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音

繼兄得知我對他的隱祕心思後,對我厭惡至極。
爲了斷我的念想。
他不僅將我送去莊子思過,還跟與我不睦的貴女定親。
大婚當日,王府上下戒備森嚴,生怕我跑回來鬧事。
可他多慮了,我早已被他的新婦殺死。
屍骨就葬在他親手爲我栽的那棵桃花樹下。

-1-
蕭稷大婚前夜,我不受控制地飄到他的身邊已有數日。
他坐在書房窗邊的小榻上,聽着僕從細細稟告明日的諸多事項。
小榻上另一邊,放着明日要穿的喜服。
而那個位置,我曾坐在上面。
會因爲棋技不佳耍賴,會因爲想要蕭稷陪我出城遊玩撒嬌,也會因爲生病不肯喫藥驕縱着讓他哄了我好久……
可最終,定格在我及笄那夜。
我喝了幾杯桃花釀,藉着幾分醉意壯膽,臉頰緋紅地與蕭稷說,我心悅於他。
哪怕已過去兩月,我依舊記憶如新。
記得他臉上溫柔的笑意如何一點點冷卻,眼神如何變得冰冷厭惡。
蕭稷像看怪物一樣看我。
他推開我,冷眼看我撞到桌子上,寒聲斥我不知羞恥、罔顧人倫,竟敢覬覦兄長。
額角傷口的血流下來,讓我的視線帶着殷紅。
我張了張嘴,想說,我們並非親生兄妹。
可看着他的臉,我怔住。
向來對我溫柔寵溺的繼兄,何曾用過這樣的目光看我。
酒意瞬間散了,我從未感到如此驚懼悔怕。
我想,若是早知剖白心跡的後果是失了性命,那我必會將其爛死在肚子裏。
而不是如此時此刻。
不知是何緣由,孤魂野鬼一般飄蕩,不得復生,不得轉生。
郢王世子大婚,不容馬虎,要當心的事宜太多,僕從還在唸着。
蕭稷卻有幾分神思不屬。
他忽然道:「她如何了?」
僕從愣住,頓了幾息後問:「世子可是在問五姑娘?」
王府裏五位公子小姐,我年齡最幼,府內皆喚我五姑娘。
可蕭稷怎麼可能是問我呢。
他明明厭我至極,還說不許任何人在他跟前再提起我。
蕭稷抬眼,僕從便小心翼翼道。
「今早已遣人去了莊子,想來已經看住了五姑娘,必不會讓她偷跑回來壞了您的婚宴,待您與世子夫人回門後,便會將五姑娘接回來。」
蕭稷微微點頭:「她若誠心悔過,王府未嘗不能留她。」
僕從應聲,而後繼續說明日大婚的事情。
我看着蕭稷冷肅的眉眼,面露不解。
兄長太過多慮,如今我已是一具屍體,又如何能在婚宴鬧事呢。

-2-
蕭稷龍章鳳姿,身份尊貴。
大婚當日,全城的百姓都擠在長街上看熱鬧、討彩頭。
蕭稷從喜轎中引出新婦,衆人皆贊其貌美。
我飄在蕭稷身邊,在華服妝面下看那張羞澀欣喜的臉,確實是美的。
也恍然明瞭,原來杜宛晴早已對蕭稷芳心暗許。
所以纔會處處針對我,甚至要了我命。
杜宛靈隨蕭稷步入王府,面頰緋紅。
可蕭稷面上卻未有幾分喜色,時不時望向王府大門。
僕從在他耳邊低聲道:「世子放心,所有角門都安排了人,五姑娘進不來的。」
蕭稷抿脣頷首,牽着杜宛晴來到正堂。
蕭稷的父親郢王並未出現,高堂的位置上只擺放了蕭稷母親的牌位。
我看向高堂的空位,思緒飄回幼時初入王府那年。
父親治水不慎身亡,母親帶着五歲的我,被郢王接入王府。
後來我才得知,郢王曾對母親一見鍾情,可母親非父親不嫁。
得知母親新寡,郢王費盡心思才把母親留在身邊。
王府內從主子到僕人,都不喜我們母女。
郢王寵愛母親,可並不待見我,我與母親是分開住的,極少能見面。
是以府中的公子小姐及僕從都要來我頭上踩一腳。
最受欺負的那年,我被人按在地上,學狗乞食。
剛啃了兩口土,便被人制止住。
是從書院旬休歸來的蕭稷。
蕭稷大我七歲,是郢王嫡子,府中最尊貴的公子。
他將我接到他的院子裏養着,旁人便再不敢欺辱我。
一年後,我娘憂思成疾病逝。
郢王竟也沒了大半心氣兒,在府中堅持了幾年,便去行宮養老。
蕭稷對我極好,府中其他小姐有的我有,其他小姐沒有的,我也有。
他待旁人冷若冰霜,待我卻似冰雪消融。
心悅於他,是再容易不過之事。
禮官已唱完「二拜高堂」,蕭稷與杜宛晴相向而立。
正欲唱「夫妻對拜」時,門外卻傳來吵嚷。
是蕭稷的侍衛趕了回來。
僕從本想將其帶去偏院。
卻見蕭稷微微抬起下巴,連他自己都未察覺,他那繃直的脣角竟緩緩平和下來。
「可是沒看住檀音,讓她偷跑回來了?」
「也罷,先將她帶去攬星閣,若是不聽,便將她直接趕出王府,斷不能讓她毀了大婚。」

-3-
我正百無聊賴地在一偷食小兒耳邊吹風。
聽聞那侍衛是從莊子上回來的,立刻飄過去。
他可是發現我死了?
那我的屍身豈不是可以被妥善安葬了?
蕭稷雖厭我,但看在這些年的情分,總不會小心眼到讓我神魂無歸吧。
迎着蕭稷的目光,侍衛面色複雜:「世子,五姑娘失蹤了。」
蕭稷蹙眉,鬆開了手中的紅綢:「失蹤是何意?」
杜宛晴早在侍衛進來時,面上的笑意便凝住。
看到蕭稷這般關心我的事情,指尖死死攥住紅綢。
她笑容勉強:「世子,檀音妹妹許是知道你我的婚事,故意躲起來,讓婚事難成。」
「況且,京都誰人不識郢王世子的妹妹,她便是在外面賭氣,也斷不會有危險。」
蕭稷看着她,半晌,沒有行夫妻對拜之禮,便讓僕婦將杜宛晴送入洞房。
杜宛晴氣得渾身發顫,卻也只能強笑着離開。
「失蹤是何意?」蕭稷又問一遍。
侍衛道:「屬下趕到莊子,搜尋了一圈卻沒見到五姑娘,原以爲五姑娘先我們一步回了京都,可……」
可看蕭稷的神情,應是也沒有回到王府。
我有點失望。
竟還是沒發現我的屍身。
蕭稷面色冷沉:「派人全城搜尋。」
侍衛領命離開,蕭稷摩挲着腰間的玉墜,眸色深沉。
我怔了怔。
那是蕭稷及冠時,我親手雕刻的。
自及笄那日,他對我大發雷霆,我以爲這玉墜應是早被他扔了。
沒想到這玉墜子他還留着。
曾經我性子貪玩又嬌氣,卻能爲了給蕭稷準備禮物,耐着心性跟匠人學了三個月雕刻,把十指傷得沒有一個好的。
蕭稷收到玉墜時,喜悅又憐惜,看我的目光溫柔又深沉。
他說那是他收到的最好的及冠禮物。
Ṱŭ₈我想,或許那時我便錯了。
錯將他對玉墜的喜愛,對妹妹的憐愛,當成情愛。

-4-
我是不願觀摩蕭稷和杜宛晴洞房的。
可也不知是何緣由,我最遠也只能離開蕭稷四丈。
屋內紅燭搖曳,我托腮坐在屋外的門檻上,像守夜的小廝。
片刻後,應是已飲完合巹酒,丫鬟僕婦從屋內魚貫而出。
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我又向外挪動兩步,卻猛地被一股力彈回去,正好摔到蕭稷身邊。
燭火似乎被我帶起顫動,蕭稷側目看了眼,起身要走。
杜宛晴叫住他:「世子,可有檀音妹妹的消息了?」
蕭稷道:「尚無。」
杜宛晴柔聲道:「檀音妹妹自幼得世子寵愛,乍聞你我成親一事,她難以接受,使使小性子也是正常。」
蕭稷看她一眼:「成親一事,事實如何你是知曉的。況且,音音從未對我使性子的時間這般長。」
音音。
好親暱的稱謂。
杜宛晴捏緊袖中的帕子。
「妾身知曉。只是檀音妹妹對我誤會頗多,如今我是她明面上的嫂嫂,她氣性大些、長些,也不無可能。」
「上次在鯉池,還有妾身從莊子回來崴腳之事,世子您都是看到的。」
蕭稷聞言,面色稍霽。
也許在蕭稷眼裏,我確實被他寵得有些驕縱。
杜宛晴說的鯉池,我記ţūₕ得那是及笄夜表白心意後的第八日。
蕭稷將我禁足在閨房。
此前七日,整整七日,我未見過他。
我害怕且後悔,我怕失去他。
於是我偷偷翻窗出去,想去找蕭稷道歉。
我想說音音知錯了,音音以後只把他當兄長,只求他別不理我。
可剛跑到鯉池,卻碰見了杜宛晴。
杜宛晴是侍郎嫡女,頗有才學。
可她常常在各種宴會詩會上針對我,明裏暗裏譏諷我光有皮囊卻無才無藝。
我雖並非京都有名的才女,但也請過西席學完四書五經。
稱得上知書達理,怎麼會無才無藝。
所以我對她從未有好臉色。
我不知她爲何會在王府裏,想要繼續去書房。
她卻攔住我,嗤笑一聲:「蠢貨。」
我不悅:「你算什麼東西,敢罵我?」
她也不惱,只是靠近我低笑:「我是什麼東西,你等下便知。」
話音剛落,杜宛晴便拉住我的手跳入鯉池,差點將我也帶下去。
我正錯愕着,身後便傳來分外熟悉的聲音。
蕭稷命人將杜宛晴救上來,轉身便斥我跋扈,竟推人落水。
他不聽我的任何辯解,當即將我送去了莊子,要我悔過。
自六歲以後,我哪裏還喫過什麼苦。
到莊子的第二天我便悔過了。
我想,是我的錯,我不該心存妄念,只要讓我回王府,我再也不會喜歡蕭稷。
直到半月前,有人來莊子尋我。
我以爲是蕭稷看到了我託人送去的悔過信,要接我回王府。
可來的卻是杜宛晴。
她剛進院子,便命人殺了我的貼身婢女。
又讓人鉗制住我,用匕首在我臉上劃了一刀又一刀。
她面目扭曲,神色帶着暢快。
「宋檀音,你沒了這張臉,我看你還有什麼好炫耀得意的!」
我疼得撕心裂肺,卻完全記不起何時與她炫耀過我的臉。
我恐懼掙扎着叫喊:「你敢如此我……兄長必不能饒你……」
杜宛晴卻似聽到笑話。
「你還不知道吧,我與世子已定親,半月後便將成親。」
她俯下身,眼底倒映出滿臉是血的我。
「世子說,被妹妹覬覦是他最噁心之事,他此生再也不想看到你,所以我來送你上路。」
「宋檀音,去、死、吧。」
身後忽然伸出手,用繩子將我的脖子緊緊勒住。
原來,蕭稷已厭恨我至此,連條活路都不給。
掙扎的手陡然垂下。
我忽然飄到空中,才驚覺自己已經死了。
杜宛晴帶來的人手腳利落地在院中桃樹挖坑埋屍。
那棵樹還是前些年我隨蕭稷來莊子巡視,他種下的。
那時有人刺殺他,我想也不想地撲過去替他擋了刀。
在莊子上修養時,他親手爲我種下這桃花樹。
種樹時情深意重,可寥寥幾年,我卻命喪這樹下。
或許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
我忽然發現,我對蕭稷已再無感情。

-5-
杜宛晴殺掉我後,我隨她去了郢王府。
在我面前狠毒的女子,下馬車時卻弱柳扶風,一瘸一拐。
她的貼身婢女哭道:「我們還未同五姑娘道明前去的緣由,五姑娘便衝上來打人,將我家小姐推倒在地,腳踝都腫了!」
杜宛晴柔弱苦笑:「宛晴辜負了世子信任,檀音妹妹不願見我。」
蕭稷傳來府醫爲杜宛晴醫治,得知確實崴了腳且較爲嚴重後,他的臉色沉下去。
此前我以爲,是蕭稷讓杜宛晴殺我。
可如今聽他們二人所言,蕭稷應當是沒想殺我,是杜宛晴在陽奉陰違。
對此,我心裏卻無任何波瀾。
我對蕭稷已無兄妹之情抑或男女之愛。
只希望我的屍身能早日被發現。
或許被好好安葬後,我便不會繼續做這孤魂野鬼。
大婚之夜,春宵一刻。
蕭稷並未留下,去了書房就寢。
第二日晌午,蕭稷與杜宛晴正用中食,侍衛匆匆忙忙跑進來。
「世子,五姑娘她……」
「找到她了?可是還在耍性子,要我親自去接她?」蕭稷立時放下筷子,起身詢問。
侍衛面色難看,看了眼蕭稷,又看了眼杜宛晴。
而後才艱澀道:「世子,屬下探尋到,五姑娘不是失蹤,是……」
「跟人私奔了。」

-6-
蕭稷怔住,脣角微不可察的笑意瞬間冷凝。
他沉下臉:「你可知,騙我的下場。」
侍衛跪下:「屬下不敢,方纔所言句句屬實。」
我瞪大了眼,我的屍身就在那棵樹下,此人竟睜眼說瞎話。
氣得我飄在他身邊轉圈,往他脖子裏吹氣。
侍衛瑟縮了下脖子:「莊子上的幾名婦人,說親眼見到五姑娘與一男子坐了馬車離開,二人、二人郎情妾意,十分親近。」
杜宛晴用帕子捂了下嘴,起身輕輕柔柔道。
「上次妾身去莊子上便聽人講,檀音妹妹在的那兩月,時常有男子看望她。妾身想着此事有損妹妹清譽,便沒同世子講。」
蕭稷冷眼她看,半晌,移開視線,從嗓子裏擠出三個字。
「抓回來。」
杜宛晴臉色泛白,她未想到,即便是這樣,蕭稷竟然都還要找到人。
心中更爲忮忌怨恨。
待蕭稷走後,她恨聲低語:「世子竟如此關心那個賤人,若是被世子發現……」
婢女上前安慰:「是世子夫人太過心善,留那賤人全屍,如今也是情勢所迫,奴婢這就叫人到莊子上把她挖出來扔去亂葬崗。」
杜宛晴心緒稍平,卻見蕭稷站在屋門處,眸色沉沉。
「你們要去莊子做什麼?」
杜宛晴沒料到,蕭稷會折返回來。
她後背冷汗直冒:「妾身擔憂檀音妹妹,便想爲世子分憂,遣人也去莊子找找。」
蕭稷點頭:「難爲你有心了,我隨你們一同去莊子。」
「世子也要去?」杜宛晴一驚。
「你不願?」
「妾身……妾身怎麼會不願。」
蕭稷當即帶着杜宛晴去了莊子。
我飄在他們身邊,不明白蕭稷爲何忽然想去莊子。
但轉念一想,杜宛晴還未來得及轉移我的屍身。
想來我很快就能入土爲安了。

-7-
三月時節,草長鶯飛。
京都城裏的桃花開得正盛。
蕭稷自馬車小窗看出去,神色不明。
馬車到達莊子時,因是臨時決定,並無人專程迎接等候。
蕭稷徑直走入我曾住過的院子。
院內的桃花樹千朵萬簇齊放,零落的花瓣蓋住我被埋的地方,好似爲我披上桃花氅。
蕭稷神色柔和地看着桃花樹,似是想起往事。
莊子上的管事匆匆趕來,誠惶誠恐接見。
蕭稷說,他要在此小住兩日。
管事忙要叫人清掃院子,將落花掃走。
杜宛晴聞言,面色蒼白,搖搖欲墜。
一旦掃開,應該能在樹下發現些痕跡。
蕭稷卻擺手:「不必清掃,就這樣吧。」
他靜靜看着地上的落花,好似陷入了回憶。
王府裏我和蕭稷同住的院子,也種有兩棵桃花樹。
每年桃花盛開時,我總在樹上上躥下跳,摘桃花做桃花釀。
每每那時,蕭稷總是神色緊張地張開雙手,生怕我掉下來。
我覺得他擔心我的樣子很好玩,故意晃動樹枝,霎時撲簌簌落下好些桃花在他的身上和地上。
然後我就大膽地跳下來,有時會被他接住,有時因爲我太過用力,把他撲倒在地上。
兩人在地上滾了圈,沾了滿身桃花。
記得那時我還故意問他:「兄長喜歡怎樣的女子?」
他爲我摘去頭髮上的花瓣和葉子,無奈笑道:「反正必不會是你這樣的潑猴。」
那時我只顧着羞惱。
沒細想過,原來他說的是真話。

-8-
蕭稷讓管事找來人問話。
那幾人皆咬定,他們就是看到了我與一男子舉止親密,漏夜離去。
蕭稷沒說話,只是表情很難看。
晚上,杜宛晴爲蕭稷端來一碗安神湯。
他喝了幾口,去另一個房間歇下。
月上中天時,院中傳來窸窣的動靜。
我看了一眼,在蕭稷牀邊急得想要化爲厲鬼。
快醒醒啊,我的屍身要被他們挖出來移走啦。
可蕭稷睡得好ẗù₈沉,好似死了一般。
我倏地想起杜宛晴煮的那碗安神湯,裏面必定放了迷藥。
院中的兩人正賣力揮舞鐵鍬,我那日穿的白色衣裳已經隱約露出。
我着急不已。
若是能入蕭稷的夢該有多好,可我不知道如何入夢。
我飄去杜宛晴那邊,她果然還未睡。
靜靜立在門後,從微開的門縫看那二人挖屍。
我又回到蕭稷這邊,在他耳邊吹氣、扇風。
都無動於衷。
院中人已挖出屍身,捲入草蓆放到拉板車上,正將泥土回填回去。
我焦急地對着蕭稷大喊:「蕭稷,快醒醒!」
「你要是再不醒來,你我此生來世,永不相見!」
「我會變成惡鬼,生生世世恨你!」
蕭稷眼皮顫了顫。
見狀,我立時繼續喊他。
蕭稷的眼睛倏地睜開:「音音。」
若非他目視前方,我還以爲他真的看到了我。
蕭稷捏了捏眉心,神情懨懨:「音音怎麼可能與人私奔……」
他起身倒了杯水,瞥見自門縫外瀉進的月光,走到院子裏。
院外傳來一聲響動。
他打開院門,看到兩個男人急匆匆地推着板車路過院子。
蕭稷叫住二人:「車上是什麼?」
二人渾身一僵:「是家中病故的小妹,要拉到山上安葬。」
杜宛晴此時也從房內出來,神色有些不自然。
「世子怎麼醒了?」
蕭稷看她一眼,沒有應,繼續問二人。
「既是安葬,爲何如此急促慌張,三更半夜行此事?」
「小妹染了癆病,怕傳染家人,這才連夜安葬。」
杜宛晴連忙拉住蕭稷後退:「還不速速拉走,莫要衝撞了世子!」
蕭稷看着草蓆,片刻後收回視線:「走吧。」
二人如蒙大赦,迅速離開。
我深感絕望。
難道我的結局真的只能是在亂葬崗被牲畜啃食嗎。
我不甘心地飄到草蓆上。
想將草蓆弄掉,讓蕭稷發現裏面的人是我。
「你怎麼也醒了?」蕭稷問杜宛晴。
杜宛晴瞥了眼草蓆,輕聲答道:「妾身擔心檀音妹妹,有些睡不着。」
「你有心了。」
蕭稷最後看了眼草蓆,正要轉身回去,那板車壓到石頭顛簸了下,將草蓆裏女子的手臂落出。
一隻鑲金白玉鐲子順勢滑到了手腕。
蕭稷瞳孔驟縮。
那鐲子是他送給我的及笄禮之一。
他疾步上前,掀開草蓆。
杜宛晴臉色慘白,來不及阻止,我的屍身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滾落在地。
那張滿是劃痕的臉直直對上蕭稷的視線。

-9-
我鬆了口氣,這下總算能入土爲安,轉世輪迴了。
月光下的屍體猶如鬼魅,杜宛晴嚇得低聲尖叫。
蕭稷眸色怔怔,好似沒反應過來。
他小心翼翼抱起我,輕聲喚道:「音音,我是兄長……」
沒人回應他。
「音音,別嚇兄長,你是生兄長的氣,對嗎,其實你現在正躲在暗處,悄悄看我對嗎?」
蕭稷的輕柔的呢喃,我已動容不了半分。
冷漠又平靜地看他。
我發現我的腳在逐漸消散。
杜宛晴有些害怕地Ťű̂⁰走到蕭稷身邊:「世子,她……她已經死了。」
「滾。」蕭稷淡聲說。
杜宛晴不死心:「世子……」
「我叫你滾!」蕭稷抬眸,神色狠戾。
杜宛晴腿發軟,被婢女扶着回了院子。
月亮漸漸隱入雲層,東方緩緩透出光來。
天要亮了。

-10-
一日之內,此前所有到過莊子說見過我的人,都被蕭稷送入牢中親自審問。
包括杜宛晴和她的婢女。
未多時,小廝和侍衛等人就把事情全吐落了個乾淨。
地牢裏,蕭稷單手掐死了杜宛晴的婢女。
他蹲下身,掐住杜宛晴的脖子,冷漠道:「爲什麼?」
杜宛晴懼怕得渾身發抖:「世子……放過我……」
「爲什麼?」蕭稷重複。
「我……愛慕世子,可你眼裏只有她。」
「這麼說……」蕭稷垂眸,「害死她的反倒是我了。」
杜宛晴像是看到希望,忙說:「不是的世子,是那賤人沒福氣,不是你害的。她死了,妾身願意陪你一生一世。」
蕭稷嗤了聲:「你也配?」
他的手驟然收緊,杜宛晴的臉漲得青紫。
感受到蕭稷的殺意,杜宛晴眼底也有了恨意。
「蕭稷,宋檀音就是你害死的!」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算盤,你明知我與她不睦,還選我成親,不就是想要她被欺負後發現只能依靠你嗎!」
「好似你是多麼正人君子,實則陰暗得恨不得將宋檀音鎖在你身邊,你羞辱她,又想她不畏羞辱也要愛你,你纔是最惡毒的!」
「嘴上裝的道貌岸然,說宋檀音覬覦兄長,可你又何曾沒有覬覦繼妹?」
「你怕是不知道,她死的時候都還在期盼你去救她,可你又做了什麼呢?」
蕭稷的匕首便是這時直直插進杜宛晴的面頰。
一側拔出,又插進另一側。
杜宛晴嘶吼尖叫着,下一刻,咔嚓一聲。
她的頭歪倒一側,眼睛瞪大,再無動靜。
蕭稷渾身散發着戾氣,慢慢擦拭手指,吩咐道:「拖下去,餵狗。」

-11-
杜宛晴死後,我的身體一大半都已經消散。
我想,等我入土安葬那日,應該便是轉世輪迴之時。
可蕭稷莫名地一直不給我下葬,只將我放在冰棺裏日日看着。
其實我已不願意再看到他。
聽到杜宛晴死前的那番話,我不明白,我只是真心喜歡一個人,爲何要遭受羞辱甚至殺身之禍。
故而曾經日日想要看見的臉,如今讓我心生厭惡。
我恨不得立即飲了孟婆湯,將他忘記。
屍身在冰棺Ṭŭₔ裏第五日,我只覺自身怨氣滿滿。
或許是怨氣太重,我竟在第六日夜裏入了蕭稷的夢。
沒想到,他的夢境是春日桃花盛開的王府小院。
我站在桃花樹下,回首便看到蕭稷站在遊廊下,目光灼灼。
「音音,你總算願意入我的夢。」
他喜不自勝地要朝我走來,我後退一步,讓他的笑容凝住。
他面露難過:「音音,你在怨恨我?」
我點點頭:「兄長,我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便心生厭惡。我們此生就到這裏吧,不要再糾纏了,你不愛我,又何必有如此深的執念。」
聽聞我說他不愛我,蕭稷張嘴想要反駁。
我打斷他:「如果你真的對我有幾分情愫,請你將我安葬,我要去投胎轉世啦。這一世我活得太短了,而且也很難過,我想去過新的人生,親人尚在,兩情相悅,平平淡淡就行。」
蕭稷臉色慘白,聲音發顫:「音音,是我錯了,你真的不能原諒兄長嗎?」
我淡淡一笑:「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哥哥,放下吧,否則我可能今生來世都不會想再見到你。」
蕭稷滿目悲傷地望着我,良久,聲音喑啞道:「好。」
夢境裏,我被暖洋洋的光一寸一寸包圍,讓人再看不清面孔。
而現實中,我的身體也在逐漸消散。
我消散的最後一刻,看向榻上的蕭稷。
輕輕地說:「蕭稷,我們今生來世,還是永不相見吧。」
話音落,一陣風吹落幾瓣桃花飄進窗欞。
蕭稷自睡夢中緩緩醒來,看見月光落在花瓣上,花瓣又被風吹走。
最終什麼都沒留下。
他頹然地看着窗外的桃花樹。
過了許久,很輕很輕地說了句「好」。

-12-
我的屍身被移出冰棺,風光大葬。
墳墓選在一處風水寶地。
蕭稷還去相國寺爲我求了長明燈。
住持對蕭稷說,他多做好事,積德行善,能爲下一世的我送去福報。
蕭稷應下。
黑白無常終於出現,將我帶去地府。
黃泉路上,我十分興奮,趕着去投胎。
奈何橋邊,孟婆剛爲我盛滿一碗湯,還未說「飲下孟婆湯,把這浮生忘」,我便已經喝得一滴不剩。
孟婆愣了下,把排隊投胎的號牌遞給我。
我快快樂樂地跳入了忘川河。
再睜眼,我哇哇大哭地看着一張溫和慈愛的臉。
他欣喜地對榻上的婦人說:「女兒長得真好看,像你,哭聲真大,像我。」
榻上的婦人溫柔地笑着。
我被奶孃抱出去,幾個小豆丁圍着我嘰嘰喳喳:
「這是什麼,是妹妹,親一口!這是什麼,是妹妹,親一口!」
「妹妹是我們的,你別碰她。」
「妹妹Ṫű̂₃好軟好小啊,我要把好喫的都給妹妹。」
「……」
這一世我出生在富庶之家。
爹孃恩愛,兩位哥哥寵我,還有一個我剛出生就親了我一口的竹馬。
從小我便沒喫什麼苦,爹孃兄長對我極爲溺愛,摘星星送月亮的。
我及笄那年,竹馬考中進士被授官。
同年他向我提親,年底我們成婚。
成婚後第三日竹馬下朝回來,與我閒談,說小郢王前一日被行刺身亡了。
我對朝中事不太瞭解,問:「是那個開渠修路建堤壩,懲治貪官污吏的小郢王Ţù₁嗎?」
竹馬說是。
我沒什麼感觸,輕輕嘆了聲:「這麼好的人,倒是可惜了。」
竹馬從懷裏掏出熱乎乎的點心,獻寶似的遞給我:「陳記剛出爐的桃花酥,快嚐嚐,可還喜歡?」
話題被岔開,我和竹馬喫着桃花酥,甜滋滋的,讓我好喫得彎了眼。
屋內炭火燒得足,我倚在窗邊看外面堆積的厚厚的雪。
又是一年要結束啦。
(正文完)

-13-
【蕭稷番外】
起初,蕭稷對於宋檀音只有利用的心思。
他對她是有些恨的。
蕭稷的母親身子骨弱,常年纏綿病榻。
他五歲那年,母親去世。
喪事辦完他才知,原來母親是被氣死的。
郢王南下,對一個教書先生的女兒一見鍾情。
他許那女子一生一世,可那女子不願做妾。
郢王便想娶平妻。
蕭稷的母親,是太傅嫡女,自小金尊玉貴,如何能忍下這等屈辱,寧死不願。
在與郢王的爭吵中,竟活活慪死。
母親的去世,讓郢王暫時歇了娶平妻的心思,卻時不時會南下去看那女子。
兩年後,女子嫁人,郢王消沉了些時日,似乎便作罷了。
王府恢復往日的平靜,唯一的變化是他沒了母親。
直到五年後,郢王帶回一對母女。
那女人被郢王養在住院,小女娃卻被扔在了偏院。
聽說郢王要娶那女人做續絃。
蕭稷沒想到,那女人竟不願意。
他暗自冷笑,只覺這女人心思深沉,虛僞至極。
他恨她,恨這個女人迷惑父親心智,恨她間接害死了母親。
可郢王對那女人看管極嚴,就連女人的女兒都無法靠近。
蕭稷一直知道那女人的女兒在王府備受欺凌,可那與他何干。
直到他認爲,他可以通過那女孩來實施報復。
他原想着假意對女孩好,日後再拋棄她,必定讓她母女生不如死。
可他沒想到,他的父親因爲女孩的娘鬧得王府雞犬不寧,而他竟然也在相處中對這個女孩心動了。
那女人福薄,僅在王府待了一年便離世,這短短一年裏,宋檀音能見女人的次數僅兩三次。
聽聞孃親去世,宋檀音哭得昏天黑地。
蕭稷那時惡劣地想,原來你娘去世,你也是能哭得這般撕心裂肺啊。
可自此之後,宋檀音ṭű⁹格外黏他。
她滿心滿眼都是他這個兄長。
蕭稷心底的妄念和情愫幽暗生長。
他告訴自己不該這樣,可聽到旁人說心悅宋檀音,他又恨不得將她鎖在房裏,讓她眼裏只有自己。
他痛苦又迷戀。
直到宋檀音及笄,她對他訴說情意。
他內心的滿足和佔有慾瘋狂增長,他想到他被氣死的母親,想到那些覬覦宋檀音的眼神。
他受不了。
他一邊對宋檀音怨恨着,一邊又希望哪怕她被自己傷害,也義無反顧地要愛他。
哪怕宋檀音對於這一切並不用負責。
可他依舊在聽到宋檀音的心意後,故意露出厭惡的神情,用最惡劣的話傷害她。
他想,音音痛苦嗎?
難過嗎?
還愛我嗎?
不,即便這樣,她還是應該愛我,只愛我。
她的母親害了他的母親,那她就該用自己來償還給他。
京都律法規定,繼兄妹不可通婚,可他就是想要把宋檀音鎖在身邊。
蕭稷在京都貴女中選中杜宛晴,與她達成交易。
他要處理的案子正好涉及杜宛晴的父親,而杜宛晴的父親寵妾滅妻害死她母親,她想要爲母報仇,毀了杜家。
蕭稷說,交易時長兩年,他幫杜宛晴報仇,杜宛晴假裝他的妻子。
事成之後,蕭稷會送杜宛晴離開京都,讓宋檀音頂上他妻子的位置,名正言順成爲夫妻。
可他沒想到杜宛晴野心勃勃,她從未有過離開王府的打算,竟殺了宋檀音。
接受宋檀音的死後,他忽然明白父親當年爲何在那女人死後一蹶不振。
他消沉好幾日,不知道沒了宋檀音,日子該怎麼過。
他真的,太想太想她了。
直到那夜宋檀音入了他的夢。
她說她不想看到他。
他才從自欺欺人中清醒: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了。
他將宋檀音安葬後,又去相國寺爲她供奉長明燈。
他希望她來世平安喜樂,順遂無虞。
住持說,多行善事,能爲轉世的她積福。
這句話成爲了支撐他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他還不能去找音音,他要爲音音的來世積福。
於是後面的十五年內,他做了很多事,造福許多百姓,也得罪了許多朝臣。
當刺客的那支箭刺入心臟時。
他第一反應竟是,不知道過去的那些好事有沒有爲音音積福。
但不論如何,他終於可以去找音音了。
他脣角含笑,在那個冬日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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