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爸媽離婚了,我生了一場重病。
我爸騎着自行車把我放到媽媽家的門口,敲了敲門離開了。
我媽看見我之後,冒着雨,又把我送了回去。
爸爸家離媽媽家有 20 裏地,可離最近的衛生所才 10 裏地。
衛生所就在去往兩家的必經之路上。
我不知道被輾轉了幾個來回,無數次和那家衛生所擦肩而過。
後來,爸爸媽媽都搬走了。
我一個人坐在後山的泥地上,眼前是幽暗的村子,背後是我爺爺奶奶的墓碑。
-1-
從我記事的時候,爸媽就一直在吵架。
媽媽說爸爸沒有能耐,就知道在家喝酒,不出去賺錢。
爸爸說媽媽下賤,成天出去勾搭男人,不守婦道。
「我不出去勾搭男人,家裏喫什ṱű̂¹麼?喝什麼?孩子指着你這個窩囊廢來養?」
「你就是個騷貨,你勾搭男人之後給孩子花了一分錢?」
他們吵架從來不會避諱我,所以我一直以爲家裏不和睦是因爲我的問題。
好像我纔是那個多餘的,如果沒有我,家裏就會好起來。
爸爸被罵急了就會動手,動手打媽媽,我要是哭了,他也會動手打我,罵我是個賠錢貨。
媽媽被打了會把家裏稍微值錢的東西都摔爛,然後哭着回孃家。
我六歲那年,家裏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摔了,他們兩個人也正式離婚。
家裏一貧如洗,沒有什麼能分的財產,媽媽把我留給酗酒的爸爸,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他們離開後,我生了一場重病,發高燒。
爸爸帶着我走了 20 多里地,把我扔在媽媽家的門前,狠狠地砸了幾下門。
「你兒子快死了,你看着辦。」
我媽出來,看見因爲發燒而滿臉通紅的我,甚至都沒有把我抱起來。
而是掐着腰對着我爸的背影大罵:「你個王八蛋,孩子要死了你扔我這,真他媽晦氣。」
我躺在地上,看着我媽的嘴脣不斷地開合,已經聽不清她罵什麼了。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是在媽媽自行車的後座上,她怕我掉下去,用繩子把我捆在她的腰上。
「媽……我冷……」
「冷就忍着,誰不冷,我還冷呢。」
「媽……那裏有衛生所……」
「我還不知道那是衛生所,看病不花錢啊?我沒錢,找你爸。」
天上一個炸雷,刺眼的電光讓我清醒了一些。
「媽,要下雨了。」
「真他媽晦氣,死老天也和我作對。」
不一會,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媽沒有停下避雨,而是瞪得更用力了。
我媽又把我扔回我爸家裏。
我靠着院牆,看着她倆在雨中爭吵,我媽掙脫了我爸抓着她的手,推着自行車,沒有回頭。
「你不管他他就死。」
「你他媽嚇唬誰?反正是你身上掉下來的爛肉,和老子沒有關係。」
爸爸重重關上了房門,從始至終兩人沒有看我一眼。
我在雨中澆了一夜。
-2-
第二天我爸出門,看我媽真沒有管我,也有點驚訝。
用他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臉,可能他感覺我是真的要死了,慌亂地把我捆在自行車後座上,又往回送。
我的腿噹啷着,頭也噹啷着,腰被死死地捆住不能動彈,很難受。
倒立的衛生所又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我想喊我爸,告訴他衛生所到了,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只能弓在自行車上,看着衛生所一點一點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遠處的地平線很乾淨,天很藍,我猜我頭頂的天空一定很好看,我費力地抬了抬頭。
抬不起。
好像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與我無關。
我記不住被兩人來來回回送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在誰的車上徹底失去了意識。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後山的泥地裏,身後是我爺爺奶奶的墓碑。
這裏是我家的祖墳。
應該是想把我丟在這裏等死吧,不知道是不是爺爺奶奶保佑,我活下來了。
我發了瘋一般地跑回家,開門的不是我爸,是村西頭的六叔。
「你?你爸沒有帶你走?」
我清了清乾啞的嗓子:「我爸呢?」
「你爸把房子賣給我了呀,昨天就搬走了。」六叔看我餓得都脫了相,全身髒兮兮的,實在沒忍心,「進屋來喫口飯吧。」
喫完飯,我一步一步地向媽媽家走去。
20 多里路,六歲的我走了五個小時。
到地方纔知道,媽媽家也搬走了,我只能又走回村裏。
到了村裏,天已經徹底黑了,村子裏沒有路燈,也沒有光亮,是那種墨水淹沒頭頂的黑。
我很害怕,又不知道應該去哪裏。
只能又回到爺爺奶奶的墳前,緊緊抱着他倆的墓碑。
爺爺奶奶應該會保護我的吧。
第二天早晨,是村長把我喊醒的,問我怎麼睡在這裏。
我嘴一撇,委屈地哭了。
「爸爸媽媽都不要我了。」
村長拉着我的手,到了他家裏,給我洗了臉,做了飯。
村長媳婦是一個很刁蠻的女人,從我進屋以來就一直瞪着我。
「王老蔫你什麼意思?你準備把這小雜種留下來?」這惡毒的語言從她嘴裏傳出,絲毫沒有避諱我的意思。
「你說話別那麼難聽,我是村長,我不管誰管。」
「啊,你是村長你就得管,他爸他媽都不要他你要,你是個撿破爛的嗎?」
「他一個孩子,你讓他怎麼活?」
村長媳婦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說是哭,卻沒有眼淚,只是喊得厲害:「那你讓我怎麼活?你讓孩子怎麼活?本來家裏錢就不夠花,你又撿回來個野種,讓我們娘倆死吧。」
村長趕緊去扶她,越扶她鬧得越厲害:「讓我們娘倆死吧,你個挨千刀的,你就和這個野種過,我們都去死。」
村口。
村長王叔蹲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我那媳婦潑辣,我留不住你了。」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你準備去哪裏?」
我指了一個方向,是我爺爺奶奶墳墓的方向。
-3-
當天,村長帶着幾個村裏年輕力壯的叔叔,來到我家祖墳。
拿過來好多別人家用不上的爛木板,爛柱子,給我搭了一個小木房。
雖然是爛木板,但正常人家也都不會扔,燒火做飯就用它了,應該也是村長求了好多家才湊齊這些木頭。
王叔給我留了一袋子糧食,留了火柴,留了被褥,留了些破損的碗筷。
「以後自己做飯喫,你要自己學着做飯。」
我點了點頭。
「山上有野果,喫之前要拿過來問問我,有的不能喫。」
我點了點頭。
「溪水可以喝,但最好是燒開了再喝,沒事的時候多揀點樹枝當柴火,秋收的時候,收完的地裏也會有不少落下的糧食和菜葉子。」
我點了點頭。
王叔想了很久,確定交代我的事都記住了之後,摸了摸我的頭。
我對着他磕了三個響頭,他眼睛紅紅的,擺了擺手就走了。
可以說,我能活下去,多虧了王叔的照顧。
他偶爾會把家裏的糧食送來一些,別人家不用的傢俱也會幫我搬過來,來的時候會教我做飯,教我怎麼認蘑菇。
四下無人的時候,他會偷偷給我點錢。
沒過多久,他偷偷給我錢的事就被他媳婦知道了。
那女人衝到我的小木屋,讓我把錢還回去,王叔當衆給了她一巴掌。
接下來一個月,那女人都抱着孩子鬧跳河,村裏邊也是閒言碎語議論紛紛。
說我媽勾引村長,我是我媽和王叔的野種,我要是親生的我爸不可能不要我。
從那以後,村長再也沒給我送過喫的。也很少來看我。
再次見面的時候,是王叔把我叫到家裏,說他向政府申請了補助,一個月會有 200 塊錢,等批下來了他再告訴我。
過了三個月也沒有消息。
有一次我在村口大榆樹下撿榆錢喫的時候,他問我錢收到了嗎?
我搖了搖頭。
他的眉毛擰成了麻繩。「你爸每個月都會回來一次,把 200 塊錢領走,我以爲他是替你領的。」
原來我爸回來過,都沒有見我一面。
「以後每個月的第一天,你就來大榆樹這裏,我把錢直接給你,記住了嗎?」
我點點頭,跑開了。
我不知道哪天是每個月的第一天,只能天天都來榆樹下等王叔,確實隔一段時間,他就會給我 200 塊錢。
後來我才知道,村長告訴我爸政府把補助撤銷了。
其實是被村長扣下了,他偷偷給我。
半年後,我照例在榆樹下等王叔。
算算日子,這幾天他應該會來給我錢。
不遠處一行人走得很快,領頭的不是王叔,是王叔老婆,我有點害怕她,趕緊躲了起來。
走近了纔看清,領頭的是王叔。
是王叔的一張黑白相片,被他媳婦捧在手裏。
-4-
那一天,我遠遠跟着送喪隊伍,看着他們把王叔埋在土裏。
他們走後,我抱着王叔的墓碑哭了好久。
整個村子,只有王叔是真的對我好,現在他也走了。
我回到我的小木屋,發現王叔媳婦已經在這等了好久。
她看見我就撲了過來,擰我的耳朵,扇我的耳光,說我天天睡墳地,染上了不乾淨的東西,把王叔剋死了。
我聽到這話心裏咯噔一下,王叔真的是我剋死的?
「你這小雜種,你怎麼還不死啊?我家老王就是接觸你接觸多了才被剋死的啊,都是因爲你這個小雜種啊。」
要不是有人攔着她,她都準備把我的小木屋拆了。
他們走後,我一個人怔怔地坐在地上。
別人說,王叔是心臟病走的,爲什麼會是我剋死的呢?
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村裏的每戶人家門口都立了一個墓碑。和我爺爺奶奶的墓碑很像。
我挨家挨戶地敲門,他們不開門,就是在房間裏罵我。
說我是瘟神,說我是災星。
我傷心了,回到了自己的小木屋,我的小木屋前面也有一個墓碑,我不認字ṭūₒ,但墓碑上有我自己的照片。
進了木屋之後,發現爺爺奶奶盤腿坐在地上,對着我笑。
我趕緊跑過去想抱抱他倆,發現不是爺爺奶奶,是爸爸媽媽,他們打我罵我,不要我。
撕扯着我的皮膚,放幹了我的血液,折斷了我的骨頭。
一聲雷鳴,把我嚇醒。
房頂滴答滴答漏着水。
我出了門,看向昏暗的村子,那村子好像一個巨大的墳場,而我,就是他們的墓碑。
-5-
王叔死後,村子換了一個村長,再也沒有給過我錢,也沒有來看過我一眼。
不知道是補助這事取消了,還是他自己把錢留下了。
而我會剋死人的傳言也在村子裏傳開了,以前還搭理我的小夥伴都躲我遠遠的。
誰敢和我說一句話,就會被家長一頓打罵。
沒事,反正我早就習慣了孤獨。
老村長死後的第二個冬天,我蜷縮在小木屋裏瑟瑟發抖,屋外是大雪紛飛。
冬天是最難熬的,沒有野果,沒有柴火。也撿不到蘑菇野菜去村裏賣。
村長資助我的錢已經不多了,我不敢花了,那是村長留給我最後的東西。
夜裏,凜冽的風吹着木門吱嘎吱嘎地響。
門外有狼嗚咽低吼的聲音。
我很害怕,手裏握着木棍,死死地盯着門口。
那狼不停地用爪子抓門,急了的時候也會低吼兩聲。接着就是用身體撞,殘破的木門幾下就被撞開了。
那狼進來,抖了抖身體的雪,看見我也是嚇了一跳。
可能它也沒想到屋裏還有人。
我的牙齒都在打顫,生怕它撲過來把我喫了。
它看了我一會,趴在早已燃盡的火堆旁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哆嗦地站起身,想要把門關上。
狼立刻警覺了起來,對我齜着牙。
我把木棍扔掉,指了指門,它好像通靈性一樣,低着頭沒再理我,直到我把門關上再回到原來位置,它都沒看我一眼。
天亮的時候,那狼低吼了幾聲,刨開了門跑沒影了。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不知道它是不餓還是看我可憐,只是在屋裏避雪,沒有喫我。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怕狼了。
中午出了屋子,從雪地裏掏出一個塑料袋,把裏面的土小心翼翼地掰下來一塊,放到嘴裏,用最快的速度噎下去。
這麼長時間,我已經能分辨出哪種土最細。
喫了就不餓了,但喫了之後不能喝水,不然土會粘在肚子里拉不出去,有一次餓極了喫得有點多,肚子脹起好大一塊,差點把自己憋死。
「觀音土,我也喫過,但不能多喫,會死人的。」
「誰?」
-6-
我回頭一看,一個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我的身後,忽閃着大眼睛,看着我喫土。
她身上的衣服沒比我厚多少,小臉被寒風吹得紅紅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映着她的眸子晶瑩剔透。
女孩時不時地對着手哈氣,想讓自己能更暖和些。
「你是誰?」
「我叫英子,剛搬來這村子的。」
「這麼冷,你怎麼不回家?」
她撇撇嘴,我纔不回家。
「這小木屋是你的?」
我點點頭。
「前幾天我來過,裏面沒有人。」
「進屋說吧。」
我把英子帶進了屋,把僅剩的柴火找出來點燃。
我一個人肯定是不捨得點的,但現在有兩個人了,點火也不算浪費。
一堆小火苗很難提升漏風木屋的溫度,她往我這邊靠了靠,兩個人擠在一起也能暖和一些。
「你爸媽呢?」英子問。
「不要我了。」
「哦,真可憐。」
「你爸媽呢?」
「我爸死了,我媽……有病。」
「哦,你也挺可憐。」
這是第一次有同齡人主動和我說話,一時間有點害羞,有點不適應,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都沒注意到外面的雪已經停了,一顆不太刺眼的太陽掛在天空,散發着柔和的光。
「你沒喫的了?」
我點點頭。
「那你等着。」英子開了門,飛快地跑下山,我想追也來不及了。
沒過多久,她帶回來小半袋糧食。
「喫吧。」
「哪裏來的?」
「我家裏的。」
「你把糧食給我,你媽不會怪你吧。」
「她不管這些的。」
我終於喫了頓飽飯,還交了一個朋友。
那天,我和英Ṱū₌子握着手,拉着勾,說一輩子都要在一起。
兩個孤獨的靈魂在潔白的雪地裏,找到了伴侶。
後來,我也慢慢知道了英子的事情。
英子媽是一個神婆,瘋瘋癲癲地,從城裏搬過來。
這瘋女人天天在家裏擺弄一些嚇人的玩意,嘴裏嘟囔着「供奉」、「成仙」、「永生」之類的詞。
已經帶着英子搬了很多次家,說是要找個寶地,羽化飛昇。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我們的小村子。
還好,整個冬天,她媽媽都沒有搬家的想法。
我的小木屋能給英子遮擋風雪,她從家裏偷糧食出來讓我倆果腹,就這麼,我和英子相互依偎着,熬到了開春。
-7-
村裏的小朋友都害怕我,更害怕英子。
他們說我是山裏的狼養大的,還和死人睡在一起。
說英子的媽媽是魔鬼,她是魔鬼的孩子,會妖術,喫小孩的心肝。
也不知道是哪個家長嚇唬孩子時候說的話。
我和英子自然是不在意這些的,我倆是一類人,從小習慣了孤獨都沒事,更何況現在還有了夥伴。
她帶着我回了她的家,我也看見了她的媽媽。
英子媽是一個非常恐怖的女人,披頭散髮,臉上不知道用什麼畫着奇怪的紋路。
英子沒有和她媽媽打招呼,進了屋就去拿喫的。
她媽媽的目光緊緊盯着我:「鬼……他是鬼……」
「他不是鬼,他是我朋友。」英子沒有抬頭,翻找着東西。
「鬼……他是厲鬼,來索命了。」
聽着這瘋女人的碎碎念,一股涼氣從我的腳後跟直躥天靈蓋,她媽媽也發了瘋,摸出一根劍形的木棍直戳我的腦門。
我躲了一下,沒躲開,戳在了我的肩膀上。
英子過來拉着我就跑,手裏攥着半袋糧食。
「你媽媽……」
「沒事,她就那樣,她也戳我,不用往心裏去。」英子有點尷尬,「疼了嗎?」
「不疼。」
「應該是不疼,她戳我我也不疼。」
回山的路上,遇到幾個小孩子欺負村裏的傻子。
那傻子在我們村好多年了,經常會被頑皮的小孩丟石頭,被打得頭破血流的也不知道跑,就在那傻傻地笑。
我以前管過幾次,也被揍了。
英子見狀跑過去:「你們再欺負人,我讓我媽去你們家抓你。」
一聽這話,幾個小孩差點嚇尿了,哭着喊着往家跑。
英子狡黠地笑笑,把地上的傻子扶起來。
傻子看見英子笑得更歡樂了,原地單腳蹦着,讓我和英子跟他回家。
到了家裏之後,他把鐵罐罐的糖果拿出來分給我倆。
糖紙和糖已經粘在一起撕不開了,我和英子也不嫌棄,喫得很開心。
傻子見我倆笑了,又把家裏的饃饃拿出來,ẗůₑ讓我倆喫。
從那以後,我倆管傻子叫傻子叔,我管英子叫英子姐,我倆的日常任務就是保護傻子叔不被欺負。
一男一女兩個娃娃,外加一個傻子,我們三個人形影不離,過得很開心。
那段時間,是我最快樂最幸福的時間。
壓在我身上的陰霾漸漸散開,我也變得更愛笑,再看村子也不像墳場了,而我的世界裏,也不再只有墓碑。
「豆豆,我……」英子姐對我欲言又止。
「姐,怎麼了?」
「我……今天晚上能去你那睡嗎?」
「我那裏?」我很尷尬。
倒不是說我不捨得給英子姐住我那破屋子,也不是害怕別人說什麼閒話。
我那屋子冷,睡的都是草墊子,而且我很久沒洗澡了,身上都是臭味。
實在是不好意思讓她靠着我睡。
「怎麼了姐?是和阿姨吵架了嗎?我那裏……實在是……要不你在傻子叔家裏睡?」
「吼吼。」傻子叔低吼兩聲,笑得更歡快了。
英子姐看了看傻子叔,還是搖了搖頭:「算了,應該也沒什麼事。」
我總感覺她有話沒和我說的樣子,那晚我沒有回我的小木屋,一直在傻子叔家等着。
半夜 10 點多的時候,門外一陣慌亂。
「出熱鬧了出熱鬧了,趕緊去看。」
「怎麼了?」
「那瘋女人又發瘋了,大場面,趕緊去。」
我聽到這話趕緊出了門ţū́ₙ,往英子姐家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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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姐家裏圍了好多人。
我剛到門口就聽見英子姐悽慘的叫聲。
「混蛋,你放開我,救命,媽,救我!」
我擠開人羣,看見村子裏有名的混子把英子姐壓在身上,一隻胳膊壓着英子姐的兩隻手腕,固定在她的頭頂。
另一隻手退她的褲子,已經退到了一半。
英子媽圍着他倆跳着奇怪的舞蹈,嘴裏唸叨着「獻祭」、「成仙」。
周圍村民沒有一個上去阻止,眼睛裏有戲謔,有驚訝,有迫不及待。
在貧困落後的農村,這樣香豔的場面也不多見,所有人都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場大戲。
這裏沒有人性,沒有道德,只有活生生的慾望。
我拿起石頭狠狠砸向混子的後腦,他喫痛,「媽呀」一聲回過頭來。
「你這小雜種,看我不弄死你。」
我還想砸,被他躲了過去。
他起身,沒站穩,被褲子絆了個狗喫屎,衆人狂笑,感覺這場戲更有意思了。
我趕緊把英子姐抱起來,他摸起地上的一根鐵條狠狠抽向我,把我的大腿抽了一道口子。
他是大人,我打不過他,只能拉着我姐往傻子叔家裏跑。
身後是追擊而來的混混,還有衆人的一片遺憾可惜的嘆氣聲。
-9-
到了傻子叔家裏,混混捂着滿是血的腦袋,闖了進來。
「傻子叔,救命。」我和英子哭喊着。
傻子叔拿着一把菜刀,怒視混混,胡亂地揮舞着。
混混怕了,他知道傻子叔真的會砍他,而且砍死了他也不犯法。
只能怒罵幾聲,放了句狠話離開了。
混混走後,傻子叔憨厚地笑着,輕輕地撫摸着我和英子姐的腦袋,安慰着我倆。
隔天,全村都在調侃那混混。
不是調侃他準備糟蹋我姐,而是說他這麼大個大老爺們,搞定不了兩個娃娃,褲子都脫了,還讓人給跑了。
他反駁說,要不是英子媽求他上了她女兒,他纔沒有興趣對一個沒長開的娃娃下手。
家裏肯定是回不去了,小木屋也不安全,我倆只能在傻子叔家裏待着。
而我,發了高燒,傷口又疼又癢,沒過幾天就化膿開爛,這是感染了。
我整個人都是迷迷糊糊的。
好像又回到了上次發燒的時候,沒有人管我,沒有人要我,像個垃圾一樣被我爸媽丟來丟去。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條路。
我爸去我媽家那條路,20 裏地,把我和世界上所有的溫暖撕裂開來,再也沒有幸福可言。
我晃了晃頭,真的在這條路上。
只不過我沒有在冰冷的自行車後座上,而是在傻子叔的後背上。
英子姐扶着我的身體,怕我摔下來。「豆豆,你別睡,姐姐給你唱歌。
「藍藍的天空銀河裏,有隻小白船……」
「姐,真好聽啊,我還想聽。」
「好,等你好了,姐天天給你唱,你看,我們到了。」
我又看到了那個衛生所,以前一直想進去的衛生所。
那棟二層小樓在我的眼裏越來越大,我終於進來了。
這裏很香,味道很好聞,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消毒水的味道。
看病需要錢。
傻子叔把我放在凳子上,把兜裏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英子姐也把錢都翻了出來放在櫃檯上。
我掃了一眼,都是幾毛幾塊的,一張王叔給過我那個樣子的紙幣都沒有。
大夫看着櫃檯上的一攤零錢皺了皺眉頭。
英子姐也知道錢不夠:「大夫,求求你了,救救他,我知道錢不夠,我出去賺,賺夠了肯定給你,我求求你了。」
他還是搖了搖頭。
我的心好像沉進了湖底,走廊裏的燈光,病人的喧鬧聲,象徵着純潔的白大褂,都化作一團惡流壓在我的眼皮上。
我很困,很累,再也不想睜開眼睛。
-10-
「不要錢,你們把錢收回去,先給孩子打針。」
世界好像有了光亮。
我的眼角流下兩行淚。
一行是謝謝醫生的救命之恩。
一行是感嘆,當年我爸媽要是也把我送到衛生所來,醫生也不會收錢的吧。
而他們,一絲一毫這樣的想法都沒有。
打了消炎針,處理了傷口,傻子叔又把我揹回家去。
英子姐回去山上採一些野果野菜到村子裏賣,有些好心人會給她點錢,大部分都覺得她不吉利,把她罵走。
英子姐的家回不去了,傻子叔家裏也沒什麼錢。
我們得想辦法。
傻子叔也會去後山幫忙撿柴火,採一些野花回來,送給英子和我,看見我倆高興,他就呵呵地樂着。
第二天再跑山上去採。
再也沒有回來。
那天傻子叔是上午出去的,太陽快落山了也沒有回來。
我倆感覺不太對勁,就出去找,找遍了整個後山也沒有他的身影。
夜裏山上不安全,我倆在小木屋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接着找,還是沒有找到。
足足找了一個星期,都沒有。
傻子叔丟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村子,我們挨家挨戶地求人,沒有人願意去後山幫忙。
可能在他們心裏,一個傻子,丟就丟了,找回來也不能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
爲什麼要幫忙。
可他對我和英子不一樣,他是我們的親人。
半個月後,村裏人再也沒人提起傻子叔,都說他是死在後山某個角落了,估計已經被狼啃了個乾淨。
那個混混來到傻子叔的家裏,吹着口哨。
看見我倆,滿臉的戾氣。
-11-
「你來這幹什麼?滾出去。」
我攔着他。
他一腳把我踢回屋裏,隨後看向英子姐,摸了摸她的臉。
「上次讓你跑了,這回我到底要看看你長了幾根毛。」
我拿起了當初傻子叔握着的那把菜刀,沒有猶豫,砍向他的胸口。
他躲了一下,我也學傻子叔胡亂地揮着。
混混身上被我劃了好幾條血口子。
他撿了一塊磚,向我和姐姐衝過來。
「王剛你幹什麼呢?」門外一聲暴呵。
是六叔。
王剛看見六叔,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傻子不是死了嘛,我來看看他家有沒有什麼東西,反正他沒親沒故的,爛了可惜。」
「你胡說,傻子叔沒死!」英子姐帶着哭腔。
王剛也沒爭辯,用食指對着我點了點,懼怕地看了六叔一眼,離開了。
六叔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屋子,嘆了口氣。
「走吧。」
我疑惑。
「你倆走吧,離開這個村子,去別的村,去城裏,討飯也好偷東西也好,趕緊走吧。」
我看了我姐一眼,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走吧,離開這裏,你倆還能活。」
六叔給了我倆點錢,我倆也收拾好了東西,站在村口。
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一點碎錢,幾件衣服,還有傻子叔鐵罐罐裏的過期糖果。
別的就沒了。
「豆豆,你應該去上學。」
「上學?」
我倆走在去城裏的路上,邊走邊聊。
「我和我媽在城裏待過,城裏的孩子都上學。」
「上學,有什麼用嗎?」
「上了學,你就能賺大錢,就能不被欺負,以後就能有出息。」
我搖搖頭:「我不想上學,我想和姐姐在一起。」
「不,你得上學。」姐姐扶住我的肩膀,眼神堅定。
「可是我沒有錢。」
「我去賺錢,我供你上學。」
我沒有反駁,我試過反駁,每次反駁姐姐都會生氣,都不理我。
路過衛生所的時候,我停下,看了好一會兒。
等我以後有了錢,肯定要報答裏面的醫生。
我就這樣看着,看着,看到了一個女人。
懷裏抱着一個不大的孩子,滿臉笑容,她的身後還有一個男人,把紗巾披在她的頭上。
那個女人,是我的媽媽。
-12-
我媽也看見了我。
愣愣的,不知所措。
男人發現了我媽的異樣,詢問了些什麼。
我媽和他解釋了幾句,男人變得越來越煩躁。
後來,兩人好像達成了什麼協議。
媽媽把孩子Ṱū₄交到男人手裏。
拎了一袋水果一袋零食過來,遞到我的手裏。
隨後在褲兜裏摸了摸,摸出來 20 塊錢。
「拿着吧,媽現在不管錢,手裏只有這麼多。」
我接過,她回頭,抹了抹眼角,不知道是真的哭了還是裝的,我也看不到。
全程我倆只有這一句話。
路邊,我和姐姐一起喫着沒喫過的零食。
「你不留一些?你媽媽給你的,捨得都喫了?」
「她不是我媽。」
我姐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吧嗒吧嗒嘴,嘟囔着好像也沒那麼好喫。
看見媽媽說不高興是假的,但看見她懷裏的孩子,我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她又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對那個孩子是那麼的好。
我,到底差在哪裏?是我不夠懂事麼?
我又想到了爸爸, 到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裏的爸爸,他現在過得怎麼樣,有沒有那麼一會兒,一小會兒,會想起我。
拍了拍屁股:「走吧。」
英子姐拉着我的手:「沒事,你還有姐姐呢。」
到了城裏,找到了學校。
保安看我們穿得破破爛爛的,不讓我們進。
「你們兩個,幹什麼呢?」
「叔叔,我想問問,怎麼才能到這裏上學?」
保安撓了撓腦袋,但是忘了摘帽子,只能撓了撓大蓋帽。
「你讓你們家長來啊,到了歲數,自然就能上學了。」
「我們……沒有家長……」英子掏了掏兜,「但是我們有錢,我可以不上,讓弟弟上就可以。」
保安把零錢捋好,放回姐姐兜裏。「額,那這樣,如果是孤兒的話,可以去孤兒院問問,孤兒院的孩子也可以上學。」
我們又去到了孤兒院。
孤兒院的老師很好,給了我們喫的,讓我們先休息。
不一會回來。
「是這樣的,黃豆豆可以留在這裏,我們確實聯繫不上你的爸媽。但是孫英……你得回家,警察聯繫上了你的媽媽,她希望你回家。」
聽到這句話,英子姐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13-
「我得跑,我不能回到我媽身邊去。」
「姐姐,我們一起求求老師,讓你也留下來好不好?」
「不行,我媽會找過來的。」
我含着淚,咬着牙,點了點頭。
英子姐狠狠地抱着我:「弟弟,你安心讀書,姐姐出去給你賺錢,姐姐供你上大學,我會給你寫信的。」
「我想跟姐姐一起去賺錢……咱倆一起跑吧。」
「不行!」
姐姐的聲音很大,語氣很嚴厲。
那天夜裏,我和小夥伴一起在孤兒院的寢室裏睡覺。
屋子裏很安靜,安靜的好像沒有活人的氣息。
沒了姐姐,沒了傻子叔。
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小村子旁,周圍的人沒有一個關心我,四周都是墓碑,壓得我喘不過氣。
孤兒院的孩子大多性格都有點孤僻,但熟悉了之後會一起笑着玩耍。
我猜他們應該沒有經歷過我身上發生的事。
他們不喜歡我,我也和他們玩不到一起去,我只會在院子的角落裏靜靜地發呆。
想着傻子叔現在到底在哪裏,想着姐姐現在到底在做着什麼,有沒有人欺負她,她有沒有受苦。
很快我被幼兒園老師安排上了學。
到了學校的第一天,我一個字都沒有聽懂。
身邊的同桌嫌棄我身上有味道,哭了好幾次,我其實有洗過澡,身上的味道是長年和泥土接觸沾染上的土腥味,怎麼也洗不掉。
放學後,老師把我留了下來。
徐老師是一個很溫和的中年男人,問我哪裏沒聽懂。
我搖搖頭,所有的東西我都沒聽懂。
他讓我先回家去,今天的作業也不用寫了。
我還是喫力地把作業寫完,儘管都是錯的。
第二天,徐老師讓我每天放學之後留下來,他會給我補課,不收錢,從最基礎的東西開始講。
他也會和其他老師商量,給我單獨留一份適合我基礎的作業,等我學習的進度趕上來了,再和班上其他同學一起做作業。
那年過年的時候,徐老師把我帶回了家裏。
包好了餃子讓我儘管喫,多喫點。
我看着熱氣騰騰的餃子,眼淚大滴大滴地掉。
老師也第一次問了我的身世,我挑着沒那麼悲慘的事情說了之後,他很唏噓。
「沒事,你現在能上學,和其他人接受一樣的教育,以後會在同一起跑線上競爭,你不會比任何差。」
「只要你努力學習,掌握好生存技能,日子會好的,你要多賺錢,好好報答你姐姐。」
我狠狠地點了點頭。
我非常感謝徐老師,他沒有看不起我,甚至會額外關注我,不僅是學習方面,還有生活方面。
成績退步了他會找我談話,進步了他會送我禮物。
其他人欺負我他會批評教育別人,我做得不對的地方他也會很嚴厲。
他是我心裏的那道光,幫我把心裏的陰霾撬開一道縫。
回到孤兒院,老師告訴我,我的姐姐給我寫信了,放在了我的牀上。
-14-
我迫不及待地拆了信封。
姐姐說她去了廣州,我不知道廣州在哪,只知道離我們這裏很遠很遠。
她說她現在生活得很好,讓我放心,不要擔心她。
告訴我一定一定要好好學習,有什麼困難就給她寫信,等我考上了大學,她肯定會回來,親自把我送進大學門口。
信封裏還有 500 塊錢,是姐姐給我的零花錢。
隨信一起寄過來的還有一個包裹,拆開是一套衣服,也是姐姐給我買的。
我試了試,有點大。
可能是小時候喫了太多觀音土的原因,我一直長不高,也不長肉,瘦瘦的。
不過沒關係,再過兩年我就能穿了。
我又美滋滋地躺回牀上,反覆看着姐姐寫給我的信,一遍又一遍。
六年級的時候,我以全班第一全年級第二的好成績,升到了我們城裏最好的初中。
徐老師非常開心,送了我人生中第一雙球鞋。
還和我的初中班主任打了招呼,讓她好好照顧我。
徐老師告訴我,有問題可以去他家找他,他肯定會幫忙。
我去過兩次,不是尋求幫助,而是感謝他這麼多年對我的照顧。
整個初中階段,我的成績就沒有出過年級前三,又考上了城裏最好的高中。
所有人都很高興,孤兒院的老師還專門因爲這個事情帶所有的兄弟姐妹下了一次飯店。
然後,就碰上了讓我記恨一輩子的高中班主任。
-15-
上了高中,才知道真正聰明的學生是什麼樣的。
很多知識點老師講一遍他們就會了,我得再琢磨很久。
但徐老師告訴過我,不能放棄,只要肯花時間,所有的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班裏大多是有錢家裏的孩子,陽光,快樂,青春。
我羨慕他們,但不嫉妒他們。
因爲本身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交集,我一直都是班裏的那個小透明。
教師節的時候,班裏的每個同學都送了老師一份禮物,有的送錢包,有的送領帶。
而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問孤兒院裏的老師要錢,只能給他寫了一封感謝信。
上課的時候,他把所有人的禮物拆開,還說這個禮物是誰誰誰送的,表揚一下。
他看見我送的感謝信的時候,眉毛挑了挑。
當着全班的面朗讀了起來。
「親愛的馮老師,節日快樂,您就像辛勤的園丁……」讀到這裏,已經有同學憋不住笑了。
「……感謝您辛苦的付出,等我以後考上了理想院校,一定好好報答您,再次祝您節日快樂,願您身體健康。」
在身邊同學熾熱的目光中,我的臉上火辣辣的。
「也行哈,有心了,老師謝謝你,等你考上了大學,咳咳……」他捂着嘴,露出了嘲笑的表情,「抓緊考上,老師等着你報答呢,可別讓我等太久。」
說完,就把信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裏。
全班也爆發出了雷鳴般的嘲笑聲。
物理是我最喜歡的一門學科,也正因爲班主任馮老師是教物理的,它成了我學得最差的一門課。
高三的複習是非常緊張的,我成績最差的是物理,其次就是英語,其他科目都是年級前十的水平。
我也想趁着最後這一年,把瘸腿的科目補一補,只要物理和英語不要太差,我肯定能考上大學。
當時我們班都用電子詞典查生詞,就我一個人用英語單詞書,效率很慢。
我後桌的小女孩叫江柔,英語課代表,一到上晚自習的時候,就會把她的電子詞典借給我。
她不嫌棄我身上泥土的味道,也不嫌棄我一年四季穿爛了的球鞋。
「謝謝……謝謝……」除了姐姐,我沒太和其他女孩子接觸過,和她說話我很害羞。
「沒事,好好學,加油!」她用氣聲鼓勵着我。
「幹什麼呢!」馮老師一書拍在我的頭上,「天天晚自習打擾江柔學習,你倆給我出來!」
-16-
我倆被馮老師叫到了走廊裏,他不罵我,只罵江柔。
「你還想不想好了,你看看你現在都跟什麼人混在一起,天天晚上嘀嘀咕咕,有沒有一點女生的樣子。」
江柔被他罵得無聲落淚,我死死握着拳頭。
我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看不起我。
他不罵我只罵江柔就是爲了讓我愧疚,讓我難受。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那一套,用電子詞典傳小紙條,裏面都是些情情愛愛不要臉的話,你要處對象你回家處去,別在這噁心我。」
「老師,你說什麼呢?」江柔第一次反駁。
「我說什麼?你們倆天天搞小動作,以爲我看不見?明天把你的爸媽叫來!」
全程,他沒有罵我一句。
隔天,江柔的媽媽當着全班同學的面罵我不要臉,說我帶壞了她家的閨女。
我不能反駁,江柔是個好女孩,我不能對她的媽媽無禮。
周圍的同學也都冷眼看着,他們知道的,他們知道我和江柔不可能處對象,他們知道我只是借用她的電子詞典。
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是在看戲。
在我的眼裏,他們蔑視的眼神,嘲諷的笑容,把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圈得死死的。
像一座墳墓,桌上的習題和書本,化成了他們的墓碑。
馮老師也藉着這個原因,把我調到了最後一排,一個人坐着,沒有同桌。
本來我的個子就矮,這下更看不清黑板了,成績下滑得很厲害。
並且從那以後,江柔內向了,也不太敢和我說話。
這件事,確實是我連累她了。
還有三個月高考的時候,她來到我的座位邊,把她的電子詞典放在我的書桌上。
「這……這樣好嗎?」
「送你了,我媽給我買了個新的。」
說完這句話,她就跑開了,跑了半路回頭看看我,嘴巴動了動,沒有說話。
但看口型我知道,那是一句「加油。」
我們的公辦本科線是 518,我考了 516,差了兩分。
確實能上大學,去民辦三本,學費很高。
我哭着給英子姐寫信,說我對不起她,我沒有考上,三本太貴了,我讀不起。
過幾天,英子姐給我回信了,信上只有一句話。
【要麼復讀,要麼去唸三本,卡里有錢,密碼是 558963。】
姐啊,你嘴上說自己過得很好。
可怎麼可能,我長大了,你騙不了我了,你一個女孩子,賺錢哪有那麼容易。
我怎麼忍心用你的血汗錢再讀一年。
我沒有復讀,也沒有上三本,我食言了,沒有完成對姐姐的承諾,沒能上大學。
-17-
姐姐給我的錢我沒有動,等見了面,我要還給她。
我去了一家工地,搬磚,搬水泥。
兩年過去了,我的皮膚曬得黝黑,身體也更壯實了,就是個子怎麼也長不高。
姐姐一直以爲我去讀書了。
每年會固定把學費和生活費打進那張卡里。
裏面的錢我一分都沒有動,沒臉動,我只是希望自己趕緊手裏攢下點錢,去廣州看看我姐,這麼多年沒見,我想她。
板房裏。
我啃着饅頭,看着老吳在桌子上寫寫畫畫。
「老哥,畫什麼呢?」
「還能畫什麼,圖紙唄,年紀大了,眼睛都要畫瞎了。」
我看向老吳的圖紙,橫豎的線條,有一種天然的美。
「這圖,是什麼意思?」
「這圖就是我們蓋的房子,你看,這是柱子,這是梁,這是牆板。」老吳喝了一口水:「有了這圖紙,我們就能知道房子蓋出來是什麼樣子,大概需要多少鋼筋水泥混凝土,大概需要花多少錢。」
「這麼厲害?」我來了興趣。
「怎麼滴?想學啊?我可以教你。」
我確實想學,但也沒那麼想學,但老吳是真想教我。
老吳總說,以前工地那些小年輕,閒了就知道打牌,一看我就是塊學習的好苗子,他得教會我。
我說我就一個搬磚的,學會了有什麼用。
老吳說萬一呢,技多不壓身,怎麼我還想搬一輩子磚?
就這樣,每天我休息的時候,老吳都會拉着我,教我畫圖紙,看圖紙,算鋼筋水泥的用量。
時間長了我發現,這圖紙和我高中學的力學有點關係,我最喜歡的就是物理了。
漸漸入了門。
我學得很快,老吳很感慨,說我天生就是幹這塊的料。身邊的工友都說老吳胡亂吹捧,肯定是相中我了,準備把我騙回去給他閨女當男人。
「砰!」門被踹開了。
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姐捂着鼻子:「你們都是聾子是不是,來領工資了,喊了幾句聽不見,老孃要下班了知不知道?」
「走走走。」工友衝得很快。
「有毛病,領工資不積極的呀?天天耽誤我下班。」
我研究圖紙入了神,想着過會兒再去。
等我到了的時候,鳳姐已經走了,財務室的門鎖得死死的。
-18-
「鳳姐,你行行好,我昨天真沒聽到。」
「哦,你沒聽到,你聾了啊?昨天我去你們板房裏找的你們唉,你就杵在那裏像死了一樣,喊都喊不動,現在知道着急啦?」
「姐,也不差這一天啊,沒有工資我這個月可怎麼活?」我連連賠禮。
「你怎麼活?我哪裏曉得你怎麼活咧?今天幾號啊?1 號啊,上個月的賬已經報上去了唉,怎麼再給你發工資啊。」
「求求你求求你,我的好姐姐。」
「都說了呀,下個月一起發給你嘛,又不是不給你,也不是我的錢,公家的呀,我還能給你貪了呀。」
商量無果,我只能無奈地離開財務室,這個月只能喫土了,還好工地土多。
「死三八!」在工地時間長了,我也學會了幾句罵人的話。
「小赤佬儂講什麼?你回來,我不抽死你的呀。」
被聽到了,我趕緊跑。
老吳和工友救濟了我半個月,沒有真的讓我喫土,這些我心裏都有數,等下個月發工資了,都會還給他們。
其實工地上的人很簡單,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
壞也壞得單純,沒有那些彎彎繞繞,和我住在一起的工友雖然各有各的毛病。
但都不算壞人,我在這裏還生活得挺開心的。
「小黃,有個消息告訴你。」老吳神神祕祕地。
「怎麼了?」
「我有個內部消息,我家一個親戚告訴我的,有個建築公司,招預算員,工資高的很,你要不要去?」
「去啊,爲啥不去。」我很激動,「等等,老吳你怎麼不去?」
「嗨,不在咱們這,在重慶,太遠了,我這老胳膊老腿的,不折騰了,你年輕啊,要不要去試試?」
重慶?確實很遠。
「重慶,離廣州遠嗎?」
老吳想了想:「不遠,唉,反正和我們這相比,近多了。」老吳拍了拍我的肩膀,「去不去趕緊定,定晚了我託關係就沒有用了。」
姐姐,應該還是在廣州吧。
離姐姐近一點,沒有壞處的吧。
我去。
-19-
「大兄弟,你他媽是在和我開玩笑呢嗎?」老吳看着我,像看一個傻子。
「我這不也才考慮到這個事麼。」我很尷尬,「我也沒想到,從這去重慶路費這麼貴,我沒有錢。」
「你啊你啊,學東西都學傻了。」老吳嘆了口氣,出了門。
算了吧,去不上就先不去,先把自己養活了,然後攢些錢,直接去廣州看姐姐也一樣。
晚上的時候,老吳給我扔了一沓錢,沒有大票,都是幾塊幾塊的。
「我的私房錢,一共就這麼多了,剩下的你想辦法吧。」
我看着手裏的錢很感動。
「你可別流貓尿哈,我就是感覺你這小夥子是幹這塊的材料,不去可惜了,等你賺了錢,加倍還我。」
我狠狠地點了點頭。
只是可惜,還是不夠,剩下的工友就別說了,不是不願意借就是真的沒有錢。
都是月底開資月初光的傢伙。
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去找幼兒園老師或者徐老師借點錢的時候,鳳姐找到我。
先是把門踹開,一隻手捏着鼻子,一隻手招呼我。
「聽說你要去重慶啦?」
「你怎麼知道?」
「老吳說的呀,錢不夠啦?」
我點點頭。
「喏,我這裏有一些,你看看夠不夠。」
我愣了,我是真沒想到鳳姐會主動借給我錢。
「夠了,謝謝姐,太謝謝了。」
「哎呦,現在知道嘴巴甜了呀。」鳳姐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肩膀上的土拍掉,「我有個弟弟,和你一樣大的,也在外面打工,看見你我就想到他了,這錢借你的,不是送你的,要記得還哦。」
我的眼淚就在眼圈裏轉:「還還還,以後加倍還。」
「臭小子,姐姐漂不漂亮?」
「漂亮,鳳姐最漂亮。」
「姐姐是不是三八?」
「不是不是,我是三八。」
鳳姐捂着嘴嬌笑:「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呦。」
而後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20-
到了重慶。
面試官看着我空蕩蕩的簡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沒有經驗,沒有學歷,你逗我玩呢?」
身上的錢也快花光了,我像一個孤魂一樣遊蕩在這座陌生的城市。
沒有地方睡,我就在天橋的橋洞裏面睡。
沒有喫的,我就喫便利店裏別人不要的食物。
不行,還是得找個工地,哪怕是接着幹力工呢,不能這樣混下去,這樣我有什麼臉面去見我姐。
我又回到了那個工地,說我不應聘預算員了,想應聘力工,求他們收下我。
工地經理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人招滿了,讓我換個地方。
我看着工地施工的土包,又想起來小村子裏那漫山遍野的墳包,我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無助,沒有人可以依靠。
離開的時候,一個男人叫住我,問我是不是叫黃豆豆。
我說是。
他說可算找到我了,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讓我趕緊給人家回個電話。
那人看我爲難,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遞給我。
「弟弟,你在哪呢?」
-21-
聽到姐姐的聲音,我就哭了,我對不起她,我沒有考上大學,也沒有混出個人樣,我沒有臉和她說話。
「弟弟,說話,你在哪呢?」
「我在重慶。」
「重慶哪裏?」
「姐,你別問了,我沒臉見你。」
姐姐沉默了一會:「這些年,很辛苦吧。」
我再也繃不住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姐,對不起,我騙你了,我沒去上學。」
「我知道,我查了銀行卡餘額,你一分都沒有花。」
「那你還給我打錢。」
「你怎麼花是你的事,那是姐姐給弟弟的生活費,你該用就用。」
「姐,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也沒以爲我能找到你。」
姐姐打電話聯繫了孤兒院,孤兒院老師去了工地找我,沒找到。
但是見到了老吳,老吳說我去重慶了,託了親戚問了重慶這邊人的電話,就是剛剛叫住我那個男人。
他在工地找了一圈,知道確實有我這麼一個人來面試,但是沒通過,不知道去哪了。
老吳把我姐的電話給了他,拜託他有我的消息一定給我姐回個電話。
「弟弟,去用卡里的錢買個手機,以後千萬別失聯了,姐就你這一個弟弟,別讓姐擔心。」
「好。」
「去吧,喫頓好的,喫點豬肉,小時候咱倆不是一直想喫豬肉麼,那時候怎麼也喫不到……」
和姐姐聊着小時候的事,一幕幕回憶在我的腦海裏閃過,讓我知道我還沒有死,我還活着,我不是行屍走肉。
我還有一個愛我的姐姐。
掛了電話,給男人道了謝。
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也行啊,也算是給老吳一個交代,年輕人要加油,好好生活。」
-22-
我又找到一個工地做力工。
雖然辛苦,但能養活自己。只是這裏的工友沒有老家的健談,也沒有他們有人情味。
我嘴裏啃着饅頭回板房。
「你他媽的,你這畫的是個啥?你自己看看,豬都知道你這裏畫得不對。」
經理拿着一張圖紙,大罵一個製圖工人。
「那個誰,你來,你看看這圖,能不能看出哪裏不對?」
那經理也沒認爲我能看出來,就是想把我叫過去一起罵那男人,或者想找茬罵我一頓。
我接過圖紙:「這,這,這裏,還有這也不對,外牆內牆畫反了。」
經理愣了,看着我:「臥槽?你真能看懂。」
我點點頭:「以前學過。」
「科班出身?」
「那不是,和一個老師傅學的。」
經理一腳踢在那人屁股上:「要他媽你們這些本科生有什麼用,都比不上一個半路出家的。」
說完在原地想了想,指着我:「你跟我走。」
「經理,那我呢?」那製圖的一臉鬱悶。
「找財務,領工資,滾蛋!」
經理帶我回了辦公室:「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幹力工了,畫圖,做預算,待遇自己問財務,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
「沒問題滾吧,啊不是,走吧。」
-23-
憑藉着老吳教我的知識,再加上我對物理相關的興趣,很快我就適應了這份工作。
三個月之後,我還能對圖紙進行優化。
「經理,你看這個位置,這麼設計能省下來一些錢,這錢看着不多,但這樣的結構有 162 個,加一起就是不小的成本……」
我拿着圖紙對着經理侃侃而談,他撓着腦袋,看我口吐芬芳。
「媽的,撿到寶了?」
我嘿嘿直樂:「那啥,你跟我去見一下總經理。」
「啊?」
「啊什麼啊?」
「那圖紙?」
「圖紙按照以前的來,你別給我亂動。」
總經理辦公室,經理把我說的東西重複了一遍,經理沒抬頭,聽完之後冷哼一聲。
「你很會算?」他第一次抬頭看我,嚇了我一跳。
他的右眼眉毛到下眼皮有一條疤,看着很唬人,而且他的眼睛很亮,好像能直接看到我的心裏。
「還……還行。」
他從桌子裏翻出一張圖,扔給我。「給你三天,成本節省 30%,算去吧,算出來了,你做我祕書,算不出來,滾蛋,別在我工地幹了。」
-24-
三天時間,我絞盡腦汁達不到總經理的要求。
節省 30% 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就是在難爲我。
經理把我帶到總經理的辦公室,他抽着煙,二郎腿搭在辦公桌上。
「算明白了?」
「算……算出來了。」
「成本節省多少?」
「最多 6%。」
他撲哧一笑:「滾吧。」
「要到 30% 也不是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把材料換了,換成……換成劣質材料……」這句話是個大忌,說完我一身冷汗。
但爲了保住我的這份工作,我只能說。
總經理把之前那份圖紙丟給我:「你再看看。」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就在他辦公室當場算了起來,越算越心驚。
那份圖紙按照我改良之後的方案確實省成本,那是在材料合格的前提下。
要是都替換成劣質材料,樓就塌了,那個結構撐不住。
所以,那個結構不能動。
按照原圖紙的結構,把建材換成劣質的,樓有可能塌,但不一定會塌。
不,很小的概率會塌。
也就是說,這家公司所有的建材,都是劣質的!
總經理看着滿身大汗的我:「算明白了?」
「算……算明白了……」
「你媽的,我畫的圖紙你也敢質疑。」
「總經理,我錯了。」
「我調查過你了,孤兒一個,沒什麼背景,窮,估計以後也沒什麼出路,要不要跟着我幹?」
「幹……幹這個?」
他笑了:「那還能幹什麼?你就負責給我畫圖,減預算,媽的,自己設計太累了,有你我能輕鬆不少。」
「老總,這樣,會出人命的。」
「不,只是有可能會出人命。」他抽了一口煙,噴在我的臉上,「跟了我,不吹牛逼地說,以後你就不缺錢了,怎麼你就準備這麼窩窩囊囊地活一輩子?」
這句話說到了我的心坎裏。
是啊,我就這樣活一輩子嗎?姐姐辛辛苦苦給我打錢,我就活成一個廢物嗎?
「再說了,這些工程基本都是回遷工程,都是一些農村破爛人渣的回遷樓,有個房子不錯了,他們還想住哪樣的?」
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那片墳地。
夜裏我在泥地裏瑟瑟發抖,只能無助地抱着爺爺的墓碑。
姐姐被王剛壓在身下,全村的人都來圍觀看戲。
那裏的小孩,大人,都在欺負着傻子叔,看他受傷喫虧的樣子,他們滿眼地嘲諷和戲弄。
「老總,我……」
可我的眼裏又出現了老村長的身影,他給我蓋房子,把家裏的米偷偷拿給我,每個月在榆樹下給我錢,他會寵溺地摸摸我的腦袋。
可他,已經死了。
「我幹!」
-25-
五年後。
就像老總說的,我根本不缺錢了。
他沒有騙我。
我給姐姐打了電話,問她什麼時候方便,我想去見她一面。
風風光光地見她。
姐姐很高興,說看樣子我這是混出頭來了,讓我再等一等,最近她有點忙。
忙過這一陣了,就給我打電話約時間。
我先回了老家。
去了孤兒院,老師有點顯老了,看見我很熱情,說我是孤兒院裏走出去的最有出息的孩子。
我叫人把孤兒院翻新了,擴建了,還安裝了很多設施,又留了一大筆錢,讓孩子們可以喫上好喫的。
看着他們眼裏的光越來越亮,我很高興,我不希望再有孩子過上我那樣的童年。
之後回到了村裏。
村民們看着我開着豪車,身後跟了那麼多小弟,對我都非常熱情。
我沒心思搭理他們,直直奔向我家的老房子,也就是我爸賣給六叔的那一個。
六叔看見我也很開心。
我給他留了一張卡,裏面有 100 萬,六叔一直拒絕,說太多了不能收。
「叔,當年我從墳地裏爬進村子,要不是你賞我那頓飯,我就餓死了,怎麼?我一條命還不值這點錢?」
六叔搓了搓已經發白的鬢角:「那……那也太多了。」
「六叔,一飯之恩,不敢忘啊。」
從六叔家裏出來,我又去了老村長的家裏。
村長媳婦看見我榮歸故里有點尷尬,我沒爲難她,看在王叔的面子。
給她和孩子留了一些東西就離開了,那孩子看見我總髮抖,也不知道是爲什麼。
來到後山,我給王叔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叫人把他的墳給修了,修得很大氣。
「王叔,您走得早,我沒來得及孝敬您,這墳修不修的,都是給活人看的,沒啥意思,但我現在只能做到這些了。
「嬸子當年的事情我不追究,侄子以後能用到我的地方我也不會推辭,您放心吧。」
順着小路,走到了我爺爺奶奶的墳前,看着雜草叢生,字跡模糊的墓碑,我沉默了。
其實,我都沒有見過我的爺爺奶奶。
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二老已經死了。
2ţųₔ6
當年我賴在這裏不走,是因爲他倆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和我有血緣關係的人。
畢竟是親孫子,應該不會嫌棄我的吧。
還有那個冬天裏的狼,沒有傷害我,也是二老保佑着我吧。
親手把周圍的雜草拔了,安排人把碑上的碑文重新描一下,碑不能換,換了我就沒有念想了。
而且那碑,已經深深地駐在了我的心裏。
多少個冰冷的雨夜,無助的我只能靠着石碑尋找安全感。
至於剩下的,怎麼氣派怎麼修。
出村之前,我去傻子叔的老房子看了一眼。
屋裏都是灰,已經沒有什麼能搬走的東西了,只剩下一個空空的殼子。
「傻子叔這麼多年一直沒回來?」我問身邊的六叔。
「沒有,我去後山的時候也留意了幾次,屍體也沒看見,也不一定就是死了。」
我點點頭,傻子叔的房子我放那沒修,人都沒了,守着房子沒有意義。
準備離開村子的時候。
一個男人跑過來,抱住我的腿:「兒子啊,你回來啦,爹當年對不起你啊。」
我把他攙扶起來,確實是我爸。
這麼多年,臉上的皺紋深了些,蒼老了些。
「兒子,爸爸當年有苦衷啊,真不是不想要你,我自己也活得困難。」
「我懂我懂。」
「老天有眼啊,讓你出人頭地,你真是咱們老黃家的驕傲。」
「還行還行。」
「當年都怪你媽,要不是你媽那個騷貨挑撥咱們父子的關係,也不會讓你喫那麼多的苦。」
「都過去了。」
我爸擦乾眼淚:「兒子,爸爸求你,你借給爸爸點錢,你現在有錢了我知道,爸不管你多要,10 萬,就 10 萬就行,爸欠了點錢,你幫爸還上。」
「好說好說。」
-27-
我叫人挖來了兩包觀音土,扔在我爸面前。
「爸,你把這兩包土喫了,我就給你錢,放心吧,喫不死人,我小時候經常喫。」
「兒子……你……」
「哦對了,喫完再渴也不能喝水哈,喝了水就容易死,喫吧。」
「你你你,你他媽你個不孝子,老子生你養你,管你要點養老錢,你就這麼爲難你老子,你他媽天打雷劈啊你。」
我笑了,看着天,笑得很淒涼,這就是我爸呀。
我怎麼就碰上了這麼個爸。
他罵得難聽,我手下的人聽不下去了,把他制住,向後山拖去。
「黃哥,這……怎麼處理?」
「我又不認識他,有人這麼罵你大哥你怎麼處理?」
「懂了。」
旁邊有人開口勸我:「豆豆啊,不至於,那畢竟是你親爸,打斷骨頭連着筋……」
我看了他一眼,眼神凌厲,他再多說一句,我就能弄死他。
現在知道說話了,當初王剛欺負我姐的時候,你們那嘴是被觀音土封死了嗎?
那人嚇得後退幾步,眼神閃躲地藏在人羣后面。
這一看,我看見了一個人,我的媽媽,她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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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沒有怎麼顯老,就那樣站在人羣后看着我。
起了一陣風,塵沙很大,她趕緊蹲下身子,護住腿邊孩子的口鼻。
我又看了看那孩子,眉眼清秀,眼神清澈,應該是沒喫過苦。
她沒說話,只是眼神複雜地看着我,那眼睛裏的東西我看不懂。
不知道是愧疚還是悔恨還是驕傲。
離開村子的時候,身後有人議論。
「奇怪了,今天這麼大個事兒,王剛怎麼沒過來。」
「就是,我剛纔路過他家了,他家裏也沒有人啊。」
我看了看身邊的小弟,他對着我點了點頭。
我臉頰上的肌肉抖了抖:「別留下證據。」
「放心吧,剁碎了扔後山了,估計現在都進了狼肚子。」
「英子姐的媽媽呢?」
「三年前離開了村子,去了哪裏沒人知道。」
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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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城裏的路上,我進了當年那家衛生所。
當年還算過得去的二層小樓現在顯得格外老舊。
救我的那個醫生還在,認出是我很高興。
他現在已經是所長了。
我給了他錢,他說什麼也不要。
「這就不能收了,當年那個情況,別說是我,任何一個醫生都會救你的。也不說是你,不管是誰我們都會救,你能回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
我笑了。
「錢不收也行,那這樣,我把衛生所重建一下,擴大一下面積,多加一些病房,這樣也能多收治一些病人。
「還有設備,很多設備都老舊了吧,都換了,這個我也不懂,你看看你這缺什麼設備你和我說,我讓人去買。」
這是功德無量的事兒,這樣這家衛生所可以救治更多的病人。
他沒有理由拒絕,他說要給我做個紀念雕像或者做個紀念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行,你可千萬別這麼幹,本來是回來報恩的,讓你攤上麻煩可就壞了。」
他看着我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不知道能不能品明白我和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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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裏。
我見到了徐老師,在他家喫了一頓餃子,他結婚了,師孃很漂亮也很賢惠。
我倆聊了一下午人生,喝了點小酒。
走的時候,我在枕頭下面放了一個紅匣子。
裏面是一對金手鐲,一對金戒指,一條金項鍊,一對金耳環,還有送給未來孩子的一對長命鎖。ṭů₁
打聽了半天,找到了江柔的家。
她拉着我進屋坐,聊了一些近期的事情之後,她很唏噓。
多年沒見,她嘴碎了一些,不像當年不愛說話。
出去倒水的工夫,她把衣領的扣子解開了兩顆,露出一大片雪白。
總嘟囔着自己這麼多年沒有遇到好人家,還是單身。
她的意思我懂,也不能說她是變了還是怎麼着,畢竟人家當年幫過我。
在我最困難最自卑的時候,就她不嫌棄我。
在一起是不可能了,給她留了些錢,告辭離開了。
原本還想在她家裏喫個便飯,她這麼個舉動,我屬實不太敢喫,喫了飯就得留我過夜。
去了高中的學校,給了學校一筆贊助費,和校長聊得很投機。
第二天,馮老師在即將退休之前,被學校開除了,理由好像是受賄,聲名狼藉。
見到了老吳,現在已經不在工地做預算了,眼神不太好。
我帶了好多好酒去老吳家,兩人喝了個爛醉。
夢裏都還嘟囔着說他自己看人準,當年他要是不教我看圖紙,我混不到今天。
這話確實沒錯,同樣給老吳留了一張卡,又給他約了市裏醫院最好的眼科醫生。
鳳姐還在工地裏做會計。
看見我這個高興得呦,又摟又抱的。
「姐,我來還錢了。」
「真有心,我還以爲你跑路了呢。」
「怎麼可能啊,現在工作挺順利的?」
「順利,我們幹會計的,越老越賺錢的呀。」
鳳姐結婚了,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我聽說這事,趕緊又給孩子包了兩個大紅包。
她讓我去家裏喫飯,我沒去,連夜回了重慶。
這一路,所有的恩情都已經還完了。
終於,可以去廣州看我的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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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姐姐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姐姐包了一個包間,就我們兩個人,看見我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還照着我的腦門親了兩口。
「姐,你變漂亮了。」
英子姐擦了擦眼淚:「你也變了,油嘴滑舌的。」
「來來來,點菜,姐你還學會臭美了,大晚上得戴着墨鏡。」
我姐把墨鏡摘下來,我看着她的臉,就這麼看着,笑着,像一個傻子。
她額頭塗了很厚的 BB 霜,但還是遮不住那條長長的傷疤,她身上冷冽的氣質也告訴我,姐姐這些年過得並不容易。
「姐,一直沒問,這麼多年,你做哪一行呢?」
她笑着搖了搖頭:「大買賣。」
「有你弟弟的買賣大?」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肯定是比不過你的。」
「放心吧姐,以後我護着你,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好,好。」英子姐又哭了。
「不說了姐,喫菜,喝酒,今天咱姐倆不醉不歸。」
「好。」
門外衝進來四五個人,把我和我姐按在桌子上:「別動,警察!」
我懵了。
我姐掙扎着:「放開我,讓我和我弟喫頓飯,喫完飯再抓我,求你們了,讓我倆喫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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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裏,我見到了英子姐。
我姐剛開始是在我們那個小城裏打工,認識了一個老闆,被帶去了廣州。
老闆去廣州做生意賠了錢,扔下我姐跑了。
我姐一個人在廣州生活,什麼都做過,飯店服務員,保潔,環衛工人,等等。
後來遇到了一個當地的大哥,看我姐長得漂亮,兩個人在一起了。
那大哥是做高利貸生意的,我姐也入了行。
從小喫苦過來的姐姐下手非常狠,甚至可以說沒有人性,經她手的賬就沒有收不回來的。
兩個人越做越大,被警察盯上了。
她男人在逃跑的時候爲了救我姐死了,我姐一直在逃在躲。
所以那時候我怎麼約她她也不出來。
直到最近,我姐想我想得不行,合計早晚都得進去,進去之前得見我一面。
沒想到剛到飯店還沒來得及喫飯, 就被抓了。
我打聽了,是被一個她以前的手下給出賣了。
「弟,你放心, 這事不會牽連到你,我給你打的每一分錢都是乾淨的,你以後要好好的。」
我低着頭,不讓我姐看出來我哭了:「我知道的,姐, 我等你出來。」
出了看守所, 我看着天,好像沒有我小時候那麼藍了。
我這一輩子有什麼意義?
幫我的人都報答了,可是對我最好的傻子叔和英子姐,我沒有機會報答。
傻子叔現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英子姐也進去了。
我長呼一口氣,想把胸中的鬱悶都吐出去。
電話響了。
「哥,老闆問, 你什麼時間回來。」
「這就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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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十三年, 我姐放出來了。
我叫來一排車隊過來迎接。
這回英子姐真的顯老了, 臉上寫滿了滄桑。
還是狠狠一個擁抱:「姐,歡迎回家。」
她捂着嘴,只是點頭, 眼淚劈里啪啦地掉。
車上,我和我姐坐在後排,我摟着她的肩膀:「姐, 你看, 那個小區, 還有那個,東邊那個也是, 你看中哪個了, 我送你一棟房子。」
「一棟?」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對, 一棟。」
她看着我不知道說什麼:「我……我怎麼感覺我不認識你了呢。」
我哈哈大笑:「怎麼會呢,我一直都是你認識的那個弟弟,姐姐你保護了我那麼長時間,輪到弟弟保護你了。」
「藍藍的天空銀河裏,有隻小白船……」
我輕輕哼着姐姐小時候經常給我唱的歌, 她也附和着,一瞬間,我們好像都回到了小時候。
我接了一個電話, 是一個小弟打來的。
「哥,當年出賣英子姐那個人找到了, 怎麼處理?」
「殺了吧。」
「好。」
姐姐打斷我:「什麼殺了?」
「今天你出來高興,我讓人殺頭豬,小時候咱倆最愛喫豬肉了, 總喫不到,現在得喫個夠。」
電話那邊接着說:「哥,警察盯我們盯得越來越緊了。」
「沒事, 先陪我姐喫飯,這頓飯,我們姐倆等了太長時間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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