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家都是窩囊型人格,不敢拒絕別人。
於是我哥被親戚逼着相親,又被相親對象逼着娶了她。
聽說嫂子潑辣,不好相處。
親戚鄰居都幸災樂禍,等着看我家烏煙瘴氣的笑話。
我忐忑地帶着男朋友回家商議婚事。
男朋友囂張地開口:「她都被我睡過了,你們還有什麼臉要彩禮?」
話音剛落,嫂子站了起來,抄起菸灰缸就往他頭上招呼:
「老孃給你臉了是吧!」
-1-
嫂子下手很重。
男朋友頭上立竿⻅影地流下麪條寬的血柱。
我爸、我媽、我哥和我都看呆了。
男朋友暴怒站起:「媽的,你個婊子也敢打我!」
他揚手就要打嫂子。
我哥立刻起身,擋在嫂子面前。
他行動上強硬地扣住男朋友的拳頭,面上卻一如既往的唯唯諾諾、眼神躲閃:
「有、有事、好好說……」
我哥做慣了苦力活,力氣大得驚人。
男朋友被這力度整得齜牙咧嘴。
嫂子不罷休地抓起一旁的掃帚,往男朋友身上打去:「晦氣玩意!滾出我家!」
我哥像拎小雞一樣拎起男朋友,聲若蚊吶:「那、那你先請走……」
男朋友邊捱打邊被拽出門外。
大門關上。
嫂子和男朋友隔着院牆還在對罵。
男朋友:「她現在就是個破鞋,我看除了我還有誰稀罕娶她!」
嫂子:「你是沒長屁眼嗎!怎麼張嘴就拉!」
男朋友:「她最近肚子都大了一圈,說不準已經懷了!」
嫂子:「這不等着你來投胎!你趕緊找個地方死去還來得及!」
……
最後,嫂子大獲全勝,男朋友灰溜溜地離開了。
嫂子餘怒未消,罵罵咧咧地進屋。
我哥適時遞上一杯水。
嫂子一飲而盡。
然後慍怒地看向我。
我瑟縮地抖了一下,結結巴巴開口:「嫂、嫂子。」
「我說你這妮兒,長得這麼周正,怎麼年紀輕輕就眼瞎了呢!」
我做錯事一樣地低着頭,不敢接話。
嫂子扯起我:「走,跟我去醫院!」
我迷茫。
嫂子恨鐵不成鋼:「孩子咱該打就打,關係咱該斷就斷!乖,聽嫂子的!」
我爸、我媽和我哥端坐着。
他們一向沒有主見,聞言也跟着嫂子的話頭說:「聽你嫂子的。」
我也沒什麼主見,就跟着嫂子來了醫院。
繁瑣的檢查過後。
嫂子拿着報告單狂親:「萬幸沒懷上!」
她寶貝地把報告單小心地放進布包。
嘴裏還絮絮叨叨着:「嫂子跟你說,結婚這事可不能將就,嫁個混蛋還不如不嫁……」
嫂子跟傳言,很不一樣。
嫂子是我們隔壁村的,很早就沒了爸媽。
聽他們村裏人說,嫂子跋扈兇悍,得理不饒人,是個遠近聞名的母老虎。
但嫂子現在逆着光,五官柔和,語調低沉,溫柔得不像話。
嫂子看我沒反應,以爲我是傷心這段感情。
她突然就有些手足無措,像做錯事了一樣,聲音也低了很多:「小妹,你、你是怪嫂子自作主張趕走那個人渣嗎?」
我搖搖頭。
這倒沒有。
其實我也不是沒有發現男朋友的暴戾。
但他威脅我說敢分手就殺了我全家。
我怕。
所以就湊合過到現在。
嫂子聽了我的話,眉頭舒展:「那就好那就好!回家,嫂子給你做你最愛喫的蝦!」
我有些驚詫嫂子居然知道我的口味。
畢竟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哥和嫂子結婚結得很倉促。
嫂子又是孤兒,他們領完證,嫂子兩牀被子一卷,坐上我哥的摩托車就過來了。
離家還有段距離,就聽到一陣嘈雜聲。
-2-
嫂子擰眉嘀咕:「難道家裏來客人了?」
一進屋,只見包工頭森叔對着門坐着。
那姿態,好像他纔是這個家的主人一樣。
我不喜歡這個森叔。
我爸和我哥這幾年一直在他手底下幹活,他卻老是拖着工錢不發。
只有逢年過節送來幾箱皺巴巴的橘子。
之前我爸和我哥還合計商量過,鼓足勇氣去要錢。
但最後還是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這個森叔無賴得不動聲色。
左一個這會兒手頭緊,右一個兄弟情誼大過天。
把我爸和我哥這兩個老實人堵得啞口無言。
森叔抽了口煙,跟我爸和我哥說:「那個工程就給你們跟着吧。」
像在施捨一樣。
我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但也無計可施。
我爸和我哥面露難色,囁嚅了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出口。
正當他們準備要唯唯諾諾地點頭時。
嫂子出聲了:「森叔,我還打算去找你呢!」
森叔就這樣當着我爸和我哥的面,肆無忌憚地開起嫂子的黃腔。
他擠眉弄眼:「找我幹嘛?怎麼,奕陽滿足不了你啊?」
奕陽是我哥的名字。
嫂子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得了吧,你那兩秒鐘的活計,就別拿出來丟人現眼了!」
森叔臉色立刻鐵青一片。
嫂子直截了當地開口:「森叔,你這些年拖欠我爸和奕陽的工錢,少說也得有二十萬了吧。」
她攤開手:「也是時候還錢了。」
森叔臉色又紅又青,用暴怒掩飾心虛:「我怎麼可能不還錢!」
「那你倒是還啊!」
森叔理虧,狡猾的眼轉向我媽:「老李家的,你瞧瞧你這個兒媳婦!有她這麼跟長輩說話的嗎?你可得好好管教下她啊!」
我媽一向社恐寡言。
聞言悄悄地攥緊衣角,嗓音發緊地說:「我、我聽我兒媳婦的。」
森叔一怔,又看向我爸:「老李,你這一家之主可還在這兒呢!你兒媳婦插什麼嘴,她眼裏還有沒有你這個公公了!」
我爸被點名,顫了一下。
他垂着頭。
然後用足以讓在場人都聽清的聲音,小聲又堅定地說:「我、我也聽我兒媳婦的。」
森叔愕然地靜默了兩秒。
他見慣了窩裏橫的慫包,但萬萬沒想到我爸媽慫得這麼表裏如一,直接窩囊到家裏來了。
森叔抬眼看向我哥。
只是都不用他開口問,我哥自覺搶答:「我也聽我媳婦的。」
我更自覺,都不用他看過來。
我就小小聲地做了總結:「我全家都聽我嫂子的。」
森叔這下真沒招了。
一向伶牙俐齒的他,第一次對着我們軟糯可口的窩囊一家人,不知道怎麼下口。
-3-
嫂子麻利地從裏屋翻出欠條,舉到森叔面前:「森叔,這白紙黑字可寫得清楚!趕緊還錢,我這人可沒有那麼好說話!」
森叔額角沁出細汗,一改平日裏高高在上的施捨模樣,第一次在我們面前露出略帶討好意味的笑容:「最近用錢多,實在是沒……」
嫂子「啪」的一下,把欠條拍在桌子上。
她的聲音格外響亮有氣勢:「別說這些無關緊要的屁話!我只給你三天,三天後要是還沒還錢,你就等着瞧!」
森叔第一次在我家受了一肚子氣走了。
我哥給嫂子搬來椅子,小聲地說:「他是不會還的。」
嫂子大馬金刀地坐下,瞭然點頭:「我知道。」
森叔果然沒把嫂子的話放心上。
三天過去了,錢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哥被嫂子指使着,一整天盯着銀行卡界面。
「錢打進來了嗎?」
「沒、沒有。」
嫂子平靜又意料之中地點點頭:「行,大家準備準備,我們去森叔家找他。」
我爸、我媽、我哥和我都很聽話地換了外出的衣服。
嫂子摩挲着下巴,在我們四個人身上看來看去:「爸、媽,你們不是都有破衣服還沒補好嗎?就穿那些。」
我爸媽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點頭:「好的好的。」
整裝完畢,嫂子帶上我們一大家子,風風火火就往森叔家趕。
路上,我爸媽終於鼓起勇氣,惴惴不安地發問:「翠啊,咱們過去是要怎麼做?」
嫂子微微一笑,有條不紊地發派任務:
「爸媽,你們啥也甭管,待會就兩Ṱű̂ⁱ眼無神往地上一躺就行。」
「小妹,你待會能哭多大聲就哭多大聲。」
「奕陽,你站在我面前,多攔着我點。」
我的任務比較艱鉅。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問:「嫂子,我待會要是哭不出來怎麼辦?」
嫂子想了下,拐進菜市場買了個洋蔥出來:「小妹,來燻一燻。」
嫂子撕開洋蔥外皮,湊近我的臉。
我的眼淚嘩的一下就流了下來。
嫂子把洋蔥放進布包,嘀咕道:「可不能浪費,剩下的留到今晚做洋蔥炒肉。」
然後她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帶着我們來到森叔的房子前。
一站定,嫂子就打頭陣,扯開嗓子大喊了起來:「黑心包工頭!欠工錢不還,盡幹些吸血農民工的缺德事!」
有如一滴水落入油鍋。
街坊鄰居紛紛探頭,交頭接耳地議論了起來。
嫂子喊得更起勁了:
「大家快來評評理啊!這年頭哪有拖人家工錢,一拖就是六七年的!」
「我老爹老母年紀大了,都沒錢治病啊!」
嫂子一個眼色使下來,我爸媽立刻躺倒在地。
嫂子又看向我,聲音悲慼:「我小妹當年是多渴望能繼續讀書學習啊,就是因爲被拖欠工錢,實在是沒錢供她,她不得已只能輟學出來打工!」
啊?
我默默地張大了嘴巴。
可是嫂子,我是個一看書就困的學渣啊。
嫂子朝我擠擠眉。
我會意,合上嘴巴,通紅的眼睛流出洋蔥味的眼淚,嘴裏打着配合嚎哭了起來。
嫂子活生生把我們幾個說成是老弱病殘。
此情此景,如果再加上幾聲二胡。
那我真就能插個「賣身葬父」的牌子,麻利跪下了。
-4-
街坊鄰居的議論聲越來越大。
村裏的情報局也聞着味兒來了。
不忿的嘖嘖聲越來越響。
嫂子見觀衆到位,越說越憤慨,越說越激動,作勢就要去踢門。
我哥很有眼色地攔下。
森叔家門口的人圍得越來越多。
躲在屋裏頭的森叔眼看事態逐漸不可控了起來。
終於不再當縮頭烏龜,忍無可忍地打開門:「你他媽演夠了沒有!」
嫂子故作驚訝地挑眉:「喲,森叔,您老在家啊?」
森叔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剛、剛在睡覺。」
嫂子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直接開口:「森叔,廢話不多說,還錢吧!」
衆目睽睽之下,森叔老臉通紅。
他低聲下氣地跟嫂子商量:「大妹子,你們先回去,改日森叔親自帶着錢上你家去。」
嫂子不爲所動:「森叔,你的話我可是一個字都不敢信了,你三天前還答應我今天還錢呢!」
森叔眼見軟的不行,咬咬後槽牙看向我爸,威脅意味顯而易見:「老李,你們這麼鬧就難看了哈!我們這片的包工頭可都互相通着氣呢,你就不怕以後都沒活可幹了?!」
我爸有些猶豫,看向嫂子。
嫂子遞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
於是在森叔期待的眼光下,我爸怯生生地擠出一句話:「我、我還是聽我兒媳婦的。」
森叔氣得口不擇言:「你個窩囊廢,你就不能自己做主!你……」
嫂子不悅地咳了一聲。
森叔止住話頭,軟下語氣:「我這一時半會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你們不如先回家去……」
他話還沒說完。
嫂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一屁股就坐下了。
我和我哥也緊隨其後。
嫂子嘹亮發話:
「森叔,你該藉藉,該跑銀行跑銀行,我們一大家子就在這裏等着你!」
「反正一天沒收着錢,我們就一天在這裏賴着,也好讓鄰居們看看你拖欠工錢不還!」
「等十里八鄉都傳遍了,看以後誰家還敢去給你幹活!」
嫂子說到做到,一連在他家守了兩天兩夜。
她不累就開罵,罵累了就叫我嚎哭。
這兩天,我們只喫哥從小店買來的麪包充飢。
那麪包又硬又幹,簡直是難以下嚥。
我這會兒確實是餓得憋屈,真情實意地哇哇大哭了起來。
第三天,街坊們都被吵得受不了,黑着眼圈紛紛幫我們罵森叔。
第四天,森叔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打開門,有氣無力地說:「錢都轉過去了。」
嫂子眼睛一亮,捅了捅我哥。
我哥趕忙掏出手機。
不一會兒,他欣喜地朝嫂子點點頭。
錢終於收回來了!
嫂子很豪氣地帶着我們下館子。
不出二十分鐘,桌上的菜餚就被一掃而空。
我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只聽我哥突然問:「那以後咱沒活幹怎麼辦?」
桌上氣氛驟然變得凝重了起來。
-5-
嫂子卻是一早就想好了:「以後你和爸單幹,自己接活,自己拿錢!」
我爸低頭,很不自信:「可是,靠我們自己能接到活嗎?」
嫂子信心滿滿:
「總好過跟着森叔,只幹活不拿錢。」
「況且我在隔壁村就聽說爸和奕陽爲人實誠,做工仔細,不愁沒人看上!」
「而且我跟媽也會出去賺錢,咱們這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我媽連連擺手,囁嚅着開口:「我、我沒什麼用,賺不到錢的……」
其實我媽之前也去外面做過工,但錢沒掙着,反而被人騙走了我爸的醫藥費。
自此,她就不敢再出去,整天只圍着家務打轉。
嫂子不贊同地擰了擰眉:「媽,你怎麼會這麼想?單說你做的飯,就比這館子裏做的還要好喫!」
我媽眼神亮了亮,有些羞赧:「那、那我們是要開餐館?」
嫂子搖搖頭:「現在還沒這個本錢,媽,你先跟我跑跑服裝批發。」
我聽了半天,還是沒從嫂子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於是弱弱發問:「那我呢?」
嫂子看向我,說出了一句我從未想過、但也就此完全改變我人生的話。
她眉眼含笑,直爽而堅定地說:
「小妹,你得去讀書。」
我爸、我媽、我哥和我四臉疑惑。
我初中就輟學了。
村子裏多的是初中就輟學的人,這一點也不稀奇。
倒是二十歲還去讀書的,聽着就有點怪。
但我向來沒什麼主見,於是習慣性地看向我爸、我媽和我哥。
他們也沒什麼主見,幾乎是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聽你嫂子的。」
嫂子做事雷厲風行,立刻就帶我去縣城裏的書店買書。
現在的教輔書貴得咂舌。
嫂子卻跟沒看見價格一樣,痛快地付了錢。
我有些肉疼。
畢竟這錢都夠我家喫上一個月豬肉了。
書本沉甸甸的。
我的心口也沉甸Ṱű̂²甸的。
回去的路上,我問嫂子:「嫂子,我現在幫忙賺錢不好嗎?」
嫂子搖搖頭,很篤定地說:「不好,你才二十歲,你要好好讀書。Ṱúₜ」
我有些疑惑:「可是,讀書不就是爲了賺錢嗎?」
像村裏那幾個罕見的大學生,大家到最後不都是在攀比工資嗎?
嫂子又搖搖頭:「不對,讀書是爲了明事理。」
「明事理能幹嘛?」
嫂子想了想,說:
「至少不會再讓你遇見像你前男友一樣的人。」
「就算遇上了,你也會懂得怎麼避開。」
我還是不太懂,撓了撓頭:「書裏難道會有危險人物清單,寫着我前男友的名字?」
嫂子被逗笑了,笑過之後卻是嘆了口氣:「小妹,嫂子也只是小學學歷,只是之前打工閒時會找些雜書來看Ťŭ̀ₐ看。小妹你要好好學習,將來就是你來教嫂子了。」
看着嫂子帶着期許的眼神。
分明我是不擅長讀書的。
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重重地「嗯」了一聲。
-6-
大概是想着將來要教嫂子,我學得格外用心。
以前一看書就犯困的毛病居然沒再出現。
有一次我提了一嘴。
嫂子說那是因爲我之前營養不良,才容易犯困。
我媽恰巧聽了一耳朵,連着一個星期都熬魚頭湯。
我爸和我哥去了集散地等活。
但他們嘴笨又怕開口,活一來就被別人搶光了,壓根就沒他倆的事。
嫂子沒有說話,只是隔天跟着我爸和我哥去集散地。
她嗓門大,又會說好聽話,把我爸和我哥誇出花來。
僱主也被她哄開心了,挑着我爸和我哥就去幹活了。
那天,我爸和我哥下工回家,眼睛都亮亮的。
沉寂的臉上洋溢着不常見的喜意。
我爸和我哥按往常把錢交給我媽。
我媽轉頭就給了嫂子:「翠,還是你保管吧。」
嫂子也不推辭,爽快接下:「得,都是一家人,那就我來管着。」
我爸和我哥幹活幹得細緻,工錢又合理,走的時候還順手把僱主家的馬桶給通了。
僱主很滿意,轉頭就給我爸和我哥又介紹了幾個朋友。
後來我問嫂子:「嫂子,你不覺得我爸和我哥連開口都不敢,有點太窩囊了嗎?」
嫂子實誠地點頭:「確實有點。」
不過她話鋒一轉:
「但家裏有一個人會處理交際就好了。」
「況且我性子強勢,當初看上你哥,也是看中了他的木訥好欺負。」
「我總不能一邊要求他能被我欺負,一邊又要求他不能被別人欺負吧。」
我爸和我哥的活有口皆碑。
於是僱主的朋友介紹朋友,朋友又介紹朋友,滾雪花似的。
我爸和我哥的活越來越多,也越幹越起勁。
嫂子和我媽這邊也沒閒着。
她們跑遍了批發市場,進了一小批時興女裝試水。
嫂子能言善道,衝在最前頭招攬客戶。
我媽負責後勤,收銀理庫存疊衣服。
生意慢慢就做了起來。
只是擺地攤總是不長久。
一次沒跑成功,貨都被城管端走了。
嫂子頭次這麼垂頭喪氣。
我哥笨拙地學着城裏人買了一大束玫瑰,帶回家來哄嫂子。
嫂子嗔怪他敗家,但眼底的不快顯而易見地一掃而空。
嫂子痛定思痛,跑了大半個縣城,盤下了一間小店鋪。
她經常會給我留些好看的衣服:「小妹快看,這幾件多適合你!」
我的衣櫃很快就塞不下了。
於是嫂子又花錢給我打了個大衣櫃。
衣櫃打成的那天,我自考中專上岸。
嫂子拿着錄取通知書激動得不行。
看着她喜不自勝的一張臉,我彎彎脣角。
真好,這兩年的努力,終於沒有白費。
我突然就想起嫂子當年在館子裏說的那句話——
「咱們這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事實如此。
如今,我們家每天都在充滿希望地向好。
我以爲我也會幸運地一直如此。
直到我住校,麻煩事開始接踵而至。
-7-
嫂子希望我能讀本科。
所以我選的是中專銜接兩年大專,將來可以通過專升本進入本科。
想到嫂子的殷切期盼,我一刻都不敢鬆懈。
每天晚上,我就會去空蕩蕩的圖書館自習。
我以爲只要我安安分分的,不惹事就會沒事。
可在中專,到處都是混日子的人。
而異類,就註定會被排擠欺負。
苗頭的出現是宿舍那牀溼透的被子。
那天我學到圖書館熄燈,累得頭腦發脹回到宿舍。
坐到牀上時,我感覺到屁股底下涼颼颼的。
一摸,滿手都是水。
宿舍已經熄燈了。
但牀簾頂上閃動的手機亮光昭示着大家的清醒。
牀簾後的人似乎在注視着我的一舉一動。
她們看到我屁股溼透的醜態後,默契地響起一陣整齊的竊笑。
我的腦袋迎來了久違的空白。
這招我並不陌生。
在我還是個初中生時,就有人扯着我的頭髮,罵我是賤人了。
而這一切的開始,也是源於這相同的、若有似無的、帶有試探性的譏諷。
難道我又要再遭受Ŧū́₍一遍當年的一切?
不要……
我不要!
我渾身一抖,抓起手機衝出宿舍。
我在樓梯間哭着撥通了嫂子的電話。
嫂子聽到我的哭聲,愣了愣,語氣有點急:「小妹,發生什麼事了?」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嫂子,我不想讀了,我可不可以回家?」
平日裏總強硬地叫我要好好學習的嫂子,這會卻滿口答應了下來:「乖,不想讀咱就不讀了。小妹,你現在在哪裏?」
四十多分鐘後,我哥騎着摩托載着嫂子來到學校。
嫂子心疼地給我擦眼淚:「回家,咱們先回家。」
她沒有追問我發生了什麼。
臨睡前,嫂子幫我掖了掖被子:「好好睡一覺,不管發生什麼事,有嫂子在呢。」
我有點無地自容。
我已經二十二歲了,卻還像個無法自理的巨嬰一樣,處處麻煩嫂子。
我縮進被子裏,自責道:「嫂子,我是不是太不獨立了?」
嫂子卻搖搖頭,說:「小妹,你不是不獨立。只是你的情緒一直被忽略了,所以你纔會害怕很多東西。」
嫂子的嗓音出奇的溫柔,帶着鼓勵的意味:「小妹,告訴嫂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嗎?」
當年初中被連扇十幾個巴掌,回家我都只撒謊說是摔倒了。
可能是明白當時家裏沒人能幫我出頭,所以也不想說出來徒增煩惱。
可現在嫂子就在我面前,目光定定:「相信嫂子,我會幫你的。」
我終於淚流滿面地說了出來。
嫂子聽完臉色冷了冷,又認真問我:「那你還想繼續讀書嗎?Ŧũ⁽」
其實我打心底明白,我不想再過之前那樣渾渾噩噩的日子了。
於是我用力地點頭。
嫂子眸色柔和:「好,嫂子知道了。」
隔天,嫂子不知道從哪裏聯繫了一幫紋身壯漢,帶着我回了宿舍。
牀上的被子還溼噠噠地蔫着。
嫂子身後跟着壯漢,開口就是氣勢十足的髒話:「誰他爹把尿撒在我妹牀上了!」
舍友們連遊戲也不打了,一改平日裏的跋扈模樣,互相瘋狂地交換着眼神。
畢竟都是十幾歲的孩子,臉上的驚懼再怎麼掩飾也藏不住。
嫂子湊近領頭的宿舍長,突然就笑開了:「你跟我妹是朋友吧?過來幫忙理一理被子?」
宿舍長看着環胸壯漢和嫂子,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對、對,我們是,我來、我來幫忙。」
她給剩下的舍友使了使眼色。
一羣人蜂擁而上,三下兩下就幫我換好了被子,再扛着浸溼的被子去天台曬。
我看得目瞪口呆。
嫂子扭頭對我說:
「對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法子。」
「小妹別怕,只要不怕的人,前面纔會有路。」
-8-
在這之後,我每天教室宿舍圖書館三點一線,安心備考。
畢業在即,專升本考試也愈發臨近。
我學得滿臉是痘,也開始焦慮地瘋狂掉頭髮、整夜整夜失眠。
嫂子照常拎着飯盒來學校給我加餐,看到我滿臉愁容:「怎麼了?」
我自嘲地調侃道:「嫂子,你說這函數學了到底有什麼用?難不成叫我將來去菜市場買菜,跟攤主說來一捆根號二元的菜?」
嫂子看着我,淡淡道:「可是小妹,你將來不會只在菜市場。」
我心頭一震。
這句話陪着我熬過最後這段暗無天日的時光。
那年,我專升本成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 211 院校。
那個假期,嫂子逢人就炫耀,好不得意。
鄰居:「翠啊,喫飯了嗎?」
嫂子:「哈哈哈,你怎麼知道我家小妹考上了北京的大學?」
鄰居:「翠啊,借把剪子。」
嫂子:「哈哈哈,你怎麼知道我家小妹考上了北京的大學?」
……
嫂子每天都神采奕奕的,比當年倒賣衣服賺到第一桶金還要高興。
新生報到那天,嫂子給我們全家人都訂了火車票。
火車轟隆隆地啓動。
我爸、我哥和我是第一次坐火車,滿眼驚奇。
我媽則跟着嫂子坐過火車跑批發市場,看着我們的糗樣,微微揚起嘴角。
嫂子詢問我爸、我媽和我哥到北京有什麼想做的事。
我爸說:「我想去爬長城。」
我媽說:「我想去看天安門。」
我哥說:「我想喫北京烤鴨。」
嫂子連連應好,麻利地記了下來。
這些年,我們全家都變了。
之前我們都不敢表達自己的想法,只能沒主見地叫嚷着「我都行」。
這些年在嫂子的循循善誘下,我們開始有了自己的喜惡,開始懂得取捨和拒絕。
也開始,活出了個人樣。
-9-
剛入學那會,宿舍聊起年齡。
其他三人都是沒滿二十的小年輕。
就我已經二十六歲了。
其中一個舍Ṫű⁸友佯裝驚訝地捂着嘴巴,一雙眼活絡地轉動着。
最開始我還沒察覺到她的惡意。
直到她屢次以我年齡大爲由,道德綁架我請客。
「姐姐都快三十歲了,怎麼可能這點錢都拿不出來?」
被我拒絕後,她就在宿舍裏陰陽怪氣。
我直接回懟了過去:「你都快二十歲的人了,不想着怎麼做點兼職賺錢,怎麼老惦記着佔別人便宜?」
她語塞,臉色青紅交加。
我乘勝追擊:「而且早生又不意味着早死,你可得多保重,別走在我前頭了。」
她氣得臉色發紫。
原來看惡人喫癟,是這麼痛快的感覺!
我內心舒暢無比。
這一刻,我彷彿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嫂子的身影。
真是與有榮焉。
臨近期末考,我爸一個電話打破了寧靜。
我爸在電話裏頭焦急地說:「小妹,快回家!」
「怎麼了?」
「你哥出軌了,現在那個女人挺着個肚子賴在我們家不走了。」
我立刻買了車票回家。
家裏的氣氛很沉重。
我哥去外地做工,要三天後才能完工回家。
嫂子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神色淡淡的,看不清喜怒。
那個挺着肚子的女人則高高地仰起頭,站在門口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我爸和我媽則把頭湊得很近,不知道在商量着什麼。
我躡手躡腳地湊過去聽了一耳朵。
我爸說:「都發生這事了,只能離婚了。」
我媽點頭:「那隻能把她趕出去了。」
我爸嘆了口氣,無奈道:「也只能這樣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驚叫出聲:「你們怎麼能想着把嫂子趕走?!」
我爸和我媽被嚇得一激靈。
嫂子淡淡抬眸,沒有說話。
那個女人愈發得意,頭仰得像鬥勝的公雞一樣。
我不管不顧地大喊:「要走也是我哥走,是他自己管不住下半身犯了錯!」
我爸和我媽一愣。
隨後老實巴交地點了點頭:「對啊,我們就是在說要把你哥趕出家門。」
這回不僅我呆住了。
嫂子也呆住了。
門口的女人也呆住了。
風塵僕僕趕回家、滿身灰土卻還手捧一大束玫瑰花的我哥也呆住了。
-10-
我最先反應過來,衝上去就對着我哥又踢又罵:「你這個渣男!我這就替我嫂子出氣!」
我哥護着那束花,躲得格外笨拙:「小妹,別打了,快停下……」
我爸和我媽給我加油打氣:「小妹用點勁兒,打死這忘恩負義的!」
嫂子站起來,平靜地說出了我進門以來的第一句話:「李奕陽,收拾收拾離婚去吧!」
我哥眼眶一下子紅了,埋怨地看了眼那個大着肚子的女人,委屈巴巴地喊了聲:「媳婦,我真沒有……」
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狐疑地擰起眉頭,看向我哥:「ẗŭ⁵你也叫李奕陽?」
我哥頓時就怒了,聲音也反常地高了八個度,一下子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說清楚了。
原來是我哥的工友有家室,偷腥怕被老婆發現,於是打着我哥的名頭去外面沾花惹草。
眼看着鬧大了,人家還要找上門來,那工友才趕緊跟我哥坦白。
我哥第一次直接跟人撕破臉,跟僱主請了假,買票連夜趕火車回了家。
不料家門還沒邁進去,就聽到爸媽要把他掃地出門,媳婦要跟他離婚。
我哥帶着哭腔總結陳詞:「你們、你們都誤會我了!」
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自知理虧,扭着屁股麻利走人。
看她氣勢洶洶的模樣,想必是去找那真正的主兒算賬了。
我哥捧着玫瑰花走到嫂子面前,討好地憨笑着:「媳婦,咱不生氣了。」
嫂子抬手給他擦了擦臉,嗔怪道:「看你這傻樣。」
她接過花束,又從布包裏掏出一頁紙遞給我哥。
我哥左看右看,撓了撓頭:「這黑不溜秋的是啥啊?」
我湊近一看。
這不是產檢單嗎?
我驚呼出聲:「嫂子, 你懷孕啦?」
嫂子點點頭,對我哥翻了個白眼:「那黑不溜秋的是你娃!」
我爸和我媽也喜上眉梢,開心得蒼蠅搓手,滿屋子踱步。
期末考回家後, 我發現我媽變得有點奇怪。
嫂子不過是買了一斤草莓,她就眉毛不是眉毛, 鼻子不是鼻子。
我心裏頭一驚。
難道我媽是嫌草莓太貴?嫌嫂子不持家?
難不成我媽和嫂子還是繞不過婆媳關係那道坎?
-11-
只見嫂子張嘴要喫草莓。
我媽就在旁邊喋喋不休:「翠啊,人專家說了, 懷孕喫草莓對孕婦不好。」
嫂子停下張嘴的動作, 遞給我媽一個安撫的眼神。
她隨意擺弄了幾下手機,我媽的手機就傳來收到消息的提示音。
我媽點開嫂子發過去的視頻——
「專家說了,孕期的天使水果有草莓、獼猴桃……」
我媽戴上老花鏡, 認真地在她的本子上做着筆記。
等嫂子喫完起身,我媽還急急問着:「翠啊, 草莓夠喫不?要不媽再去給你買點?」
哦, 原來我媽不是惡婆婆,只是專家腦袋。
分娩那天, 我們一家人都守在手術室門口。
我哥緊張得臉色發白。
我爸和我媽是出了名的板凳屁股, 這會也坐不住了。
當醫生拿着同意書出來時。
我爸媽腿都嚇軟了, 連連說道:「保大的!醫生, 我們要保大的!」
醫生哭笑不得:「這是順轉剖的同意書,孕婦沒力氣了。」
我哥趕緊接過, 手卻止不住地發抖,簽下了一個七歪八扭的姓名。
凌晨兩點半, 終於等來了一句「母女平安」。
嫂子被推入病房。
平日裏連生病都很少的嫂子,此時卻插着管子, 虛弱地昏睡着。
我心頭酸澀不已。
我爸和我媽趕緊回家煮粥。
我和我哥留在醫院,守着嫂子和剛出世的侄女。
出院後,嫂子就住進我媽提前物色好的月子中心。
我媽扶着嫂子:「這屋子好,不太熱,又有陽光,可以給寶寶曬曬黃疸。」
嫂子本來不想住月子中心。
我媽頭一次對着嫂子這麼強硬:「要住,月子裏要好好養,不要像我一樣落了個頭疼的毛病。」
我爸和我媽的父母也是很早過世。
我媽生完我哥,我爸沒什麼經驗, 只知道做飯洗衣帶娃給我媽解悶。
那會正是酷暑, 我爸也不懂要給我媽買個頭巾擋擋夜風, 這才落下了毛病。
我媽跟嫂子一起住進月子中心, 幫着帶娃。
有一天夜裏,嫂子卻突然哭了。
我媽嚇了一大跳,火急火燎就要打電話給我們。
嫂子卻攔了下來。
我媽急得要命:「翠啊,你這是怎麼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嫂子滿臉是淚地笑了:「媽, 我就是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遇到你們。」
從孤身一人的悍婦, 變成了有人照料的珍寶。
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幸運了。
可幸運的, 又何止她一個人。
本科畢業那年,我作爲學院的優秀畢業生上臺領獎。
那天碧空如洗, 萬里無雲。
我哥抱着侄女,嫂子帶着爸媽。
五個人站在臺下欣慰地看着我。
我保研了。
這個夏季,我將會成爲北京一所 985 院校的研究生。
我今年三十歲。
但正如我嫂子說的那樣。
我們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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