的身邊。
導購小姐還在笑盈盈地等待。
宋慎回答:「八年六個月零三天。」
有零有整,這樣精確。
我忍不住望著他,他也望著我,然後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
導購笑著看我:「小姐,你先生很愛你哦。」
眼眶又有淚,我微笑:「是的,我超幸運的。」
40
我把和宋慎的牽手照發給了周萱。
當然,重點是無名指上的戒指。
周萱果然炸了:「紀曉曉!看把你給嘚瑟的!能不能別在單身狗面前秀恩愛了?!」
沒過幾秒,她又追來一條消息:「媽蛋,看見你們幸福,我竟然也想哭了。」
很快,她又撤回了這條消息。
發過來一條新的:「曉曉,要幸福啊。」
我最最要好的朋友啊,她的心我怎麼會不懂?
她不願意讓我想起從前,那些痛與苦都不要再憶起。
她只要我的未來幸福又圓滿。
和周萱的聊天讓我又想起一件事,於是跑到書房去找宋慎。
「照片呢?」
宋慎正在用電腦,順手把我拉到腿上坐著:「甚麼照片?」
大約是剛喝過水,他的嘴唇沾了點水,看上去很有誘惑力。
而現在這個距離……很危險。
我一抬頭就能親到他。
當然,我也的確這樣做了。
都是合法夫妻了,不親白不親,是吧。
宋慎托著我的腰,讓我坐得更舒服些。
但實際上卻是攻城略地,奪走了我的所有呼吸。
以至於他離開我的時候,我已經忘記最初為甚麼走進書房。
他有些好笑地看我:「你說照片。」
我拍了拍腦袋:「你是不是問周萱要過幾張拍立得的照片?我問她要,她說剩下的都給你了。」
他扶著我站了起來,從書櫃裡取出一個陳舊的錢夾。
打開,裡面是我們的合照,還有周萱單獨拍我的照片。
再翻,竟然翻出了一張字條。
宋慎臉色微變,伸手要來搶。
他很少有這麼大的反應,我更好奇了,拿著紙條一溜煙跑到客廳,邊跑邊看。
腳步慢了下來,最終停住。
那字條上,是他大學時代的字跡,他寫:倘若有一天我不幸犧牲,請將這些照片燒給我。宋慎。
我把字條和錢夾都遞還給他。
宋慎接過,表情有些尷尬:「去臥底前,會讓寫遺書。我沒有甚麼遺言需要留下,就……」
他的話停住了,因為我緊緊抱住了他。
他停頓片刻,也伸手,反抱住我,一遍遍撫摸我的長發:「對不起,曉曉。」
41
我懷孕了。
我們沒有刻意避孕,這個結果可以說是自然而然。
只是在衞生間裡,看到驗孕棒顯示結果的那一刻,心裡還是大放煙花。
我有了宋慎的孩子。
真是不可思議。
宋慎在書房整理文件,我推門,走進去。
他抬頭,看見我,笑著問:「今天晚上想吃甚麼?火鍋?炒菜?」
我問他:「孕婦有甚麼忌口嗎?」
他認真想了想,說:「不能抽煙喝酒?其他的應該沒有忌諱,從醫學角度講,正常的飲食都可以……」
我望著他笑啊笑,笑啊笑。
他忽然意識到了甚麼,說到一半的話頓住了。
很驚訝,很不可置信,輕輕把手搭在我的小腹上。
「這裡?」
我把驗孕棒遞給他:「恭喜你,宋慎,你要做爸爸了。」
有一瞬間,他很想把我抱起來,興許是顧及到這位還沒有黃豆大的小寶寶,他停住了。
然後我就看到他一圈圈在書房裡走。
我看得眼花,忍不住笑:「你能不能歇一會兒?」
他依言在我身邊坐下,手指插在我的長發裡,輕輕托著我的腦袋,然後低頭親了下來。
耳鬢廝磨。
漸漸地,由坐變躺,我窩在柔軟的沙發裡,睜著眼睛瞧他。
我好像很少在這種時候睜開眼睛,以至於我有些驚奇。
「原來你的耳朵會變成粉紅色。」
他靜默了片刻,說:「你也很容易變成粉紅色,不止耳朵。」
某些片段在腦海裡無限放大,我的臉騰地一下燒紅。
習慣性地想找東西遮住臉,奈何抱枕都被拋到了地上。
最後只好埋在他的肩窩,悶聲說:「宋慎,你好像學壞了。」
明明以前都是我調戲他。
宋慎學著我,也壓低聲音,告訴我:「從前有所顧忌,現在沒有了。」
我似有所覺:「所以?」
他笑起來:「所以,以後會更壞一點。」
42
宋慎開始正常上下班。
周六,我們倆都休息的時候,他陪我去做產檢。
四維彩超影像裡,寶寶懶洋洋蹬腿,並不太配合。
宋慎專註地看著屏幕裡糢糊的影像,看得比我還認真。
醫生收起探頭,笑了笑:「寶寶很健康。」
又叮囑宋慎:「到了現在七個月的時候呢,睡眠也許會更困難,需要更加照顧孕婦的情緒,懷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宋慎一陣點頭,看上去像是要把醫生的話都背下來。
我忍不住微笑。
歲月很神奇,不是嗎?
最初認識宋慎的時候,我怎麼會想到,那個表情疏離冷淡的男孩子,有一天會陪我站在產科診室,認真學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父親。
從醫院出來,路過電影院,他忽然問我:「要不要去看電影?」
我連忙去翻院線資訊:「可是最近上映的都是動作片,啊,我們去看這個,愛情片。」
動作片免不了有廝殺搏鬥,不想讓他看見。
他說:「看你想看的,我都可以。」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一對蹦蹦跳跳的情侶。
他平淡地說:「好像很久沒有陪你進過影院,做正常情侶應該做的事情。」
我微笑,搖了搖他的手:「宋慎,你是想要彌補你不在我身邊的那幾年嗎?」
他沒說話,算是默認。
我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笑了又笑:「不用特意做甚麼事,只要你在,我就很幸福。」
43
散場的時候已是晚上。
不算很有趣的電影,看到後半程,我已經昏昏欲睡。
宋慎叫醒我的時候,影院裡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只剩零星幾個,在等彩蛋。
倒映了銀幕,他的眼睛看上去在發光,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我咳了咳,說:「是你的小孩要睡的,不是我本人要睡的。」
宋慎低聲笑起來:「嗯,都怪寶寶。」
他慢慢扶我起來,又慢悠悠走出去,準備打車。
新街口很熱鬧,路過一個頭髮花白、穿旗袍的老太太,精神矍鑠,特有氣質。
我拉一拉宋慎的衣袖,示意他看過去:「我老了我也這麼穿。」
他想了想,笑:「那我是不是得寸步不離?」
我問:「為甚麼?」
他一本正經:「老伴兒太好看了,怕其他老頭跟我搶。」
我笑起來,想說話,突然被一陣喧嘩給打斷。
一棟大廈的窗口,不知甚麼時候掛了個小孩兒,死死拽著窗框,搖搖欲墜。
宋慎也望過去。
下一秒,他大步沖了過去——
同一瞬間,那孩子徹底脫力,從窗框連接處,狠狠往下墜。
我捂著心口。
幸好,幸好,宋慎接住了。
哇哇哭著的孩子已經被其他人接過去,宋慎按著胳膊,表情很痛苦。
我連忙打 120,扶著腰跑過去問他:「你怎麼樣?傷到了哪裡?是不是很嚴重?」
他松了眉頭,安慰我:「沒事,中途有卸力,並沒有很痛。」
撒謊。
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怎麼可能沒事,我又不是沒學過物理。
周圍有人拿行動電話在拍視頻,嘴裡念念有詞:「臥槽,在新街口,這小孩兒一下就掉下來了,家長還是要註意……」
我急忙擋住宋慎的臉,喊:「你們別拍了!都別拍了!」
宋慎也反應過來,壓低了帽簷,安撫地拍拍我的手背:「沒事,我們走吧。」
沒有等救護車,我們匆匆離開現場,步行去的急診。
一路上,我都有些心神不寧。
擔心他的胳膊,擔心那些視頻。
宋慎在被醫生打石膏,還分神安慰我:「沒關系的,曉曉。隔了那麼遠,我又戴了帽子,看清正臉的概率很低,你別擔心,好嗎?」
44
事與願違。
這天,周萱給我發來一則視頻。
視頻裡,小男孩搖搖欲墜,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奔跑過去接。
掉下來的那一刻,小男孩的手打歪了男人的帽簷,露出了他的正臉。
…………
視頻的聲音還在繼續:「快準狠一把接住,甚麼是平凡英雄?這就是平凡英雄啊!」
這條視頻的點贊量已經超過十萬,我無法推算瀏覽量會有多高,有多少人看到了這條視頻。
評論區裡都在贊美,我卻看得手腳發涼,胸口發悶。
腦海裡湧出各種亂七八糟的想象,我想喊宋慎,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行動電話從手裡滑下去,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宋慎從書房出來,循聲望來,發現了我的不對勁。
他半蹲下來,擔憂地問:「曉曉?哪裡不舒服嗎?」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是溫熱的、鮮活的。
視頻播放結束,又開始循環,路人激動的聲音嚮起:「臥槽臥槽那小孩兒要掉下來了——」
宋慎撿起行動電話,瞥了一眼,立刻明白發生了甚麼,拍了拍我的手背:「不會有事的,相信我,我來處理。」
說完,他起身,去陽臺打電話。
我木著手指,一遍遍重新整理視頻。
宋慎回來,握住我的手,說:「曉曉,不要看了,會刪掉的。」
眼淚好像堵住了我的喉嚨,我說不出話,只掰開他的手,低著頭,繼續滑動手指。
再刷,再刷。
不知道重新整理了多久,終於顯示「該視頻已刪除,請返回首頁觀看更多精彩視頻」。
我松了口氣。
宋慎慢慢從身後抱住我,完全將我籠罩。
他的體溫、他的心跳、他的氣息。
我又聽見他的聲音,帶著痛:「對不起,曉曉。」
我輕輕摩挲他的手背:「不要說對不起,宋慎。」
義無反顧救人不是你的錯。
隱姓埋名做臥底也不是你的錯。
你是個好人,頂頂好、頂頂善良的人。
即便全世界都該說對不起,唯獨不應該是你。
我轉身,捧著他的臉。
陽光照進來,我看得很清楚,他長而翹的睫毛上,竟然有一些濕意。
45
預產期將近,我們去醫院做最後一次產檢。
醫生笑著說寶寶很健康,又說寶寶不愛動彈,將來一定是個慢性子。
我也跟著笑起來:「慢性子好,像爸爸,沉穩。」
宋慎的表情卻像是有些遺憾似的。
醫生開他玩笑:「怎麼了,不樂意嗎?」
宋慎笑了笑,只說:「如果像我太太,就更好了。」
醫生笑了起來,打趣:「那你們再努力努力,多生幾個,總會有像媽媽的。」
他一貫不理會這些玩笑,此刻卻認真頷首,很認可似的:「如果我太太願意,的確可以。」
我有點臉紅,跟醫生道謝過後,牽著宋慎的手往外走。
他有在努力克服心理障礙,我懷孕後,他就不讓我開車了。
車匯入主幹道,在紅綠燈處停下。
我偏過頭去看他。
歲月對他格外寬容似的,明明比我還大了兩歲,他卻年輕英俊得好像我剛認識他的時候。
宋慎註意到了我的目光,不動聲色:「怎麼了?」
我笑嘻嘻:「帥哥,可以給個聯繫方式嗎?」
他配合我:「不可以,我已經有家室了。」
只是簡單的對話,我卻忍不住笑起來,靠著座椅,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倘若周萱在這裡,一定恨鐵不成鋼地大喊:「紀曉曉,你會不會太好哄啊?」
可是沒辦法,宋慎隨便說點甚麼,我都很開心。
就好像,我生來就是要愛他的。
紅燈轉綠,車輛繼續往前移動。
前面卻像是出了甚麼交通事故似的,兩輛車緊緊挨在一起,車主在人行道上吸煙。
大概是在等交警?
我沒有多想,指著右邊:「是不是可以轉向呀?那條路也能走——」
變故就在此時發生。
砰砰砰幾聲槍嚮,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現前擋風玻璃碎裂了。
宋慎臉色森寒,手握著方向盤,青筋暴起。
他偏頭說了句「坐好」,緊接著車子急速轉彎,引擎發出轟鳴。
我抓著扶手,慌張地看向窗外,看見方才那兩個吸煙的車主,不知何時已經丟掉了煙,手裡拿著槍。
這裡是鬧市區,竟然有人射擊。
周圍一陣喧嘩尖叫,人群四散跑開,依稀能聽見有人哭喊:「喂,警察嗎,這裡有人開槍了!」
不知為何,我很確定,這兩個人是沖著宋慎來的。
我渾身都在發抖,從包裡拿出行動電話,打給袁叔叔。
嘟——嘟——嘟——
只是幾秒,竟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就見其中一個人跨上車,原本看上去剮蹭嚴重的車立刻啓動了起來,順著我們的路線,追了上來。
另一個則站在原地沒有動,眯著眼,舉起槍。
袁叔叔的聲音終於傳來:「喂,曉曉啊?」
行動電話已經掉落。
我撲上去,抱住了宋慎。
砰——
子彈穿過了我的後背,痛意洶湧澎湃,小腹有難以言喻的下墜感,我大口大口地喘息。
痛感淹沒了一切,我想閉眼,卻閉不上,大顆大顆眼淚往下掉,心髒一瞬間暖,一瞬間又變得涼。
宋慎緊緊抱著我,我看見他脖頸上有血。
努力去看他,幸好,他的身上沒有傷口,只是我的血而已。
他拿衣服包紮著我的肩膀,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慌張,手竟然在抖。
源源不斷的血湧出來,浸濕了他的指尖。
46
又有車輛轟鳴的聲音,然後車尾被撞,整輛車都向前滑行,發出了劇烈刺耳的摩擦聲。
連續的撞擊,像要把我們撞死。
宋慎伸手摸摸我的臉,啞聲:「曉曉,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
他松開我的手,表情一瞬間變得森嚴冷酷,他從腰後取出一把槍,哐當打開了車門。
我仰著頭倒在副駕駛上,尖銳的疼從後背彌漫到全身,仿佛有把刀將我剖開,從上至下,宛若淩遲。
砰砰砰幾聲槍嚮,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接著有警笛呼嘯而來的聲音。
掉落在地上的行動電話裡,袁叔叔還在不斷問話:「曉曉?曉曉?你們怎麼了?出了甚麼事?」
我卻無力回答。
渾身都好冷,小腹不斷有痛感,眼前閃過白光。
甚麼都看不見了,我好冷……
…………
醒來的時候是在救護車上。
我的口鼻被戴了氧氣罩,宋慎渾身是血,跪坐在我身邊,雙手死死握住我的,臉色白得嚇人。
幸好,他看上去沒事。
我眨了眨眼,卻發現根本無法說話,渾身都在痛,骨頭好像被一寸寸碾碎。
「不要死,曉曉,求求你,不要死。」他顫抖著,臉頰貼上我的。
臉龐感到一點點暖意,我費力去瞧。
那竟然是宋慎的淚水。
滴在我臉上,卻像是砸在了我心裡。
後背乃至小腹的疼痛頓時都不算痛了,我顫抖著想抬起手,告訴他不要哭。
抬不起來,也說不了話。
老天,我只是想跟他說說話,這樣也不行嗎?
老天,我好累,好冷啊,不要,我不要閉眼,讓我和他說說話……
甚麼儀器發出尖銳的鳴聲,醫生護士都圍了過來。
宋慎不斷地在我耳邊說:「不要睡,曉曉,不要睡。」
我費力搖頭,手指終於夠到他的臉頰。
他哆嗦著將我的手指貼在他臉上,聲音都在抖。
「你不要睡,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有一次老大懷疑我們中間有內鬼,把我們丟在深山自生自滅。那個時候我被流彈打中了腿,夜裡有狼聞著味道過來,我跑不了,已經想放棄了。幻覺裡,我聽見了你的哭聲。我想到你還在等我,就把最後一顆子彈打到了狼的身上,一點點爬回了公路。」
他哽咽著,眼睛紅得嚇人:「曉曉,不要離開我。你走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疼痛慢慢無法感知,我拿手抹去他的眼淚。
一開口,就有血沫湧出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不要哭,宋慎。下輩子,我還來找你。」
劇烈咳嗽,劇烈倒氣,眼神慢慢失去焦距。
宋慎緊緊抱住我,哭得像個孩子,撕心裂肺。
黑暗湧來,浸沒一切。
所有感官都在漸漸失去功能。
混沌的時空裡,我又回到 18 歲那年的秋天。
我從車窗外探出頭,看見淅瀝的秋雨中,那清冷的男孩子撐著傘,獨自遠去。
車在往前開,他在往後走。
這人生漫長而短暫,我有幸與他擦肩,共度朝夕,也算幸運。
…………
曾經有一個人,我愛他重過生命。
我向佛許願,求他平安,哪怕用我的來換。
這一樁交易,我並不算虧。
宋慎,我愛你,非常非常愛你。
(正文完)
【周萱番外:瀟瀟雨歇】
1
接到宋慎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倒水喝。
手裡的杯子不知道甚麼時候砸在地上的,我媽循聲出來,看見了,嚇一跳:「周萱你幹嘛呢?燙到了沒?」
我抓起外套就走。
曉曉在搶救,她竟然在搶救。
電話裡,我追問:「是難產嗎?」
宋慎的聲音很痛苦:「不是……是我害了她。」
我趕上了最快的一列高鐵,到站直接打車去醫院。
司機問我:「家裡有人在醫院呢?」
我拿額頭抵著玻璃,答:「是我的好姐妹。」
要等著我啊,要活著啊,曉曉。
電梯間人太多,我從消防通道往上跑。
十樓,十樓。
推開門沖出去的時候,看見宋慎渾身是血,站在搶救室外面,失魂落魄,一動不動。
他身邊還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警惕地護著他。
我飛奔過去,那槍口就毫不留情地對準我。
我快嚇到腿軟,宋慎慢慢回過頭,啞聲說:「這是我太太的朋友。」
於是槍口放下。
我不敢大聲說話,輕聲問他:「到底出了甚麼事?」
宋慎恍惚著說:「是毒販。他們的目標是我,曉曉替我擋了子彈。」
有淚水從他眼角滑落,他顫抖著,拿手遮住了臉,不再說話。
我握著座椅扶手,感覺五髒六腑都在翻湧。
搶救室的燈熄滅了。
門打開。
醫生推著轉運牀出來,那牀上蒙著一塊白布。
我捂住了嘴,大滴大滴的眼淚湧出來,順著指縫滴下去。
醫生說:「子彈穿過了大動脈,患者失血過多,多器官衰竭。送到的時候,胎兒已經在母體中窒息了……節哀。」
宋慎整個人晃了一下,伸手揭開那張白布。
曉曉閉著眼睛,像是在沉睡。
他俯身,親了親她的額角。
一滴眼淚順著他滿是血污的臉滑下去,滴在了曉曉素白的臉上。
宋慎擦幹淨了手,很認真、很耐心地,一點點揩去了那滴眼淚。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2
曉曉葬禮那天,我請了假,帶上她留在我這邊的東西,又去了南京。
那張遺照裡,她笑得真漂亮,沒心沒肺的,像我剛認識她的樣子。
靈堂裡,曉曉媽媽哭得肝膽俱裂,曉曉生前的朋友都來了,忍著眼淚,勸阿姨節哀。
宋慎立在最角落的地方,穿了一身黑,整個人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凝望著她的遺像,一動不動,像道影子。
我走過去,把曉曉的東西交給他。
他遲緩地看了那個小盒子一眼,問:「這是甚麼?」
我說:「是曉曉抑鬱癥最嚴重的那段時間,她放在我這裡的信。我沒打開看過,她只說如果有一天她沒忍住,自殺了,希望我把這些全部燒給你。」
宋慎接過,仰起頭,閉了閉眼睛,啞聲說:「謝謝你。」
我搖頭,沒忍住,還是說:「她最愛的就是你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他短暫笑了一下,說:「對,她最愛的就是我了。」
3
葬禮過後,我失去了宋慎的消息。
只聽說他把全部財產贈送給了曉曉的父母,然後,不知所蹤。
餐廳的電視在播新聞,說日前南京鬧市區有人持槍搶劫,一名女性不幸遇難。
過程中,多名南京市民見義勇為,開車阻止罪犯進一步行動,受到了市政府的表彰。
同事問我:「周萱,你怎麼哭了?」
我伸手抹掉眼淚:「辣哭的吧。這家店的辣椒太辣了,你也少吃點,哈哈。」
同事疑惑地看我一眼,又看向新聞,說:「這年頭搶劫犯真囂張啊,不過你聽說沒有,好像說路人裡就有一個警察,槍法賊準,當場擊斃了那兩個罪犯。」
眼淚又滑下來,我若無其事道:「是嗎?沒聽說啊。」
同事夾著菜,隨口說:「要我說,就該多一些這樣的警察,看那些壞人還硬氣不。」
頓了頓,她又說:「但說實話,這年頭做警察的家屬,那可太提心吊膽了。唉,前兒我大姨給我介紹警察,我都給拒了,我可沒那大心髒。」
我的眼淚悶在喉嚨裡,大口喝著水,以做掩飾。
水嗆到了喉嚨,我拿紙蒙著臉,終於有理由放聲大哭。
同事嚇到了,連忙拍我的後背:「周萱你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在這則人們茶餘飯後討論的新聞裡,我失去了一個親如姐妹的朋友。
她在最接近幸福的時候,迎來了死亡。
老天爺,你可真是個王八蛋。
【宋慎番外:夢裡朝夕】
1
六歲那年,宋慎見過一場大火。
雖然周圍的人都說他並沒有見過,但那場火燃燒在了他的腦海裡。
以至於之後的十多年,那場火的灰燼依然飄飄搖搖,掉落在他的人生中。
在那場火裡,他失去了父母。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還在等出差許久的爸爸媽媽回來。
說好了的,他們會帶一個奧特曼蛋糕給他的。
可他們食言了,並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此以後,宋慎再也不過生日。
十八歲那年,高考填志願,一排下來,他填的全都是警校。
袁國明欲言又止,勸他:「你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
對烈士遺孤,國家總有些優撫優待。
宋慎回答:「這就是我喜歡的專業。」
從十多年前開始,這就是他唯一的職業目標。
袁國明又說:「那麼到了大學,就可以開始談戀愛了。我可聽你班主任說,你高中班裡、隔壁班裡,包括學姐學妹,都有不少暗戀你的。」
宋慎笑了笑,沒有說話。
袁國明的表情終於變得嚴肅:「托大說一句,我把你當半個兒子。我希望你有健全、幸福的人生,而不是始終活在過去。」
宋慎點了點頭,提交了志願,關上電腦,回答:「好的,我會的。」
然後拎起外套,說一聲:「我先去打球了。」
帶上門走了。
袁國明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嘆了口氣。
宋慎的回答只是為了哄他開心,他怎麼會看不出來。
2
在警校,宋慎是學得最認真的一個。
他身體素質好,加上肯吃苦、肯鑽研,把甚麼都學到了第一。
老李覺得找到了個好苗子,打電話去在宋慎戶籍地的戰友拉家常。
想了解這孩子的家庭情況,順便把他留在北京。
北京好啊,北京有好去處,光榮的,給全家長臉的去處。
那戰友說,你死了這條心吧,他要真想過那種生活,當初也輪不到你們警校收他。
老李碰了一鼻子灰,仍然沒有斷了這個念頭,總想著再勸一勸。
年輕人,心性不定,哪裡就會定死了呢?
宋慎長得好看,性格也沉穩,不僅長輩喜歡,女生也很喜歡。
兄弟們受人之托,問起宋慎心意,他只說不打算談戀愛。
他的生命裡有太重要的事情,留給他自己的空間並不多。
他本就稀薄的情感,大半留給了那個目標。
剩一小半,留在夢裡,讓他反複回到六歲以前,一遍遍重演和父母在一起的溫馨時刻。
學妹一茬茬地進來,總有新鮮人好奇想折那朵高嶺之花。
宋慎一貫點到為止、冷淡疏離,姑娘們也都識趣,漸漸換了方向。
良禽擇木而棲,他就成了樹梢上最孤高的那一支,永遠有人伸手,卻永遠摘不走。
3
在紀曉曉出現之前,宋慎是不相信所謂「正緣」的說法的。
他是無神論者。
那天突然被人叫住的時候,宋慎已經不太能想起這個女孩子到底叫甚麼。
姓張還是姓紀來著?
只是在派出所簽名的時候瞥見了一眼。
宋慎拒絕了她的邀請,卻留意到她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
也許是因為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她從期盼到失落的表情太過熟悉,令宋慎想到了六歲的他自己。
於是拒絕的話繞了個彎,再出口的時候,他問:「要不要喝咖啡?」
哥們兒促狹地拿手肘撞他:「不容易啊,鐵樹開花了這是?」
宋慎卻覺得那並非男女之情,硬要形容的話,更像是給路邊遇到的小貓拆一罐貓糧。
不忍心而已。
所以在她結結巴巴地表露心意的時候,宋慎明白地告訴她,自己一輩子不會談戀愛,也不會結婚生子。
請另覓良人,就像那些曾對他有意的女孩子一樣。
又過了很久,宋慎已經快忘了那個叫作紀曉曉的女孩子。
他又碰見了她,在地鐵上。
擁擠的人群中,她顯然沒有留意到他,整個人沒精打採的。
但就是這樣的她,在看見有鹹豬手的時候,第一個跳起來大罵,把另一個女孩子護在了身後。
多好笑啊,她其實還沒有被保護的那個女孩子高,對峙的時候手也在抖,卻偏偏一步也沒往後退。
宋慎找來了地鐵警察,地鐵警察很快把他們移送下站。
車廂裡恢複了安靜,紀曉曉又縮回去,繼續垂著頭,繼續沒精打採。
宋慎忽然覺得很有意思。
4
宿舍夜聊時,一致認為:男人對女人的愛情,始於憐惜心與好奇心。
很多年後,宋慎被紀曉曉追問當初為甚麼會允許她成為他生命中的「意外」時,不知怎麼,想起了這句話。
憐惜心與好奇心。
看到她的時候,會不忍心拒絕,會心軟,會想要保護她。
盡管他還在猶豫,擔心自己會給她帶來傷害,但她已經信誓旦旦地說:「只要朝夕。」
後來的事情發展得太快,宋慎始終不敢放任自己去愛她。
他曾糾結是否該明白表露自己的心意,像她那樣,毫無保留地,把愛都捧出去。
但多年之後,在中越邊境命懸一線的時刻,宋慎總是非常慶幸。
曾經他表現出來的愛越少,如今她就越容易抽身,不是嗎?
宋慎又開始做夢。
夢裡卻不只有年輕的爸媽,還有蹲在衞生間裡,悄悄哭泣的她的身影。
宋慎想起來分手那天,曉曉是如何祈求著他,可以不要任何聯繫,只想知道他還活著。
而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後來,他即將執行一個極端危險的任務,暴露的風險很大。
出發前,宋慎委托他的上線,敲下了那封定時郵件。
他沒有給任何人留遺書,他只是想讓曉曉以為,他還平安地活在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
她很愛哭,他不希望她哭。
再後來的事情在腦海中只剩影影綽綽的片段。
省廳請來的心理醫生告訴宋慎,那是人腦的自我保護機制。
最殘忍的剔骨、剜肉、砍頭的回憶,都被過濾掉,最後剩下一些尚有實感的痕跡,留在他年輕而傷痕累累的身上。
治療還沒有結束,宋慎聽說了紀曉曉要結婚的事情。
他連夜趕到了北京。
真正站在酒店門口,看見她挽著新郎的手臂微笑的照片時,他忍不住問自己:宋慎,你來又有甚麼意義呢?
然而雙腿還是不受控制地走向了宴會廳。
簽到臺邊,一個圓臉的女孩子笑盈盈地註視著他。
宋慎看見她手邊一遝禮金,才反應過來,立刻走出了酒店,去最近一臺 ATM 機取錢。
他隨身帶著的那張卡裡只有十萬,於是他就取出了十萬。
那圓臉女孩子驚獃了,把筆拿手裡,問他叫甚麼名字。
宋慎沉默了許久,笑了笑,說:「不用寫名字,我進去坐坐就好。」
他找了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周圍大概都是新郎的親朋好友,正在講這一對郎才女貌,實在太合適。
他就默默地聽著,從旁人口中,一點點拼湊起他所錯過的,她的這些年。
她去了瑞士留學,導師非常欣賞她,想留她繼續讀博士。
她卻說自己想早點回到國內,於是回到了北京,就在自己本科學校的附近找了份工作。
他們又說起新娘太瘦,另一人則笑著說:「讓阿河多做好吃的,給她養胖些。」
宋慎忽然覺得自己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
他斟了杯酒,沖著舞臺上互道誓言的新人,遙遙舉杯。
從邊境逃脫後,他的視力下降得厲害,等待著接受相關手術。
於是他並沒有看到,舞臺上的新娘忽然愣住,忽然淚流滿面。
同桌的親朋好友還在熱烈討論,猜測新娘是否願意生二胎,孩子是外婆帶還是奶奶帶。
宋慎把酒杯放下,起身走了。
21 歲那年,他許下了一個生日願望。
他希望他的女孩幸福。
今天這個願望實現了,真好。
5
從雲南打過來的電話震得行動電話沒停過,是要勸他趕緊回去接受治療。
他的內髒、骨頭、眼睛和耳朵,都需要漫長的治療。
他關了機,把行動電話丟在一邊。
聽到狗叫聲的時候,宋慎正在收拾回去的行李箱。
他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狗叫聲間隙,似乎有熟悉的哭聲。
可他又覺得是自己幻聽,因為無數次掙紮在生死邊界的時候,他也時常聽見她的哭聲。
很小聲,很細弱,像貓一樣的哭聲,讓他不要死。
而現在,這個聲音的主人應該還穿著漂亮的婚紗,接受著親友的祝福。
但冥冥之中,似乎有種力量迫使他放下手中的衣服,打開門,走出去。
然後,宋慎看見了她。
本該光彩照人的新娘子,正踡縮在牆角,雙手遮著頭。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夜裡,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
耳朵像被人用重錘掄過,他的世界都在嗡鳴顫抖。
宋慎抱起了她。
她的眼睛裡全是淚,以至於她並沒有發現,他拿帽簷遮住的眼睛,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已經泛了紅。
他們擁抱,親吻。
本能告訴他,他很想念這個姑娘,非常非常想念。
然而她的手撫摸上他胸口的刀疤,他忽然清醒過來——
他是個半只腳被地獄裡的魔鬼拉扯住的人。
而她,今天是她的婚禮,她有愛她的丈夫,會有幸福安穩的後半生。
宋慎推開了她,坐起來,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6
他一直認為,曉曉是上天送來的禮物。
否則沒法解釋他為甚麼唯獨對她心動,也無法解釋她對他始終如一的等待與愛護,究竟源自哪裡。
誤會解除,他從未想象過的生活圖景,被她親手捧到了他面前。
小小的家裡,有貓,有盆栽,有陽光。
最重要的是,有她。
無論是她早上醒來蓬松著頭髮沒睡醒的樣子,還是她漸漸又恢複的撒嬌耍賴的樣子,都很可愛。
讓他走在路上想起來時,都忍不住會微笑。
失而複得,是上天最大的驚喜。
就像宴席上男方親友所說的那樣,曉曉的確是太瘦了。
宋慎變著花樣給曉曉做飯,只希望把錯過的那些,都補償給她。
打掃房間時,他發現了她用以穩定情緒、緩解睡眠障礙的藥物。
但她沒告訴他,他也就假裝並沒有發現。
只是深夜,她在夢中流著淚喊他的名字時,宋慎會想起那些藥。
一遍遍提醒他,在他「死去」的那兩年,她是如何煎熬、如何痛苦。
他從沒告訴過她,倘若那天在民宿中,她沒有攔下他,他就會徹底消失於人海。
因為遇見她之前,宋慎為自己安排的結局是同歸於盡。
支撐他爬出地獄的,是她的愛。
他沒有為自己計劃過未來,除了她。
宋慎的人生,以 28 歲為分界。
28 歲之前,他為了打掉販毒集團而活。
28 歲之後,他為了那個將他從深淵中撈起來的女孩子而活。
7
可是老天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
這大約是宋慎人生中最接近圓滿的時刻,他和她有了家,有了安穩的工作。
即將出世的寶寶也早有幹媽和幹爺爺送來平安扣與長命鎖。
各種胎教的音樂、視頻,全方位無死角地在家裡播放。
曉曉走著走著,會突然低頭跟肚子裡的寶寶對話。
「寶寶,你很想吃冰淇淋對不對?可是爸爸不讓誒,怎麼辦呢?」
他失笑,只好屈服於尊貴的孕婦大人,在冬天買一盒冰淇淋,讓她嘗一小口。
看上去,那些金錢、暴力、血腥,都離他的生活很遠了。
他被曉曉感染,也開始想象一家三口的生活。
曉曉興致勃勃地自己買棉布做針線活,做到一半覺得麻煩,又是宋慎撿起針線,一針一針地縫出一件小衣服。
隔天曉曉醒來,看著那衣服驚嘆,各種撒嬌,要他再給大人也做兩件。
「這樣就是我們一家三口的親子裝了,全世界獨一無二,超酷的好嗎?」
於是拿慣手槍和匕首的那雙手,不得不挑燈夜戰,去縫制那組據說「藏著爸爸的愛,寶寶一定會很喜歡」的親子裝。
每逢這種時候,曉曉彎彎的笑眼裡,總是藏著一點點狡黠。
可他甘之如飴。
後來,在她的墓前,他把這三件大小各不相同的漂亮衣服都燒掉了。
連同周萱轉交的曉曉的遺物,她帶著淚痕的情書,還有他與她的合照。
燒給曉曉,燒給未曾謀面的孩子,以及,提前燒給他自己。
他們很快就能再團聚,他很確信。
8
就像無法回憶起曾經受苦的細節那樣,那個槍聲嚮起的傍晚所發生的事,宋慎也無法完全憶起。
他問心理醫生:「有沒有辦法全部回想起來呢?」
心理醫生說:「這是大腦在自我保護,你如果要強行回憶,會對你造成損害。」
他說:「這些都沒有關系,我得想起來。」
心理醫生不解。
就看見這個瘦削的男人對著窗外笑了笑,那笑容極度悲傷。
他說:「那是她留給我最後的畫面,我得想起來才行。」
心理醫生並不知道他最終有沒有回憶起每一個細節,但她知道,倘若這個叫作宋慎的男人一遍遍回憶妻子去世的畫面,他必然會陷入漫長而無法自拔的痛苦。
宋慎中止了治療,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最後一個對宋慎有印象的人,應該是南京某墓園的管理員。
非年非節的,墓園本就來客稀少。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就更加無人來訪。
管理員聽著收音機,昏昏欲睡。
然後玻璃被敲嚮。
他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口,撐著一把黑傘,褲腳已然濕透。
管理員連忙讓他進來登記。
他註意到這個叫作宋慎的年輕人帶著一盒蛋糕來,就多嘴問了一句:「今天是你家人生日啊?」
年輕人微笑著說:「今天是我太太的生日。」
他明明帶著笑,管理員卻覺得自己大約說錯了話。
恰好收音機裡傳來戲腔,唱的是牡丹亭。
婉轉而悠悠,唱一句是: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那年輕人立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某些回憶,很久才記起要放下筆。
「我先走了。」他說。
管理員走到門口,目送他的身影沒入傾盆大雨之中。
天與地之間,山與山之間,仿佛只剩他這麼一個背影。
管理員不由回想,七八十年代聽過的那首歌,歌詞是怎麼寫的來著?
哦,想起來了。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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