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歲嫁給夫君,琴瑟和鳴。
他守着我不肯納妾,連我無子被婆母刁難,他都護着我,同婆母嗆聲。
我死後,他大悲之下,棄官帶髮修行,雲遊四方。
走前留下一句:
「這一生我不悔,若有來世,我還要娶寧窈爲妻。」
所以雙雙重生後,他依舊選擇上門提親。
可這一次,我卻說:「周燕郗,我不嫁你。」
花團錦簇之下的苦,我不想再喫了。
被矇在鼓裏一輩子的人生,我也不想再過了。
-1-
「人生大事怎可兒戲!」
孃的茶盞重重在桌子上落下,皺起眉頭:
「你同他青梅竹馬,早早許下口頭親家。他如今弱冠之年,也沒有一個房中人,處處爲你着想——」
「昨天不是還唸叨着燕郗哥哥何時回京,怎麼今日就改了主意?」
當朝以儒家治國,敬鬼神而遠之。
重生這種怪力亂神之事,我不好直接言明。
只是默默跪在母親面前:「娘,女兒絕不嫁他!」
孃親困惑又慍怒,只以爲我在說氣話,不肯回絕。
就在這時,祖父敲門進來。
他把我扶起來,捋了把鬍鬚,嘆了一聲:
「窈兒自幼跟我讀書治學,從未使過小性子,她既說不嫁,定是有自己的考量。」
「左右也還未應下來,窈兒,三日後若你還是不改主意,我便親自去周府替你回絕。」
眼眶一熱,眼淚差點落下來。
我原本害怕祖父會斥責我。
他一向嚴肅,也很欣賞周燕郗。
娘輕輕唉了一聲。
「他雖數月不在京師,卻是去給你找治病的藥材,今日來提親時,臉上還帶着傷。」
「怎地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我默然,只餘心中苦澀。
是啊,人人都以爲,周燕郗愛慘了我。
連我在嚥氣前一刻,都是這麼以爲的。
-2-
上一世,我十六歲嫁入周家,十年後病逝。
成婚十年,周燕郗從未納妾狎妓。
我久久不孕,大夫說是因舊疾,子嗣艱難。
婆母漸漸不滿,想讓他納妾開枝散葉。
我也忍着心痛勸他。
可週燕郗卻說:「我這輩子寧願無後,也不辜負寧窈。」
婆母因爲此事,認爲我無子還善妒。
後宅折磨人的手段多的是,可只要周燕郗發現婆母有意刁難我,就一定會護着我。
當朝最重孝道,若是有不孝的名聲,是會影響前途的。
可週燕郗爲了我,卻多次跟婆母橫眉冷對。
我既感動,又惶恐不安。
人人都說周燕郗對我用情至深。
我曾經也是這麼認爲的。
死後我的靈魂飄蕩在世間。
看到他在我靈前長跪三天三夜,悲痛到幾欲昏厥。
看到他棄了官,在我墳塋旁結廬而居。
最後乾脆遁入空門,帶髮修行,雲遊天下。
任憑婆母怎麼哭泣挽留,他只留下一句:
「這一生我不悔,若有來世,我還要娶寧窈爲妻。」
有人說我們的愛情感天動地。
也有不少人罵我紅顏禍水。
居然將一個男人迷惑到不忠不孝的地步。
我的靈魂在半空中淚流滿面。
直到我看見周燕郗在邊關小城。
同一個異族女子相擁在一起。
虛情假意下的真相,足以將我刺得遍體鱗傷。
-3-
我從未懷疑過周燕郗愛我。
至少在他遇見那個驕傲肆意的草原女子之前,應該是真的。
十五歲那年的春天,皇家圍獵。
當時正值許多藩國和依附大盛的部族來京師朝拜。
我身子不好,待在家中。
事後周燕郗給我送來狐皮圍脖。
所以我並不知,周燕郗一箭射中白狐的風采,深深吸引了赤勒部落首領的小女兒圖雅。
她大膽張揚。
即便周燕郗說自己有心上人,也纏着他表達愛意。
連我也有所耳聞。
後來圖雅跟隨父親離京,臨行前突然重重在周燕郗脣上親了一下。
而後大笑着翻身上馬。
周燕郗怕我誤會生氣,還同我解釋了許久。
卻沒有告訴過我。
從那一刻起,她的熱烈大膽,就已經烙印在了他心裏。
後來他爲了給我找到治病的藥草,尋到了草原上。
圖雅知道後便跟了過去,不論周燕郗怎麼呵斥冷臉都不走。
如同俗套的話本子一般,兩人跌落懸崖,中了催情藥草的毒。
天雷勾動地火,纏綿了一夜,不知天地爲何物。
周燕郗確認了心意,說要對她負責,娶她爲妻。
可圖雅冷哼一聲:「你們中原人規矩太多,我可不屑進了你的後宅,跟女人鬥來鬥去,你本來要娶誰便娶吧。」
她像一匹驕傲的母狼纏上男人的脖頸,一臉嬌蠻:
「但是你得把這絕嗣藥帶給她喫,你是我的男人,我只能容忍她幫你紓解慾望,忍不了她爲你生下子嗣。」
周燕郗聽後,只是笑得無奈又縱容。
「好,我只忠誠於你。」
他倆笑着追憶往事。
周燕郗假借因我亡故大受打擊,雲遊天下。
實則是跟圖雅私奔。
拋掉所有家國責任,一心享受愛情。
而罵名由我揹負。
後來京中還有許多夫人提起我便說:
「以後找兒媳不能找寧窈那樣的,勾得男人什麼都能拋之腦後。」
-4-
第二日我出門禮佛。
人間已是春意融融,山上仍有殘雪壓枝。
「窈兒!」
這一聲喊得我幾乎恍惚在原地。
這是重生後,我第一次見到周燕郗。
他眼中滿是複雜的情意,快步走到我身邊,爲我攏了攏披風。
又不輕不重對小桃斥道:「怎麼伺候夫……你家小姐的,披風都沒繫好,染了風寒怎麼辦!」
小桃跟見鬼了一樣看着他。
猛地上前一步擋在我面前。
又急又怒地低聲道:「周公子注意分寸!」
周燕郗像是纔回過神來,愣了一下。
只這一剎,我的心重重一沉。
原來重活一世的,不止我一個。
他這副做派,ţù₊我又覺得可笑。
「窈兒,我只是想着我們快成親了,有些失禮了。」
他有些赧然:「過兩日是上巳節,三公主發了帖子舉辦宴會,到時候還有射箭,有一枚上好的玉佩作爲彩頭,我定拿到給你添妝。」
他眼神亮亮的,彷彿當真滿心滿眼都是我。
提起三公主,我有些回過味來。
上一世鹿鳴宴上,三公主也有意招他爲駙馬。
只是我與周燕郗青梅竹馬,又是早早許下口頭婚約。
我祖父乃三朝老臣,父親早逝。
我是寧家唯一的血脈,皇帝斷然不會爲此毀了我的姻緣。
三公主便就此作罷。
可若周燕郗爲了一個草原部族首領的女兒,拒絕公主。
那麼就是實打實地打天家的臉了。
怪不得。
怪不得重活一世,周燕郗還想拿我當幌子。
我攥緊帕子,正要開口拆穿他,卻看見他又拿出一枚香囊。
「窈兒,這裏放了安神的藥草,你定要日日佩戴,有益睡眠。」
一字一句,聲音堅定。
眼神沒有一絲躲閃,只有對我的擔憂。
彷彿裏面當真是安神草藥。
而不是上一世,那枚從我查出難以有孕後,就無故丟失的香囊。
-5-
我渾身的血液都要涼透了。
上一世的一切,周燕郗似乎都打算重演一遍。
可憑什麼。
憑什麼重活一世,還想用我的一生,成全他們的愛情。
「小桃,收起來。」
我聲音沙啞。
見我沒有當場佩戴,周燕郗還想再勸——
「你就是寧窈?」
伴隨着獵獵馬蹄聲,一道刁蠻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圖雅。
她上下打量我一眼,嗤道:「不過如此。」
她瞟了一眼被小桃收起來的香囊:
「這裏面的雪夏草只在苦寒山頂開放,周公子千辛萬苦給你找來,你居然坦然受了,還隨手扔給侍女,真是不知好歹。」
「還是你們中原女子都這樣,習慣了享受男人掏心掏肺,不懂回報,真沒教養!」
「慎言!」
周燕郗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圖雅撇了撇嘴。
我冷聲道:「我同周燕郗的事,與你何干?」
這是兩世以來,我和圖雅第一次正面交鋒。
她瞪大眼睛,似乎沒預料到我會回嘴。
我挺直脊背,擲地有聲:「陛下尊稱我祖父一聲司徒,還親口贊寧家家風清正,我由祖父教養長大,你說我沒教養,是看不起我祖父,還是對陛下說過的話不滿?」
「我倒想問問,只是你這麼覺得,還是令父也這麼認爲?」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圖雅臉色青了又白。
周燕郗也愣住了,目光緊緊在我臉上逡巡:「窈兒,你怎麼突然如此牙尖嘴利……」
圖雅看向他,委屈又憤恨:「周燕郗,你就看着她污衊我?」
小桃叉腰迎上去:「不然呢?周公子不護着我家小姐,難道護着你這個陌生人?」
可週燕郗卻嘆了一聲。
「她只是異邦女子,你何苦同她計較呢?」
小桃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冷笑:「被你的愛慕者口出惡言,甚至侮辱了寧家門楣,我不能生氣?」
周燕郗定定看着我,像是放下心來,輕笑一聲:
「我說今日怎麼跟喫了炮仗一樣,我們小窈兒,是喫醋了?」
我懶得再跟他多言,轉身離開。
反正再過兩日他自然會知道。
這一世,我同他再無關係。
-6-
這一世,我病好得要早一些。
上巳節這天,我出門去參加三公主的宴會。
祖父見我心意不改,備馬車去往周府。
宴會上,周燕郗和圖雅也在。
這兩日周燕郗想見我,都被我回絕。
宴會進行到一半,三公主讓大家一起前去佈置好的靶場,又讓侍女拿出準備好的彩頭。
三箭內,誰的準頭最好,便能贏得此次比賽。
周燕郗率先起身,還有幾位年輕公子也都報了名。
他經過我時俯身留下一句:「好了窈兒,莫再鬧小脾氣了,看我給你贏下玉佩。」
正要開始,圖雅突然高聲道:
「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我們草原女兒皆擅騎射,不知我可否參加?」
衆人竊竊私語,三公主饒有興趣,點了點頭。
小桃在我旁邊小聲道:「現眼包。」
我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第一箭,周燕郗稍稍偏離,圖雅只射到了邊上。
第二箭,周燕郗正中靶心,圖雅又射偏了。
許多人沒忍住嗤笑出聲。
周燕郗好笑又有些寵溺地看了她一眼。
御史家的小姐湊過來道:「窈兒,你要小心這個番邦女子,周大人對她有些不一樣。」
他看着圖雅的眼神,有一種相處多年自然的熟稔和親暱。
我在心中暗暗思量着,周燕郗到底是何時重生的。
卻又注意到角落裏異族長相、雌雄莫辨的年輕男人,目光沉靜。
他的兩箭都穩穩紮在靶中央。
今年的新科武狀元,陸雲。
第三箭,我心中愈發不安,正要離席,突然聽見圖雅「哎呀」一聲。
手中的箭突然調轉方向。
一剎那,我渾身汗毛倒豎,瞳孔驟然緊縮。
身體卻木僵在原地,已是來不及躲閃。
「小姐!」
「窈兒!」
破空之聲響起,我的耳畔劃過尖利的疼痛。
「小姐ṭûⁱ你沒事吧?」
周燕郗大步衝過來查看我的傷勢,眼裏全是後怕。
小桃快嚇哭了。
一片混亂中,我大口喘着氣,捂住左臉,心有餘悸地回頭望去。
圖雅射來的那一箭,被另一隻箭從中劈開,被勁風力道裹挾着,狠狠釘在了我身後的樹幹上。
-7-
「大膽!」
三公主又驚又怒:Ṱũ₂「把她給我拿下!」
圖雅梗着脖子不服道:「是有隻蟲子迷了我眼睛,而且她也沒有受傷,矯情什麼。」
三公主身邊的高大婆子狠狠踢在圖雅的膝彎上。
她慘叫一聲,跪倒在地。
三公主目光凌厲,婆子立馬掐住她的下巴,狠狠左右開弓,扇了她兩個巴掌。
圖雅的臉立馬高高腫了起來。
她瞪大眼睛尖叫道:「你打我?」
「你們便是如此對待使臣的嗎!我阿父都沒動過我一根指頭!再說了她搶了你的駙馬,你居然護着她?」
三公主冷笑:「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腦子裏只有情情愛愛?這裏是大盛,容不得你們這些異族放肆!」
「寧窈沒受傷,是因爲陸大人那一箭及時,別拿兩國邦交威脅我,今日之事我會稟明父皇,現在先把她關起來!」
「殿下息怒!」
原本還在關心我的周燕郗,從圖雅被打那一刻起,已被攫取全部心神。
聽到這話,更是一撩衣袍直接跪下。
「圖雅當真是無心之失,確實有一隻蟲子飛到她眼睛裏,臣看得真切,窈兒也只是擦傷,何必如此大動干戈。」
三公主眼神古怪,上下打量着他:「她傷了你的未婚妻,你居然幫她說話?」
周燕郗眼神一閃,忙看向我:「窈兒,你確實只是擦破了皮不是嗎?圖雅確實是無心之失,你能不能幫她求個情?」
我說:「祖父年輕時遊歷西域,曾見一佛窟內佛像損壞,只剩底座。」
周燕郗又急又惑:「你突然說這個幹什麼!」
「我是說,你這麼喜歡慷他人之慨,真該坐上去,替代了那佛像。」
周燕郗思忖一瞬,臉色難看,對我呵斥道:
「什麼他人,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你偏要因爲這種小事揪着不放?就因爲喫圖雅的醋嗎?你就不怕旁人說你善妒?」
我深吸一口氣,劫後餘生,已經疲倦萬分。
周燕郗卻彷彿我不懂事一般,還在說:
「窈兒,我真的跟她沒什麼,圖雅背後是赤勒部,別在這個時候惹是非好嗎?」
我已經不想再同他虛以委蛇了。
我打斷他:「周燕郗,善妒的名聲,你不是早就替我傳出去了嗎?」
-8-
「我什麼時候——」
周燕郗下意識反駁,反應過來後,難以置信地看向我。
「窈兒,你也……」
我不再理會,看向三公主。
「殿下,既然事茲體大,那麼便求陛下決斷吧。」
上巳節的宴會,草草收場。
我跟她一架馬車,三公主一路若有所思。
到達大殿時,祖父正坐在陛下御賜的胡凳上。
見到我立馬站起身,急步走來細細查看我的傷勢。
我眼眶一酸,喊了一聲祖父,又低頭擦去眼淚。
祖父肅穆了臉,跪下沉聲道:
「陛下,臣獨子早逝,只留下一個女兒,如珠如寶養大,臣已經致仕,爲官時也與赤勒部族從無齟齬,窈兒病後第一次出門,不知是哪裏惹到他們,竟是要致我唯一的孫女於死地嗎?」
「司徒快請起!」
陛下身邊的太監將祖父扶起。
「可汗,可有什麼要說的?」
陛下的一句話,令那個高大的異族首領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倉皇跪倒:「圖雅也是我最小的女兒,自幼被寵壞了,她確是無心之失,請陛下從輕發落。」
「無心之失嗎?臣倒是看得清楚,她從第二箭開始眼神就遊移不定,若真是眼睛進了蟲子,手上也該鬆了力道纔是,居然還有力氣朝寧小姐射出那一箭。」
陸雲突然開口。
他的神色意味深長:「她說草原兒女皆善騎射,看來赤勒部,當真不可小覷啊。」
三公主和陸雲交換了個眼神,心領神會。
盈盈拜倒,委屈道:「父王,這射箭比賽本就是兒臣提議的,我好心邀圖雅參加以示我大盛友好,可她居然當衆行兇!」
「是當真嬌縱,還是有可汗授意?你們是不把本公主放在眼裏,還是不把我大盛放在眼裏!」
一頂又一頂帽子扣下來,事情的發展早就偏離了我的傷。
我低聲同祖父道:「您猜陛下要從赤勒部身上割下多少肉,纔會善罷甘休?」
祖父只是摸了摸我的頭:「窈兒,我現在只是一個當祖父的,要爲自己的孫女討回一口氣。」
「還有那個姓周的——」
他咬牙切齒,眼中全是冷然怒意:
「怪不得你突然堅決不嫁,我當真走了眼,以爲他是能託付終身的良人!」
按大盛律令,圖雅算是行兇未遂。
若被投入大牢打上三十大板,怕是要沒了半條命。
「她只是個大臣的女兒,居然敢對我如此傲慢,我氣不過想嚇唬她一下,根本就不會射中她,怎麼會這樣——」
圖雅的臉色,血色漸失。
可汗確實疼愛這個小女兒。
把她寵得不知天高地厚,但也會保護她。
這件事,最終以赤勒部送給寧家許多珍稀藥材,割讓一塊水草豐美的土地,以及三年歲貢爲代價結束。
陛下看向祖父:「司徒覺得如何?」
我深吸一口氣,跪了下來。
「陛下,臣女有事要稟奏。」
-9-
我拿出那枚香囊,高高舉起。
周燕郗意識到我要做什麼,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窈兒……」
我看也不看他,高聲道:
「圖雅針對臣女,皆因她與周大人心悅對方,礙於周大人與我的婚約,所以視臣女爲眼中釘,兩人早已私定終身,還讓周大人送來這枚香囊,要致臣女終身不孕,陛下令太醫查驗便知。」
在周燕郗慘白的臉色中,我將能說的全盤托出。
三公主看着周燕郗的眼神,慢慢變得不解、鄙夷、唾棄。
「周燕郗,本宮真是瞎了眼,你爲了青梅拒絕天家富貴,本宮還高看你ṱûⁱ一眼,可原來你也不是那麼堅如磐石,這麼一個貨色就把你勾得忘乎所以!」
香囊之事在今日出門前,我已告知祖父。
否則我都怕祖父會當殿把他打一頓。
周燕郗到底沒有白白多活幾十年。
他當機立斷磕到額頭出了血。
一口咬定,他並不知情香囊裏不是安神藥草。
事關自己的仕途。
方纔還振振有詞要我原諒圖雅的他,現在全推到圖雅身上。
皆是這個異族女子,因愛生妒。
圖雅看着他,神色倉皇:「周郎……」
「就爲了這麼個沒擔當的男人,你真是氣死我了!」
可汗一臉恨鐵不成鋼。
周燕郗拜倒在地:「可到底寧窈並未有事,圖雅也只是逞一時之氣,還請陛下從輕發落。」
帝王的神色依舊辨不出喜怒。
卻令人膽寒。
「愛卿,還是不夠穩重啊。」
周燕郗的脊背漸漸萎頓。
得到皇帝這句評價,他的仕途不好走了。
三公主冷笑:「既是如此,父皇您就成全了這對苦命鴛鴦吧。」
周燕郗一臉震驚地看向三公主,又看向我。
我對他笑了笑:「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這是在來時馬車上,我同三公主所求之事。
她當時還以爲我傷的是臉。
壞的是腦子。
可我當真想看看。
周燕郗和圖雅那般相愛,那麼多苦衷不得已。
連我的一生都要成爲他們愛情的墊腳石。
那現在所有障礙都沒了,陛下親自賜婚。
這兩人,能否還如上一世一般?
一切塵埃落定後,周燕郗在宮門口攔住了我。
「你何時回來的,知道多少?」
「重要嗎?」
我默默看着這個上一世,我愛了一輩子的男人。
「既然上天重新給了你我機會,那就此陌路,纔是最好的選擇。」
「三公主是因愛生恨,那你呢?你爲何要成全我和圖雅?你當真心裏沒有我了嗎?」Ťù₄
「因愛生恨?」
ţüₐ三公主來送別我正好聽到。
她重重冷笑一聲:「周燕郗,你真把自己當個玩意了,本宮之前不過是喜歡你這副皮囊,又覺得你有幾分才華。像你這樣的,本宮招招手能來一堆。」
「窈兒,該走了。」
祖父帶我再次謝過陸雲。
我上了馬車,簾子放下來後,我看向宮牆下的那個身影。
他高大的身形被隱沒在夕陽的餘暉中,看不清神色。
兩世以來,這是他第二次幫了我。
-10-
孃親知曉後,恨恨砸了整個屋子的擺件。
一向溫婉的她,對着周燕郗破口大罵。
「兩個下作東西,這般糟踐我的窈兒!」
「若這圖雅是個長腦子的,沒做出這種蠢事,窈兒不是真要着了他們的道!」
祖父道:「我雖不在官場,可朝中不是沒有門生,此事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祖父歷經三朝,幾十年宦海浮沉,安然退場。
上一世,周燕郗表面上對我的深情,騙到了所有人。
祖父因爲我,在官場上對他頗有助力。
周燕Ţű⁺郗如魚得水,在我死前已經登上了高位。
我死後,他因黨爭順勢以退爲進,棄官雲遊天下。
一邊跟圖雅逍遙快活。
一邊處處留下悼亡詩詞,傾訴對我的思念。
後來新帝即位,將已有隱士雅名的他召回朝。
圖雅也改姓換名,稱是他續娶的新婚妻子。
世人說,周燕郗對亡妻情深至此,即便續娶,也沒有貪戀年輕顏色。
而是因爲相知才走到一起。
甚至誇讚圖雅,能打動一個對亡妻情深至此的男人。
定是溫婉良善,聰慧過人。
他能回京,婆母已是狂喜,更不用提回京沒多久,圖雅就有了身孕。
一家人其樂融融。
我收回思緒。
這一世沒有祖父的幫助。
光是憑藉他對於上一世的記憶,周燕郗,能走到多高?
娘氣過怒過,又語重心長對我說:「窈兒莫怕,娘這次定擦亮眼,給你尋個人品好的。」
我愣了一下。
輕聲道:「娘,我不想嫁人。」
我其實一直都沒那麼想嫁人。
從無憂無慮的女兒和孫女。
去到別人的家裏,變爲對方的妻子、兒媳。
在上一世嫁給周燕郗之前,我也充滿了惶恐。
娘嘆道:「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不是所有男人都這樣的。」
我只是默默看着她:「可週燕郗與我青梅竹馬,從小知根知底,連他都能輕易變心,爲何非要把終身寄託給一個陌生人呢?」
「你這孩子真是被你祖父寵壞了,女子在家好好教養長大,嫁人生子,侍奉公婆,敬愛夫君。這就是生爲女子要走的路啊。」
「從來如此,便對嗎?」
孃親一怔,緩了口氣:「也罷,是我操之過急了,此事後面再說吧。」
-11-
此後數日,我都在家讀書畫畫,或者陪着祖父閱覽修復古籍。
某個午後,祖父道:「窈兒是怕嫁人後要侍奉公婆夫君,困於後宅瑣事,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嗎?」
「你自幼跟着我,醉心於這些東西,祖父爲你尋一個志趣相投的好孩子,好嗎?」
當朝律令,女子若年十七仍待字閨中,便要由官府強行婚配。
可祖父說:「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孫女,比起終身大事,我更希望窈兒開心。」
「若你打定主意不嫁,祖父便去向陛下求個恩典,可好?」
一字一句,全是慈愛。
可到底是爲難了。
我不願讓祖父爲難。
我又想到了那個站在宮牆下,被籠在夕陽餘暉中的身影。
想到了上一世有關他的種種。
心中突然生出無限勇氣。
「祖父,我有想嫁的人,我想親自去問明白。」
……
我和陸雲約在隱私性極好的畫舫上見面。
我開門見山,他眉毛重重一跳。
連連擺手:「寧姑娘,我那日救你只是下意識的反應,婚姻大事不可輕率,這大盛有太多比我好的男兒。」
我遞給他一方帕子。
上面繡的鳥兒栩栩如生。
有鳳冠,尾巴上卻只託着兩根長長尾羽。
道是,假鳳真凰。
陸雲的臉色慢慢變了。
他的目光一剎銳利得讓人膽顫。
我甚至毫不懷疑,某一瞬,他生了殺意。
我急忙道:「郎心易變,青梅竹馬尚且如此,我也不願再嫁人,陸大人,若你願意娶我,我正好可以幫你遮掩。」
我的目光越過她,看向身後的碧波浮光。
卻像看見上一世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
周燕郗爲了深情的美名,曾說要與我合葬。
後來圖雅因爲此事生了許多氣,周燕郗爲了安撫她,開棺將我的屍骨丟棄在荒涼山中。
是陸雲行軍至此,不忍白骨委地,收攏立碑。
「不過是個可憐人。」
我心顫於他殺伐之外,居然也如此心善。
後來才知,原來不是他。
是她。
-12-
陸雲的父親是異族,所以她生得高鼻深目,身材高大。
上一世,她考了武舉,有勇有謀,屢立奇功。
她打着邊域不定、無意成家的幌子,拒絕了所有對她有意之人。
可紙包不住火,終究惹人懷疑。
我還記得,陸雲死後,我的靈魂四處飄蕩,聽人談起此事。
原本只是政敵想構陷她貪污軍餉。
可架不住有心之人一試探。
發現最荒唐的猜測,居然是真相。
她已經走到一個武將的最高處。
換成任何一個男子,等待她的都是無盡的簇擁與富貴。
可就因爲她是女子。
所以她做得越多,獲得的越多。
錯得便越多。
甚至他們不願承認,一個女子居然能做得比他們都要好。
所以她于軍前被斬首,而真實身份,最終也只有寥寥數人知道。
陸雲定定看了我許久。
「爲什麼不拆穿我?」
我鬆了一口氣。
「因爲你放棄了世人爲女子定下的路途,選了一條下臨萬丈深淵的路。」
「除了幫我自己,我也想看看,一個女子能夠走多遠。」
……
陸雲被祖父叫到書房長談了一下午。
出來後,祖父同意了這門親事。
如上一世三媒六聘後,我安心待在家裏繡嫁衣。
枝頭春意鬧,小桃喜笑顏開跑進來,懷裏抱着一個大盒子。
「小姐別繡了!」
盒子裏是一整套刺繡精緻的喜服。
還有一封信。
我展開細看,陸雲的字屬實不算好:
「待嫁女子要做的事太繁瑣,我向陛下求了宮中繡娘,給你繡好了嫁衣,離成親還有一段時間,窈兒多陪陪祖父和伯母。」
孃親看着嫁衣笑得合不攏嘴,又嗔道:「這孩子倒是實誠心眼。」
枝頭喜鵲嘰嘰喳喳,我的心也像泡進了蜜水。
雖然不用繡嫁衣,我倒是有想做的繡品。
家裏的絲線不合心意。
我出門採買時卻碰見了周燕郗。
他看着我,目光沉沉。
「窈兒,你當真要嫁給陸雲?」
「我知道你怨我,可你捫心自問,上一世除了草原那一夜,我不狎妓不納妾,護了你一輩子,你因爲陸雲這種粗人拒絕我?」
「那枚香囊,我本意也是憐惜不願你受生育之苦,如果你覺得我都是裝出來的,可我裝了一輩子,還不夠嗎?」
他振振有詞,我幾乎要笑出聲。
「且不說這每一件事,都足以斬斷你我情分,你口口聲聲什麼事都護着我,可週燕郗,你何曾設身處地爲我想過?」
他同婆母嗆聲,看似護住了我。
可被說不夠賢淑,頂撞婆母的是我。
事後受百倍磋磨的,更是我。
周燕郗眼神躲閃一瞬:「我是大男人,不懂你們女人後宅的彎彎繞繞,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維護你。」
我苦笑:「可爲何同樣爲你周家婦,你對圖雅卻截然不同?」
-13-
他和圖雅已經成親有一段時間了。
孃親和小桃氣不過。
倒是時常同我說關於周家的事,憤憤不平。
陛下賜婚後,周燕郗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又把圖雅哄好了。
而赤勒首領也如我祖父一般,爲了心愛的小女兒,給周燕郗提供了不少幫助。
久而久之,他倒是春風得意。
周母不滿她的異族身份,一開始十分挑剔。
圖雅也不習慣京城的生活。
她每日要煮新鮮的牛羊奶,周母覺得腥羶,周燕郗卻說是他想喝。
還打着圖雅的名義,給周母獻上各種草原的滋補藥材。
這樣的事,他上一世就爲圖雅做了不知凡幾。
「你明知道同樣的事,對你和對我,婆母會是截然不同的態度。」
「可事關圖雅,你會往自己身上攬,而你所謂的護着我,只會讓婆母更加厭惡我,讓我在後宅如履薄冰。」
這些話,我早就想當面質問了。
「而且你是不是忘了,婆母視我爲眼中釘的無子一事,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嗎?」
周燕郗張了張嘴,卻啞口無言。
最後只是長嘆一聲。
「既然這一世緣分已盡,我也不強求了。」
他又話鋒一轉:「可圖雅是草原上自由的雌鷹,卻因爲你的一時之氣,被困在了這裏,窈兒,這是你欠她的。」
我簡直要氣笑了:「上一世你忍了十年纔跟心上人雙宿雙棲,如今不該感謝我嗎?」
周燕郗道:「上巳節那日本可大事化小,你卻非要鬧大,現在圖雅被三公主厭棄,也無女眷敢與她往來。三公主信佛,我記得你曾修復過一卷失傳的佛經……」
他提到佛經,許多散落在記憶深處的事情重新浮現。
我的怒氣越來越深,拿起手中的盒子朝他砸去。
周燕郗沒防備,喫痛地哼了一聲。
「寧窈!」
他高高舉起的胳膊被另一隻手牢牢鉗住。
掙扎不得。
「周大人這般沒有眼力見,看不出我未婚妻不想與你閒談嗎?」
陸雲突然出現。
她鬆開他,擋在我和周燕郗中間。
我才發現,她的身量居然比周燕郗還要高上幾分。
再加上那張異族風情的面龐和冷肅的雙眼,更有壓迫感了。
周燕郗捂着手臂,還想說什麼,陸雲卻不耐煩地打斷: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非不分、一堆歪理。再敢攔着寧窈唧唧歪歪,小心我揍你。」
周燕郗沉默了。
他也有上一世的記憶。
知道陸雲可不是那些只會動口的文臣。
我與陸雲一同離去。
餘光瞥見周燕郗還愣在原地。
我想起上一世,我也曾爲緩和婆媳關係修復那捲佛經。
手被馬蹄刀劃傷,周燕郗還心疼得要命。
婆母本來也是看着我長大的。
連矛盾最深的子嗣一事,她也說待孩子生下後記到我名下,再把人送到老家養着,不會影響我和周燕郗的夫妻感情。
只是周燕郗打着我的名義,發了好大一通火。
婆母爲了他的官聲不會宣揚出去。
只會將怨懟百倍地加諸在我身上。
再加上後來一件又一件事,讓她覺得我歪了心性,對我越來越厭惡。
婆母大壽前一日,那本佛經卻不翼而飛。
她更覺得我滿口謊言。
我死後才知,是周燕郗令人把佛經偷走,交給圖雅去討好另一位信佛的貴人。
他提起時說:「既然娘已經厭惡了寧窈,就沒有緩和的必要,否則等你進門,我娘若念着寧窈的好,對你不喜,那你可怎麼辦?」
喃喃細語,考量到了極致。
只可惜,不是爲我。
-14-
陸雲問我出門買什麼,我賣了個關子。
等到一個月後新婚夜。
賓客散去,紅燭高燃,我拿出一對護膝。
有些赧然:「聽說胡天八月即飛雪,這是我親手爲你做的。」
邊地戰事喫緊,雖然陸雲剛成婚,可不日就要出征。
陸雲細細打量着:「謝謝……我很喜歡。」
她輕咳一聲:「我在外間就寢,我睡得淺,有什麼你隨時喊我。」
說着就要出去,我一把拉住:「大家都是女子,你避着我幹嘛。」
她也不好再拒絕,原本英姿颯爽的一個人,居然扭扭捏捏開始脫衣服。
我盯着看,眼睛越瞪越大:「陸大人,你的手臂好壯啊,怪不得射箭那麼厲害。」
說着上手戳了一下,陸雲下意識繃緊了身體。
「咦,是硬的。」
燭臺上的紅燭越燃越矮,陸雲卻連耳根子都紅了。
「好了……睡吧。」
陸雲沒見過父親,母親也已經去世了。
同她成親後,我的日子簡直和婚前沒什麼區別。
她每日早出晚歸,有時身上帶了傷回來。
以往都是她自己處理。
而我也學着治些日常跌打損傷。
一些大夫不便的地方,都由我代勞。
回門那天,見我和陸雲和和美美,我娘笑得合不攏嘴。
私底下又拉着我道:「幸好沒同意你和姓周的,他現在的日子可不好過。」
娘說,圖雅脾氣不小。
把大盛女子壓得抬不起頭的孝道,對一個異族女子可沒用。
我處處退讓,而圖雅能當衆跟周母吵架。
上一世圖雅跟周燕郗四處遊山玩水,等回京時已經三十餘歲,更是懷着孩子,周母待她小心翼翼。
甚至跟外人說:「我這個新媳婦雖是異族,可比那個所謂知書達理的寧窈懂事多了。」
孩子出生沒多久,周母就去世了。
所以兩人其實沒以婆媳身份相處過多久。
而如今沒了我做比較,即便周燕郗從中調和,兩人也漸漸勢如水火。
每每週燕郗回家,一個拉着他哭訴兒媳不孝,一個拉着他說受不了京城生活,要回草原。
慢慢地,周燕郗寧願跟同僚宴飲到深夜,也不回家。
如果是上一世剛得知真相的我聽到這些,大概會覺得十分快意。
可如今,我的心要用來放更重要的人和事。
沒有多餘的地方,分給那些仇與恨。
祖父在書房習字,陸雲在白梅樹下舞劍。
她看過來,正好對上我的視線。
她卻倏地別開眼神。
我故意在孃親面前捉弄她,喊道:「夫君,來飲盞茶吧。」
一剎那,陸雲手中的劍失了方向,划向枝頭白梅。
梅花落了滿身。
我故意拿出紙筆:「大盛永元三十年,陸雲舞劍於庭,忽聞妻語,誤斫白梅之枝,瓊英紛落,覆身如雪。」
陸雲有些好笑:「窈兒在寫什麼啊!」
我狡黠道:「請叫我寧史官,我在給你作傳,陸雲傳!」
-15-
周燕郗似乎看不得我過得好。
他命人遞了口信給我。
「你以爲陸雲就是什麼好人嗎?窈兒,你要知道,男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三日後,杏花樓宴飲。
旁人都喚了伶人作陪,只有陸雲和周燕郗巋然不動。
周燕郗斂眸自斟自飲,偶爾往我藏身的屏風後投去視線。
陸雲直接拒絕:「軍中有令,不得飲酒。」
「那讓春杏相陪,給陸大人唱個曲啊?」
陸雲又拒絕,周燕郗突然開口:「陸大人如此不近女色,是不是家中妻子善妒?」
又有人接話:「陸大人的妻子,是曾和周大人定親的寧窈?她僅僅出於忌妒,就害得周大人的愛慕者被公主當衆打耳光,結果最後還偷雞不成蝕把米,周大人反而娶了那位。」
「心胸如此狹隘,我也不願娶這種女子。」
「倒是被陸大人撿漏了哈哈哈哈。」
如今陸雲還只是普通的中將。
這羣人許多都是周燕郗的同僚舊友,故意擠兌人。
我對周燕郗的伎倆有些不耐煩了。
我此前同陸雲說過:「若是有人給你送什麼歌女伶人,你儘管用我善妒回絕。」
「等日子再久點,若是有人疑心子嗣,我就推到周燕郗身上,說是那枚香囊害的。」
上一世周燕郗也時常遇到類似的事情。
而他每次都做出一副懼內深情的樣子:「莫說我心裏只有窈兒,萬一被她知道,我今晚怕是要睡書房咯。」
久而久之,我善妒的名聲遠播。
我不願陸雲因我被嘲弄。
反正重活一世,我也不在乎名聲。
周燕郗招招手,上來幾個歌女,環肥燕瘦,各有風情。
甚至有一個抱着琵琶的,與我有幾分神似。
我嗤笑他爲了證明陸雲不是好男人,當真做足了功夫。
可惜用錯了對象。
陸雲確實不是好男人。
她是個女人。
-16-
周燕郗和另一個姓宋的官員一唱一和:「陸大人不妨收用一個?若是喜歡,在外養着便是,家中那個再善妒,也不會知曉的。」
歌女也柔弱無骨地想貼上去。
可陸雲躲開,冷冷瞥過去一眼。
「我夫人不讓我納妾,並非善妒,是愛惜我的名聲。若我沒記錯,宋大人此前就因爲寵妾私底下收受賄賂,剛被御史參了一本吧?」
那人臉色一僵,悻悻閉了嘴。
她又看向周燕郗:「我們習武之人沒這麼多花花腸子,軍中一口唾沫一個釘,做人亦如此。我陸雲既娶了寧窈,就會對她一心一意。」
她意有所指:「我做不到像周大人你這樣,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周燕郗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陸雲飲盡杯中茶水,徑直離席。
我也從後門準備離開。
「窈兒!」
周燕郗在門內叫住我,半籠在陰影中。
「新婚燕爾能守得住,可哪有男人不偷腥,你且看吧。」
我頓住,轉身定定看着他。
「非要證明我嫁給其他人也不會幸福,對你來說這麼重要嗎?」
周燕郗愣住了。
我冷冷看着他:「你不過是不甘心罷了,可是你的不甘,對我沒有半分意義,我過得好不好,也與你不相干。」
陸雲雙手抱着劍,靠在馬車上,月光下,她的眼神如鷹隼般盯着這邊。
大有周燕郗再糾纏,就要揍人的勢頭。
我朝陸雲大步走過去,只留下一句:
「周燕郗,你到底何時才能明白,這一世,我倆早就陌路了。」
-17-
兩月後,陸雲跟隨將軍出征西域。
我手上恰好有半部西域傳來的藥典殘卷。
送行陸雲時,我順口提了一句。
上一世我偶爾也求過周燕郗爲我尋書。
他答應了,卻又讓我看到與婆母爭執。
「她不讀《女戒》《女則》才這麼驕矜,你還給她尋什麼雜書!」
周燕郗頂撞回去,婆母更是對我沒好臉色。
自此以後,我再沒提過。
行軍作戰馬虎不得,我本沒抱希望。
可陸雲卻認真點點頭:「我記下了。」
我照常生活。
隔三岔五回家陪伴母親和祖父。
只是有日晚上,我頭也不抬地吩咐小桃:「把那瓶藥酒拿來。」
小桃奇怪道:「大人出征去了,小姐要藥酒幹嘛?」
我的手一頓,恍然發覺。
原來不過短短數月,我已經習慣了有陸雲陪伴的生活。
娘偶爾跟我提到周燕郗和圖雅。
圖雅有了身孕。
卻變得敏感多疑。
甚至有日突然闖入周燕郗和同僚上官的宴飲,揪着陪宴的歌女大吵大鬧。
害得周燕郗十分丟臉。
想想也是。
上一世他倆拋下責任,只需要享受愛情的美好。
可這一世,他倆的激情被瑣事和爭執一點點消磨。
還能剩下幾分呢?
行軍兩月,軍報傳回。
陸雲失蹤了。
軍報說她帶着一小支精銳,高原行軍,孤軍深入,長途奔襲。
可謂是將兵家大忌都犯了個遍。
陛下大怒。
祖父安慰我,吉人自有天相。
我心中卻惴慄。
這件事上一世根本沒發生過。
我想到臨行前跟陸雲說的請求,自責不已。
法華寺內,我長跪在低眉斂目的佛前。
默默祈求陸雲平安歸來。
剛踏出大殿,就看見站在樹下的周燕郗。
院中的樹上,系滿了信衆祈福的紅線與木牌。
他仰頭看着,捉住其中一個已經褪色的木牌。
「願寧窈與周燕郗,有情人終成眷屬,恩愛兩不疑。」
他輕聲念出來。
我恍惚想起,應當是我及笄時,親手繫上的。
他站在那裏,目光彷彿穿越了漫長的時光。
透過皮囊,看着上一世那個對他一心一意的寧窈。
他聲音有些沙啞:「陸雲如果回不來了,你打算怎麼辦?」
「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還沒開口,圖雅的聲音說出了我想說的話。
她不知從哪裏出現,摸着肚子,陰沉地盯着我和周燕郗。
-18-
周燕郗皺起眉:「山路難走,你懷着孩子不怕危險嗎?」
圖雅冷笑:「我若不來,豈不是看不到你和舊情人訴衷情。」
「周夫人不要無故攀咬。」
「無故?」她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這個男人喝醉了酒說夢話,說什麼若娶得是你,根本不會這樣。」
我震驚道:「周燕郗你瘋了?」
「你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你又後悔了嗎?」
「我後悔了。」
他的聲音很輕,我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突然下定什麼決心。
「若我沒有犯傻,我倆成婚定能和美一生,如今還來得及,陸雲大概已經死了,我去求陛下賜我和圖雅和離,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圖雅聽到後,大哭着上去撕扯他。
「周燕郗!我因爲你被迫離開草原,整日困在宅院裏,被你的母親爲難,我還懷了你的孩子,你居然要拋棄我?」
「你冷靜點,別像個妒婦一樣!」
圖雅一愣,臉色蒼白如紙,她癲狂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妒婦,我居然成了妒婦,周燕郗你別想擺脫我,是你說喜歡我要娶我,你憑什麼後悔!」
……
我無意再參與這場鬧劇。
轉身離開。
周燕郗說得對,山路確實難走。
可圖雅還是爲了周燕郗大着肚子跑上來。
彷彿這樣,就能避免她的夫君移情旁人。
就像世人,總是會美化自己沒走過的那條路。
待真走了,又開始後悔。
下山時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京中才初秋都落雨生寒,那陸雲在邊域又是否寒冷?
歷史沒有事事重演。
是不是因爲我,陸雲才遇到險境?
我眼眶越來越酸,有些分不清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
就在這時,一柄傘擋住了飄散的雨絲,擋在了我的面前。
我愕然抬頭,陸雲高大的身影,好端端站在我眼前。
「我述職回來,發現你不在家也不在寧府,我猜,你可能在這裏。」
我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愣愣地跟着她回到家。
陸雲梳洗後,從錦盒中拿出剩下半部殘卷。
我有話哽在喉頭,還是問了出來:「是不是爲了這本書,你才冒了風險?」
她愣了一下,啞然失笑:「想什麼呢窈兒,給你找書只是順帶。」
她長嘆一口氣,伸出長臂,頓了一下。
最後只落在我的肩頭,輕輕拍了兩下。
「別往自己身上攬,雖然我答應過你就一定會做到,但我可不會犯傻。」
祖父也在。
他說陸雲立了大功。
她雖高原行軍,地形複雜,卻提前規劃了路線,以防行迷。
她孤軍深入,沒有補給,但是提前允許將士攜帶絲馬,保障後勤。
士兵疲敝,她更是身先士卒,一刀將敵將首領斬於馬下。
最後,他意味深長道:「此子,前途無量。」
-19-
可前途無量的前提,是陸雲的身份絕不能被拆穿。
上一世她不近女色引人猜測。
這一世她娶了我。
她雖生得高大雌雄莫辨,甚至連喉嚨軟骨都有些突出,可還是有些地方可能會引來猜疑。
過了半月,我拿給她一個藥瓶。
陸雲抬眸投來疑問的眼神。
我說:「這是你爲我尋來的半部藥典裏記載的,定期服用可使聲音低沉沙啞似男兒,也不傷身。」
陸雲習慣了壓着嗓子說話,時間長了喉部反反覆覆有熱症。
她看了我許久。
我都有些不自在了,她笑意一綻。
「原來你要找藥典,是爲了我。」
饒是我知道她女子的身份,都覺得這個笑容攝魂țű̂₎奪魄。
窗外秋意正濃。
陸雲常年習武,骨節粗大又佈滿老繭的手將我的手握住。
「窈兒,有你真好。」
我也笑了起來:「你對我好,我自然也對你好,我們要做一世好姐妹!」
……
此後數年,陸雲屢屢立功,在軍中大放異彩。
爲了陸雲的祕密。
孃親明裏暗裏提起子嗣問題時,我買通了大夫,全怪罪到周燕郗身上。
祖父進宮面聖後,周燕郗便被外放到了遠州當刺史。
明升暗貶。
該州地處偏遠,強盜肆虐,霍疾流行。
上任刺史便是死在了任上。
這一世,周燕郗沒有祖父的幫助,靠着上一世的記憶結黨鑽營。
可陸雲的事就證明,不是所有歷史都會重演。
他站錯了隊,祖父的門生也屢屢攻訐他。
仕途上碌碌無爲,沒有我做墊腳石,他也沒傳出深情專一的美名。
能夠離開京城,圖雅倒是快活許多。
不過短短幾年,她眉心豎紋深深。
她和周燕郗的第一個孩子,因爲爭吵流產了。
周燕郗牽着馬,遙遙看着我。
不過短短幾年, 他也不復上一世的意氣風發。
生活的不順遂, 讓他臉上有了苦相。
看着我和陸雲交握的雙手,他驀地笑得釋然。
「窈兒,我離開京城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從此, 我們當真要陌路了。」
-20-
陸雲冷聲道:「窈兒也是你配叫的。」
周燕郗笑了笑,又看向身邊的圖雅:「這次, 又是你陪着我了。」
我知道他是想起上一世。
圖雅卻不明所以,只是怨懟地看着他。
終是成了怨侶。
可是此後再如何互相折磨, 也與我無關了。
從周燕郗這幾年的結交站隊,我也大致推斷出。
他是從哪一年重生回來的?
所以他並不知曉。
我的靈魂看他走完了一生。
在他年近不惑這一年。
新帝忽然中風,連話都說不成。
朝堂動盪, 人人各懷鬼胎, 一直在江南禮佛的三公主忽然回到京城。
以雷霆手段肅清宵小。
代政之餘,她聽說了周燕郗和圖雅的故事, 想起一些舊事。
於是細查之後,勃然大怒。
上一世, 後來,周燕郗和圖雅被秋後斬首。
我在心裏默默爲他祈禱, 到了任上, 他還能活到上一世的年紀。
……
我知曉陸雲的祕密。
所以成婚第五年, 我也告訴了她我最大的祕密。
藉着我所知道的歷史, 陸雲在官場與戰場上大獲裨益。
也是這一年,我和她做了一個很冒險的決定。
我們告知了三公主真相。
當年上巳節,一個能借題發揮,和陛下一起逼得赤勒首領割地賠款的女子。
一個能穩時局、清朝堂的女子。
怎會甘心青燈古佛?
還是說只能以佛禪之事, 壓下無法訴諸於口的野心?
紙終究包不住火, 我和陸雲需要三公主。
雖然很冒險, 但我確實沒看錯。
三公主震驚到失語,臉色幾番變化, 最終卻是進了宮。
不知她說了什麼,陛下把陸雲叫去徹夜長談,卻是完好無損出來了。
而且可以繼續做她的將軍。
「父皇心繫開邊, 用人之際, 怎會拘泥於那些虛的。」
「更何況, 陸雲是女子。」
三公主意味深長:
「但幸好, 她只是個女子。」
我咀嚼着這幾句話,抬頭看向她, 卻見三公主看向宮牆外遼闊的天空。
她自言自語:「原來, 還能這樣。」
「窈兒,回家。」
我在宮門外候了一夜, 陸雲牽起我的手。
我笑着點點頭。
祖父又得了一批前朝末年時散佚的珍本,急着要我回去一同整理。
陸雲不日又要出征, 也得回校場練兵。
上一世她死於羌國之戰, 身死後大盛戰敗。
我們沒能收回被羌國侵佔的土地和人民。
這一世,我從陸雲眼中看到了野心勃勃。
她要馬定天下,讓萬國來朝。
而我說要爲她寫《陸雲傳》,也並非戲言。
我會用我的文字、我的畫, 記錄下這一切。
縱使百年後她的身份可能被抹去。
功績被埋沒。
可終有一天,會有人打開我和陸雲的墳塋。
看到她波瀾壯闊的傳奇一生。
青雲誇窈窕,攀向萬仞來。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