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暉

我從小沒爹沒孃。
村口的寡婦死了兒子,我就跑去問她要不要做我娘。
村尾的糙漢砍柴力氣大,我就問他要不要做我爹。
我們就這樣湊成了一家子。

-1-
整個村裏我最羨慕的人就是劉小花。
她娘很溫柔,會坐在門口給她扎小辮兒。她爹能賺錢,會給她買甜甜的糖。
她每次出門,我都往她跟前湊,希望她願意跟我玩。
玩得好了,她會經常帶我回家,到時候劉叔肯定留我喫飯,我就能多看兩眼爹孃是什麼樣的了。
可惜劉小花不喜歡我。
她嫌棄地指着我的褲子:「你的衣服連屁股上都有洞,羞羞羞,我纔不要跟你這麼埋汰的人做朋友。」
我不埋汰,我的衣服洗得很乾淨。可破洞了我也沒辦法,我只有一點點錢,得拿來買粟米。布太貴了,我還需要攢一攢。
不過不是劉叔和田嬸那麼好的爹孃也行,只要是爹孃就行。
我又去找其他小夥伴。
大虎嗦着黑黑的指頭說:「不是我不帶你,我娘說了,我家沒錢,我要是敢帶人回家喫飯,她就扣我的雲片糕。我一年只能喫三回,可不能再扣了。」
二丫也搖頭:「我家的飯都在我哥嘴裏,我自己都喫不飽。」
好吧,原來劉小花能請人回家喫飯,還是因爲她爹會賺錢。

-2-
老天爺對我還是很好的。
劉小花家不缺孩子,村頭的俞寡婦缺了。
大夏天太熱,她兒子跳下河涼快,再撈上來,就徹底涼了。
俞寡婦哭暈了好幾回,連面色都哭灰了。
有嘴巴碎的私下嘀咕:「唉,可不得哭死嘛,男人剛走沒兩年,兒子也沒了。沒了兒子,那屋那地,一個也留不住。所以說要多生孩子,要是她生了倆,好歹還剩一個。」
我聽明白了,她缺孩子。那我缺娘,這不是正好嘛!
我用手捂住屁股上的破洞,學着劉小花扎兩個小辮兒,站在俞寡婦跟前問:「嬸ṭũ̂₋兒,你兒子沒了,我給你做女兒好不好?」
蒼白的婦人抬頭看我一眼,滿臉憤怒:「我兒子沒了?我兒子沒了也輪不到你這個沒爹沒孃的來嘲笑我。我的生兒將來能養我,你這個丫頭片子能幹什麼?」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生氣,反正這村裏的人經常罵我沒爹沒孃沒人教,我習慣了。
可是罵完了,看我餓得不行,還是會東家餵我一口,西家餵我兩勺。俞寡婦以前也餵過我,很好喫。
村長伯伯進來把我牽出去,望着我嘆了一口氣:「你啊,這個莽撞性子和沒把門的嘴,也不知道像誰。」
唉,我也不知道我像誰。
村裏人都說我是被一個老伯伯帶來的,那個老伯伯很老了,養我到三歲,他就病死了。
我現在住的屋子是他買下來的,村裏也不能趕我走,我是個女娃娃,找人家收養也沒人要。就這麼喫着百家飯長大了。
我對那個老伯伯有一點印象,他的墳就在後山,每年過節,我都會偷一點香燭去給他磕頭。
要是他還活着多好,這樣我起碼有爺爺。

-3-
不過沒關係,現在我有機會給自己找個娘了。
俞寡婦說她的生兒能養她,我也能啊。
我大了,七歲了,村裏願意接着餵我的人變少了,有時候隔壁村的地主招工,村長伯伯會把我混進去。
這次我又跟着去,等我插了五天秧,拿着二十文錢想去找俞寡婦,才發現她的家被人佔了。
劉二牛啃着雞腿出來開門,高興地說:「你找我二嬸嗎?她被挪到村尾的屋子裏去了。我娘說以後她的屋跟田都是我家的了。娘還燉了只雞慶祝,小流兒,你餓不餓?我去偷一塊給你。」
我嚥了咽口水,雞肉啊。可我趕着去見將來的娘,搖搖頭,拔腿就往村尾跑。
那間屋子我知道,又破又小,以前沒人住的。
田嬸看見我要去,招招手把我叫住,遞給我一個竹籃說:「小流兒,你是不是要去找俞嬸子?乖,我有事,幫我把這籃飯拎給她好不好?唉,造孽啊,好歹是自己弟弟的媳婦兒,收了人家的田跟屋子,連幾頓飯都不願意送。」
在田嬸的嘀嘀咕咕裏,我知道了,原來在村裏,一個女人如果丈夫跟兒子都沒了,剩下的家產就不是她的,是族裏的,得分給她丈夫還活着的親人。
俞寡婦的丈夫姓劉,是村裏的大姓,就像劉小花的劉。
她的家財都給了劉二牛家,所以她只能去住村尾那間破屋子。以後劉二牛家只要每年給她幾十斤糧食,不讓她餓死就行。
可是田嬸說俞寡婦太傷心了,有糧食也不會自己煮的,如果沒人送飯,她會把自己餓死。
田嬸是個好人,她雖然沒拿俞寡婦家一根線,還是願意把家裏的飯勻一份送到村尾。
我拎着籃子走進那間比我家還破的茅草屋,俞寡婦躺在髒兮兮的牀上,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把田嬸給她燉的湯拿出來,用骨頭熬的,上面還飄着油,可香了。
可俞寡婦還是連眼睛都不抬。
她好像是傻了,我叫她,她不應,但是我把勺子懟到她嘴邊,多懟幾次,她會張開嘴吞進去。
傻子好啊,傻子好騙。
我躥到她耳朵旁邊問:「俞嬸子,你給我當娘好不好?」
這次她沒罵我,只是不說話。
我又問了第二遍,她還是不說話。
ṱŭₕ第三遍,我學聰明瞭,換了個問法:「俞嬸子,你給我當娘好不好?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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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她沒有說話。
我找了一張破板子,把熱乎的娘放上去,卯足了力氣往家拖,拖一段歇一段,拖了一刻鐘,我的家裏就有娘了。
雖然這個娘不說話,喫飯也要喂好久。可是以後我出門也有可以惦記的人了,回了家,還有人在我旁邊喘氣。尤其晚上,她睡着了,我偷偷摸她胳膊上的肉,緊緊貼着她,她也不會推開我。
那幾天,我就算拿雙筷子,也要問她:「娘,你喜歡哪一雙?娘,是中間這雙嗎?娘,是不是左邊的?哦,我知道了,娘你喜歡右邊的。」
我要把娘叫夠本。可惜家裏只有三雙筷子,拿一次只能叫四聲。
她一直都不理我,任由我跳上跳下地給她做飯、洗衣、用水擦拭身體,躺在那裏,彷彿要躺一輩子。
直到有一天我從村長伯伯家順了一把紅棗。
紅棗是補氣血的好東西,她的嘴脣都發白了,我想給她補一補。
可她看着那碗蒸紅棗,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這棗子,哪裏來的?」
我聽田嬸教育劉小花的時候說過,小孩是不能跟娘說謊的,便笑呵呵地說道:「村長伯伯曬在院子裏,我就偷偷抓了一把。」
啪一聲,她打掉了我手裏的碗。
三個月了,天都從夏快走到冬,她終於有了一點活氣。
顧不上貴貴的棗子,我激動地跳到她旁邊:「娘,你肯理我啦?」
她不僅肯理我,還自己主動從牀上站了起來,眼睛在屋裏四處找着什麼,然後撿起門口一根竹竿,衝着我的屁股就打過來。
有人打我,習慣性地,我就往外面人多的地方躥,等反應過來,娘也跟了出來。
太久沒曬太陽,她先眯了一下眼,才舉起竹竿,繼續抽我屁股。
田嬸家離我家近,聽見動靜,拎着準備晾的衣服就出來了,看見娘,先是驚喜地喊:「俞妹子,你肯出門啦!」
再一看娘在幹什麼,連忙攔道:「妹子,你消消氣,就看在這孩子盡心盡力地照顧你這麼久,如果她說了什麼不中聽的,也別往心裏去。」
唉,連田嬸都知道我不會說話,可好好說話到底要怎麼學?
經過上次,我已經知道了,我不該在娘面前提她兒子死了,那這次又是說了什麼惹娘傷心了?
我探究地看向娘,她太久沒動,打我這兩下已經氣喘吁吁的。
只見她有點僵硬,可還是扯起嘴角朝田嬸道:「田姐姐,謝謝你之前送的飯。這孩子太皮了,不管不行。」
我的眼睛蹭一下亮了,她要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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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然管我了,拎着我的耳朵回了家,坐下邊喘氣邊問我:「偷東西不對,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
我真不知道。餓極了,村裏大部分人家我都去偷過幾顆菜和番薯。只有很少的人會罵我,那些人家我就再不去了。可其他人沒有罵過我,尤其村長伯伯,有時候看見了,還會往我手裏放個雞蛋。
娘聽我說完,嘆了口氣:「是了,你來我家也偷過,誰會跟沒爹沒孃的小孩子計較呢?」
她肅了臉色:「可往後不同了,想做我女兒,就不準再偷,聽懂了嗎?」
我用力地點點頭:「聽懂了,娘,以後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能聽懂。」
只要她肯做我娘,她說茅廁是香的我都聽。
見我點頭,她的臉色滿意了一點,問我:「家裏的米放哪兒了?」
我指了指廚房,那裏有從破屋子裏拖來的粟米。
娘進去用碗舀了滿滿一碗,牽着我的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等會兒到了村長家,你要跟人家道歉,把這碗米賠給人家,知道嗎?」
那雙手好暖,這下就算真的路過茅房,我聞在鼻子裏大概也是香的了。

-6-
到村長家的時候,他家聚了好多人,好像在說冬天貓冬的事。
我們這裏的冬天很冷,大雪封村,要在入冬前就砍夠柴囤在家裏。
我最討厭冬天了,我只能撿些樹枝,再東家偷一點,西家拿一點。然後長長的一個月,只有劉叔偶爾會來看我幾眼,他怕我凍死餓死,就再沒有別的人影。
大雪太白了,白得讓人覺得一個人真可憐。
今年我不用可憐了,可不讓偷,我們的柴怎麼辦?
我還在想,娘就推了我一下,她把碗遞給我:「你要跟村長說什麼?」
按照她在家教的,我恭恭敬敬地給村長鞠了一個躬:「村長伯伯,對不起,昨天偷拿了你的紅棗。這碗粟米是我賠給你的,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偷東西了。」
院子裏的人全都驚訝地看着我。
「小乞丐說什麼,她以後不偷東西了?那她靠什麼活?」
「靠做工啊,七歲也能幹活了,說實話,她再偷,我要不樂意了。」
「俞寡婦帶她來的,不會真要收她當女兒養吧?」
「唉,自己兒子死了,收一個也好,不過咋收個丫頭片子,這以後還是要嫁出去啊。」
……
小流兒是我自己給自己起的名,不過大部分人都不叫,他們習慣叫我小乞丐。
娘牽住我的手,在他們嗡嗡嗡的議論裏抬高了聲音說:「以後這個孩子就有名兒了,她跟我姓,叫俞珍,珍寶的珍。之前謝謝大家照顧她,還包容她一些壞習慣。可往後她要是再偷,你們只管來告訴我,我打斷她的腿。」
人羣裏有人回了一句:「那肯定,有孃的孩子再偷那叫沒教養,我們可不慣着了。」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來。
村長接過我的米,進屋倒進自家碗裏,再出來,手裏還拿了個紅封。他遞給娘道:「收女兒也是大事情,你別嫌少,就是我一點心意。」
娘推拒着不肯收,村長伯伯直接板了臉:「這都是正常人情往來,咋啦,以後不跟村裏人走動了?」
我們還生活在村裏,當然要走動。
娘收了,回家一拆,十個銅板,跟村裏誰家生孩子的份子錢一個價。
回家剛一會兒,陸陸續續又有好多人送了十文紅封過來。
哈哈,現在全村都知道我有娘啦!

-7-
娘做孃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補褲子。
她拆了自己的舊衣服,給我補上屁股上的洞,還給我做了兩身新衣裳。
新的不再是薄薄的一層,裏面還混了柳絮和蘆花。
摸着那些衣服,等娘睡着,我哭了。
不止Ṭŭ⁽爲衣服,也爲我好像真的被當做人了。
我迷迷糊糊地懂了,從前沒有人教我偷不對,因爲在他們眼裏,讓我活着已經很好了,他們不在意我長成什麼樣的人,需要懂什麼樣的道理。
他們是好人,可他們沒有娘好。
我真聰明,娘是個好東西,我給自己賴上了一個。
娘見我腫成核桃的眼睛,難得笑了一下:「出息,幾件衣服就躲被窩裏哭,快起來,今天跟我去砍柴。」
我娘不是個柔弱的娘,自己帶孩子的寡婦沒法兒柔弱。
可她躺太久,砍柴還是太累了。
不過一刻鐘,她額頭就沁滿了汗,我心疼壞了,搶過她的斧頭,卻又沒有力氣砍下樹。
正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有雙大手接過我的斧頭,砰砰砰幾聲,就幫我們把樹砍成幾節,麻溜地用麻繩綁了起來。
那是好高好壯一個漢子,都快入冬了,還穿着一層薄薄的單衣。我悄悄碰了一下他的手,竟然不涼,是火熱的呢。
哇,冬天把他放在家裏,是不是跟柴一樣暖屋子。
娘沒要那些柴,把它們留在原地說:「謝謝小兄弟了,但是你幫得了第一回也幫不了第二回,我們還是自己砍吧。」
說完,拎起斧頭,就喊我去下一棵樹。

-8-
村裏沒有我不認識的人,但那個叔叔我就不認識。下山後,我立馬就找劉小花打聽。
哦,對,自從我的褲子沒有破洞以後,劉小花終於肯跟我玩了。
她把最寶貝的糖分給我一個小角說:「既然你有娘,不會再搶我娘了,那我就跟你玩一下吧。」
原來她有一次聽牆角,聽見田嬸跟劉叔商量要不要收養我,她哭慘了,田嬸才放棄。所以她不喜歡我,覺得我跟她搶娘。
劉小花撅着嘴說:「我只有哥哥們,家裏就我一個女孩兒。娘做的頭花是我一個人的,爹買的糖也緊着我喫。我不想分給你,是不是很合理?」
我摸了摸身上的新衣服,嗯,很合理。我娘做的東西,我也不要分給別人。
糖很貴,她都不分給別的小孩,既然分給我,我們就是最好的朋友。
我把柴放回家,就跑去問她:「小花小花,你知道村裏來了新人嗎?就很高很壯那個。」
她閃着大眼睛說:「知道啊,搬來半個月了,就住你娘以前住的那個破屋子。他跟村裏買了,以後也是咱村的人了。」
這幾個月我都忙着照顧娘,難怪我不知道。
他砍柴砍得真有勁,我想僱他砍柴。娘說不能偷,僱人總行吧。
我跑去舊屋,拿着țū₈二十文錢問他:「叔叔,這個錢,我僱你給我家砍五天柴行嗎?」
這是娘從那堆紅包裏分給我的,說是壓喜用。
我給鄭地主家插五天秧工錢是二十文,那砍柴應該也差不多。
我期待地抬頭看他,他拿着錢,臉上沒什麼表情,只點點頭說:「好,我明天上山給你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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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給娘驚喜,我跟那個叫劉青山的叔叔說好,讓他跟我們分開砍,砍完了,再一起送到我家。
五天後,院子裏有一堆小小的柴,是我跟娘砍的。
青山叔叔拉來了好多好多、可以生出幾十個院子裏那堆柴的柴,比劉叔帶着劉小花幾個哥哥砍得還多。
娘跟我看着那些柴都傻眼了,我躥到青山叔叔旁邊,高興地說:「這都夠我們燒一個冬天了,叔,你真厲害。」
娘擰着眉問我:「是你去要的?」
我趕緊搖頭:「沒有沒有,我花錢了,僱他砍五天,二十文呢。」
娘舒了一口氣,趕緊回屋又拿了很多錢,有我們錢匣子裏一大半的錢,遞給青山叔叔說:「對不住了,我家孩子小,還不懂事。這些柴就算在鎮上賣,也能賣好幾百文。我先給你這麼多,剩下的,等開春一定還。」
青山叔叔掏出我給的二十文,悶聲悶氣地說:「說好二十文,就是二十文。」
然後放下最後一堆柴,頭也不回地走了。娘去追,一直追到破屋子,可叔叔怎麼都不開門。
她回家指了指我:「你呀,坐下,娘教你工錢到底怎麼算。」
娘掰着指頭告訴我,鄭地主是看我可憐才管我五天飯,還給我二十文的。正經插秧,沒人會請幾歲的小孩兒。像青山叔叔那種塊頭的,幹五天活少說得二三百文。更何況他砍的那堆柴,冬日裏能賣個五六百文。
娘ƭũ̂₁嘆了口氣:「這下人情欠大了,小兔崽子,既然是你惹的,明天帶上抹布掃帚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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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一大早就帶我出發了,早得青山叔叔還沒出門。
然後他家的門就關不上了。
娘把我立在門檻上,阻止他關門道:「要麼你讓我們幫你打掃家裏,要麼你就把那堆柴拖走,你自己選。」
青山叔叔似乎被娘嚇着了,撓撓頭,什麼話都沒說,留下門就走了。
破屋子還是那麼破,也就比娘在的時候乾淨一點。
我跟娘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才把屋子收拾得像人住的。打掃到廚房,鍋裏還剩了一點粥。
我拿起來聞了聞,嫌棄地捂住鼻子:「咦,粥都能燒糊,叔喫得可真差。」
娘把那點粥倒進碗裏,邊洗鍋邊說:「那也不能浪費糧食,給他留着,但是明天咱再來,給他帶份早飯。」
青山叔叔傍晚纔回來,後面又拖了一堆柴,他好像靠賣柴火賺錢。
看見嶄新的家,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點,紅着臉開口道:「我、我再給你們幾捆柴吧。」
娘搖搖頭:「青山兄弟,這活兒我們不白乾,打掃一次屋子算十文。今天這遭太累了,得算二十文。以後我們定期來給你清掃,抵那堆柴火錢,直到抵完,你看成嗎?」
青山叔叔很誠心地點頭,娘又接着說:「我看你做飯的手藝一般,不如兩餐飯我也給你煮了,但是粟米和菜得你自己出。煮好了,我讓珍兒給你送來,一天也算十文錢,怎麼樣?」
青山叔叔還是隻點頭,他似乎不喜歡說話。
回了家,娘用樹枝在竈膛裏沾了黑灰,在柱子上畫了長長的兩道,衝我說:「看好了,一道就代表十文錢,等畫滿四十五道,咱娘倆的外債就還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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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五天去給叔叔打掃一回,再加上燒飯,一個月多一點就能賺一院子柴火,我娘賺錢很厲害呢。
青山叔叔也很厲害,他在山裏砍柴,都冬天了,還能逮住野兔野雞,兩三天就送來一隻讓娘做。
肉啊,平常村裏人就算抓到了也是拿去賣錢,他卻捨得喫,難怪長那麼壯。
肉就算放在白水裏煮湯都能香死人,我娘手藝還好。先煎一煎,煎出油,再放自己做的豆醬進去炒,等水把肉燜開,我就像小狗一樣,圍着鍋邊不停地嗅。
喫點香味也是賺到了呀。
別人的肉,娘決計連一塊都不會貪,看我饞得難受,就在鍋裏放點自家的蘿蔔白菜,我們借他一點肉味,也過了把嘴癮。
可過了沒兩天,青山叔叔又上了我家的門。
那是要喫晚飯的時候,我剛給他送完當天的肉,他端着一個碗,裏面有一隻雞腿,一隻雞翅,還有幾塊肉。
端來了,就倒進我們的白菜蘿蔔裏,指着我說:「我喫不完,小孩子長身體,必須喫肉。」
娘立刻就想用筷子挑出來:「這年頭,哪有人嫌肉多的,青山兄弟,你要這樣,我不敢給你做飯了。」
青山叔叔按住碗,就不讓娘把肉挑回來,倔着臉說:「不給煮,我就喫糊肉,煮糊了,我也送過來。反正小孩不能不喫肉。」
娘不信邪,不再幫他煮飯,可他真的每兩天就送一份糊糊的肉過來。
忒難喫,還不回去,我們還得捏着鼻子喫。
這麼倔的叔叔,娘只好把飯又撿回來燒,可是她把每天的線畫短了,三天,才畫十文錢。

-12-
就這麼送着送着,大雪飄下來了。
雪蓋到小腿那天,我送了今年最後一頓飯,剩下的,只能開春了再接着算。
可第二天就有人在門口咚咚咚地敲,青山叔叔舉着一塊臘肉,不好意思地看着娘:「我不讓小珍送飯,自己過來喫行不行?」
外面白白的雪地上,是一連串深深的腳印,那能讓我跌倒的雪,在他腳下聽話得不得了,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感覺。
我晃着孃的手撒嬌:「娘,你讓叔叔來嘛,他自己做,多糟蹋肉啊。」
娘看着我們兩個傻氣的人,無奈地嘆氣:「行了行了,知道小孩不能不喫肉,我給你們做。」
這一做,青山叔叔在我家待的時間越來越久。
有時候是屋裏的椅子壞了,他幫忙敲一敲;有時候是屋頂的雪太重了,他爬上去清一清。
反正做着做着,娘不好意思再讓他一個人過除夕,我們三個湊一湊,一起過了個有模有樣的年。
田嬸還送了一點劉叔買的酒,娘感謝青山叔叔,就給他喝了兩杯。可他酒量有點差,喝得臉紅坨坨的,靠在走廊的柱子上,聽着外面的爆竹聲傻笑。
我見過劉叔喝醉,人醉了話會多,我趁機問他:「青山叔叔,你爲什麼一定要給我喫肉,是因爲我可愛嗎?」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溫柔笑道:「叔叔看見你,就像看見小時候的自己,叔叔想給他喫肉。」
原來喝醉的人話真的會多,叔叔就那麼靠着,絮絮叨叨的,把他小半輩子都交代了。
他說他原來不叫劉青山,他叫沒人要。
沒人要跟小流兒一樣,三歲就沒了家。可沒人要又比小流兒慘,小流兒沒人收養,但也沒人欺負小流兒。
可沒人要是個男孩,他被賣給了一戶沒孩子的人家。他可能過過兩天好日子吧,但他不記得了。畢竟第二年,那戶人家就生出了個男孩。
算命的說,是他帶來的,得把他養大,親生的才能長大。
算命的可能是好心,可他的養父母沒有心,喂他最差最少的食物,讓他幹最重最累的活兒。他經常餓得覺得嗓子裏有雙手想伸出來抓東西喫。尤其是過年,家家飄着肉香,他卻連一塊肉都分不到。
他太饞太饞了,夢裏都在求菩薩賞他一塊肉喫。
可能菩薩聽見了,那年他被趕進山砍柴,有隻兔子從他面前跑過,他追啊追,怎麼都追不上,太着急,一根柴火打過去,兔子倒了。
他沒有那麼多時間逗留在外面,所以他把兔子架在火上烤,半生半熟就往肚子裏塞。
多虧這些野兔野雞,他能又高又壯地長大。可半生半熟的肉食也能要命,有一回他吐得死去活來,養父母就把他扔在屋子裏,他獨自熬了三日,才重新睜開眼。
從那以後,他只會煮糊糊的食物,不聞見那股一定熟了的味道,他不敢喫。
臨睡去前,他又揉了揉我的頭:「我聽說桃李村有個野孩子,所以我來了,本來想養你。可你比我幸運,你娘給你取名字,還說你是珍寶。俞娘子,可真是個好人。」
我不知道娘哭沒哭,反正我哭了,我突然想,希望這個叔叔一輩子都能喫到不生也不糊的食物,哪怕他再也不給我們砍柴。

-13-
那日過後,娘連三天十文錢都不畫了,反正青山叔叔給米肉菜,娘就給煮。
他漸漸沒那麼木訥,該笑的時候會笑,需要我娘幫忙的時候也會紅着臉喊聲俞娘子。
等日子又過了一年,村裏有戶人家有敗家子要賣地,他還買了兩畝地。
兩畝地要十兩,他學過木匠活兒,比劉小花的爹還能賺錢。
能賺錢的男人都受歡迎,有天娘正在洗衣服,村裏有個嬸嬸進來了,她笑着跟娘說:「俞妹子,我這裏有樁大好事,想請你幫個忙啊。」
娘趕我去跟小花玩,我假裝出門,一扭頭就去偷聽她們說什麼,那個嬸子咧着大嘴說:
「哎呦,你是不知道我妹子模樣有多俊,洗衣煮飯也是一把好手。青山兄弟也二十三了,再不討老婆就晚了。老在你家喫,知道的說你厚道,不知道的,還不定說出什麼混賬話呢。你幫姐姐跟他說說,事成了,給你包大紅包。」
娘就坐那兒靜靜聽着,也不問那些混賬話是什麼。
她不生氣,可我生氣,我想知道那些話有多混賬。小花見我那麼生氣,揪着地上的草說:「你不知道,我知道啊。那些嬸子說你娘壞話的時候,被我娘聽見了,娘還讓她們積點口德呢。
我記得有個嬸子說青山叔叔就是佔你娘便宜,他又不傻,你娘都生過孩子了,哪有羞答答的小媳婦兒好看。
我娘也生過孩子,可我覺得她很好看啊,比大牛哥家那個小媳婦兒好看。所以她們說得根本不對,犯不着生氣。」
我在心裏默默想了想那個小媳婦兒的樣子,狠狠同意了她的說法,我們的娘,漂亮着呢。
氣順了,我呼呼地跑回家,晚上有兔子肉喫咧。
可家裏的門關着,我悄悄走近了,打開窗戶,是娘和青山叔叔面對面坐着。
娘喝了口水,淡淡地說:「劉青山,有人來給你做媒,十七歲水靈靈的姑娘,你娶不娶?」
青山叔叔的臉騰一下燒着了,眼睛瞪得像村長家那頭牛,結結巴巴地說:「不、不娶。不是,娶,不娶那個,娶、娶……」
他「娶」了半天我都不知道要「娶」什麼。就見娘淡定地瞟了他一眼,站起身,啪地一口親在他嘴上,然後又淡定地坐下,問他:「那我呢,娶不娶?」
我娘大概是會法術的,她問完,青山叔叔連路都不會走了,傻乎乎地站起來,一邊說你等我,一邊往門上撞。
等撞開門看見我,紅着臉低着眼,好像看我一下都不敢。
我無師自通地想,哦,原來這就是羞答答的小媳婦兒啊。

-14-
娘看見我,讓他明天再來,晚飯陪我飽飽喫了一頓兔子,躺在牀上,蓋上被子了,才拍着我問道:「珍兒以後一個人睡好不好?」
劉小花也是一個人睡,她說有爹的小孩七歲以後都要自己睡。
我八歲了,肯定不是因爲年紀,可我又覺得太像美夢,不確定地問:「娘,我是要有爹了嗎?」
有娘已經很美了,要是再有爹給我買糖,那得是多神仙的日子啊。
娘卻點點頭,告訴我這個天下第一等的美夢我真的做到了。
至於我爹是誰,不用她說,我是大孩子了,我看得懂,青山叔叔經常看着娘連肉都忘了喫,他喜歡娘比喜歡肉多呢。
青山叔叔帶了一個錢袋子來,舊舊的,可裏面倒出好幾塊銀子還有很多銅板。他推給娘說:「聘禮,不夠的話,我再去賺。」
娘數了數,一點都沒猶豫就收下了。
我們也出嫁妝的,他住的屋子還是茅草的,我家好歹是土房子,以後他就搬來我們家了。
成親那天,田嬸帶着人把整個屋子都掛得紅紅的,我跟劉小花邊幫忙,邊剝了糖往嘴裏送。田嬸說那些糖是給我改口的,喫了,我就得管青山叔叔叫爹。
我喫好多,所以他們拜堂的時候,那聲爹我叫得格外響。
酒席上的菜也好喫,八葷八素,是我這輩子喫過最好的一頓。
那些嬸嬸們一邊把菜往嘴裏塞,一邊還要騰出嘴來講話。
來我家提過親的嬸子臉色最難看,板着臉小聲嘀咕:「娶個黃臉婆,這個劉青山,怕是腦子不好。」
村長家的嬸嬸瞪了她一眼:「人家大喜的日子,不喫你就回家。」
另一個嬸嬸幫腔道:「黃臉婆咋了?黃臉婆有經驗。俞妹子可真有福氣,二十六歲了,還能享用壯小夥兒。你們看看青山兄弟那身疙瘩肉,今晚啊,我都怕他們的牀得塌。」
她剛說話,田嬸就捂住了我的耳朵,我想叫田嬸別捂了,我全聽得見。
而且爹孃屋裏那張牀是爹新打的,才睡不塌呢。

-15-
爹孃孩子都有了,我們是全乎的一家。
全乎的一家人想奔的事就一件,那就是賺錢賺錢賺錢。
賺了錢,我們就可以用磚頭建房子,把肉喫得更多,衣服裏還能塞棉花。
我是個小人兒,家裏的錢都是爹孃在賺。
娘賺錢主要是做一些衣服鞋子賣。爹比較厲害,他會打傢俱。
爹說他長到十四歲,個頭就很大了,他養父母見他一個人就能打全家,害怕了,打發他走。他找了個木匠學手藝,任打任罵,免費做八年學徒。
學成那年,聽說我們村有我這個野孩子,就把自己的姓改成我們村的大姓劉,準備安頓下來養我。
可能老天爺知道他心好,才叫他遇見我娘,過上了真有家的日子。
爹的傢俱攤擺在鎮上,娘之前的衣服鞋子也是託他擺在鎮上賣。可具體的位置ťųₛ我們沒去過。那時候沒名分,不方便。
現在有名分了,娘就帶着我一起去看。
爹做的傢俱跟他人一樣,結實樸素。附近很多人都認他的東西,家裏缺桌子板凳了就來買。可這東西耐用,尋常人家幾年添不了一個。
去年娘給爹出主意,讓他拖着凳子往附近富裕的村子跑,才賺了十幾兩銀子。
今年沒有村子跑了,娘又打起了別的主意。
爹爲了娶她,給她打了一整套雕着花啊、鳥啊、石榴啊還有胖娃娃的傢俱。
娘說她活這麼大,還沒見過村子裏誰家成親有這麼體面的聘禮。
她問爹:「你怎麼不打這樣的傢俱,專門賣給要成親的人?就這手藝,鎮上沒人比你好。」
爹撓撓頭:「可鎮上沒人買啊。我師父剛回來就試過了,東西放在那兒,連問價的人都沒有。大家還是喜歡買沒雕花的,在上面貼個喜字成親用。」
爹的師父是爲了照顧年邁的父母,從城裏回鎮上的,纔有這份手藝。去年父母走了,又去城裏的大店做師傅了。
娘又問:「你師父是怎麼放的,放一整套?」
爹點頭:「是啊,就像我給你打的那一套,花了師父好多心血,本來想開門紅,結果連問價的人都沒有。氣得他再也不在鎮上做這些帶花樣的了。我吸取他的教訓,也沒有做。」
娘問完,又在攤子上蹲了一天,若有所思地回去了。
第二天,她帶我跑遍了全村有兒女快Ṫũ⁾成親的人家,話裏話外都在炫耀家裏那套傢俱。
田嬸是第一個回應她的,羨慕又有點可惜地說:「那一套是真好。我家老大也快定親了,要是新房裏來上這麼一套,可太長面子了。就是太貴了,估計得十幾兩銀子。有倒是有,犯不上,還不如給小兩口過日子。」
娘試探地問:「那如果不買全套,就花一兩半銀子買一對石榴花的箱子呢?」
田嬸眼睛都亮了:「那成啊,本來就要給他們買箱子,普通箱子也要幾百文,石榴多子,加點錢討個好兆頭我還是捨得的。」

-16-
我也不知道孃的腦子是咋長的,她一琢磨,跟爹說,他師父當時做錯了一件事,就是打一整套擺出來,還雕得太好了。
鄉下木匠本來就沒幾個會雕花的,大家都追求便宜實用,突然看見他師父那一大套,根本不敢上前看,更別說問價格,問了,怕嚇死自己。
可如果我們只是先做一兩個雕花的箱子、子孫桶之類的放着,像田嬸家這種在村裏算富裕的,反而敢上來看一看。
爹聽了,半信半疑,但娘要他做,他就做。
娘也不要他賣,帶着我,蹲在攤子上,親自找目標。
有一天,一個頭髮梳得鋥亮,衣服又新又幹淨的大娘從攤子邊路過,她聲音響亮地跟旁邊的大娘說:「我姑娘成親,那我肯定得來鎮上買點好東西壓箱底。畢竟我姑爺是獨子,家裏田產又多,不能叫親家看低了。」
她把手抬得高高的,往她頭上指:「看見了嗎?還沒成親,就送了我這個丈母孃一根銅簪子。」
鄉下人頭上都是木簪子,有根銅的還雕花,那是很有錢了。
娘瞅準了她,突然大聲吆喝道:「石榴花的箱子,鴛鴦鳥的子孫桶,兆頭好聽,東西好看。誰家嫁女來兩件,保證十里八鄉都有面子咧。」
那個大娘果然被我孃的聲音吸引了,她先是看了攤子上其他東西一眼,發現大部分看着都不貴,才走近了,仔細瞧娘身邊的。
這一瞧,她眼睛都亮了。
爹做這幾件東西,特地挑了後山一種木頭帶點紅的樹。只帶一點,爹說那種很紅的木頭,一小根就比我們一年喫的糧食都貴,村裏是長不出來的。
可就這一點紅,也比其他木頭看着喜慶。尤其是配上爹雕的美美的花和鳥。
大娘蹲在那個箱子跟前,摸了又摸,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她試探地開口:「瞧着嘛也就這樣,不過這個石榴寓頭好,說說吧,多少錢一對?」
我娘伸出兩根手指:「二兩銀子。」
大娘眼睛一瞪:「你搶錢啊,人家一對箱子八百文,你隨便雕個東西就要多收這麼多!」
我都被嚇着了,可娘笑呵呵地說:「大姐,我相公可是在城裏學的手藝,您看看這石榴雕的,跟樹上長得一個樣。您一看就是疼閨女的,送嫁的時候把這對箱子擺在最前面,誰不說你閨女娘家給力?將來婆家肯定不敢欺負她。」
聽見孃的最後一句話,大娘的眼神閃了閃,連面色都溫和了:「我花大價錢,可不就圖她將來過得好嘛。但是你這也太貴了。我誠心要,你便宜點。」
娘假裝爲難,走到爹身邊嘀咕了兩句,纔回來開口道:「也就是看您投緣,這樣吧,一千三百文,不能再少了。不過說好了,這個價是給你的,將來你介紹親戚朋友來,可沒這個價。」
我們在家定的是一千五百文,這是實打實少了。大娘聽見價格也舒了一口氣,痛快地付錢走人了。
我不解地問娘:「我們這是準備把價格調低嗎?」
娘搖頭,拉我坐在板凳上,細細地跟我講:「你看那個大娘像不像村長家的嬸嬸?有點錢、愛面子,可心腸也熱,在本村喊一聲,隔壁村都有人應她。雕花的東西貴,放在攤子上也沒幾個人買。可這個大娘在她女兒成親的時候幫我們吆喝幾聲,肯定有相信她或者不想輸給她的人來買。」

-17-
娘說的果然是對的。
第一個月沒動靜,可第二個月攤子上真的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大娘的親戚,一個是大娘的對頭。
親戚跟大娘買了同樣的箱子,對頭還多買了一對子孫桶。
不過這次娘沒便宜,價格砍到一千五百文,就一分也不肯少了。
她教我說:「大娘肯定會問親戚買了多少錢,知道我們真的給她少了二百文,她會一直記得這個情,會幫我們介紹更多人的。」
人和人之間的聯繫真奇妙,你把一樣好東西賣給一個人,就像把石頭投進河裏,會濺起無數水花。
她的七大姑八大姨會知道,她的左鄰右舍會知道,有時候就是把箱子擡回去的路上,都有過路的人會知道。
爹的嫁娶攤子正式開張了,每個月都有意想不到的人來找爹定箱子定桶,更有錢的還會定櫃子跟牀。
日進斗金談不上,鄉下地方願意花這麼多錢成親的並不多。但正因爲謹慎,很多人會走很遠的路來鎮上定。
我爹的名聲打出去了。有些木匠也學他,可惜沒那麼好的手藝,搶走的生意並不多。
雕花是很費功夫的,漸漸的,有些吉利的月份,來找爹的單子還得排隊,甚至提前定才能拿到貨。
第一年,爹孃又買了五畝地。第二年,娘覺得好像得記個賬,她不讓我再蹲在攤子上,給我扎個髻,讓我去學堂上學。鄉下啓蒙的私塾,不怎麼分男女,反正我又不考秀才,把字認全,會記賬就行。
第四年,我家已經隱隱比村長和劉叔家都有錢,要建全村第一間又大又結實、下雨也不怕的磚瓦房了。

-18-
村裏有人羨慕,也有人嫉妒,更有人當着我的面拿話問我娘:「俞妹子,青山兄弟賺這麼多,你們也成親好幾年了,還不生自己的孩子啊。」
我的手捏得緊緊的,不敢表現出一點異樣,娘連看都沒看我,語氣平常地說:「我生老大的時候傷了身子,這輩子就珍兒一個孩子了。給她多賺點嫁妝纔是正經事。」
老大就是那個叫劉生的哥哥。
村裏人先是滿臉同情地看着我爹,發現他樂呵呵的,一點也不在意,有人明裏暗裏問他要不要換婆娘,他就舉起斧子追着別人砍。
再然後,看我的眼神就充滿了羨慕,嘴碎的嬸子們總忍不住衝我感嘆:「小珍兒,你福氣真好啊。」
她們說的沒錯,我福氣是真的好,其實爹孃背地裏那些商量,我全聽見了。
閒言碎語在她們當面問我娘之前,早就私下傳了好久,我有劉小花,我什麼都知道。
可我不敢問,我怕爹孃立刻就會笑着告訴我,我要有弟弟妹妹了。
我是一個小氣的人,記着跟爹孃有關的每一件事。
娘以爲我沒注意,她去祭拜劉生哥哥的時候總是會支開我,不讓我跟着去。
我知道,她不願意告訴劉生哥哥她有新孩子了,她怕劉生哥哥生她的氣。
我想是人都更愛自己生的孩子吧,如果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比我可愛。
我不敢問,我只敢偷偷地觀察,萬一哪天娘懷孕了,我要努力地祝福她,也要努力地給自己的心做一個箱子,把心放進去,不讓別人傷害它。
可就在我像老鼠一樣不安猜測的時候,我聽見娘跟爹說,她不要再生孩子了。
她靠在爹肩上,跟爹說對不起,她說:「就算到了今天,生兒在我心裏還是比珍兒重要。青山,我不敢再生一個孩子了,我怕我會區別對待珍兒。可當初沒有珍兒,我想我已經死了。我不願傷她的心。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和離吧。」
爹生氣地瞪她:「和離是能隨便說的嗎?」
見娘眼睛紅了,又低聲哄道:「好好好,不生就不生。娘子,不騙你,來村子之前,我就是不打算生的。那時候我連親都不想成,就想養個野孩子。我是個不知道父母的人,沒有根要往下傳,我們有小珍就很好了。」
有小珍就很好了。
我站在門外,對着月亮發誓,我要把這句話記一輩子。這一生,無論爲了誰,我都不會離開他們身邊。

-19-
我能在村裏平平安安地長大,村裏就沒有特別壞的人。就算最壞的劉二牛他爹孃,當年該給孃的糧食也一分不少地給了。直到娘跟爹成親,徹底不是劉家人了,才停止不給。
娘撒的這個謊,大傢俬下里嘀咕,面上卻都是安慰她有我也很好了。
但娘說,如果我們還想住在村裏,就得給村裏謀點福利,不要讓別人太眼紅。
我不想離開村子,爹孃也不想。我們商量了下,決定讓爹收幾個徒弟。
就在我跟娘按人品給村子裏的人家排名的時候,有輛馬車進了村。
那是一輛看着就很貴很貴的馬車,從上面下來的姐姐,有着我們鄉下姑娘不可能有的白嫩肌膚,就連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們沒見過的好料子。
她看着我,似打量,似審判,盈盈開口道:「是俞姑娘嗎?我娘想見你,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她把「我娘」兩個字咬得極重,並不太友好。
娘把我護在身後,蹙着眉說:「我家孩子還小,有什麼事跟我們這些大人說,你找我女兒幹什麼?」
她不喜歡我,看我孃的眼神卻很欽佩,行了一禮道:「那就請賢伉儷跟我一起上車,事關俞姑娘的身世,我們車上說。」
我爹那個塊頭,有他在,我們去哪兒都不怕。
可上車後,那個叫趙無束的姐姐嘴裏冒出來的話,還是讓我驚住了。
她說是我娘讓她來的,不是坐在我身邊這個娘,而是生我的那個娘。

-20-
關於親生爹孃,七歲前我經常想,可七歲後,我有可以抱着睡的娘,便不想了。
我聽他們的故事,感覺跟我有關,又沒那麼有關。
那不是一個好聽的故事,跟每天一睜眼就要掙飯喫的我們隔太遠了。
趙姐姐說,我爹有權有勢但是沒有良心。他看上我娘,於是不管我娘願不願意,都強娶了她。
可我娘是個絕不低頭的女子,打不過的時候默默隱忍,等尋住機會,就聯合別人,把我爹徹底打到地底下了。
那時我在她肚子裏七個月,大家都以爲她會爲了我屈服,可她願意懷孕,就是爲了騙取信任,永遠擺脫惡鬼。
如果月份小一點,她應該會打了我,可即便打不掉,她也不要我。她把我留給了我爹的一個老僕,就是埋在後山那個老伯伯。
她懷我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孕期又過度消耗心神,給身體留下了舊疾,她快不行了,回顧一生,突然想見見我。
趙姐姐是我娘自己選的女兒,被收養的時候,也是七歲。娘給她起名無束,可見那是個多麼熱愛自由的女子。
我的心裏酸酸的,爲這樣一個女子。
娘握住我的手,輕輕把我摟進懷裏,拍着我的後背說:「我們珍兒不難受,這不是我們珍兒的錯。」
嗯,不是我的錯,也不是她的錯。
最錯的那一個,我連名字都不必知道。

-21-
那個人很有氣質,哪怕躺在病牀上,也掩不住她的風華。
她見我並沒有太激動,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輕聲說:「當年我爲了脫身帶你來世上,這些年沒養過你。我要走了,想着要恨要怨,你心裏Ṱŭ⁰總得有一張臉。如今見過了,也算了了我們之間的孽緣。你有一對好父母,下半生,好好過吧。」
趙姐姐很緊張地看着我,她怕我口出惡言。
我沒有,我只是站在那個人牀頭,把她當做一個長輩,柔聲說:「嬸子,我不怨你,我每天喫飯都有肉有菜,家裏還有一棟乾淨的大房子,活得很好。你要努力呀,你不在了,趙姐姐就沒有娘了。」
那天她還是哭了,不是爲我,是爲她女兒趙無束。
我沒有走,趙姐姐留我見她最後一面。
我們都希望這一面越晚越好,可半個月後,府裏還是掛起了白幡。
靈堂是趙姐姐在守,我跟娘只是幫她照看一些雜事。
臨回家前,趙姐姐來見我,她的魂彷彿被抽走了,空蕩蕩地對我說:「我討厭過你,也害怕過你。我怕我陪了娘十幾年,到最後她心上那個女兒是你。俞珍,我從前真羨慕你,你身體裏有孃的血脈。
可現在我不羨慕了,我纔是她女兒。
娘說你可以拿走她財產裏的一樣,算作她對你的補償。選一樣吧,選完就走,以後你跟她沒有關係了。」
她把好多東西攤在我面前,我認字,知道那是各種房契、地契,每一張都能讓我躺一輩子不動。
可我看來看去,還是看向她道:「那我就選你吧。我想要一個姐姐,你這麼有錢,以後逢年過節可得給我買糖喫。」
我們孤兒最懂了,這個世上,我們最怕的不是窮,而是空蕩蕩的家裏沒有人。在她願意組建家庭之前,我就勉強先做她的家人吧。

-22-
趙無束很忙,趙無束也很兇。
她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大的商行要管,可她嫌我不學無術,還是三不五時就來村裏教我各種本事。
我們村的人都很喜歡她,因爲她的船隊,村裏現在家家都有我爹的徒弟。
她幫爹孃擬了一份契,爹教學徒,不需要學徒打八年白工,只要他們把出師後五年收入的一成給爹就行。
爹現在都不用自己擺攤,在家教徒弟就很有錢了。
我們村的人也不往城裏闖,我們就跟着那些船,往天南海北的小鎮和鄉下跑,去做一點城裏的大店兼顧不了的小生意。
現在家家都在摩拳擦掌攢錢蓋大房子,可不就喜歡她嘛。
有了錢,就連冬天的雪都不再可怕,大家拿起鏟子,把道路上的雪鏟得乾乾淨淨。因爲遠方的家人在外奔忙一年,總得讓他們暢通無阻地回家。
我跟爹孃不一樣,我們不等人,我們直接駕車走人,趙府太大了,趙無束一個人,連燈籠都掛不過來,必須得去幫她這個忙。
我十五歲那年,願意幫趙無束掛燈籠的人又多了一個,瘦瘦高高,長得一副小白臉樣。
娘高興地搗鼓我:「哎,你看你姐這相公找得不錯,細皮嫩肉,還挺俊。」
不太白不太嫩的我爹站在一旁直哼哼,我也陪着他哼哼:「哼,就他?也就配掛個燈籠。」
可趙無束看着他會笑,那就勉強叫他一聲姐夫吧。
我知道,她要有家人了,我陪伴她的那段路結束了。
可沒關係,我有世上最可愛的爹孃,我會找一個人,生一堆小娃娃,陪他們到終老。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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