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

我失憶的那三年,和程琅做了三年夫妻。
他高中狀元后,嫌棄我來自鄉野,出身不明。
他將我貶妻爲妾,更在我生辰之日迎娶了高門正妻進門。
我恢復記憶離府那天,只帶了一個小包袱。
程琅陪着他的新夫人站在門口,神色霜寒。
「你生下的兒子,是程家子嗣,自然不能由你這個鄉野村婦帶走。」
他不知我鬆了一口氣。
多年之後他攜妻兒入宮拜見,卻怔怔地紅了眼。
身邊的帝王握緊我的手,冷聲質問:「愛卿何故盯着朕的皇后?」

-1-
再見到程琅。
是在皇宮御花園。
程琅與他的高門新夫人,並肩站在一樹垂絲海棠花下。
他拂去她頭頂的花瓣,溫聲低語向她囑咐:
「若薇,待會入了宮宴,你若見到了皇后娘娘,需得謹言慎行些。」
「事事留心,多加註意,萬萬不能提及皇后娘娘失蹤三年之事。」
「這是皇上心頭一根刺!觸之即死!」
他身邊的高門貴女出身的夫人,聽完後臉色凜然,鄭重地點點頭。
當今聖上對尋回來的皇后,在意得緊,近乎病態。
朝中上下已不是祕密。
皇上爲了她,修建金磚爲地、玉砌爲欄的樓臺。
——取名爲「鎖鳳閣」。
據傳當今皇后被帝王鎖在樓臺之中。
腳踝上繫着一道細細的金鈴。
步步搖曳,步步聲響。
帝王不許她從身邊離開半步,不許她再看見其他男人。
故此。
下了命令,任何宮人不得靠近鎖鳳台!
曾有侍衛不小心闖入,當即被皇上下旨,打斷雙腿,剜去雙眸,扔出了皇宮。
當年伺候過皇后,給皇后把過脈的太醫,也全部銷聲匿跡,徹底換了一批人。
因爲帝王對皇后極致的寵愛。
沒有人見過這位被尋回的皇后樣貌。
程琅向來謹慎。
對他這位新娶的夫人,記掛在心,百般呵護。
所以才特意柔聲細緻囑咐她。
生怕她一言說錯,惹怒了皇后娘娘。
我坐在涼亭之中,靜靜聽完,脣角淡淡莞爾。
帝王對我盛寵是不假。
但我還沒有傳聞中那般咄咄逼人,恃寵而驕。

-2-
「爹爹,我想喫荔枝!」
五歲的孩童,從後面追來。
拉緊程琅的衣袖。
一手指着不遠處的荔枝樹。
我的心猛然提緊。
整個人控制不住站起身,從樹影后面一步步走出。
想要看清他的模樣。
我離開程家時。
早產生下的錦,不過兩歲不到。
他被乳孃關在了院子裏,連見我最後一面,送一送我,也不被允許。
程琅攜着他的新夫人楚若薇站在程家門口,神色凝霜。
他雙手攏着衣袖,居高臨下告訴我。
程錦不僅是我的兒子,更是程家嫡子,我一個鄉野村婦,沒有資格帶他走!
轉身,他摟着懷中夫人,命令下人重重關上程家大門。
三年過去了。
他還記得我這個孃親嗎?
念及此,我期待起來,便連呼吸也急促幾分,眼底有了淚意。
「錦兒,皇宮禁地不得胡鬧!」
「宮中的一花一草乃是聖物,損壞不得!」
程琅板着臉,冷聲訓斥他。
倒是一旁的楚若薇,把他抱入懷中,寵愛地揉了揉他發頂。
「夫君這麼兇作甚?嚇壞了錦兒。」
「孩子嘴饞,不過就是一顆荔枝而已。」
「我不信宮中人這般小氣!」
程錦有了她的庇護,得意朝他爹爹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孃親待我真好!」
「我們去摘荔枝,不理爹爹。」
看到這一幕,我經不住皺眉。
楚若薇帶着他來討要荔枝,不出意外,被附近的護衛攔了下來。
「這是皇上特意爲了皇后娘娘,從嶺南移栽過來的掛綠荔枝。」
「一顆荔枝價值千金,你們是什麼人也敢碰?」
楚若薇喫驚之後。
臉色訕訕地難堪起來,但還竭力維持着世家嫡女的架子。
「什麼樣的荔枝,我沒見過?皇后娘娘既然吝嗇幾顆荔枝,我們不要便是。」
她拉着錦兒的小手,倨傲地端着姿態要走。
「不行不行!我非喫樹上的荔枝不可!」
御花園中迴盪着他的哭聲。
我忍不住從樹影后面走出來,摘了幾顆荔枝,送到他手裏。
「別哭了,喫吧。」
他看了我一眼,臉上並無感激,下巴微微揚起的姿態,和楚若薇如出一轍。
短暫的間隙。
我認真看了看他。
心中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失望。
他長得肖似程琅,尤其是一雙看人淡薄的丹鳳眸,和涼薄的脣角,與我並不相似。
良久,我鬆了一口氣。
「你臉上有道疤,這麼醜,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宮女?」他喫着荔枝,皺眉問我。
我僵了一瞬。
沒等我想好,如何說出自己的身份。
腳步聲走近。
三年有餘,與我未見的程琅走了過來。
他一手牽着楚若薇,一手護住兒子,短暫愕然之後。
那雙熟悉無比的丹鳳眸打量我,閃爍諷刺意味的冷笑。
「這麼多年,被趕出程家後……」
「原來是進宮當了宮女!」
他輕慢凝視我,質問:
「當初讓你做妾,你百般不願意。」
「進宮當伺候人的奴才就高人一等了嗎?」
「你可知我現在的身份!」
我久居深宮,受帝王寵護,自然是不知的。
見我久久沒開口說話。
他眼底的冷嘲,更濃了一些。
彷彿篤定了,我在後悔,在不安。
他指尖有意無意劃過腰間的玉帶。
我恍然大悟起來。
這些年他趕走我後,藉着高門貴妻孃家的輔佐,已經高升入了內閣。
「內閣學士,百官之首!」
「成爲天子身邊近臣,何等光耀門楣!跟你這個宮中仰人鼻息的婢女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我怎麼不明白。
昨夜帝王還把我抱在膝上,癡迷地吻着我的脖頸,教我幫他批閱奏摺。
更改內閣的人選,只需我動手,用硃砂筆墨,畫上一筆。
沒想到,他這麼在乎。

-3-
我輕輕蹙眉。
落在程琅眼底,成了我後悔的證據。
他挑眉,帶着幾分施捨,幾分憐憫:
「玉芙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重選一回。」
「你出宮之後,還可以回程家爲妾……但這一次必須奉若薇爲主母,恪守妾禮,不得有半分逾越和妄想!」
他厲聲敲打,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程錦。
應是警告我,不得接近他,以孃親的身份自居。
其實,程琅這麼想,我也能理解。
太后仙逝,天下大喪。
皇上悲慟數日。
我還在服喪期間,穿着簡單,只是素色的宮裙。
髮髻間也沒有戴奢華髮冠,只戴了一支淡白色的絹花,並着幾根銀釵。
而且我額頭上還有一道貫穿的疤痕,回宮之後,經過太醫醫治,用了最好的祛疤藥膏,已經淡了不少。
只留下一道淺粉色的印記。
在程琅看來,容貌有瑕,如何能入帝王的眼?
當年在村子時,也因我臉上這道崎嶇疤痕,無人問津,打聽婚事。
村子中那些人,明裏暗裏叫我「醜娘子」。
直到我撿到了家中出事,快要餓死的程琅。
幾碗薄粥,幾個乾硬的饅頭,救活了他。
他無家可去。
我無人可要。
兩個人湊在一起,成了一家人。
我盡心盡力幹苦活,兩隻手磨得又粗又腫,掌心中的水泡沒有消掉的時候。
就這樣。
我供程琅繼續讀書,上京科考。
窗下剪燈花時,程琅也柔情地問過我名字。
我只是搖頭。
「摔傷了頭,很多事不記得了。」
他憐愛且心疼,吻着我額頭上的那道疤。
看着草屋外的夏夜芙蕖。
給我取了名字。
「叫你玉芙,如何?這個名字喜歡嗎?」
「玉是無瑕……」我摸了摸額頭上的疤痕,垂下頭不敢去看他的眸子,「我哪擔得上這個名字。」
程琅指尖輕輕撫過我的疤痕,神色透骨溫柔。
他道:「我不在乎容貌,更在乎的是內在的品格。」
「玉芙的美,在骨不在皮,若無這道疤痕,你亦是罕見的絕世佳人。」
我傻傻信了他每一句話。
那一年,我懷了身孕。
他上京趕考。
「玉芙等我高中,就回來娶你。」
「接你一起上京城,找最好的大夫醫治好你臉上的疤。」

-4-
程琅確實帶我上了京。
春闈科舉前幾日。
他又找了一傢俬塾研讀。
我用這些年在村子裏幹粗活,攢下來的體己,給他買了愛喫的鱒魚。
每日,蹲在小竈前,燻得灰頭土臉,熬成奶白色的湯。
我用竹篦小籃裝好,滿心歡喜送去給他補身子。
那一日,我晚走了一會兒。
看見程琅的同窗,勾着他的肩。
笑着輕慢地朝我離開的方向,努了努嘴脣。
「程郎面若冠玉,又能做的一手好文章,日後必能飛黃騰達,怎麼娶了那麼一位滿身沾滿煙火味,貌若無鹽的鄉野女子?」
我藏身在一棵粗大的柳樹後面。
抿着嘴脣。
乾裂又發黃的指尖,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睫毛顫了又顫。
我屏着呼吸,想聽他維護我一句。
清清淡淡的嗓音,柳絮一樣飄呀飄,飄到我耳中。
我渾身都在發顫。
「這樣的鄉野孤女,無父無母,臉上還有瑕疵,難以見人。我怎麼會娶她?」
「不過是她殷勤,倒貼上來的罷了!」
放榜那日,他高中榜首狀元。
我沒能替他高興幾日,便感覺到,他一日比一日對我冷淡。
懷胎八月,隱約記得那日是我生辰。
程琅穿着絲綢紅袍,來到我面前,語氣冷淡尋常地告訴我。
「玉芙,今日我要娶親了。」
我神色訥訥,許久才張嘴發出聲音。
「你不是要娶我?」
「我有了身孕,與你同甘共苦,也算不得你的妻嗎?」
「當初你答應……」
我心頭酸苦難耐,忍了又忍,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滾了出來。
程琅神色不耐,厭煩地打斷Ṫūₔ我的話。
「我是狀元郎,進了翰林院,有官職在身。」
「這樣的身份,是沒辦法讓一個村中婦人做當家主母,玉芙你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傳出去只會連累我一起受人恥笑。」
「新婦馬上便要進門,你別鬧騰了。」
我捂着肚子,搖搖晃晃。
抹了一把眼淚,才發現周圍的丫鬟奴才,都用同情的眼神看我。
我再也站不穩,踉蹌着往後退。
原來……
他要娶妻,整個後院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一個人被矇在鼓裏。
到了他成婚當日,最後一個知曉!
「玉芙,小心孩子!」他皺眉,伸手扶我。
卻被我推開。
他臉色冷沉:「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怎麼會不要你?」
「不過是,不能把正妻的位置給你,從此你還住在這,位份等同姨娘。」
「玉芙,一個身份而已,那麼重要嗎?」
姨娘,不過是妾室!
我陪他那麼久,從鄉野到京城。
爲他掙來盤纏,手上新傷交疊着舊傷。
夏日幫人編竹筐,銳利的竹片劃傷手指,半截骨頭都露了出來。
到頭來,從他的妻,成了妾室……
我雙眼通紅,望着程琅。
直到有人驚叫。
「血!姨娘她見血了!」
那一日,他娶妻,我生辰。
我早產生下了兒子,血流不止,差點丟了性命。

-5-
成婚之後。
程琅那位貌柔心狠的正妻,爲了立規矩。
在我早產後不久,便說自己的紅珊Ŧũ̂₀瑚耳璫弄丟了。
她說那是她孃親給她的陪嫁之物,意義非凡,價值昂貴。
我尚未出月子。
被她以鄉下人眼皮淺,手腳不乾淨爲由。
罰跪在廊下。
那是冬月,滴水成冰,哈氣成霧。
我面色凍得青紫,奄奄一息。
捱到了天色擦黑,等到了程琅下朝回府。
我匍匐在地上,看着他鏤花銀的袍衫衣角從我眼前劃過,沒有一步停留。
他扶住廡廊下的楚若薇,聲音輕柔,暗含責備。
「天這般冷,你身子素來單薄,怎麼不披件衣服站在冷風裏。」
我聽見簾子後的盈盈笑聲。
她點了點我,柔聲故意問:「罰了她,你心不心疼?」
他握住楚若薇的手,爲她取暖,帶着她轉身而去。
只有淡漠,刺痛肌骨的聲音傳來。
「你是我正妻,後院主母,妾室下人犯了錯,自然由你管教。」
他眼梢沒有波瀾,從我單薄的後背劃過。
一字一頓:「妾室而已,我不心疼。」
……
第三年,楚若薇有了身孕。
程琅對她很上心,只要下朝,都會陪在她的身邊。
她挑了個程琅快要回來的時辰,拉着我一起給她腹中孩子上香。
聽到門外的腳步聲。
楚若薇突然尖叫一聲,甩開我的手,故意朝後倒去。
「姨娘你爲何推我?」
「好疼!我腹中的孩子……」
程琅闖了進來,他推開我,抱住楚若薇,他看我的眼神震怒,近乎剝皮抽骨。
我撞在了香案上,頭破血流。
愛過一人,痛徹心扉了一回。
我終於想起了丟失了三年的記憶。

-6-
楚若薇本是想逐我出程家。
誰料想,她弄巧成拙,當真摔掉了孩子。
她靠在程琅的懷中,面色慘白,哭得悽切,梨花雨涼般。
「姨娘恨我搶走了她的心上人,又怕我生下嫡子,搶走她孩子的位置……」
她哭得抽噎。
「你有什麼恨朝我來,爲什麼要害我未出世的孩子?」
程琅冷涼望着我。
他看我的眸光,冷得像是臘月中的寒星。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可辯解?」
「你一個村婦,能留在京城已是天大幸事,還敢作惡不知足!」
我眸光淡然望着她們。
眼底再無一絲往日的留戀。
「那我離開程家便是。」
我已經恢復記憶。
弄清了自己真正的身份,程家我也不屑待下去了。
聞言,程琅愕然抬頭,眉頭緊蹙。
語氣竟有些急促。
「你一個鄉野來的婦人,離了程府,又能去哪?」
楚若薇適時哭出聲:「夫君,我肚子又疼了。」
「會不會以後都不能生育了?」
程琅眸光暗了下去,看我的眼神,又恢復了冷沉陰翳。
「你離開了程府,別再想回來了。」
我跟了他三年,離開時只有一隻單薄,沒有裝滿的包袱。
他攜着新夫人站在大門前,是想看我卑微服軟,求他的樣子。
我生下的錦兒只有一歲多。
他嘲諷我粗鄙,來自鄉野,不許我帶走孩子。
將錦兒交給楚若薇撫養,認她爲孃親。
他以爲我放不下孩子,會哭着鬧着回去求他。
等程府大門對我關上。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其實在失憶遇到程琅之前,我早已嫁了人。
那人尊貴無雙,又小肚雞腸,絕容不下我與其他男人有牽扯,更別說有了孩子。

-7-
這個祕密,我隱藏得很好。
只是沒想到會在後宮裏,和程琅還有我們的孩子重逢。
程琅還像當年一樣趾高氣昂。
等我回去求他,求做他的妾。
能接近孩子。
可惜,我不缺孩子。
更不可能稀罕他一個三品官員的妾室身份。
「這麼久了,玉芙你還沒考慮好?不會還敢肖想做我的正夫人?」程琅嘲笑我認不清身份的語氣加重。
「讓你做回程家姨娘,已經是看在當年情分上!」
「你一個宮中最低等的宮婢,鄉野裏的村婦,哪來的顏面跟若薇爭搶?」
我終於還是沒忍住。
戲謔笑着搖頭。
「我沒想過……」
「在宮中我過得很好!」
錦衣玉食的日子,高貴無雙的身份。
若非當年我失憶,以我的身份,他連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自我出現之後。
楚若薇緊張地攥着錦兒,彷彿生怕被我搶去。
我打量了她一眼,冷笑。
真是惡有惡報,當年她假裝我推她,摔掉了孩子之後,竟這麼多年也沒再有孕。
膝下的子嗣,只有程錦。
她看我的眼神,暗含敵意,語調也帶着一絲哀怨的哭腔:
「夫君,我照顧了錦兒這麼多年,早就將錦兒視若己出。」
「我悉心教導錦兒,爲了錦兒耗盡心血……怎麼能讓其他人搶了去!」
程錦也像個小老虎,緊緊貼在楚若薇身邊,對我張牙舞爪。
「我的孃親只有一個!」
「我纔不會認別人。」
他怒氣騰騰用小手指着我,亮着一口乳牙,彷彿隨時都要撲上來,咬我一口。
「你臉上有疤,長得這麼醜,而且還是個低等奴才……我不許你進我們程家大門!」
我離開程家這幾年。
早產血崩生下的孩子,已經徹底把我忘了。
還被楚若薇教養得驕縱跋扈,無禮張狂。
他與我說的短短幾句話。
將我一顆期許的心,割出一道道不見血的傷痕。
被他維護的楚若薇明顯放鬆下來,眉眼間的惡意嘲諷,不加遮掩。
她以爲她是世家嫡女,怎麼也比我一介「宮女」,高貴許多。
哪怕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骨肉,也會選她,厭惡我!

-8-
一枝垂下的海棠花枝,掩映在程琅的眉眼間。
也擋不住他臉上的涼薄冷色。
「錦兒年紀尚小不會說話,你莫要責怪他!」
「你離開程家這麼些年,錦兒一直養在若薇膝下,算起來,若薇對他的付出不比你少,若薇纔算得上是他真正的孃親。」
時隔這麼久,程琅再次誅心地提點我:
「若薇出自大家,是名門閨秀,而你不過是鄉野出身,在宮中爲婢,爲了錦兒前途考慮。也不該與她爭……」
爭?
țúₒ我詫異抬了抬眸。
明白他們是想錯了。
錦兒是程琅的骨肉,當初他不許我帶走,如今我恢復了記憶,回了皇宮,更不會要他。
我淡笑,眸光平靜。
「我並沒有流落在外面的孩子。」
「他是程家血脈,與我並無關係,你們不要弄錯!」
程琅眉心擰蹙。
他大概沒想到,我根本不認程錦,推得這樣乾淨。
他臉色瞬間沉下:「你是以退爲進?」
「又想動什麼心思!」
他的話沒有說盡,被傳話宮人打斷:「程閣老,宮宴開始了,不能誤了時辰。」
程琅帶着他們一家三口,甩袖匆匆而去。
等他們走後,身後的宮婢才畢恭畢敬上前:
「娘娘入宴前,您該梳妝更衣了。」
宴會上。
我作爲帝王殷翡的皇后,第一次在百官家眷面前亮相。
倒也費了些工夫。
戴了九龍四鳳冠,身上穿着金織的翟衣。
身後跟着十八個焚香掌扇的宮婢,款款端雅走入宴會中央。
殷翡等不及我走近,握住我的手,一齊坐上了龍椅。
宴會之上,百官戰戰兢兢,朝我叩拜行大禮。
起身之後。
其中的程琅碰掉了面前的碗筷,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甚至忘記了落座,筆直緊繃地杵在大殿上。
眼底的震驚、不敢置信……複雜至極。
整個人仿若突然染了重疾一般,渾身顫抖,臉上褪盡了血色。
他那雙死死望着龍椅之上我的眼睛,竟倏忽紅了起來……

-9-
他身邊的楚若薇,同樣滿目震驚。
捏緊的指尖,嵌入掌心。
胭脂水粉也遮不住臉上的錯愕與煞白。
「怎……怎會?」
她說不出完整的話。
當年寄人籬下,任她欺凌的小小妾室。
怎麼會是被帝王寵着,直視她一眼都要被剜去眼珠的皇后娘娘?
程錦喫着手裏糕點,嘟囔:
「咦,她不是剛纔的宮女嗎?」
「怎麼打扮之後變得那麼好看了?還坐在那麼高的位置上!」
程琅驟然變了臉色。
第一次,嚴詞厲色呵斥他。
「閉嘴!」
「不得對皇后娘娘出言不遜!」
程錦紅了一圈眼眶,含着一包委屈的眼淚,看了一眼身邊的楚若薇。
向來寵慣他的楚若薇,還沒從心亂如麻中回過神。
哪還有心思護着他。
殷翡握住我的手,放在掌心中把玩。
揚起眉ṭű̂⁽梢,不悅地朝着程琅看去。
「程愛卿何故盯着朕的皇后?」
程琅垂下眸光,嘴脣顫抖,聲音低沉,失態道:
「請皇上恕罪。」
「皇后娘娘的姿容,肖似臣的一位故人……」
殷翡的脣邊綻開冷笑,一手撐着膝蓋,若有所思盯着程琅。
逼人的帝王之氣溢開。
「晚吟是朕的皇后!」
「與朕青梅竹馬,天下獨一,是愛卿認錯了!」
程琅耷下眼瞼,不敢再看我一眼,聲音苦澀:
「聖上說得對。」
「臣認錯了……」
我與殷翡是青梅竹馬。
我是丞相之女,生來便是要入東宮的。
那一年秋宴,刺客來襲,我爲了保護當年還是太子的殷翡摔下了山崖。
臉上被劃傷,也沒了記憶。
若非如此。
我這一輩子,與程琅那樣的落魄書生,不會有交集。
他連仰視我的資格,都沒有。
宴會的下半場。
程琅低着頭,一杯接着一杯喝酒。
若有若無的餘光落在我身上。
就連身邊的楚若薇湊近了,與他說些什麼,他也木然沒有反應。

-10-
宴會散後。
我乘着鑾轎回宮。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擋在轎子前面。
程琅喝醉了,滿身酒氣,一雙通紅的眼睛,泛着執拗,一眨不眨盯着我。
喉結一滾。
他澀啞道:「微臣有話想和娘娘說!」
我下了轎輦,給了他半炷香的時間。
「本宮爲帝后,你爲臣子,我們之間還有話可說?」
我冷涼,居高臨下望着他。
他低微的嗓音,卑微又染上點哽咽的痛楚。
「你成了皇后,竟瞞了我這麼久。」
「你離開程家後,可知我這些年一直派人找你?」
他攥着程錦,問我:「我們的兒子,你還要不要了?」
語氣像是質問一個負心漢。
可,我和他之間,最先負心的人卻是他!
我冷笑,扯開脣角:
「本宮的皇子,只有當朝太子一人。」
「這是楚若薇膝下的孩子,與你姓程,同本宮有何關係?」
說話間。
怯怯的腳步聲響起,找來的楚若薇站在幾步之外的距離。
她戰戰兢兢,臉色泛白,幾次張嘴都沒敢發出聲音。
程琅很難得,在我和楚若薇之間,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他眼底閃過不甘心,鬆開手,推了面前的程錦一把。
把兒子推到我的面前。
五歲的程錦摔在地上,哭了起來。
程琅對他呵斥:「哭什麼?快去叫她孃親!」
摔在地上的人,擦了眼淚,小心翼翼畏懼地叫了我一聲孃親。
我心底泛起一絲難言的滋味。
到底說,程錦是我早產,闖過鬼門關才生下的孩子。
一直沒有出聲的楚若薇,忽然咬住下嘴脣,哭哭啼啼道:
「當年,若是我腹中的孩子沒有被娘娘推掉……」
「我的兒子也該長大了,說不定也與錦兒容貌相似!」
我定定望着她。
身後的女官嬤嬤走到我前面。
一耳光扇在楚若薇的臉上。
她捂着自己的臉,眼神怨恨如蛇。
「不要打我孃親!」
剛纔還喊我孃親的人,一轉眼,又跑回了楚若薇身邊。
他瞪着一雙圓溜溜氣惱的眼睛,看着我。
程錦心疼地拽着楚若薇的衣袖,軟聲軟氣問她:「孃親,她打你疼不疼?」
「我們回去吧,我不要別人,只要你!」
我忽然明白。
生恩不如養恩。
楚若薇養他這些年,他早已把我忘了,怨恨於我。
酸澀的情緒,佔據了心尖,被我強忍了下去。
楚若薇捂着臉,眼底不無得意望着我。
不用她費這麼大力氣挑撥。
程錦這個孩子,我也不會要的。
不說我膝下有爲儲君的親生骨肉,便是皇族宗室裏想過養到我名下的皇嗣,也多如過江之鯽。
我笑了笑,開口:
「當初是誰故意摔了一跤,爲的是趕我出府。」
「程夫人若是記不清了,本宮也可以請大理寺調查清楚。」
楚若薇片刻慌亂,終是不敢再提及舊事。
我彎下腰,對戒備的程錦,道:
「本宮不是你的孃親。」
「記清楚,你的孃親姓楚,現在不變,以後也不會變。」

-11-
僵持之際。
太子殷冀過來,向我行禮問安。
我尚在東宮爲太子妃時,已有了子嗣。
和殷翡生下的兒子,如今滿了十歲。
他由最嚴苛的太傅教導。
清正雅貴,心懷天下,擔得起未來儲君的身份。
殷冀和躲在楚若薇懷中的程錦,同爲我的子嗣。
一個端正有禮。
另一個看我的眼神畏怯,又帶着疏遠。
「母后,這一位是……」殷冀看出他眉宇間的一絲熟悉,不經問我。
我斂了神色,用陌生的眼神望向他們。
「程家的小公子,一齊入宮參加宮宴而已。」
說話間。
殷翡身邊的掌事太監過來傳話。
「娘娘,皇上今夜傳您侍寢。」
「您快些去沐浴更衣,待會兒皇上又要等急了。」
我臉色燙了燙。
找回我之後,殷翡便爲我遣散了六宮。
如今,每晚侍寢的牌子,只剩下我一個。
因爲我爲了救他跌下懸崖,殷翡像是有了陰影。
每晚纏人得緊,必須抱着我,才能入睡。
面前的程琅,臉色慘淡後又漲得通紅。
我登上了鑾轎。
他卻壓低聲,以下犯上問我:
「玉芙,你離開我身邊這些年,可有過一絲後悔?」
前面開路的太監,尖聲訓斥:「程閣老喝醉了!」
「大膽說出這樣污衊娘娘的話!」
護在轎輦周圍的護衛,拔出了劍,直指着程琅。
劍尖抵着喉嚨。
他酒醒了幾分。
卻還是紅着一雙眼,固執地等我一個答案。
我指尖揉着太陽穴,閉着眸子,不耐煩嗤笑:
「本宮是丞相之女,名爲祝晚吟,何來的玉芙?」
屏退周圍奴才後,我坐在轎輦之上。
俯身在他耳邊輕笑:
「本宮該後悔什麼?後悔成爲母儀天下的皇后,沒有繼續當你的妾室?」
「程閣老以後這樣的蠢問題,不要再問了。」
「來人送程閣老一家出宮,本宮不想再見到他們……」我摩挲着指尖的護甲套,趕他們離開。

-12-
景陽宮裏。
朝堂上百官半跪的帝王。
半跪在我的面前。
修長的指尖扣住腳踝。
爲我戴上特製的金鈴鎖鏈。
腳踝之間,牽起一道冰冷金色冰冷的鏈條。
便像是,再也逃不走了。
搖晃一下,鈴聲靡靡。
他低頭落下的吻,虔誠又滾燙。
從腳踝開始,慢慢往上游移……
我失蹤了三年,他瘋了三年。
我回到皇宮,殷翡的「病」還沒有完全好。
時常會從噩夢中驚醒。
必須握住我的手,按在心口上,才能繼續入睡。
他半跪在我面前。
眼眸,從下往上望着我。
漆黑的眼底,靡紅的眼尾,是濃郁病態的佔有慾。
彷彿被金玲鎖住的人是他,而非是我。
「晚吟,今晚你看他了,跟他說話了。」
「你失蹤的那三年,是不是陪在程琅的身邊?」
「他看到你,眼睛都忘了轉開,在文武百官面前失態。」
「你是朕的青梅竹馬,朕護在掌心裏這麼多年。他卻待你那麼壞!」
「三年前你找回皇宮,那般瘦,滿身都是傷。只爲朕撫過琴的手指,竟滿是裂口和凍瘡留下的瘢痕!」
殷翡嗓音陰沉,激動到嗓音輕顫起來,透出哭腔。
「當時,朕就該剜下他的眼睛。」
「朕賜他千刀萬剮,你會不會難受?」
他那麼恨,那麼嫉妒,卻還沒有忘記顧及我的感受。
「朕忘了你不喜血味。」
「賜他鴆毒如何?待他死後,朕再將他碎屍萬段。」
我俯身輕輕抱住殷翡,讓他靠在我心口。
「冷靜下來。」
「我與程琅之間早就結束了。」
「當年是我失憶才與他做了三年夫妻,我既然回到你身邊,永遠不會再離開。」
殷翡指尖還在輕顫。
「可你ṭũ₅受過的滿身傷,要朕如何算了?」
「你陪在他身邊三年,他連正妻的身份都沒給你!」
「朕捧若珍寶的人,被他這個鄉野來的窮書生輕易踐踏。」
我捧起殷翡弧度凜然如刀刻的面容。
貼在他脣上,吻了吻。
與他耳鬢廝磨。
「殷翡,你是君,他是臣,你無故殺了他,會被天下指責,我不願你爲我背上暴君罵名。」
他渾身繃緊。
修長的脖頸,筋脈乍現。
我低頭順着他的脖頸親吻細啄,才讓他呼吸微滯,平緩下情緒。
「朕不殺他。」
殷翡抱我一齊躺在榻上,脣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殘酷笑意。
「朕爲君,他爲臣。」
「朕可以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讓他沒有機會再來見你!」

-13-
前些日子,剛遷入內閣、風光無限的程琅。
因爲殿前諫言有失,惹怒了殷翡。
殷翡冷眼睨着他。
當場賜下三十廷杖的責罰。
朝中文官最注重名節顏面。
何況,程琅本爲鄉野書生,爬到這麼高的位置,更是用盡了手段。
當庭剝掉他的官服,讓那麼多同僚看着他受刑過程,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程琅白皙的面容,一瞬間紫漲。
他脣角囁嚅,剛想報出一個名字。
旁邊的太監,眼疾手快,手中的拂塵敲在他的臉上。
「程大人謹言慎行爲妙,說錯了話,小心被剜掉舌頭!」
他還算有幾分氣節。
一聲不吭受了刑。
一雙眸子,死死絞着龍椅上的殷翡。
剛開始還能忍。
到了後面,喘息慘叫聲,還是溢了出來。
程琅吐着嘴裏咬破的血,斷斷續續不甘道:
「臣……不知犯了何錯……」
「臣對皇上忠心耿耿,難道皇上就要爲了一個女人……寒了我們這些肱骨忠臣的心?」
當庭受刑,程琅還不忘禍水東引。
將所有的矛頭,往我身上推。
殷翡踩着金紋長靴,走到他的面前。
將幾封奏摺,從他頭上砸下。
尖銳的書冊,從程琅臉上劃過幾道血痕。
「女人?告訴朕,你想攀咬誣陷誰?」
「看清楚!朕罰你是因爲你結黨營私,貪墨弄權。」
「若無楚家人爲你鋪路,楚閣老爲你說話,你以爲你憑什麼能進內閣?」
「朕以爲你布衣出身,能心憂百姓,這些年你給了楚家不少好處,你的夫人窮奢極侈,去了京城鋪子,買東西向來是全部包下。你俸祿一年不過百兩,哪來那麼多錢財!」
程琅面無人色,他咬着牙關,忍完最後几杖。
他從孤高的鶴,拔完了一身羽翼,又重新變回以前奄奄一息的鵪鶉。
可是這一回,再沒有人憐惜於他。
用省出來的一粥一飯,救回他的性命。
殷翡冷聲下了旨意,將程琅廢黜官職,關入大牢。
被拖下去前。
他忽然眼睛漲紅,不顧一切,無恥地喊了起來:
「罪臣有話說……」
「罪臣和皇后娘娘是舊識。」
「她也該爲錦兒着想,程家倒臺,被流放,錦兒也要跟着受牽連,她當真忍心嗎?」

-14-
消息傳入我耳中。
我神色如常,繼續下棋。
直到下朝後的殷翡修長指尖遞來,一卷沒有寫名字的聖旨。
他頎秀身姿立在涼亭裏。
爍金的春光從他身後打來,看不清他臉上神色。
只聽他平靜道:
「你想赦免誰,便在上面寫上名字。」
「你的旨意,如同朕的旨意。」
他是這樣寵着慣着我,這麼些年,從未變過。
我恢復記憶,回到皇宮,因爲當年早產後跪在冬日冰冷的地磚上,留下了些舊疾。
太醫爲我細細把脈後,臉色變了又變。
才匍匐在地,說出我有過身孕,卻沒有調養好,寒氣入體,胞宮受損,往後再有身孕不易。
我沒忘記當時殷翡臉上的表情。
寢宮裏面的空氣凝固,呼吸一下,也要費上千鈞之力。
他怔怔地望着我。
眼神仿若失了一瞬焦距。
在滿殿人跪下,惶恐不安。
我也握着錦衾,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時。
殷翡哭了。
我與他自幼相識,見過他各種神色,沉思的、氣惱的,含威不露的……唯獨沒見過他哭的樣子。
幾滴淚珠,墜在五爪金龍的龍袍上。
他沒有責怪我,而是緊緊摟我在懷裏。
吻着我額頭上那道疤痕,一遍遍安慰我:
「晚吟,你回到朕的身邊了。」
「一切已過去了。」
「往後朕在你身邊,誰也傷不到你分毫!」
當晚得知我有過身孕的太醫、宮女都被換掉。
他把聖旨給了我。
以爲我會保住和程琅的那個孩子。
殷翡一言不發轉身。
春光落在肩頭,也顯出幾分疏寒。
這已是他爲我做出的最大讓步。
我任由桌上的聖旨滾落在地,沒有去撿,而是追了出去。
從身後抱住了殷翡龍袍下的腰身。
「你……」他嗓音,微啞。
「臣妾無需那封聖旨。」
「臣妾的夫君是皇上,臣妾的兒子是太子,臣妾的家人都在這,無人可救,用不上它,皇上拿回去吧!」
他眸光終於亮了起來。
轉身無言抱着我。
「朕以爲……你和程琅有過相伴的三年……你對他總會不一樣。」
「沒有什麼不一樣。」
我伏在他龍涎香的懷中,心緒寧和。
曾經愛過程琅,爲他留在程家受盡委屈的玉芙,已經死了。
我只是丞相之女,一國之後的祝晚吟。
斷沒有徇私枉法,爲罪臣、爲罪臣親眷脫罪的道理!

-15-
程家闔族,流放去了北地。
沒過多久傳來消息。
囚犯被劫。
程琅和他夫人,以及膝下子嗣,不見了蹤跡。
朝中暗流湧動。
殷翡派人尋了很久,也沒找到他們一家三口的下落。
我瞭解程琅。
他城府深沉,當年我懷着身孕,臨盆在即,他也能瞞着我,迎娶新人入府,可見心狠如鐵!
這樣的人,怎會沒有爲自己謀劃過退路,甘心從重臣,跌落成囚犯?
果然,沒過多久……
一封急報傳入宮中。
程琅投靠了燕王六皇叔,成了他麾下謀士,與他一起起兵謀反了。
當夜。
風吹開了槅窗。
身邊上夜的宮婢不見蹤影。
我心下覺得不對,起身走到窗邊。
關窗的動作止住。
月下站着一道人影。
他還穿着以前常穿的月牙白衣袍。
但再無在宮中初見時的意氣風發、矜貴從容。
東躲西藏的日子,不好過。
他還在牢中被獄卒刺瞎了一隻眼睛。
現在,只能半張臉戴着臉罩。
露出一隻隱隱泛着血紅、戾氣陰沉的眸子望着我。
宮中到處有禁衛軍。
我自知他傷不了我,便走出了寢宮,隔着幾丈的距離與他相見。
「玉芙,你……可曾後悔!」
我怔了一下。
不明所以望向他。
他冒着生命之危,以通緝叛臣的身份,深夜闖入皇宮,竟只是爲了問這個?
他怕是魔怔了!
「程琅,你只想問這句話?」我不禁失笑。
笑意疏冷,淺淡。
「對!」他眼底的深紅,猶如烈焰炙火。
「你這麼狠的心,連我們的孩子錦兒也不救!」
他冷聲尖刻道:
「是害怕旁人發現我們之間的關係?害怕別人知道錦兒也是你的孩子,污了你的名節,讓你做不成皇后娘娘?」
「玉芙,你比我想象中的更爲自私自利!」
「皇后之位,在你眼裏重過一切嗎?」
我眼底泛着譏誚,反問他:
「爲何要救?」
「他的孃親是楚若薇,早已不認我,楚家害怕被連累,連夜劃清了與楚若薇的關係,甚至不許她進家門。」
「我何故還要再趟這趟渾水?」
想到程錦那雙看我疏冷、滿含戒備,甚至是淡淡恨意的眼睛。
顯而易見,我就算救下他,他也不會對我有絲毫感恩親近,也許還會對我懷恨在心,以爲是我害得程家家破人亡。
我非聖人,做不到以德報怨!
程琅像一匹孤狼,也像一條毒蛇。
用他僅剩的一隻眼睛,陰冷沉默地盯了我許久。
「你愛慕虛榮,貪圖富貴。」
「爲了保住自己的後位,連自己骨肉也不管不顧!」
程琅笑出聲:
「皇帝之位,誰不能坐?」
「等我成了皇帝,我要你爲了保住榮華富貴,跪在我腳前面求我!」

-16-
他還做着春秋大夢。
是真的瘋魔了。
我聲音冷嗤:
「你不過是六皇叔利用的一枚棋子,等他利用完了,還會留着你?」
「程琅,你坐不上皇位。」
「哪怕你坐上了,以你涼薄忘恩的品性,我求誰也不會求你!」
這句話,似是激怒了他。
程怒牙關咬得作響,獨眼中射出怨憎。
朝我快步衝了過來。
「我當不上皇帝!我也不許你當皇后,在皇宮之中享盡富貴恩寵。」
「寧芙,跟我一起走!」
「你本是我的妻纔對……我們本該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他高中狀元后,就等不及貶妻爲妾的人,哪來的臉說出這番話?
不知何時,殷翡出現在我身後。
清貴的龍涎香,令我瞬間安定下來。
他一手攬住我的腰肢,護我在懷中。
一手抬起,擋住我的眼睛。
「晚吟別怕。」
「也不必看他,髒了自己的眼睛。」
「朕許諾過,誰也傷害不了你!」
「放箭!」身後的殷翡,疏冷沉穩地下了命令。
程琅倉皇而逃。
他瞎了一隻眼睛,逃得狼狽。
被叛黨裏應外合救了出去,雖然保住一條命,但身上還是中了兩箭。
氣數已盡。
不多時,殷翡帶着太子一起上戰場,親自教他如何禦敵平叛。
燕王節節敗退,他見大勢已去,逃竄過程中,把瞎了一隻眼、再無利用價值的程琅丟了下來。
程琅中了兩箭,還沒休養好,被俘之後。
他再無文人的風骨氣節。
神色慌亂,大喊大叫:
「我要見你們的皇后娘娘!」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曾那麼愛慕我,我不信她能見死不救,眼睜睜看我死!」
殷翡出現在俘虜營中。
他換掉了龍袍,一襲玄色錦衣,冷暗如冰,從陰影中走出來,從裏到外透出壓迫的威勢寒意。
他走近一步,程琅就往後退一點,最後如同陰溝中的老鼠,縮到了角落裏。
「你這張嘴,念出她的名字,都是玷污了她,讓朕噁心!」
「皇……皇上……」程琅哆哆嗦嗦,「我……我不知道她是皇后娘娘,如果當年我知道,我怎麼敢碰她!您放過我!」
他卑躬屈膝,在殷翡嫌惡的眼神中給他磕頭。
「三年!」
「晚吟在你身邊受了三年苦。」
「朕容你活三日!」
程琅獨眼閃過一抹慶幸。
他以爲自己求到了一線生機。
殷翡欣賞他臉上表情,慢條斯理道:
「晚吟在你身邊曾遭受過什麼,朕替她原樣還給你,讓你苟延殘喘三日,再讓你斷氣!」
程琅手指被無數根銀針刺穿。
還了當年我爲了給他掙趕考的盤纏,兩隻手日夜不休幹活留下的疤痕。
第二日,程琅的肚子被巨石,重重碾過,痛得他吐血。
這是還我,當年爲他早產血崩生子,受過的痛楚。
最後一日,程琅已奄奄一息,卻被人架起,扔在寒冰之上,罰他跪着。
我尚未出月子,被他夫Ţù²人誣陷,跪在臘月寒風中的痛苦,他也受了一遍!

-17-
程琅死訊傳來。
我爲殷冀做狐裘披風的手沒有停。
只是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撿到他的那日,是個深秋的傍晚,荒煙蔓草,白露凝霜。
他死的日子,同樣也是個深秋,這次連爲他埋骨的人都沒了。
燕王徹底打敗了。
他不願變成囚徒,自刎而死。
手下的兵將也全都散了,唯獨他軍營中的楚若薇還在做無謂抵抗。
她本是京城中的天之驕女。
下嫁給了程琅,這些年程琅寵她,貪墨養着她,她過得亦是風生水起。
從未想過,有一日楚家會不認她Ṫù⁶,她也跟隨程琅,從官家夫人,淪落成叛軍賊子。
她拿着簪子,抵在程錦細弱的脖頸上。
「你們誰敢過來!」
「我就立馬殺了他!」
程錦嚇得不敢哭出聲,身體發抖。
他不敢置信,紅着眼眶回頭看着自己叫了三年的孃親。
「娘,爲什麼……要害我?」
「你向來不是最愛錦兒,對錦兒最好嗎?」
「你還說是爲了我,這些年一直沒有再生子嗣,讓我孝敬您!」
他不過五歲,成人的算計,彎彎繞繞的心思,尚且看不明白。
楚若薇仿若聽了笑話一般,諷刺扯了扯脣角,厲聲道:
「我要見她,見祝晚吟!」
我由三軍簇擁而來,站在她的對面。
看她神色扭曲,猙獰的神色,宛若厲鬼。
見到我後,她激動,簪子更加用力,抵入程錦的脖頸。
孩子恐懼得哇哇大哭起來。
楚若薇終於不再僞裝慈善,對他大吼:
「閉嘴!再敢哭,我當着你真正孃親的面,殺了你!」
程錦被駭住了,不停抽咽,一雙求救悔悟的眸子,朝我看來。
「祝晚吟,我真羨慕你,你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得到所有!」
「做孤女時,輕易得到程琅的愛。我以爲終於趕走了你,你又成了衆人仰望的皇后!」
「而我呢!」她嘶吼着,發泄自己的憤怒與不甘心。
「摔掉了孩子後,再也懷不上了,還要幫你養大孩子!半夜聽到程琅夢囈,叫得都是你的名字,你可知心如刀絞是何種感受!」
不費吹灰之力?
我諷刺彎了彎脣角。
替殷翡摔下山崖,失憶毀了容貌,才換來坐穩帝后的位置。
陪在程琅身邊,奉獻了那麼多年,纔得到他一絲廉價的感情與記掛。
楚若薇什麼也看不到,她只會嫉妒,不擇手段去搶你擁有的。
與她說太多,只是浪費口舌。
「孩子是你故意栽贓我摔掉的,與本宮無關。」
「錦兒也是你搶走的,不容本宮帶走。」
「如今你後悔憎恨,實在沒有道理。你該恨你自己,一步錯步步錯。」
我說的話。
楚若薇一隻手捂住耳朵,不願去聽。
「我沒錯!」
「祝晚吟你口口聲聲說程錦不是你的孩子, 但我不信你能這麼心狠!」
「放我走,我就放過你的孩子!」
被她挾持在懷中的程錦,淚眼朦朧望着我,真心實意喚了我一聲:
「孃親救救錦兒吧。」
「這麼久, 是錦兒錯了。」他低聲囁嚅。
「……她根本沒有真心待過我!」
生死關頭,見了人心。
這聲孃親太晚了……
我已不期待,也不想聽了țű⁾。

-18-
楚若薇沒能逃出去。
她才爬上馬車,就被埋伏在暗處的弓箭手, 一箭射穿。
死裏逃生的程錦,顫着兩條腿,跪倒在我面前。
「孃親,錦兒認人不清。」
「楚若薇這些年說了很多哄騙孩兒的話,才害得我與孃親離心。」
「錦兒願意回到孃親身邊……」
我垂眸,淡淡望着他。
「楚若薇是有錯,但她確實也照顧了你三年之久。」
「她屍骨未寒,你便不認她……」
若非走投無路, 大抵楚若薇還會將「好母親」的身份, 繼續扮演下去。
他們還是母慈子孝, 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
程錦低下頭, 眸光閃爍了一下。
我從他身上, 又見到了他父親的涼薄,自私自利……
經不住,皺了皺眉。
殷翡過來, 看了一眼馬車前的屍體, 吩咐人處理乾淨。
他審視的目光落在程錦身上。
程錦在帝王之威下, 不住顫抖, 頭低到了胸口。
「這個孩子,就是程琅的子嗣?」
他嗤笑:「沒有骨氣,長得甚爲礙眼, 和他爹一般, 一無是處。」
我笑了一下, 殷翡又計較喫醋了。
程錦才五歲,是沒有什麼骨氣。
但長得樣貌, 並不差。
我拉過殷翡的掌心,同他緊緊相握。
他臉色才勉強好看一些。
「這個孩子,該如何處置?」
殷翡和我同時開口。
按照他狠厲的行事風格, 不會留下活口。
可, 程錦是我的骨肉。
他唯一一次心軟了。
「留他一命, 隨你安置,你想接他入宮,朕……」他咬牙吸氣後道:「朕也認了!」
我詫異。
勾住他的指尖, 不許他離開。
「臣妾沒有這個想法。」
程錦不在我膝下養大,與他父親太過相似,我害怕,養不熟終又被他反咬一口。
留他一條性命,也耗盡了我與他之間的母子情分。
再三考慮之後。
我送他去了國寺。
盼着日夜佛法薰陶, 能改了程錦的心性。
看住持爲他剃度。
青絲墜了滿地。
在一聲聲撞鐘聲中,我轉身帶着宮人離開。
此生,應是與他不會重逢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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