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做電子父母,粉絲百萬。
他們被稱為最不掃孩子興的完美爸媽,天天拉著手去買菜、做飯、逛公園。
有人畢業找不到工作,他們安慰說:「你們很優秀,只是機遇未到。」
有人相親失敗被詆毀敗壞,他們摩拳擦掌要去給互聯網閨女撐腰。
賬號熱度越來越高,網友熱評:
【原來這就是被捧在掌心的感覺,我好像又回到了不做毒婦那年!】
可後來,他們遭到百萬博主打假。
「你們可真是瘋了,這對夫妻當年把自己女兒逼得要跳樓,那麼大個新聞你們居然不知道?」
那年的報紙也被翻出:
「全校第一為何選擇複讀?」
「天理何在!天才少女誣告班主任強姦!」
1
那是幾年前的新聞了。
【哎我靠,樓上這麼一說,我好像有點印象!】
【好像是甚麼女孩誣告老師強姦反被抓,她父母逼著她去道歉,結果女孩鬧著要跳樓?】
【啊?這甚麼瓜?】
【我想起來了!那女孩不是當年羊城特出名的天才少女嗎?!】
天才少女。
這四個字瞬間喚醒一大批羊城人的童年記憶。
那個年代,紙媒常用很大篇幅聲情並茂講述個人故事,打造一些本土英雄人物。
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位名叫陳笛的天才少女。
她小學連跳三級,十二歲那年以全市第三的成績考入省重點羊城一中的事跡,震驚了整座羊城。
而我,就是陳笛。
中考分數出來後,羊城幾大媒體的記者蜂擁而至,對我父母進行了採訪。
那年,我爸還只是個來羊城務工的農民工。
我媽上午在早茶店當服務生,下午在小旅館做客房阿姨,晚上還會自己做鹵味到夜市上去賣。
面對鏡頭時,她臉上的表情不是與有榮焉,反而更多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有名記者幾乎要把鏡頭懟到我媽臉上。
她臉上的斑點,衣服上的油漬奶漬,以及一些細微的麻木表情全都被鏡頭記錄下來。
「陳笛媽媽,您女兒這樣優秀,請問您是如何培養的?」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我早年被外婆養大,是外婆去世她又懷上二胎後才被接來的羊城。
她對教育二字,一無所知。
就在這時,昏暗逼仄的臥室裡傳來嬰兒啼哭。
我媽如釋重負地起身:「不好意思,我要給兒子喂奶了。」
那名記者卻發現新大陸般,興奮地站起來,雙眼放光。
「那您也會像培養陳笛一樣,培養您的兒子嗎?」
「那當然。」我爸截過話頭,斬釘截鐵。
「女孩子讀書有甚麼用。我兒子,只會更優秀!更有才華!」
2
然而很快,我父母就被現實狠狠扇了一耳光。
他們視若珍寶的兒子,陳傳寶,是一位 ADHD 患者。
兒童註意缺陷多動癥。
第一次聽到這個病癥的時候,我媽滿臉茫然地看著我。
「甚麼意思?」
「就是說,傳寶這裡。」我翻譯著醫生的話,點了點腦袋。
「有點問題,無法集中註意力,表現為多動、粗心、暴躁。」
我媽聽完醫生的話表現得焦慮不安,但我爸卻不同。
「男孩子粗心點多正常,長大就好了。」他不以為意地眯起眼,躺在沙發上就著花生米喝酒。
羊城晨報在後來的一年裡,對我進行了追蹤報道,每一次採訪後,我爸都能拿到一筆不菲的酬金。
這些錢,足夠他心安理得地徹底不去工作,轉而在家「輔導天才少女」。
茶幾下,綠色的酒瓶子和煙屁股鋪了滿地。
「我記得你媽說,陳笛小時候不也總嘀嘀咕咕地說話麼。」
我爸和牌搭子勾肩搭背地走,我媽勉強放下了心,夜裡卻捏著我的肩膀,叮囑我。
「傳寶可是你的親弟弟。
「你一定得好好待他。
「你是姐姐,又比傳寶大了十來歲,以後他就是你的責任。」
那時我並不知道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直到傳寶三歲,我升入高三那年,我在校門口被教導主任攔下。
她看我的表情無奈有些,失望有些,更多的是可惜和憐憫。
「陳笛,你父母給你辦了轉學,很抱歉,你不能再進我們學校了。」
周圍熟稔同學的灼灼視線令我臉都熱了起來,少年自尊讓我連問都不敢問,扭頭就往家跑。
家裡,我爸剛起了一桌牌局。
廉價香煙烏煙瘴氣。
「為甚麼?」酸疼發脹的嗓子裡只擠得出三個字。
他不耐煩地撿起一張牌,語氣暴躁。
「碰!
「哪有那麼多為甚麼!你弟要上附中的幼兒園,條件是你必須轉到附中去參加高考。」
3
百萬博主下場,勾起不少羊城人關於天才少女的回憶。
我爸媽很快便發布了一條澄清視頻。
「是的,我們有一個女兒。
「她上大學後,很多年都沒回過家了,我們很想念她,原本是想把這個賬號做大之後,再發動網友的力量幫我們找回女兒的。
「可我們老了,她媽查出來得了肺癌,唯一的願望就是死前能再見見閨女。」
視頻裡頭髮半白的老人,和記憶中抽煙打牌滿臉冷漠的中年男人截然不同。
他看起來,真誠、無害、善良。
他看向鏡頭,說:「乖寶,原諒爸媽好嗎?回家看看我們好嗎?」
百萬粉絲的基礎,讓這條視頻在短短幾小時內,就沖上了熱榜前三。
【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父母這麼大年紀了,甚麼仇甚麼怨也得回家看看。】
【我聽說當年那個天才少女陳笛不是考上京大了麼,她總有同學的吧,有沒有認識她的?】
【她啊,我認識,甚麼天才少女,人品敗壞的女人不配掛著我們附中的名頭。】
路人看到這條回覆,立刻沖上去追問,對方卻顯示賬號已註銷。
吃瓜吃到生瓤瓜,網友們鬧哄哄一片。
就在這時,那個打假的百萬大 V 回覆了。
【她父母哦,難評得很,高三那年給她轉到一所爛學校。】
……
十五歲那年,高三的關鍵時期,我爸壓著我,給我轉到了附中。
和之前所在的羊城一中不同。
這是所羊城出了名的吊車尾高中,為了攬資金,學校裡起碼有一半買分上學的「自費生」。
那個年代,一分一千塊,堪稱價值不菲。
有學生家長花了十幾萬,給孩子買了一百多分,只為孩子能有個正經高中上。
也許是因為成績,或者是年齡,又或許是天才少女的名號,剛一進入附中,我就感受到無數敵意。
而在這ŧũ̂₌些敵意當中,我的班主任李老師對我表現出了極大的友善。
他 985 畢業,性格溫和卻不溫吞,單眼皮金絲框,長得溫文儒雅。
更不要說,在得知有學生欺負我時,李老師不像其他老師一樣各打五十大板,而是第一時間義正詞嚴地批評了那些大孩子。
「陳笛,有甚麼困難,一定記得要來找老師。」他是這樣對我說的。
這樣的老師,不僅我喜歡,很多同學也喜歡。
那時候。
我媽忙於生計和照顧弟弟,我與她之間,總是沒話講。
我爸拿了錢就去抽煙玩牌,一言不合就拎起尺子抽我掌心。
與他們相比,我更喜歡和李老師相處。
因此高考後,李老師要我去他辦公室估分時,我二話不說就應了。
可不知怎的,剛把答案冊打開,困意便洶湧襲來。
等再醒來,我躺在李老師辦公室的沙發牀上。
窗外光線昏暗,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渾身酸痛,頭痛欲裂。
朦朧的陰暗裡,李老師臉上似乎還掛著一層薄汗。
「你醒啦,剛剛你低血糖暈倒了,快回家吧,再不回家你爸媽該著急上火了。」
我下意識想說他們才不會著急。
可下體隱隱約約的鈍痛轉移了我的註意。
那年我十五歲,還沒初潮,正是談性色變的年紀。
回了家,我在馬桶上蹲了許久,手紙擦了又擦,每次還能擦出淡淡的血絲。
有個荒謬無比的念頭沖進我的腦袋。
我尖叫著喊我媽。
可她依舊是一臉疲憊、茫然的樣子。
在看到我內褲上血絲的那瞬,我媽眼皮跳了跳,然後丟給我一塑料袋散裝衞生巾。
「髒內褲自己洗,晾的時候掛臥室,別讓你弟弟看見髒東西。」
4
即便沒有那次估分,我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成績應該不錯。
雖然在最關鍵時期被轉學到附中,可我在羊城一中的前兩年底子打得挺好。
基礎知識高一高二都學完了,高三是一輪又一輪地複習。
附中沒有晚自習,於是我經常放了學後跑去一中大門附近轉悠。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甚麼。
但是在持續這樣半個月後,我在校門口再一次遇見了曾經的教導主任。
那一瞬間,雜亂無章的思緒褪去,有些話脫口而出。
「老師,我不想去附中,我想念大學,念好大學。」
她臉色複雜。
眉心常年的川字痕更深了幾分。
我聽說過她的事跡,給貧困生偷偷捐過錢,也給成績驟然下滑的早戀生狠狠一頓臭罵。
學生們背地裡罵她是只認分的滅絕師太。
長久的沉默在此刻蔓延。
就在我想要落荒而逃時,教導主任塞給我幾張卷子。
似乎達成了甚麼不可言說的共識,每隔兩周,我去一趟一中,把做完的卷子交給教導主任,再換一套新的卷子回來做。
我用我的分數在一中公示的大紅榜上做過比較,年級前十起碼是穩的。
我本應該,有很好的未來。
可事到如今,高考分數公布在即,我卻躲在家裡,哪也不肯去。
飯吃不下。
水也咽不進。
那天下午光怪陸離的雜亂片段在我腦袋裡來回來去地流竄。
有電話打到家裡,我聽到我爸用得意洋洋的語氣炫燿。
「對,肯定考得不錯,她班主任給我打過電話了,說按估分來看至少能到全市前三十,進了三十名,獎金就穩了!
「哎呀是呢嘛,畢竟才十五歲,跟那些十八歲的大孩子比不了。
「不過她班主任說了,要是再複讀一年,有希望進全市前三!複讀兩年,沒準兒還能拿個高考狀元!」
班主任?
李懷安?!
我第一次胸中升起一股子怒氣,從牀上翻身而下,一把推開臥室門,朝那個因激動和興奮而滿臉通紅的男人咆哮:
「我不複讀!
「我也不會再回附中!」
我狠狠瞪著他,感覺眼珠都要從眼眶裡掙脫出來。
「你甚麼也不知道!」
5
電話還沒掛,那頭的男人正甩著大舌頭嚷嚷。
「這就是你那個天才少女的女兒?咋能這麼和你這個當爹的說話嘛!
「這孩子啊,就是小樹苗,得修修剪剪的。你家小樹苗長這麼快,你不及時修剪,萬一長歪了怎麼辦?
「喂!喂?我說老陳,你還在聽嗎……」
我爸沒理。
此刻他正在解皮帶。
邊解還邊恨恨嘟囔:「陳笛,我看你是皮緊了!」
不過三兩秒,那根皮帶被他狠狠一扽,在空氣中發出噌的一聲震嚮。
門外有鑰匙嚮動。
我聽到我媽那串鑰匙扣叮叮當當地敲打著防盜門,聲音,顯然比往常更急切。
「陳為民,別打孩子,有話好好說……
「陳笛,別惹你爸生氣,快跟他道個歉。」
可下一秒,我爸的皮帶疾風驟雨般抽向我。
這陣仗大約也嚇壞了我媽,她第一次,嗷的一聲尖叫,從門口沖過來,把我抱進懷裡。
隨之而來的,是啪的一聲巨嚮。
皮帶狠狠抽到她身上,那個懷抱先是一僵,後又顫抖起來。
門口我媽買的菜零零散散地掉了一地,裡面最顯眼的,是之前我央求她幾次,都不肯給我買的黃花魚。
我忍不住捏緊她的衣服下擺。
那時我在想甚麼?
我在想,我的媽媽啊,她應該是愛我的。
在不和傳寶比的時候,在她沒被生活壓力折磨得滿臉木然的時候。
比如此時此刻,她把我護在懷裡,第一次表現得像個護崽的老母雞的時候。
她應該是愛我的。
那,那件事,我要不要和她講呢?
6
網紅電子父母接受了羊城一檔著名調解欄目的țû⁺邀約。
此宣傳一出,立刻掀起軒然大波。
節目在羊城衞視的晚九點黃金時段準時播出。
帶著天才少女的父母,無數人心中的電子爸媽,以及被女兒拋棄的孤苦老人的頭銜,這檔節目的熱度節節攀高。
欄目主持人一向以語氣溫和,問題犀利而聞名。
開場白之後,她眉頭一挑,看向我父母。
「陳叔叔,寧阿姨,您二位只是想再見一見女兒,還是想索要一筆天價贍養費?」
說完,她不顧父母的表情,看向鏡頭。
「節目組已經得知,陳笛在大二就退了學,退學原因,容我賣個關子。但經節目組調查,陳笛在退學後很快就去了大洋彼岸,這一待,就是十年。」
鏡頭從主持人臉上離開,在老人身上切了近景。
我爸低垂著頭,一行老淚從滿是褶皺的臉上劃過:
「我們唯一的心願,就是死前,再見見閨女。
「孩子她媽得了肺癌,醫生說了,查到時已經是晚期了,我們也不想治了。」
鏡頭對準我媽,她放在腿上的小指顫了顫。
「乖寶啊。」我爸聲音哽咽,眼睛裡有淚光閃爍。
「之前是爸爸糊塗,爸爸逼你複讀,只是想讓你有更好的名次,去更好的學校。
「現在爸媽想通了,甚麼學校、工作、賺錢,哪有我們一家團圓來得重要。」
說著,他顫顫巍巍,從懷裡拿出一遝信紙。
主持人接過,看到上面的文字時,她抿了抿唇角。
再舉起麥克風,她聲音裡也不由得帶上感慨。
「我手裡拿著的,是這對父母的檢討書。」
此言一出,臺下一片嘩然。
天可憐見,見過學生給老師寫檢討書的,沒見過父母給孩子寫檢討書的。
主持人已經開始聲情並茂地念了:
「笛笛想吃黃花魚,我去市場上問了,黃花魚價貴,一斤要二十塊,夠買一斤半豬肉了。沒帶魚回去,笛笛少吃了半碗飯,是我的錯,該給孩子買魚的。
「笛笛說學校裡有大孩子總跟她開玩笑,我讓她大度點,她立刻就不笑了,本來想再勸勸,但去夜市占攤位,只能作罷,早知道,該和孩子再多聊聊的。
「周末連軸轉了兩天過糊塗了,周一大清早把笛笛的校服丟進洗衣機,我說我給老師打個電話,讓孩子穿常服去學校,笛笛不願意,最後穿了濕答答的校服去了學校,後來看著孩子發燒,我真心疼啊。」
我爸舉起話筒,打斷了主持人的話。
「她離開家後,我們一直在反思。
「是我們在生活中太不關註她,忙著工作,忙著賺錢,忘記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敏感而脆弱的,我們選擇做電子父母,一方面也是想彌補當年的缺憾。」
他眼淚掉得厲害,臺下也有人跟著嗚咽抹眼淚。
有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站起來,眼眶通紅。
「我父母也是這樣,可他們從來不反思!如果他們願意像陳叔叔和寧阿姨這樣,我……我也願意原諒他們!」
主持人接收到導播的眼色,她自然而然接上觀眾的話茬:
「是啊,所以陳笛小姐,看到這樣厚厚一遝,充滿誠意的檢討書。
「你,願意原諒你的父母嗎?」
7
「我不願意!」
怒氣在胸口橫沖直撞。
高考出分以後,我考了全市第三十一名,附中第一名。
「老子管你願不願意!」
我爸把一遝合同丟在我面前,對著我的臉吐出一大團煙圈。
合同上白紙黑字,寫的是陳為民代表女兒陳笛,和羊城附中簽訂了一則對賭協議。
條件,就是高考全市前三十名。
「你自己不爭氣賴得了誰?!別囉嗦,給老子滾去複讀!
「死女子,考進全市前三十附中才給錢,第三十一名那算個屁!」
說話間,他狠狠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
「第三十一名和倒數第一是一樣的!」
他又在抽皮帶,我媽急忙把我往身後拉。
可下一秒,我爸眼睛猛地一立,兇神惡煞地吼:
「沒有錢,拿啥給傳寶做手術?你這個生不出好蛋的雞!要麼你再給我生個好兒子!要麼你就滾!別耽誤我家傳寶治病!」
拉著我手腕的手,又忽地松開。
我低頭看向袖口,那裡連被握緊過後的褶皺都不曾有,就又被放棄。
就像我一樣。
和錢比,我是被放棄的那個。
和傳寶比,我更是被放棄的那個。
我忽然想起那天那條摔在地上的黃花魚。
它被剝鱗,抽骨、打成肉泥,最後全部進了陳傳寶的肚子。
患有 ADHD 的小孩不僅多動,他們還暴躁、易怒。
四歲的孩子,已經能看懂大人的眼色,也識得清家裡的尊卑排序。
他嘻嘻哈哈著,把叉子插進肉泥裡,再往我臉上甩。
腥氣糊了滿臉。
父母卻在一旁歡欣雀躍,贊美他:
「就是厲害!」
「有男子氣概!」
「將來一定有出息!」。
他們三人其樂融融。
而我在那一刻,惡心得想吐。
8
我的父母,是不值得信任的。
這個念頭,在我心底生根發芽。
到底誰才能幫我?
一張張面孔在我腦袋裡來回地過,最後定格在那張嚴肅、不苟言笑的臉上。
羊城一中的教導主任。
聽說她熱愛工作到了極致,前幾年她老公被外派到某歐美國家,她因為舍不得學校和學生,最後選擇了離婚,獨自在羊城生活。
這樣一個人,她,會願意幫助我嗎?
我還是堵到了教導主任。
我爸逼得越來越急,我甚至聽到他背地裡打電話和附中那邊說,準備報志願那天幹脆把我鎖在家裡,反正志願報不上,就算考了高分也沒用。
「老師,能不能再幫幫我?」
我看著教導主任,眼淚幾乎噴湧而出。
「我爸不讓我去念大學,他連志願都不讓我報,他非逼我去複讀,因為複讀能……」
那幾個字在嘴裡滾了又滾。
「附中答應,只有考到全市前三十才能給錢,他要拿錢去給我弟弟治病。」
羊城的一家專科醫院剛開設了生長發育科,我爸拐著八個彎兒打聽到只要一個小手術就能治好傳寶的多動癥。
手術費十萬,護理費還要不少錢,他鐵了心,讓我回附中複讀。
教導主任臉色沉沉,半晌沒說話。
「求你了老師,我真的不能再去附中複讀了!」
我無比懇求地看向她。
我聽說了,我爸為了把我轉到附中,在羊城一中大鬧過一場,幾乎和所有老師,甚至校長都撕破了臉。
我也知道,我的要求有多過分多難為人。
我還沒成年,父母是我的監護人,而教導主任,只是我曾經就讀過高中的一名老師。
我在賭,賭教導主任曾經看我時眼裡的不忍,賭她對學生的那點善意。
她很敏銳,聽出我話裡在附中二字上加重的語氣。
「附中……怎麼了?」
9
羊城那檔調解欄目一經播出,立刻火了。
【那個所謂的天才少女就是噱頭!附中怎麼了?!現在羊城附中也是頂不錯的高中了好嗎?!】
【我就是陳笛那屆的,別人不敢說,我可敢說,當初她污衊李懷安老師是強姦犯,還報了好幾次警!天殺的,一開始我們都被她騙了,後來才知道她就是因為李懷安老師勸她好好複讀,她心生怨恨,所以故意陷害李老師!】
一石激起千層浪。
更多人開始爆料。
【我是隔壁班的,早聽說陳笛腦子有問題,和她那個狂躁癥的弟弟一樣,第一年考得挺好結果沒報志願,複讀的時候就瘋了。】
【我也聽說過,一開始複讀的時候她成績好差,還是李老師安慰她,要給她開小灶,後來不知道咋的又發瘋,說李老師強姦她,李老師當時都要結婚了,未婚妻最後也鬧分手了。】
【我靠這麼大瓜!然後呢?】
【嗐別提了,當年陳笛成績確實可以,學校為了保她,讓她給李老師道個歉,這事兒就算完了,結果她不僅不道歉,還要去跳樓,喏,就是現在附中主樓那裡,後來主樓天臺就鎖起來嘍。】
【最後還是李老師大度,主動原諒了她,自願放棄了高三複讀沖刺班,轉去帶高二班了。】
緊接著,有人 po 出一張很是甜蜜的婚紗照。
配文說:【至於現在嘛,你們看看,李老師終於要結婚啦,聽說是相親時相到了原來附中的學生,成就了一段師生戀,好甜!】
評論區亂哄哄的。
有人叫嚷著好甜啊,師生戀照入現實。
也有人在發恭喜恭喜,姻緣天註定。
更有人對著李懷安的臉嘶哈嘶哈,稱贊他長得像南韓某男星。
大家都喜歡 HE 的結局。
零星有一兩個評論,罵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的,很快就被人控評刪除,消失不見。
這時候,我父母的賬號又更新了。
只是ṭŭ⁻和以往的溫馨畫面不同,鏡頭裡的女人五十出頭,頭髮卻白了一大半,此刻正虛弱地躺在急救室裡,半闔著眼。
臉上戴著呼吸器。
胸口只有淺淺的一點起伏。
我爸甚至有些聲嘶力竭地在吼。
「求你了!陳笛!你媽就要不行了!你來看看她成嗎?」
行動電話晃動了兩下,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著鏡頭猛猛磕頭。
「當年是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可你媽有啥錯啊?
「她早上五點就得去早茶店,中午回家休息不到半個小時就得去旅館鋪牀,你媽換被罩換的,肩膀關節裡全是積液,等到傍晚還得去夜市裡賣鹵味,一站就是一整晚,回家的時候腳都是腫的,鞋都穿不進去……」
他對著鏡頭號啕大哭,好像他真的成了卑微可憐的受害人。
要給自己心愛的妻子申冤。
「你媽沒別的念想,她就想讓你回家看看她。
「女兒啊,你媽看一眼就少一眼了,就這麼簡單的要求,不行嗎?」
而我只覺得。
他此刻歇斯底裡的樣子,是十年前他在醫院裡那幕,真是如出一轍啊。
10
十年前那天,我終於還是向教導主任傾訴了一切。
她先是難以置信,後又是無與倫比的憤怒。
李懷安辦公室裡的那個下午,如同一個荒謬無比的噩夢,一直死死纏繞著我。
坐在醫院的角落裡,醫生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往我腦袋裡鑿。
「有撕裂傷……」
「未成年……」
「監護人……」
我縮成一團,只覺得腦袋疼,身上也疼,醫生偶爾轉過來,視線裡的憐憫更讓我疼得劇烈,骨縫裡像有無數只螞蟻在咬,要把我撕成碎片。
就像夢魘裡的人,一直在告訴自己只是個噩夢,而噩夢裡的怪物忽然複蘇,狠狠咬上我的骨血,用疼痛告訴我一切都是真的。
電話終於還是打給了我的父母。
沉寂許久的醫院走廊,有腳步聲匆忙跑過。
我忍不住心中再次升起一丁點希望。
他們會憤怒嗎?會心疼我心疼得落淚嗎?會為我搖旗吶喊、伸張正義嗎?
就在這時。
啪——
很用力的一巴掌,扇到我半張臉磕到醫院玻璃上發出咚的一聲脆嚮。
我緩緩扭過臉,看向那個如同暴躁的野牛一樣正喘著粗氣的男人。
他憤怒得青筋暴起。
我卻忍不住笑了。
咽下嘴裡那口發腥的血。
我聽到我的親生父親在歇斯底裡地咆哮:
「賤人!你還要不要點臉!!!!
「說!那個野男人到底是誰!!!!」
是誰?
是你親手把我交付過去的,信賴無比的李老師呀。
有我期盼許久的,溫熱的眼淚砸到我手腕上。
我媽抱著傳寶,熱淚一滴滴地往下砸。
「怎麼辦啊。
「你這不就都毀了嗎?
「以後不會再有人娶你了。」
那個用我轉學換取附中幼兒園名額的多動癥弟弟,一把抓住了我的頭髮,抓得我眼前發白,頭皮發麻。
「嘿嘿,賤人,嘿嘿。」
「我要報警!」我聽到有聲音,從胸腔裡共鳴。
「不能報!」
「必須報!」
兩道聲音同時嚮起。
教導主任擋在了我面前,對峙的,是與我血脈相連的父母兄弟。
我爸說:「不能報警,陳笛是我女兒,我還能害她?報警了她名聲就徹底毀了,到時候附中不肯給錢了怎麼辦?」
他狠狠瞪著教導主任:
「陳笛是我女兒,你算哪根蔥,我說不能報,就不能報!」
他身上酒氣燻天,下垂的眼睛裡眼白多眼仁少,斜著看人時,更加瘮人。
教導主任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他像拎小雞仔一樣拎起我的後脖領。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今天你老子是在保護你了。」
我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恨意。
那感覺像潛伏在平靜海面下的波濤洶湧,只待一個突破口,就會掀起狂風巨浪。
11
我被塞進了附中的複讀沖刺班。
帶班老師,是李懷安。
踏入校門的那一刻,我再一次成為人群中的焦點。
一個被親生父親五花大綁,押送進學校的學生。
一個考了全市第三十一名,卻偏偏來複讀的天才少女。
開班前,副校長給複讀沖刺班加油鼓勁。
「你們可得好好學,你們李老師可是主動請纓來沖刺班的。」
說話時,他看著李懷安的眼神裡都是滿意:「李老師可是正兒八經的 985 畢業生,之前還在京北的重點中學任教過兩年。
「看看人家陳笛,那就是李老師帶出來的學生,附中第一,全市第三十一。」
有同學的視線轉到我身上,眼神裡像帶著不懷好意的刀子。
「喲,考這麼好還複讀,舍不得李老師啊?」
轟的一下,那個小團夥哈哈大笑起來。
李懷安擺擺手,笑著打圓場。
「人家陳笛是有更遠大的志向,是吧陳笛?」
惡意撕開一個口子,從我胸腔裡滲出來。
「是啊,我會讓你看看,我有多志向高遠。」
我開始擺爛。
摸底成績考了複讀班倒數第一。
之前笑話過我的小團體又湊過來,他們考得也沒多好,只是比我好就讓他們找到了優越感。
「就這?數學 14 分?語文 9 分?這也叫天才少女?」
「我看是蠢材少女吧哈哈哈。」
他們笑得張狂,可下一秒,就全都尖叫起來。
因為我手裡的圓規,已經狠狠紮在對方的大腿上。
夏天校服單薄,有一小註血,噴泉一樣呲了出來。
「瘋了!陳笛瘋了!」
……
我被李懷安叫去談話。
錄音筆貼在我胸口,正安安靜靜地作業。
這是教導主任在我志願被撕碎後,悄悄塞給我的。
那天她不僅被我爸狠狠推倒在地,還被他舉報到了教育廳。
「我女兒零花錢都沒了,誰知道是不是偷偷給她了!」我爸在教育廳這樣吼著。
他舉報的名義是教導主任私下給我這個外校學生補習。
即便她給我的卷子是自掏腰包印的,即便她是用自己的課餘時間給我判卷寫思路。
她很善良,是我的父親自私自利,惡毒至極。
是我的錯,我生在爛泥裡,不該拖累她。
窗外蟬鳴陣陣,上一次在這間辦公室不過一個月前,如今已宛如隔世。
「陳笛,你是老師最看好的學生,你現在這樣,老師真的很失望。」
李懷安雙手拄著桌子,喝了口茶,看著我義正詞嚴。
我坐在他對面,身後不到半米的距離,就是那張令人噩夢纏身的沙發牀。
「我也很失望,李老師。」
我看著他的眼睛,笑著說。
「一個月前的那個下午發生了甚麼,我都記起來了。」
他呼吸急促了一瞬,又很快坦然起來。
是啊。
他有甚麼可不坦然的。
一個月過去了,再有甚麼痕跡也早消失不見了,我父親又是一個能拿女兒換錢的傻逼,他有甚麼好怕的。
「你是不是忘了,你把內褲塞進我校服兜裡。
「暑假,我那對父母怎麼會想起給我洗校服呢?」
李懷安的臉色終於變了。
「你要做甚麼?」
「我要你道歉!要你離開複讀班!你還得賠我一筆錢,我將來要去念大學!」
他大約怎麼也沒想到,我提出的條件居然如此不痛不癢。
剛剛劍拔弩張的氛圍驟停,他笑了。
笑得得意,笑得張狂。
「陳笛同學,我向你道歉,那天下午,我真的只是情不自禁。
「你根本不知道,你躺在我身下的樣子,有多美。」
他臉探過來,想要索吻。
我卻猛地起身,將巴掌狠狠扇在他臉上,金絲框砸落,鏡片碎了滿地。
李懷安瞪大雙眼。
我轉身,朝天臺跑去。
12
我爸的賣慘視頻發布當晚,李懷安死了。
他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用鐵絲鉤開附中頂樓天臺的大門,一躍而下,死狀無比悽慘。
警方很快介入調查,卻在他口袋裡發現了一封打印好的認罪書。
上面寫著:
【我對不起附中,對不起榮譽教師的稱號,對不起所有人。
【我是個該死的罪犯,我迷姦多人,我有罪,我是個強姦犯。】
他放在天臺的行動電話隱藏文件夾裡,被警方發現大量偷拍視頻,以及一張帶著姓名和作案時間的清單。
從起初的連續高頻作案,到後來沉寂十年。
如今的偵查技術遠比十年前強上太多,很快警方便認定。
李懷安是自殺。
可為甚麼突然自殺,又為甚麼認罪。
沒人知道。
只有各路新聞媒體的記者,如同嗅到美味的鬣狗,翻開塵封許久的報紙,想要尋找蛛絲馬跡。
很快,他們便定位到一個人。
羊城的天才少女,陳笛。
13
扇在李懷安臉上的巴掌用了全力,此刻正在隱隱作痛,可我根本無暇顧及。
天臺在附中教學樓的七層。
我拼盡全力奔跑,心髒瘋狂收縮,幾乎要炸開一樣怦怦亂跳。
錄音筆裡,有李懷安侵犯我的證據。
教導主任把錄音筆遞給我時,她問我:
「如果把事情鬧大,你不害怕嗎?」
怎麼不怕?
我怕得要死。
可腦袋裡有個聲音告訴我,如果我不做甚麼,也許不僅僅是我,還有更多人會被他欺騙,最後墮入地獄。
我沖上天臺,朝樓下高聲大喊:
「李懷安是強姦犯!
「一個月前在他的辦公室,他ṭű̂ₓ下藥迷姦了我!我有證據!」
教學樓下聚集了很多學生。
吵嚷聲越過七層的高度,稀稀拉拉傳到我耳朵裡。
「誰啊?」
「真的嗎?」
「不會吧!」
他們這樣大聲議論著。
校方來得很快。
可令我沒想到的,來得更快的,是我的母親。
不由自主,我又後退一步,樓下傳來一陣驚呼。
我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了緊張和害怕。
她顫抖著嘴唇,朝我抬起胳膊時,甚至還能聽見咯咯作嚮的關節。
「笛笛,有甚麼話都好好說,你快下來。
「媽求你,你下來,你要是跳下去,媽也陪你跳下去。」
她的眼神做不得假。
緊繃的情緒忽然有一點失控。
「媽——」
我帶著哭腔喊:「李懷安就是個強姦犯,我不想複讀,我不想在這裡上學,你帶我回家吧。」
她聲音是那樣溫柔,就像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她還沒陪著我爸來羊城。
那時,她也是用這樣的語氣給我念童話書,說醜小鴨長成了白天鵝,說我是她的寶貝,將來也一定能成為令她驕傲的白天鵝。
她也曾說過,她是愛我的。
「笛笛,媽求你,快下來。」
李懷安這時砰地推開天臺門,沖了出來。
他眼神怨毒,看我如同在看罪人。
我手裡高舉的錄音筆,正播放著那句:
「那天下午,我真的只是情不自禁……
「你根本不知道,你躺在我身下的樣子,有多美……」
有風從後背吹來,巨大力道猛地將我掀翻在地。
我看到我的親生母親,從地上撿起那支錄音筆。
然後一下兩下,將它狠狠踩碎。
我癱軟在地,明明陽光照在我身上,明明正值盛夏,我卻從未感到如此寒冷。
緊接著,我看到我媽手裡的塑料袋。
那上面白底黑字,印著:
【羊城幼兒專科醫院,生長發育科。】
14
李懷安自殺後,遭全網唾罵,熱度居高不下。
在這當口,羊城那檔調解欄目,再一次邀請了我爸。
這次,他不僅頂著天才少女父親的熱度,他還是羊城附中跳樓自殺案的相關人。
欄目組申請了二十萬預算,特邀我爸來做個回訪。
然而這次主持人的態度,比以往更加犀利。
「陳先生,您看過最近的新聞嗎?羊城附中的李懷安老師,認罪跳樓自殺了。
「請問他跳樓,和您女兒陳笛十年前在天臺控訴被強姦,存在關聯嗎?
「陳笛複讀後,以全市第十六名的成績進入京大,附中獎勵十萬元,這錢都給了您對嗎?
「您和寧阿姨還有一個兒子,八年前在一家莆田系專科醫院出了重大醫療事故,醫院總共賠償您五十萬元,這件事屬實嗎?
「您和寧阿姨在後來的八年裡,一直在嘗試試管嬰兒。
「直到去年,寧阿姨產檢時,查出了肺癌。
「您和寧阿姨的電子父母賬號,也是從去年的這個時候開始做的,我想再問您一句,您是想再見見女兒,還是想讓她出贍養費呢?」
無數觀眾和無數鏡頭下,我爸幾乎難以發出聲音。
「不,不是這樣的……
「我,我是來找女兒的,你說的,你說的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嗎?」主持人露出八顆牙齒,笑容專業。
「可是,我們今天也邀請了您的女兒,以上這些,都是她告訴節目組的呢。」
舞臺背後的屏幕倏地拉開。
碩大的聚光燈打了下來。
有人緩緩從屏幕後走了出來。
我看到,我爸的眼睛越瞪越大。
臺下傳來陣陣驚呼。
我爸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終於再也無法維持以往的淡定。
「你是誰!」他失控尖叫。
「我不認識你!你說的都是假的!」
鏡頭對準了我的臉。
鵝蛋臉,柳葉眉,這張臉很熟悉。
熟悉到,和李懷安甜蜜婚紗照裡的未婚妻。
一糢一樣。
15
十年前,我被我媽從天臺上拉下來時,渾身都是麻的。
我媽的臉在此刻卻無比生動。
她眼神裡有內疚、有害怕、有惶恐,唯一沒有的,是愛意。
她真的,一丁點,也不愛我了。
李懷安湊過來,呼吸打在耳廓上:「原來處女這麼便宜,才一萬,你媽就同意把錄音筆砸了呢。
「我可問過了,根本沒有甚麼沒洗的內褲。
「陳笛,你完了。」
他幸災樂禍地笑,惡心得我哇地吐了出來。
這件事情鬧得很大,學校對我和我的父母進行了嚴厲批評,甚至威脅:
「要是明年考不到全市前三十,你們不僅拿不到錢,陳笛也別想再在羊城任何一所學校上學!
「你們那個小兒子,就等著當一輩子傻子吧!」
校方有意無意透露一些資訊給學生們。
說我是壓力太大,導致精神失常。
學校決定,為了高考的好苗子著想,還是把李老師調去帶高二班。
新換的班主任是個嚴厲的禿頂老頭,複讀沖刺班怨聲載道,不少同學看我的眼神也愈加不善。
這時一中的教導主任找到了我。
哦不,現在她已經不是教導主任了。
一中紀律嚴明,絕不允許老師有教育廳處罰的污點,對她做停薪留職的冷處理。
具體多久,那要看教育廳甚麼時候能把處罰撤了。
她大失所望,恰好遠在國外的前夫和孩子聽到消息,邀請她去國外小住。
「我離職了。」她這樣說。
我捏緊了拳頭,指甲陷進肉裡,卻感覺不到疼。
「陳笛,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她拉過我的手,輕輕展開,掌心溫柔又滾燙:「臥薪嘗膽,你應該學過。
「敵人在明,你不用害怕。」
三天後,她坐上國際航班,離開了羊城。
我披上了虛偽的外殼。
那具外殼認真學習,糢擬考試的成績一次更比一次高。
那具外殼膽小又懦弱,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李懷安,對父母恭敬又順從。
所有人都以為她終於學乖了。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具外殼裡面,恨意如同岩漿,每分每秒都在翻湧流動。
複讀高考出成績那天,附中拉起橫幅,慶祝附中終於出了一個全市第十六名的好苗子。
不僅僅是全市第十六名。
還是從三十一名,進步到十六名的複讀生。
這種跨度的提升,是附中優秀的教育方針使然。
附中買了新聞通稿大肆宣揚,同年從京北高薪聘請資深教師,完成向好學校的轉型。
那天晚上,父母拿到了附中應允的十萬塊。
興奮到極致後,他們夜裡睡得很香。
我在廚房站了很久,很久。
只要關緊窗戶,擰開煤氣,甚至用不了一整晚,就全都可以死了。
心裡有個聲音在嘶吼。
殺了他們!
既然他們不愛你,那就把他們都殺了!
不!
另一個聲音高呼。
憑甚麼讓他們死得這樣痛快!
在他們享受著天才少女父母的頭銜時,在他們對馬上就能治愈唯一兒子充滿盛大的希望時,在他們徜徉在香甜的美夢裡時,讓他們去死?
他們不配!
我回到臥室角落裡,在那張不足一米的小牀上,躺下。
臥薪嘗膽。
我默默咀嚼著這四個字。
我要讓他們所有人,都品嘗到地獄的滋味。
16
大二那年,我十八歲。
有通來自境外的電話打到了我的手ŧŭₔ機裡。
「成年快樂,孩子。」對面那個溫和的女聲這樣說。
我聽從她的建議,辦了退學,不聲不嚮地離開了這個國家,坐上飛往海外的新天地。
飛機落地時,我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
曾經不苟言笑的面容變得靈動快活,眉心的川字痕終於得以舒展。
「蔣老師……」
她溫聲打斷了我:「別叫我老師,叫蔣阿姨吧。」
蔣阿姨,她就像個天使,伸出翅膀,把我這個深陷泥濘裡的人狠狠往外拽了一把。
我在國外攻讀心理學多年。
即便過了這樣長時間,午夜夢回,夢境還是在那個酷熱的下午,和附中的天臺裡來回盤旋。
Ṭũₛ學有所成那年,她與我徹夜長談。
「還放不下嗎?」
我久久地沒有說話。
放下嗎?
怎麼能放下!
時至今日,我仍無法忘記那天的蟬鳴,李懷安嘴邊得逞的笑,和鏡片上的霧氣。
我也無法忘記,我的親生父親,用狠狠一巴掌,扇碎了我的自尊和希望。
我的母親,用力推了我一把,將我推進滿是岩漿的地獄深淵。
是他們,一步一步,把我逼到今天。
「那就不放下。」她的聲音,擲地有聲。
蔣阿姨推給我一張名片:「這是我姪子,主業是狗仔,副業自媒體,甚麼都肯幹,你去聊聊看。」
回國見了面才知道,即便是副業,對方都已經做到百萬大 V。
他速度很快,不到半個月就查到了李懷安Ṫũ̂ₜ以及他父母的全部資訊。
「這孫子,和這孫子他爹,可都不是甚麼好東西。」
李懷安,曾在京北某重點中學做老師,其間與多名學生舉止曖昧,行為極其惡劣,被學校辭退。
他的父親,隱瞞了他的過往,把他塞進附中。
我改了名字,微調了臉,以留學海歸的身份參加了李懷安母親為他安排的相親。
他本對相親十分抗拒,卻在見我第一面就一見鐘情,很快確認戀愛關系。
隱忍半年,終於在他父母家中的小書房裡,找到所有證據。
告發他?
報警?
我才不。
我要讓他死。
那一晚,李懷安籌備許久,懇求我嫁給他。
在他等待我那句我願意時,我幽幽地問:
「李老師,你不記得我了嗎?」
我將視頻擺在他面前時,李懷安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作案,他何嘗不想忘卻前塵洗白做人。
可憑甚麼?
「你瞧李老師,我要的也不多,只要你從頂樓跳下去,我發誓,一切都不會傳播出去。
「你會是人人稱頌的優秀教師,你的父親可以穩穩從教育系統退休,你母親教學多年桃李滿天下,我聽說,你還有個妹妹,好像年紀很小,她叫你甚麼?老師?哥哥?……」
從興奮,到絕望。
從天堂,到地獄。
我學了這許多年的心理學,終於在這一天派上用場。
更不要說,我用的特調香水,佐以他今晚因緊張喝下的紅酒,足夠刺激人的大腦,分泌過量的內啡肽。
如同海底吟唱的水妖,我在引誘他一步步走向地獄。
最後一擊,來自他母親的電話。
「懷安!你做了甚麼!為甚麼你妹妹哭著給我打電話!」
他無比兇狠地看向我。
我坦然一笑,摸了摸這張臉。
哪有甚麼無緣無故的喜歡。
鵝蛋臉,柳葉眉,和他同父同母的幼妹,起碼七分相像。
他的癡迷終於化為忌憚,最後變為絕望。
「你說話算話,只要我跳下去,就絕對不告訴我父母妹妹!」
「去吧,去吧。」我笑著講。
那天晚上,李懷安信守諾言,用鐵絲鉤開天臺大門,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而被他丟在一旁的行動電話。
隱藏文件夾裡的那些視頻,和他對自己幼妹藏匿多年的齷齪心事,終於得見天日。
17
聚光燈下,時隔多年,我終於再一次見到了我的親生父親。
導播遞給我一遝厚厚的信紙。
是他們上一次來節目時,帶來的那遝檢討書。
此刻在燈光下,被我一一檢閱。
「你說你們錯了,沒有買黃花魚,因為魚貴,頂一斤半的豬肉了。
「你應該忘記說了,你們不是沒有買魚,而是把魚剃了骨頭剁碎了做成肉泥喂給了弟弟,然後逼著我這個對豬肉過敏的人吃下那些豬肉,甚至在我渾身起疹子的時候,讓我忍一忍,不要給你們添麻煩。」
翻到下一頁。
「大孩子開玩笑,你們讓我大度點,你們應該也忘了,那些大孩子不是開玩笑,是把用過的衞生巾貼在我後背上,把我的作業丟進馬桶裡, 還把我關在器材室裡一個晚上。
「我沒記錯的話, 你本來是想問人家父母要錢的,但一聽對方是國企管理層,就立刻壓著我道歉了。」
臺下的討論聲越來越大。
我爸舉著麥克風破口大罵, 可下一秒,他的麥就被掐了。
「你說周一早上把我的校服丟進洗衣機,還說要給老師打電話,是我自己不願意?
「好可笑啊。」我笑眯眯的,眼裡卻只有冷意。
「你忘了嗎?是你說死女子不要瞎矯情,衣服濕了而已,有甚麼不能穿的。哦對了, 忘記說了,那應該是臘月。」
我看著站在對面的那個男人。
十年而已, 他老得不像話, 曾經讓我懼怕的拳頭如今看起來也不過如Ŧü₍此。
一個懦弱無比, 一生只想著享樂和生兒子傳宗接代的男人, 貧窮二字,已經足夠壓垮了他。
上次那個哭紅了眼眶的小姑娘把椅子上的條幅撕下來砸向他。
她年輕又天真,之前信了這個站在舞臺上寫出誠懇文字檢討書的父親是值得被原諒的。
主持人這時又舉起了話筒。
「所以,與其說是檢討,不如說是洗白。
「陳為民先生, 你和你妻子, 踩著你們的女兒賺錢, 要臉嗎?」
一片罵聲中,他的脊背一點點彎了下去。
……
再聽到他們的消息是在候機大廳。
蔣阿姨的姪子給我打來電話。
他一直秉承痛打落水狗的理念, 每天堅持不懈地剪輯視頻陰陽臭罵我的父母和李懷安。
他說,三天前,有人故意在我媽病房裡播放那檔欄目,節目的最後, 是我對著鏡頭問:
「媽媽,當年你說我從天臺跳下去,你也跟著我一起跳。
「這句話,是真心的嗎?」
那天晚上,我媽態度強硬辦理了出院手續,甚至堅持著去菜市場買了一條肥美無比的黃花魚回家。
他說, 我爸在那次節目播出後, 在羊城人人喊打, 甚至有老家的人跑到電視臺追問他的電話就為罵他一句,他天天躲在家裡哪也不肯去。
他說, 那天我媽備了一頓好酒, 他們喝了酒吃了魚,最後口吐白沫, 倒地不起。
警察查出, 魚裡和酒裡,都被下了超劑量數倍的老鼠藥。
最後他很小心地問我:「你傷心嗎?」
傷心?
窗外一片藍天,有飛機劃過,留下一道白線, 像是小魚劃過水面。
我說:「你聽過那句話嗎?」
「哪句?」
「小魚小魚快快游,四面八方皆自由。」
胸腔中的暢快呼之欲出,終於澆滅了靈魂裡蠢蠢欲動的岩漿。
「我自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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