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三件鮫人至寶。
保了李洵青梅三年無虞。
鮫尾、青石、鮫人淚。
治好了她的雙腿、歌喉和明目。
大婚那天,李洵逼我拿出鮫珠,安撫青梅的噩夢。
「月皎,再幫我最後一次,日後,我不會再欺騙你,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傷。」
我輕輕點頭。
獻出鮫珠後,我迅速地衰老、虛弱,油盡燈枯。
李洵卻緊緊抱住我,痛苦而驚慌的淚落在我的臉上:
「皎皎,撐住,再等三刻,血靈果就送來了,我們就能……」
他不知道,這是我一直等待的機會。
喫下七顆負心人悔恨的真心。
鮫人便可化龍。
李洵,就是我選中的第七個人。
-1-
侍女端來一杯清茶,悄悄放到我手邊。
自從拿出青石治好林婉的嗓子,我就總是一個人坐着出神。
李洵幾次來看我。
兩人少言少語地對坐半晌,相顧無言。
他有些尷尬地走了,臨走前,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
有些心疼道:「月皎,這些時日,你瘦了許多。」
我低下頭,不看他似有痛色的眼睛。
「你心裏怨我,我知道,可是不救婉兒,我心中有愧……」
「也罷,待她大好,我再來看你,屆時我們再……」
他的話音至一半,林婉的侍女急匆匆衝進來,驚慌道:
「公子!公子!我家小姐說她眼睛痛,你快去看看罷!」
李洵似乎還有話要講,被拉着衣袖扯走。
我這處院落又安靜了幾日。
迎春悄悄開了,一片鵝黃嫩綠春光大好。
我坐在紙窗前,矮几上放着幾卷書。
是從前李洵怕我初入深宅無聊,在街巷中尋來的民間話本。
彼時我們共度西廂、共悲紅樓、驚夢遊園。
爲了救治林婉,他已許久沒有閒情再來陪我。
書頁已經卷邊泛黃,是我獨自翻閱留下的痕跡。
門外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櫻然上前開門,李洵醉醺醺地進來。
他露出許久不見的喜悅神色,坐下拉起我的手。
「月皎,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婉兒她的嗓子已全好了,今天她唱了首歌,十分動聽。」
我的臉色有些泛白,心像被一隻手擰來捏去般酸楚。
他注意到我的神色,有些小心地開口道:
「婉兒的歌聲,讓我想起那日我們的初遇。」
「你在水潭邊唱歌,娓娓動聽,令我沉醉……」
-2-
我記得那天。
是我第一次從千尺潭深處出來,探訪神祕的民間世界。
臨行前,爹爹交代我:
「到岸上,需與常人無異,一不可示人鮫尾,二不可泄露祕寶,三不可與人過從甚密。」
我剛浮出水面,就聽到不遠處竹林中傳來的悠悠簫聲。
音韻嫋嫋,我一時意動。
倚在潭邊巨石上吟唱起來。
簫聲忽而更加悠揚,李洵撥開枝葉,一雙溫潤的黑眸令我心動。
他見我露出魚尾,卻並未驚慌詫異。
李洵給我置辦了許多民間時興的衣裙,帶我在大街小巷遊玩,一路遊歷綠水青山。
他教我識字,讀話本,捏泥人。
我指着畫冊上頭對頭交疊在一起的小人,疑惑道:
「他們在做什麼?喫東西嗎?」
李洵有些怒氣地翻了翻送來的冊子,轉頭斥責護衛。
「怎麼混進來這些?!下次當心點。」
自千尺潭,一路北上,到了上京。
最繁華、熱鬧的所在,樊樓春酒,我看花了眼睛。
他把我領到一處僻靜些的宅子,牽起我的手。
「月皎,這裏就是我的家,以後你住在這裏,好嗎?」
「書上說,女子到男子家中,需得三媒六聘,新婚之喜,你要同我結親?」
李洵怔了怔,掃開我被風吹亂的額髮,溫柔道:
「是的,我會娶你。」
-3-
一個月後,一場小小的婚禮。
我和他洞房花燭。
赴宴的賓客俱是李洵的手下,席間談笑寥寥,氣氛有些凝滯。
一個面相陌生的男子端着酒杯站起身,有些醉意地朝着李洵嚷嚷:
「你!你對得起林姑娘嗎?正妻還未進門,就先納了外室?!」
迅速出現幾個人將他押下去。
婚宴更加沉默,沒有人再說話。
我不解:「外室是什麼意思?」
李洵神色變了變,很快恢復,輕聲道:
「還未帶你見過爹孃,自然算不得內……待來日,我帶你向爹孃問安,到時你就是內人了。」
我溫順地點了點頭。
那夜春宵苦短,紅燭淚乾。
李洵在牀上和平時完全變了模樣,狠厲而不溫柔,我從來不知他有這麼大的力氣。
我的雙腿險些化出原形。
翌日我在木桶中休憩,水中滴了露澤,保養鮫尾。
離水太久,我的鱗片會日漸失色黯淡。
李洵有些看呆了,他有些激動地撫摸我的尾鰭。
「這就是傳說中可以……鮫人尾嗎?」
我點了點頭,很開心地和他分享鮫尾的神奇之處。
李洵聽完,異常興奮地抱緊我,口中喃喃道:
「太好了,太好了。」
起初我不懂,他的興奮源於何處。
他每日送來新採的露水供我洗滌魚尾,夜間更是對我的雙腿極盡呵護。
又一個月過去,冬日梅花迎霜而立,清香撲鼻,我站在院中賞雪。
卻見異質小暖轎抬了進來,兩個丫頭拉開厚簾。
裏面躺了個嬌弱、面色蒼白的女子。
她朝我的方向抬了抬頭,目光似乎閃動一下,我並未看得真切。
轎前的侍女神色不豫,大聲喝道:
「正妻上門,你還不來見禮?!」
我回頭看了看,莫名其妙。
這裏沒有旁人,莫非說的是我?
於是我走上前。
「你好,我是Ṭŭ̀³李洵的夫人,請問姑娘到此,有何貴幹?」
那侍女眉毛一揚,竟朝我一掌抽來,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大膽!你不過一個無名無份的外室,未來的太子妃面前,也敢如此張狂。」
我的臉頰十分腫痛,出生以來,從未有人打過我。
我伸手準備抽回去巴掌,那侍女卻忽然對着門外跪拜。
「殿下,您回來了。」
李洵揹着手踱步進來,有些不滿地看了看站在暖轎前舉着手的我。
目光又落到轎中躺着的玉人,關切道:
「你還好嗎?」
「不好。」
李洵皺起眉毛,看向我。
「沒問你。」
他俯身抱起那女子,進到內室暖閣。
屋外的風雪愈大,我整條魚如墜冰窖。
李洵變心了。
那侍女十分不屑地指點着我:
「也不知你是哪裏來的小門小戶的女人,我家小姐與殿下早有婚約,豈是你這種外面的野貨攀得上的。」
我還是抽了她一巴掌,她衝進屋找了姑娘訴苦。
我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消片刻,李洵把我從臥室中拖出來,逼我跪在地上,面朝堂中。
我問他:
「憑什麼?她是誰?」
李洵冷肅的面容,我從未見過。
他說:「她是我未來的妻,你身爲妾室,豈能違逆主母。」
「你的妻子,不是我嗎?」
「你是山野女子,更何況……本也非人,太子妃之位,不是你配得上的。」
我從雪地中直起身子。
「好吧,爹爹說得對,人間男子大多薄倖,是我眼瞎,信錯了人。」
李洵皺起眉,似乎很不滿我給他的評價。
「你……」
「既如此,那你娶你的妻,我回家去。」
我轉身向大門外走去,李洵站在原地,不發一語,並未阻攔。
可我左腳將將踏出一步,腳踝上就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
像是有釘子活活釘進了腳踝骨骼中,我全身一軟,跌倒在地。
李洵慢步走過來,素白鑲金的祥雲履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聲音一如往日溫柔,於我卻像索命的惡鬼。
「你不能走。沒有拿到東西前,你不許走。」
-4-
我被鎖在房中七日,李洵日日來看我。
他不知從何處找來帶着靈力的紅綢,將我捆在榻上。
我若化出魚尾,可借神力強行掙脫腳腕上的紅繩。
被綢子綁縛後,竟無法再使出鮫人之力。
那截紅繩是他從前送的平安結,親手掛在我的左腳上。
如今成了圈禁的鐐銬。
他照常每日查看我的魚尾,記錄鱗片的色澤瑩彩。
送飯的侍女說:
「再過一日,國師就會來取鱗,你提前做好準備,不要弄得房中血淋淋的,不好收拾。」
我很害怕,拔鱗之痛,堪比剜心刺骨。
李洵再來時,我向他顫抖着求饒。
他輕輕嘆了口氣,將我擁在懷中,語氣卻不容辯駁:
「月皎,取鱗之後,我就納你進門,住太子府,可好?」
我忍不住淚水,哭紅了眼睛,李洵竟吻了上來,試圖安慰我。
我恨恨地一口咬在他肩上。
李洵喫痛地一抖,有些惱怒地扯開我,紅綢張狂地縛緊我的手腳。
他兇狠地撲了上來,捏着我的下巴道:
「國師說,鮫人之鱗數以萬計,我不過要取一片入藥,你依我又如何?」
我流着淚,痛得無法說話。
第二日,日上三竿才徐徐轉醒。
全身痠痛得厲害,腰身更像是被車輪碾過一般。
我剛要起身,有人推門而入。
來人拿着匕首、托盤、玉瓶,一身烏黑。
是國師,我驚慌地向牀裏縮去。
李洵跟在他身後,見狀抬了抬手,紅綢瞬間收緊,將我禁錮住。
他對國師說:
「辛苦您了,待取完鱗,我再過來。」
他關門前,對我叮囑道:
「不要掙扎,免得還要再取,豈不受罪。」
我緊緊閉着眼睛。
……
一個時辰後,帶血的鱗片擱在潔白的絹布上,遞到李洵手中。
他鬆了口氣,吩咐下屬快送去入藥。
隨即站起身,要向我房間的方向走。
林婉的侍女及時出現,面露難色道:
「殿下,小姐怕藥喝下去不見效,您陪她一起吧。」
李洵在門口掙扎了一番,對門口看守的侍衛道:
「看好她,不要有事。」
-5-
李洵消失了許久,久到我的傷口都已麻木。
除了第一日,再無送傷藥的來,侍衛說:
「林小姐傷重,太子府的藥都緊着那邊用,你湊什麼熱鬧?」
我瘸着腿,默默地退回屋中。
缺藥的事情被我從前的侍女冒死稟告給了李洵,門前的侍衛換了一批。
櫻然被調進屋中照料我。
她話少、穩重。
不像從前的侍女,年紀很小,活潑機靈。
若沒她在房中作陪,我怕早已成了條無聊的死魚。
如今成日沉默下來,李洵再來,我已無話可說。
他率先開口。
「傷可好了?」
不見我回應,他蹲下身,掀起我的下裳細看。
並無一絲瘢痕,想來已無礙,畢竟只是拔去一片鱗,魚身上可不有千千萬萬片。
他輕輕舒了口氣,離開後,桌案上擺着新買的書冊。
無事可做,我百無聊賴地翻着。
有些字句實在不識得,我敲門問盡忠職守的侍衛。
他年紀輕輕,面容清秀,見我指的那一行有些輕浮,竟然紅了半張臉。
我看他支支吾吾,不由覺得好笑。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笑問鴛鴦二字怎生書?」
我問他:
「鴛鴦是什麼樣子?」
小侍衛撓了撓頭,道:
「和野鴨有些相像,這在書裏,是指夫妻恩愛和睦。」
我覺得有些掃興,怏怏點了點頭。
看他駐立許久,面上有薄汗,我回屋倒了杯茶水。
小侍衛也沒有推辭。
整個太子府裏,誰都知道我是個沒有出身、沒有本領、連丈夫的憐惜都沒有的廢魚。
茶杯摔碎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
那侍衛不知遠遠望見什麼,竟驚得潑了我一身水。
李洵黑着臉走過來,身後不遠處,被扶着的女子緩緩向前走着。
林婉的腿好了,一時興起,提出想來探望贈鱗之人。
李洵拗不過他,只好派小轎綴在身後,以防林婉力怠不濟。
誰知剛進院中,就看到我和侍衛Ţŭ₎調笑的畫面。
林婉驚呼一聲,捂住嘴道:
「姑娘,光天化日,你怎麼衣衫不整的?」
-6-
哪裏?
我低頭檢查,只是裙襬被茶水淋溼,有些狼狽。
李洵很生氣,因我丟了他的臉。
他陰冷地瞟了那護衛,對方立刻跪下告罪。
「殿下恕罪,實在是姑娘她……盛情難卻,屬下才……」
「三十杖,下不爲例。」
侍衛哆嗦着告退。
李洵轉向我,怒火不加掩飾:
「你丟什麼人?不過幾日不來看你,就這麼耐不住寂寞?」
林婉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勸慰道:
「姑娘不是京中人士,想來風俗各異,不知男女大防,殿下慢慢教她便是。」
李洵皺了皺眉,似乎想起我和他相遇、相知、相許,是如何的輕而易舉、舉止輕浮。
他向我逼近,威壓逼得我向屋內退,我踉蹌了一下。
他伸手攬住我的腰,大手鐵鉗般鉗着,正要開口。
林婉似是忽然想起,在身後輕輕提醒。
「殿下,這次來,不是要問問姑娘,可否借青石一用嗎?」
李洵回過神,回頭對林婉安撫道,聲音有些低沉沙啞:
「你先去正堂休息,我拿到青石,便去尋你。」
人羣遠去,奴婢們也都退下。
只剩我們兩人。
李洵目光在我身上梭巡半晌,似乎在確認什麼。
他充滿戾氣地開口:
「交出來,我這次不罰你。」
「這是鮫人的祕密,國師是怎麼知道的?」
他冷漠地拒絕回答,繼續道:
「給我青石。」
李洵拿出了三棱鐵刺和百練網。
我認得,那是從前民間大肆捕殺鮫人所用的神器。
前朝時,鮫人一族身懷異寶,被大肆追捕,近乎絕跡。
我是僥倖逃下來的一支後代。
李洵拿着取我性命的利器,威脅我交出青石。
我的懇求和淚水,一分也打動不了他的鐵石心腸。
在房中靜默了三日,那天清晨,雞剛鳴叫過。
我把小小的泛着七彩熒光的光澤玉石交予他。
他捏着那塊石頭,鬆了口氣。
「不過是塊稀有點的石頭,你讓給婉兒,我給你尋其他的來。」
我看了他一會,男人不自在地別過頭。
「嗯。」
「你的聲音……怎麼這樣沙啞。」
我避開他關切的手,低聲道:
「有些着涼,林姑娘的嗓子要緊,你去忙吧。」
李洵有些不放心地離開,臨走前,他道:
「月姣,待婉兒復原後,我迎她入門,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太子府了,不用再待在別院。」
我未置一語,他繼續道:
「婉兒是極良善之人,當日我遇險,是她捨命相救,自己卻落得雙腿殘疾,嗓子和眼睛也大不如前。你做妾室,她定然不會爲難你。」
我攥緊手中已經磨損掉色的泥人偶,朝他丟過去,正砸着李洵的腦袋。
他有些狼狽地躲開,「你幹什麼?」
「李洵,拿了青石,你放我走吧。」
他目光一變,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砰地一聲甩上門,丟下句:
「你已從了我,做什麼異想天開的大夢!」
-7-
別院的看守換了一批又一批,個個沉默不語、冷硬如鐵。
我日日神色懨懨地躺在亭中花樹下。
梅花謝去,冰雪漸漸消融了。
李洵三不五時過來,林婉身體不好,他卻正值壯年。
無處發泄的慾火,他盡數付諸於我。
我恨得咬他,鮫人的牙齒在他肩上扎出血洞。
起初,他喫痛驚呼,拽着我的頭髮逼我鬆口。
我次次都要咬他,他無法,一味用更粗暴的動作讓我同樣痛苦。
我知道,話本上說,這叫「做恨」。
虛假的愛意只在我們之間短暫存在了幾個月,他給我的欺騙、痛苦,隨着流水花落,已經一年。
林婉再來時,儼然換了一個人。
她被滋養得面如桃花,明眸皓齒。
聽人說,她當日捨身救下李洵留下的舊傷,已經全然好了。
她的侍女一臉嫌棄地丟來一沓絲絹。
我無比熟悉。
曾經面對李洵的逼迫,情急之下,我流出或悲傷或無助的淚水,他拿了細膩的絲絹仔細擦拭。
原來是爲了收集鮫人之淚。
「什麼髒東西,在這礙了我家姑娘的眼,還你的破爛!」
潔白精緻的絲絹掉在塵泥中,我看到了自己。
一條陷在泥潭的蠢魚。
林婉開口,聲音如青竹翠玉般清脆悅耳:
「姑娘,七日後,是我和殿下大婚之日,屆時還請姑娘來喫杯喜酒,畢竟,入府後,你要來給我奉茶……」
我還未開口,那侍女白眼翻上天:
「姑娘,你也忒好心了,她是什麼身份,一個不入流的婢子都算不上,何必這麼抬舉她。」
刻薄的話我拋在腦後。
七日,和我推算的時辰差不多。
是時候加把火了。
我走上前,一掌把那驕橫的侍女抽倒在地。
她喫驚地捂着紅腫的臉頰,半天沒反應過來。
林婉被嚇了一跳,從未有人在她面前這麼沒有風度。
我挽起袖子,又去拔正罵罵咧咧的侍女的頭髮,她痛得哇哇叫。
院中一時有些熱鬧,幾個侍衛站在不遠處,躊躇着不敢上前。
畢竟我算別院名義上的主人,打的又只是個丫頭。
李洵形色匆匆進來,一進門,就看到魚飛狗跳不可開交。
那刻薄的侍女被我打得腫成豬頭,哭得涕泗橫流。
林婉面色蒼白地坐在廊下木椅上,被氣得不輕,胸膛上下起伏。
礙於名聲,她不與我這鄉野村姑計較。
此刻李洵來了,她立時抹着眼淚撲到他懷中訴苦:
「殿下,柳印不過和她鬥了幾句嘴,竟然被打成這個樣子……實在嚇壞我了。」
我放開在地上翻滾的侍女,用力抓了一把自己大腿。
兩行清淚潸潸而下,我咬着嘴脣。
侍女撲到李洵腳下哭訴:
「殿下,我替我家姑娘敲打她兩句,她突然就發瘋,若不是我攔着,怕是連姑娘也要打死……」
李洵低頭看了看懷中稍帶憤色的林婉,又踢開腳邊仍在不斷咒罵我的侍女。
最後,目光落到了我的臉上。
我從袖中拿出一方絲絹,輕輕拭掉臉上的淚痕,強自堅強țŭₒ地朝他笑了一笑,而後半側開身子,不看他。
更顯楚楚可憐。
李洵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番,對着狼狽的侍女疾聲道:
「我早知你是個愛挑撥的,婉兒爲你操了多少心,若不安心做奴婢,回了你家姑娘,趁早打發了吧。」
林婉倚在李洵懷中,聞言更是晃了三晃,虛弱道:
「殿下,柳印她從小服侍我,回去我一定好好教導她。」
她轉頭朝向我,語氣似有討好道:
「姑娘見諒,我給你賠罪了,還望姑娘不要記恨,我實在是……」
眼見她面色又開始蒼白,撫着頭開始呼痛。
李洵喚來等在門外的馬車,小心地把林婉抱到車廂軟墊上安置妥當。
馬伕揚起鞭子,向太子府方向緩緩駛去。
-8-
李洵卻沒有跟着同歸。
往日他在我這裏,得到的是痛罵和抗拒。
今日我潸然垂淚,顯出弱勢的姿態,不由得喚起他心中的幾分歉疚。
見我並未躲閃,他牽起我的手。
我抬起頭,朝他淺淺笑了一笑。
「殿下,很久沒有去遊船了,今日晴好,我們同去吧。」
他思索一番,點頭同意。
終於在囚困我將近一年後,允我出府。
繞城河春柳沿堤、鶯歌燕舞,風光大好,幾艘畫舫上歌女歌聲婉轉動聽。
我駐足傾聽了一會,李洵攬着我的肩,低聲道:
「娘子,不及你千萬之一。」
「回去後,再爲我唱一遍初遇時你吟唱的那首,好嗎?」
他憶起最初那段快樂的時光,彷彿有些補償性質地陪我在京中游玩三日。
最後那晚,出了意外。
街上人山人海,街坊們全家出動,去看遊行的大鰲山,燈流映得宛如星河。
他擁着我在街角暗處親吻。
幾日來,我處處配合,他喜不自勝,早把我的恨拋之腦後。
刺客就在這時出現,冷光一閃,李洵似有所查,警惕地往後看。
我的動作比他更快,推開身前的男人,刀刃已至身前。
刺客的目標是李洵,一擊未中,迅速又朝他撲了過去。
暗中保護的護衛們已經趕來,片刻後就將刺客擒住,那人顫抖幾下,已然咬舌自盡。
李洵抱着血流如注的我,顫聲驚慌道:
「月姣!月姣!你怎麼這麼傻……」
我裝作竭盡全力地抬手,輕撫了下他濺上血痕的下頜,脫力陷入昏迷。
黑暗中,是李洵喊着太醫救治的聲音。
再醒來,已是三日之後。
甫一睜開眼,李洵立刻關切地上前,握着我的手輕聲問詢:
「皎皎,還好你的傷並無大礙,否則我……」
屋內的裝潢陌生,見我四處打量,李洵道:
「是在我府中,這是我的臥房,當時狀況危急,我怕耽誤了救治,是以……」
林婉端着湯藥款款而至,她一臉擔憂。
「姑娘,你實在是太沖動了,憑殿下的本領,定可以護你二人安然無恙的。」
聞言,李洵皺起眉,似有不滿道:
「婉兒,皎皎她也是爲了救我,怪她做甚。」
林婉迅速轉換神情,又彷彿突然想起什麼。
「殿下錯怪我了,明日婚宴,若少了姑娘,算不得圓滿。」
李洵扶我坐起身,他解釋道:
「皎皎,我想好了,明日我迎你二人,你爲側妃,府內諸事婉兒得心應手,你安心養傷,可好?」
我溫順地點了點頭,眼角餘光瞟到林婉攥緊的手絹。
我忽然心裏一動,計上心頭。
故作眩暈嘔吐之狀,錦被下悄悄施力扭轉了脈象。
鬚髮皆白的太醫又切了幾次脈,額頭沁出豆大的汗。
「殿下,請恕微臣失察之罪,姑娘已有孕一月有餘,先前竟沒有探出,卑職惶恐。」
李洵高興地抱住我,無暇怪罪緊張的太醫。
他喃喃道:
「太好了,皎皎,我們有孩子了,這是我第一個孩子。」
他捧起我的臉,溫聲道:
「希望他是個男孩,我教他君子六藝,你在家相夫教子,可好?」
我故作羞澀地點了點頭,朝不遠處咬牙切齒的林婉挑釁一笑。
添柴加火,明日,且看他一發不可收拾。
太子府早已裝飾得紅紅火火,櫻然送來一套大紅的婚服。
除卻沒有正妃所用的金鳳,其他規制均與正妃無異。
想來李洵怕委屈了他未來的孩子,着意提高了規格。
我早早穿着婚服在屋中走動半晌,又裝作孕吐,幾次找來大夫問診。
院角偷聽的陌生丫頭,朝地上唾了一口,轉頭朝太子府另一方向奔去。
林婉按捺不住了,天色漸沉,日暮將至。
太子同迎正側二妃,如此大喜,喧譁熱鬧即將至頂點。
林婉忽然昏倒了,幾個太醫診治不出病症,她卻渾身打顫,咬緊牙關,只吐出「殿下,不悔……」幾個字眼。
李洵潮溼了眼睛,握着她的手幾乎落下淚。
不知是誰請來國師,他在屋裏轉了三轉,附耳對李洵低語了幾句什麼。
除了他,其他人聽不清內容。
李洵神色掙扎許久,鬆開林婉的手,朝我走來。
-9-
他的眼中滿是痛色。
「皎皎,我實在沒有辦法,你……再幫我一次,今日之後,你們兩個做平妻,不分大小。」
他顫聲道:
「把鮫珠借我一用,可好?」
我的臉瞬間失去血色,身體不受控制地輕輕搖晃了一下。
李洵扶着我坐下,他十分愧疚不忍,可讓他放棄林婉的生命,他做不到。
照顧林婉的老嬤嬤道:
「側妃娘娘,老奴給您磕頭了,我們姑娘從小身嬌體弱,若不是爲了救太子……她也不會落下如此病根,看在以後共事一夫,同爲姐妹的份上,您救救她吧!」
嘩啦啦跪下一屋奴婢侍女,都是林婉帶來的家生子。
櫻然左看右看,忽然開口:
「老媽媽,您先起來,我家姑娘如今身懷有孕,若借出鮫珠,只怕身子經受不住。」
李洵陷入兩難的境地,他無措地抓了抓頭髮。
我拉下他急躁的手,柔聲細語:
「殿下,我不讓你爲難,鮫珠可以借林姑娘一用,只是……」
「只是什麼,你說?!」
他紅着眼眶追問。
「只是取珠實在痛苦,希望殿下留我一人,不要看我狼狽的樣子,我不想留給殿下醜陋的記憶,好嗎?」
李洵沉痛地點了點頭。
……
亥時三刻,取珠完畢。
帶着血跡的鮫珠遞到李洵手邊,他看也沒看,吼了一聲:
「給林婉送去。」
而後急匆匆地進了新房。
我和他的新房,此刻滿眼是紅。
卻不是佈置的紅幃紅帳,而是從我身上流出的鮮血。
我在牀上只剩下虛弱的喘息聲,血不斷地從下裙、小腹處湧出。
李洵目眥欲裂。
「國師!她怎麼會這樣?!」
神祕莫測的國師輕笑道:
「殿下,您忘了,古書有載,鮫人無珠則亡,我看您幾次三番借她的寶貝,想來只是條無所謂的魚,取就取了,能救您心上人脫夢,有何不可?」
李洵大聲道:
「不是!你沒有告訴我!我沒想讓她……」
他抖着手按我的傷口,血不住地往外湧。
我口中也吐出血沫,咳嗽了幾聲。
他抱着我的上身,抖得厲害,我能感覺到他幾近崩潰的神經。
「殿下……殿下……」
他急促地湊到我耳邊。
我虛弱地吐出氣聲:
「孩子,我的孩子沒了……」
他用手擦掉我臉上的血跡,卻怎麼也擦不乾淨。
「沒了就沒了,你堅持一下,我們以後還會再有……」
他朝後面失控地大吼:
「太醫呢!?怎麼還沒到!」
一個侍女受驚跪下,遲疑道:
「按您吩咐,此刻府中太醫都在太子妃處守候……」
「廢物!還不快去傳喚!」
我細聽不遠處匆匆而至的腳步聲,快到了。
於是我輕輕搖了搖頭。
「洵、洵郎,我撐不住了……以後,你和林姑娘好好的……」
說罷我迅速閉上眼睛。
李洵崩潰地大哭,淚水掉到我的臉上。
成了!
我的皮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孱弱。
一息之間,已然成了一具枯骨。
在場的人除卻李洵,驚倒一大片。
Ţü₁國師不慌不忙道:
「沒了鮫珠,原也能撐個一年半載,她是受傷太過,不願強留了。」
李洵仍在落淚,卻忍不住反駁道:
「你說什麼?!她明明這麼愛我,願意爲了我留在京中……」
「她不喜歡這裏……是我,是我騙了她,我騙她的寶貝,還一直逼她,我錯了,我錯了。」
他撲到我的枯骨旁邊,狀若癲狂地哭喊。
一陣詭異而悠揚的歌聲忽起,在場的人除了國師,忽然神色迷茫起來。
我的靈體從國師袖中鑽出,一爪剖出了李洵的心臟。
淡黃色的發光心臟在手中不住跳動,是我精心設計,親自出演,取來的一顆心。
吞下負心之人真情悔恨的心,鮫人便可化龍。
兄長陪我演了這麼多場戲,此刻也長出了一口氣。
他道:
「小妹,喫下去吧。下次這種事情不給錢別叫我了,害得好多人罵我魔頭。」
我握着手中瑩瑩發光的黃色光團,一口吞了下去。
-10-
京中傳言紛紛。
當朝太子新婚大喜之夜,橫遭天禍。
側妃及其腹中孩兒,一夕暴斃,死狀慘烈。
李洵沒死,卻彷彿失去了三魂七魄。
他得了失心Ŧū́ₓ瘋,每日瘋瘋癲癲大吵大鬧。
宮裏小太監們值夜,常見千鯉池旁人影閃爍,挑燈走近看去,是個蓬頭垢面、披頭散髮的瘋子。
那瘋子口中喃喃道:
「皎皎,小魚兒,別丟下我……」
「孩子,我的孩子……好多血……到處都是……」
「皎皎,給我唱歌兒吧……哈哈哈哈哈。」
聞聲者毛骨悚然,寒毛直立,膽大的侍衛制住那人,用槍棍挑着抬起頭來。
赫然是幾日前光風霽月、滿面春風的太子殿下。
小黃門和宮娥們跪倒一地,戰戰兢兢。
夜半悽寂的千鯉Ţů₈池旁,只有瘋子還在不斷呼喚着誰的名字。
哪裏有他的魚。
池中肥碩的錦鯉聽不懂瘋子的話,任誰到水邊,俱張合着大嘴嗷嗷待哺。
當今聖上得知此事,痛心不已。
太醫院奔忙數日,聯合診治,最終無計可施。
太子府上下籠罩着詭異而頹喪的氣息。
側妃薨逝當日在場的僕人,對那天的記憶已經不甚清晰。
只記得彷彿是個不得寵的女子,卻引逗得堂堂殿下心智大亂。
林婉原已大好,幾次想去安撫勸慰一番。
「殿下,您保重自己吧,月姣妹妹已死,您又何必掛懷呢?」
李洵怔怔抬起頭,齒縫間擠出不成詞句的話語:
「你,都是你……你逼得我……我們親手殺了她……」
林婉弱柳扶風搖搖欲墜,聞言更是落下淚來。
「殿下,我知您爲了孩子的事怨我,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調養身子,來日爲殿下誕下嫡子,也好寬慰殿下的慈父之情,不必再爲了旁的不相干的如此自苦……」
「旁的」、「不相干」等字眼似乎狠狠刺激到了李洵。
他想起什麼,紅着眼睛哈哈大笑:
「我和她飲過合巹酒、睡過鴛鴦被、剪過喜燭淚……」
「我們還有了一個孩子……你算什麼東西?誰是不相干的?」
他狠狠地剜了林婉一眼,將自己曾經薄情寡義、涼薄自私的一面拋之腦後。
林婉打了個寒顫。
她悄悄向後,準備退出太子寢宮。
李洵忽然狂性大作,一腳將她踹倒在地,喪心病狂地不知對着何處大喊:
「月姣!我爲Ŧû⁰你報仇,我殺了她,你回來……好不好,啊!」
偌大的宮殿只有他癲狂的嘶吼聲,林婉體質弱,早已暈死撅了過去。
李洵泄憤似的踹了幾腳,忽然想起什麼。
「第一次見你,是在水邊……水邊……」
值夜的侍衛們交接換班,忽見一道黑色的身影疾馳而過。
直向南奔去,路過寧靜的千鯉池旁,忽地腳下一滑,撲通跌了進去。
侍衛們面面相覷,迅速反應過來,方纔墜入水中的,可不正是幽居養病的太子殿下。
他們趕忙奔過去捕撈撲救。
池塘水面卻詭異地聚起一道漩渦,黑色、紅色混雜着的鯉魚,在李洵身下湧動着。
像是地獄裏翻滾的業火,像是陰曹地府的油鍋。
待李洵被營救上來時,他已奄奄一息,右眼被啃了個乾淨,空洞洞的血窟窿。
不知誰小聲嘀咕了一句,「是天罰。」
皇帝再也不能對此事置之不理,他派來兩個太醫,日夜醫治。
調換了太子府把守的侍衛,換成了自己麾下的御林軍。
一朝龍在天,凡塵腳下泥。
-11-
轉眼間,李洵已被廢黜了太子之位,幽居三年。
曾生死不論、捨命相救的林婉,不知何時,已打點上下,挾着妝奩珍寶一應物件,溜之大吉。
他早成了京城街頭巷尾的笑談。
「嘿!廢太子啊,聽說爲了鮫人之寶,用皮相引誘鮫族女子,還生生殺了自己的孩子……」
「面上如此光風霽月,行事卻如此蠅營狗苟、卑鄙齷齪,實在是……」
「早聽聞鮫族避世多年,他還找上門去哄騙,可不活該!」
「……」
路邊窩着的一個髒污乞丐,聞言,愣了愣,從懷中掏出一個看不清原樣的木頭物件。
藏污納垢的黑手摩挲着,他剩下的那隻眼睛已經不大好使,恍恍惚惚,連帶着腦袋也開始昏沉。
他聽到一陣恍如仙樂的吟唱聲。
正聚精會神聽着說書人講着皇室密辛的衆人,忽聞得一陣疾風驟雨般的犬吠。
討飯的乞丐慌不擇路,一頭栽進了污水溝裏,撲騰半天,沒了聲息。
這次沒有人救他。
石板路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根木棍,依稀能看出泥巴捏出的人形。
-12-
我化成龍已有十日。
天界靈氣充沛,我尋了不少寶貝,悉數送到千尺潭,供族人們修煉。
若潛下心修煉千餘年,也能化龍。
只是民間獵鮫之風經久,魚魚自危。
我們撓破了腦袋,終於想出這個方法。
以那些覬覦鮫人之寶、不擇手段的人的心,鑄成化龍的墊腳石。
是禁術。
所以我受到了懲罰。
我在天上看到了李洵,他居然也能成仙。
仙娥告訴我,李洵是人皇之子,有龍氣護體。
人間三年,他瘋癲終日,四處亂走,誤打誤撞竟奪了那靈犬的機遇,飛昇做了個看門將。
ŧṻ₁他看到了我。
我一身七彩華裳,明豔動人,背後神仙光環大亮,好不威風。
李洵看直了眼睛。
他日日來打掃我的殿門,唱那些民間我曾唱過的曲子。
他抄來遊蕩時攢來的話本,殷切地遞到門口。
我出門修煉遊歷,他亦不遠不近跟着。
在人間他是太子,尊榮地位皆有,幾年瘋魔,他像變了個人。
他卑微地求我垂憐,甚至幾次三番作怪,打擾我和其他仙人幽會。
殿門除卻李洵來時沾染的塵土,原是一塵不染,小仙娥每見他來,皺眉的皺眉,掩鼻的掩鼻。
那些曲子,被李洵扯着嗓子唱得嘔啞嘲哳。
更遑論
我煩不勝煩,指着殿內東角的小院。
「你去那吧。」
見我留他住在仙殿內,他喜不自勝。
提着掃帚就往那處小院落趕去。
李洵想:
「縱然皎皎怨我,我們畢竟夫妻一場,還差點有了孩子,我爲了旁人傷她,我可以贖罪……只要,皎皎給我這個機會。」
推開院門,他愣住了。
院內幾個木然的男子,個個相貌出衆,卻神色各異。
看到來人是他,呆呆地繼續動作。
有人起劍舞,有人誦詩書,有人輕吟小曲,有人庖廚勞作……
他抬手數了數。
一、二、三、四……
加上自己,剛好七個。
李洵絕望地倒了下去。
-13-
龍性本淫,成仙可以斷情絕愛,於我卻是無用。
所以我搜羅來那些曾負我、害我、騙我……最後願意追隨我的男人。
空心之人,最適宜做男人偶。
他們不會爭風喫醋、不會挑事生氣。
這就是我受到的懲罰。
-14-
爲了醫好婉兒,我遍尋天下名醫。
婉兒的父親說:
「南有鮫人,有不世之寶,可生死人,肉白骨。」
我徹夜未眠,終於翻到了前朝殘餘的古籍。
書上記載:
「鮫人生性懵懂,只要稍稍誘之,可令其獻上珍寶, 鱗、鮫人淚、青石、鮫珠、知羽……」
「鮫人全身是寶, 可生剝其膚,製成鎧甲刀槍不入;取其脊骨,磨粉入藥,使人力大無窮;剜其雙目, 可照長夜未央……」
我向國師詢問, 他打量了我半晌,點頭道:
「確有此事,只是那鮫人已避世多年, 你確定要爲了醫她,再引來腥風血雨嗎?」
我點了點頭。
帶着隨從跟着國師指引的方向,一路南下。
潭邊, 我遠遠就看到了叢林深處的小鮫人。
她年紀不大,正用尾鰭戲水。
伴着泠泠的歌聲, 我心裏一動,按下拔出劍的暗衛的手。
光從稀稀疏疏的枝葉間打到她的髮間,像不在塵世的精靈。
她果然和書中記載的一樣單純, 相識不過月餘, 便同意和我北上游歷。
我看着她興奮時亮晶晶的眼睛, 宛如明月珠光,心裏暗想:
「這麼明亮的眼睛, 剜了可惜,還是留着一直朝我笑着吧。」
我只要她的鱗片、她的淚水、她的青石。
到了上京, 她見到了林婉。
我沒想讓她們這麼早見面, 只是,我和婉兒註定要在一起。
不僅是自小的婚約,還有我無法推卻的救命恩情——爲了我,她再也不能有孩子。
我想,既然早晚都要入府相見,早與晚, 是一回事。
宛如魚兒離水,她很快褪色、奄奄一息。
她求我離開, 她不再朝我笑, 她的眼睛裏只有恨意。
可林婉還需要她, 我……也需要她。
我想:你恨我吧。
左右已經是我的人, 我討厭她和其他人談笑風生的模樣,一如和我相識一般不設防。
大婚那天,我高興得昏了頭。
我有了孩子,我的救命之恩終於報答。
再也不用因爲林婉的哀求, 去面對皎皎裝滿恨的眼睛。
那天, 是我真切活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天,只剩下滿眼的血色和疼痛。
我殺了那條單純愛我的魚。
胸膛變得空空的,國師——不, 皎皎的兄長把事實告訴了我。
是我自己走入這場精心策劃的局,最後困住了自己。
沒了心之後, 我沒死, 我只覺得空落落地想發狂。
所以我就發了瘋。
我還上了天,像是一場美夢。
我在天上,看到魂牽夢繞的神女, 她和從前一樣明豔動人。
她非池中物,如天上明月光,永遠不再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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