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大雪。
將軍已一年未歸家,我將帶血的絲帕扔進火爐中,看廣荷收拾我下葬用的物件。
「廣荷,我死不必告訴元凌將軍。」
當然,他大抵不會想起我,只怕萬一,不必讓他在戰場分心。
「夫人,南疆戰事喫緊,六月中原連日暴雨,聽說那洛河將伊闕都淹了,十月起又大雪不斷,家書許是路上失了也不準。」
我點頭,其實一年來家書我寫了十一封。
卻未提及我的病已然回天乏術。
他從未回信與我。
南疆戰事喫緊,元凌將軍乃是國之重臣,自然需得坐鎮。
不是因爲昭和郡主和親南疆。
-1-
將剛秀好的牡丹並蒂蓮的水紅錦被面疊好,放入箱中,這是我入殮要用的繡被。
我繡工不好,出嫁時給元凌秀的荷包,縫的鶴氅,他一次也未用過。
但,這次繡的還算平陳。
提筆寫家書,每月必要告知一聲元凌家中近況,免得他擔心幼弟和他母親。
「將軍,安好。
安京近日雪大,已爲幼弟元舒與婆母添了西域棉花錦被和銀骨碳。元舒年考奪冠,婆母甚是歡喜,我以你之名獎他端硯一臺,瑞獸鎮紙一對,他愛不釋手。南疆毒蟲遍地,我又做了些薄荷冰片膏,望你保重。
羅螢兒敬上。」
期間咳了幾次血,廣荷拿玫瑰花露給我漱口,來來回回到黃昏。
「夫人,歇歇吧,明日再寫也不妨事。」
「我喜歡這玫瑰花露,你可要多備幾壇放入我陵中。」
廣荷抹抹眼角的淚。
「夫人如此美貌心善,自然能長命百歲。」
窗外,雪終於歇停,可黑雲似是越積越濃。
昏定是不能免的,即使是病着。
婆母向來不喜懶軟之人。
萱堂內沉香燃的濃,內室煙霧彌散,我強忍着咳嗽上前問安。
「母親,慈安。」
元凌的母親坐在榻上,手上的波斯貓懶懶看我一眼。
「你已嫁過來四年有餘,仍不見肚子有動靜,若是不能生,儘早給凌兒納妾纔好。」
「媳婦正有此意,待將軍歸朝,我便爲他納三房妾室。」
「哼,別以爲你裝的懂事,凌兒就能看上你,當年若是昭和郡主嫁過來,說不定我早就抱孫孫了。」
我站起身,低笑了一聲,婆母瞪着我剛欲開口,我搶了先。
「自然,我知自己萬般不及姐姐,若此次將軍勝仗,能自南疆帶回昭和公主,我願和離。」
婆母顯然是未料到我會如此說,若是往常,我定不敢駁她話,又不捨將元凌讓與別人,來回來去無非就是道歉。
「你,你今日倒是,倒是反常。」
婆母半倚入暖榻,閉上眼睛。
房內未開窗,溼暖的緊,我強忍着咳轉身出門。
要死了,自然有些反常,也無妨。
-2-
景和年末,父親出使北蠻有功,封勳爵位,母親封郡夫人,家中一女可封郡主。
羅家有兩個女兒,大女羅蝶兒,小字姩姩,小女羅螢兒,小字娐娐。
羅蝶兒在母親房中哭了半日,母親傳喚我。
「螢兒,你是妹妹,還有二年才及笄,你姐姐今年年末就要及笄,若是有了郡主頭銜……」
「母親,娐娐願意。」
景和二年春,羅蝶兒封郡主,賜名昭和。
姐姐被封郡主後,家裏着實高興許久,父母爲她置業,按皇家禮治開立府邸。
年末大雪,姐姐及笄。
那說媒的婆子將我家府邸都要踏平。
羅蝶兒穿着雪狐毛領的粉紅對襟雲錦襖,白裘皮裙,羊毛短靴,端的是冰肌玉骨,雪膚花貌。
我穿着姐姐去年的短衫,袖口處有兩塊油漬,只好將袖口向內裏掩一掩。
父親總說,羅家雖被皇家重用,但切忌鋪張浪費,府內喫穿用度均應節儉有度。
姐姐的衣衫都是御賜的羅雲錦布,她穿完,正宜我穿。
母親常摸着我的頭說,我們娐娐最是乖巧、伶俐,他日嫁人,定能將夫家中饋執掌妥當。
冊封當日,姐姐坐在上位,我與其他姑娘給姐姐請安。
那時候,我第一次遠遠望見元凌。
剛弱冠就是少將的少年郎。
原以爲武將皆與舅舅一般,虎背熊腰,黑麪長髯。
可元凌,偏就生的面若冠玉,齒白脣紅,微微上挑的鳳眼中才有武將的凌厲與狠絕。
元凌母親遠伯侯夫人,與母親談笑。
「昭和郡主與我凌兒真是天生一對,二人若是能成親,我可告慰夫君在天之靈了。」
元凌與姐姐兩人相看,姐姐的臉驀地紅了,元凌低下頭,嘴角帶笑。
我瞧着十分羨慕,這許就是畫本中常說的天生一對。
長輩們敘話,我就想去外頭放紙鳶,剛想起身,舅母突然問母親。
「娐娐怎的沒來?」
母親似纔想起我,眉頭微皺。
「這孩子怕是又去放紙鳶了。」
剛抬起的身子又落在軟墊上,我矮下身子想走。
「不是在那嗎?」
舅母的外甥,也是元凌的表弟鄭洲,指着我嚷道。
士族大家,多少沾親帶故。
我與鄭洲在舅舅家見過幾面,他頑劣不堪,但待我倒是極好。
一次,我的紙鳶掛在樹上,他給我摘,摔斷了胳膊,怕大人責備,他只說是自己上樹掏鳥蛋沒抓穩。
母親招手叫我過去。
我挪過去,手裏攥着稍後喂小花的肉餅。
小花是我從大雨裏救的野貓,個頭極小,許是母貓看它不好養便棄了,我用羊乳米糊喂到月餘,現下鬆軟的雲腿肉餅正好。
「鄭洲這孩子與螢兒交好,以後他二人若成親,想必能如郡主與少將軍般恩愛兩不疑。」
舅母看我,帶着慈愛,她與舅舅最疼我,每年冬日到開春,我都喜賴在他家。
舅舅府上有口暖泉,冬日泡在暖泉裏喫冰酪,最是舒爽。
母親也捂嘴笑。
「長嫂說笑,娐娐還小。」
眼神卻上下打量着鄭洲。
鄭洲臉和姐姐一般紅了,挺挺胸脯。
「自然,我與娐娐也如同少將軍和郡主一般,我日後定入朝爲官,護佑百姓。」
我只看到元凌勾脣笑着,我看他,他也抬眸看我一眼,眼神犀利。
-3-
自萱堂出來,一口氣纔將將透過來。
遠遠看到元舒正在涼亭邊指揮下人堆雪獅。
「嫂嫂,你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見我,元舒小跑着過來,小臉凍得紅撲撲的,甚是喜人,我想,元凌小時候應就是這番模樣。
他今年已十二歲,自遠伯侯在元舒五歲去世,他便由元凌照看的多些,也與我親近。
「無礙的,莫要在院中太久,把身子凍透了,你哥哥回來可要怪嫂嫂。」
元舒小臉皺起來,
「哥哥要是敢,元舒就替嫂嫂教訓他。我堆好雪獅給嫂嫂送去。」
我點頭,帶着廣荷回蝶語閣。
對,我的院子就叫蝶語閣,我未與元凌訂婚,便聽坊間傳聞,乃是當年遠伯府給昭和公主專門建的。
小花在房中打盹,見我回來,伸個懶腰,過來蹭了蹭我,挨着我在榻上打盹。
它已六歲有餘,穩重得很,只是近來越發粘我,我不在它一口吃食也不願喫。
脫下溼透的裏衣,又咳了一盞血。太醫院郎中說,我怕是過不了春日。
這日子終是要過到頭了。
晚飯實在沒有精神,喝了兩口小米遼參粥,便想熄燈入寢。
剛躺下,院裏又吵雜起來。
「廣荷,何事啊?」
廣荷點燃油燈,給我披上披風。
披風是元凌獵的野兔和梅鹿皮毛做的,內裏是純白兔毛,外襯梅鹿Ţů₆的皮毛,我當時甚是喜歡,但我知道這精緻的披風大抵不是做給我的,便沒開口。
披風在元凌書房內掛了半月,我曾在下人打掃書房時隱約看到過。
出兵北荒前夜,元凌贈與我,他走的匆忙,贈的匆忙。
我猜是因南疆沒有適宜穿的時候。
本想有骨氣的拒絕,可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來。這骨氣我何時有過?又何必生出些無用的妄念。
「夫人,前線捷報送回來了。我說明日再呈,可那死心眼的斥候非得現下給您。」
「也好,梳妝吧,正好把家書交與他帶去。」
坐在鏡前塗上口脂,點上胭妝,才上廳堂。
斥候跪在廳堂中央,脊背挺得筆直,是元凌的近衛纔有的模樣。
「入夜驚擾夫人,委實罪該萬死,連日暴雪,關外行路困難,已耽擱半日,實在拖不得。」
斥候說着,自包袱內拿出油布包裹的金花貼子呈上。
「不能喫不能用的,次次萬分火急的送這來有何用?」
廣荷邊說邊接過來呈於我,我衝她皺了皺眉,她作揖退到了一邊,不再說話。
「小將軍有勞,今日雪大,歇息一晚再走吧。」
「夫人嚴重,我需即刻出發,可有家書帶與上將軍?」
「這麼急?南疆戰事如何了?」
「戰事順利,將軍,也,好。夫人,若家書還未寫,卑職可在此等,還望夫人修一份家書與上將軍。」
我差廣荷拿了家書和藥膏,又將秋梨糖交給斥候。
「這秋梨糖是我用院中結的秋梨做的,這份給小將軍路上喫。」
斥候叩首起身,利落的將兩包糖連同其他物件都收入油布中。
「夫人保重。」
元凌帶出的兵,與他一樣利落,連多一句也不願說。
捷報是由功曹寫的:左崇向南,將敵方推後十里,割獲戰俘三百餘人,安置平民一千五百餘戶……
隻字未提元凌如何,想來是不願告知。
畢竟,我不過是他不得已娶的人。
-4-
少年將軍郎的不得已,只有聖命難爲。
景和三年夏,遠伯侯府上門提親。
「娐娐,你去給姐姐看看,活雁可在聘禮裏。」
我溜到門口瞧,聘禮足足一百八十臺,從門口望去,似是沒有盡頭般。
一對活雁甚是兇悍,提籃的奴僕說是元少將親手獵得。
我回去告訴姐姐,她低下頭,臉紅的似院裏的海棠。
「元凌可來了?」
我又去找了一番,並未見到那個鳳眼微挑的男人。
姐姐帶着點失落自語。
「他軍務忙。」
姐姐的聘禮清點完已是黃昏,父母讓把聘禮悉數抬入姐姐自己府中,日後作爲姐姐的傍身。
我把自己攢的歲子錢數了幾遍,只希望待到我出嫁,也能有這麼多傍身之物。就無需算計着才能買身時興的新衣。
定了親,只待皇家賜吉日成婚。
從合歡花開,等到金蟬鳴盡。
等來的聖旨卻是:昭和公主,家承鐘鼎,齊莊知禮,霞姿月韻,錦心繡口。逢南疆麗貴國皇子求娶,茲呈皇恩,賜昭和公主嫁妝百八十抬,和親麗貴國,不日啓程。
姐姐當場暈了過去。
父親見姐姐日日以淚洗面,心疼不已,日日往來宮中向皇帝陛下求情。
母親則日日陪伴。
我特地做了姐姐最愛喫的冰酪牛乳糕想哄她開心,卻聽到房中的敘話。
「姩姩,爲父求過陛下,可你是郡主,事關兩國安穩,如何使得?」
「老爺,明年娐娐也要及笄,她打小性子就綿軟,去了南疆也不能如何,姩姩從小性子就倔,也沒喫過苦……」
「就是,讓妹妹去,我願把郡主之位讓與妹妹。」
回答母親和姐姐的,是父親的一聲嘆息。
娐娐不是爹和孃的女兒嗎?如若也是,爲何姐姐去不得南疆,娐娐去得?
可我終究沒開口問,只把糕放在房門口。
姐姐啓程南疆也是個雪天,元凌正在西域交界平亂,未曾相送。
姐姐腫着眼睛,馬車停了又停,還是消失在一片茫茫中。
姐姐和親走後,母親哭了半晌。
午食,母親將一向給姐姐的魚肚肉夾入我碗中。
「螢兒,你與姐姐,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是姐姐是那寧折不彎的性子……」
「娐娐曉得。」
我把魚肚肉夾回母親碗中,
「母親喫吧,我飽了。」
春日皇家牡丹宴,勳爵位上可攜家眷入宮同觀。
父親帶母親與我赴宴,我第一次入宮。
爲此,母親爲我做了新衣。
簇新的松綠色錦綾交領衫,配粉色羅紗襦裙。瓔珞是藕色瑪瑙配珠上頂着顆翠色碧玉主珠。
我甚是喜歡,若衣服能不那麼大,更好。
御花園中,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坐在上位,比我想象的慈祥。
牡丹開得正豔,貴婦們應和皇后和太后的話,氣氛熱絡。
宴上,皇親貴胄都要給太后、皇后獻些新奇的小玩意兒作爲壽宴謝禮。
母親通透,這後宮最不缺的就是好東西。她將我做的山楂桂花糖和花生牛乳糕送了上去。
我的乳孃未伺候我前,是個廚娘,她喜好做飯,我被她帶着,也好擺弄喫食。
太后娘娘喜好酸食,皇后娘娘喜好甜食,母親一早便從公公那探的一清二楚。
「羅公候這二女兒,生的軟糯的緊,倒是可心,可願意留下來陪我這個老太太?」
我留在太后宮中,陪着太后禮佛解悶。
宮中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太后待我極好,喫穿用度皆是官造。
即使如此,我仍將那大了一圈的新衣小心收起,那是我的第一身新衣。
有時陪着太后在抄佛經,抄着抄着便在案几上睡着。
也可以整日在小廚房做一道繁瑣的玉帶蝦仁。
我第一次做時,正好陛下來給太后請安,身後跟着元凌。
那是我第二次見他,蜂腰削背,面若冠玉。
「太后娘娘小廚房做的玉帶蝦仁,比陛下御膳房的好喫。」
太后衝我招招手。
「娐娐做的,那些粗人怎麼比得了?」
元凌斜斜的看了我一眼,嘴裏低低說了句,
「娐娐……名字倒是適合。」
我剜了元凌一眼,偷偷。
自小我就覺得,我之所以不似姐姐苗條,多半是因爲這名字。
現下,又被嘲笑。
「喏,給你吧,人不大,氣性不小。」
一個白玉瓶扔入我懷中,我還沒看清,陛下開懷的笑聲先至。
「朕剛送的治傷良藥,你倒會借花獻佛。」
元凌沒說話,多夾了幾筷子蝦仁。
我將手往袖內揣揣,只覺得十分丟人。
往後的日子,皇上常與元凌來太后娘娘的萬慈宮,我有有時會做糖水,也會做炸圓子,元凌喫的少。
有時我在小廚房做喫食,一回頭,他正倚在門邊看着我。
我嚇一跳,他便直起身,懶懶的開口要喫玉帶蝦仁。
後來,玉帶蝦仁,自我與元凌成親,每每他歸朝,餐桌上必定會有。
我以爲ẗü₃他愛喫,只是我以爲。
就像爹孃以爲我性子軟一樣。
-4-
快除夕,南疆戰事漸有眉目,元凌再未傳來捷報,我自然也無從寄送家書,秋梨糖攢了幾包。
太后娘娘差人傳我入宮,她喜我做的盆子,我順道將秋梨糖帶些給鄭洲。
他現在已是從四品的宣撫使,有上書稟奏之權。
任職第一個摺子他就遞了元凌好戰貪功,至國庫虛空,百姓稅負上漲的奏摺。
他明明是元凌表弟,卻不見他半分偏向。
眼看上朝十分,我在下馬陵等鄭洲,他與我也算是青梅竹馬,離開前,總得見一面,也望他能與元凌的關係緩和一二。
「螢兒,許久不見,近日可安好?」
近一年不見,鄭洲越發持重老成,再不似年幼時那般張揚不羈。
「近年關,我做了些秋梨糖,正好太后娘娘今日召見,順道帶給你嚐嚐。」
鄭洲接過,衝我點點頭。
「你可知,元凌南疆之戰大勝,不日即將回朝?」
「略知一些。」
「那你可知,此次回朝,誰也一併回來?」
我抬頭,朝陽已出,朝臣已三三兩兩入了宮門。
「是昭和公主吧。」
南疆的戰事能持續一年,元凌或許本就有私心,這樣正好。
我正好要死了。
「你明知如此,爲何還要忍氣吞聲?當年,他明明可以拒絕皇上賜婚,大不了就是被陛下一番數落,降職而已,他偏不捨那官場名利,害你被人笑話。還有你那爹孃,真真……」
鄭洲的話還未說完,我便搶先開口,
「鄭大人,都與你說過了,嫁與元凌,是我所願!外人的閒言碎語,不聽也罷,他日夜在外征戰,皆爲國爲民,鄭大人莫要與他生了嫌隙。」
鄭洲將手團入廣袖,嘴裏罵我不爭氣。
「也就是你這個軟包,慣會被他欺負,待你姐姐那心眼多的回來,他若負你,我便接着參他。」
我想起姐姐,此次我怕仍未有選擇的機會。
「姐姐回來父親母親會高興的,太后娘娘召見,就不與鄭大人多談了,望鄭大人日後官運亨通。」
我轉身去萬慈宮,雪又開始下,似是不把這萬物染白,便不罷休般。
到時,宮人正給太后梳妝,太后的鬢角額間白髮又已冒尖。
上次幫她染髮,是海棠果剛熟時,我熬了海棠果醬,太后喜愛的緊,就着籠餅喫,很是開胃。
我便又做了些帶給元凌,我卻不知他是都否喜歡。
「娐娐來啦,怎的瘦了如此多?是不是病了?近日哀家也胃口不好,就想喫你做的盆子,而且,你看看哀家這白髮,又長起來了。」
太后伸手,我拉住她,忍着淚意。
「回太后娘娘,妾身一切都好,只是近年關,瑣事多些。」
將如何做盆子給小廚房的丫鬟邊做邊說,讓他們一一記下。
「你們做的時候,一定要記得何時加雞湯,雞湯定要用母雞湯,雞油一定要撇淨,不然會有腥味……」
這恐是最後一次見太后,她待我如同親人一般,也只有她關心,嫁給元凌是否是我願。
是否是我所願?
-5-
開始或許不是。
景和四年秋,我及笄。
太后娘娘賜了新衣,櫻粉廣袖對襟長衫,湖藍馬面裙,配墨玉項鍊,項鍊上墜着翡色翡翠,翡色本只允皇家女子佩戴,姐姐及笄也未曾賜下,我知是太后娘娘對我疼惜。
母親爲我束髮,贈我點翠累絲簪,父親也送我一對玉鐲。
及笄宴上,舅母與母親笑談。
「過兩天,我讓我妹妹來提親,鄭洲這孩子是我看着長大,以後定會對娐娐好的,娐娐最喜我家的暖泉,我讓我妹妹也找了一眼,在那建個別院送給娐娐。」
母親笑着點頭,可我看那眼神卻是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及笄宴後幾日,我進宮給太后送川貝枇杷膏,太后拉着我的手,眼裏帶着心疼。
「你那爹孃心思真是重,聘禮遲遲不退,不過就是看上遠伯侯府是皇后的本家。」
我一愣,姐姐和親,與遠伯侯府的親事自然不做數,聘禮未退我卻不知。
「現如今,你剛及笄,你爹就去請皇帝賜婚你與元凌……」
「我,與元,將軍?」
太后見我的表情不似知曉此事,才恍然父母並未與我商量。
「還不知曉此事?你別聽那些個坊間傳聞,元凌這孩子是個好的,可即便如此,你可願嫁?」
我可願嫁?自古女兒家的婚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太后拉着我的手,見我淚眼婆娑。
「娐娐不怕,我知你不願,哀家自會爲你做主。」
我跪在太后身前叩首。
「多謝太后娘娘,臣女願嫁,嫁與將軍是我所願。」
我確實害怕,元凌少年得志,與我雲泥之別,我如何入得他的眼。
景和四年冬,大雪。
沒有百八十抬的聘禮,僅有聖旨一道連同紅匣內的一塊玉佩。
我將喜禮塞入公公手中,公公略爲推辭,收入廣袖。
「二小姐,這可是元將軍的隨身玉佩,可見元將軍對您珍重的緊那。」
未定婚前,我與元凌見過幾次,從未見過這玉佩。
除夕當日,難得的晴朗,積雪對着豔陽,晃的人睜不開眼。
母親在我房中抹眼淚。
「娐娐,父親母親對不住你,你姐姐和親南疆,舉目無親,那聘禮……」
下人服侍我帶好鳳冠霞帔,我對母親磕頭。
「母親,既然早有打算,就不必說了。」
成婚當晚,元凌坐在桌前,背對我淡淡開口。
「嫁我若非你所願,今後,我可長居軍營,你的嫁妝不必交入府庫,我明日會與母親提,由你執掌中饋。」
我爲他倒上自己釀的梅花米酒,是我新創的方子,只爲大婚。
「先喝合巹酒吧。」
元凌喝了合巹酒,又帶了些去了軍營,整夜未ƭŭ̀₃歸。
第二日敬茶,婆母斜眼瞪我。
「喜帕呢?」
元凌進來,伸手將我從地上扶起,將帕子交給嬤嬤。
那帕子上帶了抹紅,我鬆了口氣。
「母親,府中中饋交給螢兒管吧。畢竟她與我已成婚。」
婆母似換了個人一般,軟着音,帶着笑。
「自然,府中的賬向來難管,螢兒才入府,我帶螢兒熟悉幾月,待她熟悉了也好上手。」
我自然知道婆母的意思,可我又怎敢反駁。
清點嫁妝時,我問了廣荷幾遍。
「廣荷,嫁妝只有這些?可是漏了?」
廣荷含着眼淚點頭。
「姑娘,我真不明白,同樣是女兒,說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爲何大小姐和親,夫人恨不得把整個伯府都陪了去,如今姑娘出嫁,這嫁妝還不如一般人家的小姐。」
原來,出嫁那日,母親未與我說完的並非是聘禮,而是嫁妝。
我從梳妝盒中拿出舅舅和舅母偷偷塞給我的嫁妝。
是處房產和田ṭúₕ莊的地契,房產是我及笄宴上,舅母說的有暖泉的私產。
將這些自己收好,把家中陪嫁均交給婆母打理。
交給婆母,日後這府上的日子總會好過些。
母親常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總是手心上的肉,更多些。
成婚後的一個月,元凌都宿在軍營。
一個月後,太后宣我入宮。
我帶着自己釀的梅花米酒,想讓太后嘗兩杯。
太后甚是喜歡,我陪她多喝了幾杯,就隱隱有些醉。
傍晚回府,走過下馬陵準備乘馬車,便看到元凌騎着馬等在馬車邊。
我站在馬下,仰頭看他的棗紅高頭馬。
「騎馬好玩嗎?」
我想我真是醉了,都敢這麼與人說話。
元凌俯身看我,鳳眼裏帶着犀利。
「試試?」
我點頭,下一刻已經被扶腰抱上馬背。
騎馬不如坐馬車,但聽着風從耳邊劃過,還有後背炙熱的溫度,我反倒有點喜歡。
喫了米酒又吹風,不記得怎麼回的府,怎麼上的榻,只記得元凌滾燙的胸膛和屋中搖曳的燈火,還有隱隱發疼的身子。
早上醒來,元凌還閉着眼。
我被他圈在懷裏,他的膚色泛着粉白,眉眼極長,我將手筆畫着我的眼長,又去比他的,他睫毛抖抖,睜開了眼睛。
我纔想起害羞,蒙着被子紅了臉。
此後,元凌僅有的不領兵的時日,皆宿在家中,可如此,我仍未有孕。
直至有次我聽到他與宮中太醫要避子的丹藥,我才知道,他不願與我有個子嗣。
我以爲,這些時日,他看我擺弄廚房的喫食,陪我放紙鳶,在婆母面前護我,是因與我生出些情份,願與我長久相伴,不過是癡心妄想。
我在房中哭了半晌,心下痛極,才驚覺,其實那雙細長的鳳眼,早就深印在心中。
妾有情,郎無意,我並未入他眼,如何也只能與他相敬如賓。
-6-
何首烏煮的染髮水滾了半晌,我纔回過神,將調配的步驟一一告知太后的貼身丫鬟。
「娐娐,你與元凌成婚有四年了吧?今年南疆的賬打完,你們就安安生生的給哀家生個孫孫,若皇帝再讓元凌帶兵,我便打他。」
「太后娘娘,螢兒不敢耽誤國事。」
太后娘娘拍拍我的手,我爲她將頭面一一摘下,星星點點的白髮露了出來。
「待你們生了孩子,我便讓皇帝封他郡王,娐娐,新帝登基,難免要穩固藩地,苦了你與元凌。」
「太后娘娘,元將軍的兒子也定如他一般。」
只是不是我與他的孩子。
除夕一過,初二便是回孃家的日子。
我整理了一番年節禮,回了父母府上。
今年母親與我格外親近,敘話時幾次問我與元凌如何。
「娐娐,你與姑爺近日可修家書?」
「近日,未曾。」
「你可知這次姑爺大勝,你姐姐也能回來?咱們一家人終於又能團圓了,也不知何時能回來……」
正說着,嬤嬤從院中小跑而來。
「夫人,夫人,夫人,大小姐,大小姐回來了。」
母親騰的站起來,碰碎了御賜的汝窯茶盞。
茶水冒着熱氣,茶末鋪在石板地上映出一片慘綠。
「我以爲還得些時日,今兒就回來了,快快快,螢兒,快跟娘去接姩姩。」
我咳了兩聲,嘴角洇出來不及擦的血跡,我以爲母親看到,心剛提起來,不知如何解釋,母親已轉身走出去丈餘。
我未出門迎客,只站在廳堂上等着。
一炷香的時間,姐姐在家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黑了些許,已不似原和親前那般靡顏膩理,但卻多了幾分婦人的丰韻。
我對姐姐請個福禮。
姐姐上前親暱的拉住我。
「妹妹,許久不見,還似小時候一般珠圓玉潤。」
其實,因這肺病,我已瘦了十斤有餘。
「姐姐,在南疆一切可好?」
這一問,似是打開了羅蝶兒的傷心事。
我重新坐回分案几前,給姐姐奉了杯茶。
母親的手緊緊拉住姐姐,眼淚婆娑,屋間片刻的安靜。
我倚着玫瑰椅,想着元凌是否已歸家,他們一同回來,是否只我毫不知情。
如此想着,只覺得既荒唐,又可笑。
母親吩咐着下人加菜,又問姐姐,
「姩姩,你想喫什麼,吩咐下去,在南疆許久,委屈你了……」
姐姐啜泣着,已然說不出話。
「母親……女兒,女兒……」
母親見姐姐哭的委屈,越發心疼,抱着姐姐邊哭邊安慰。
我坐在一旁,卻如何也醞釀不出情緒。
許是我這種將死之人,連自己都心疼不起來,更生不出對別人的同情。
總瞧着姐姐雖黑了些,卻身體豐腴,不像受了何苦的樣子。
如此尷尬的坐了半晌,姐姐和母親哭聲漸消。
姐姐擦擦眼淚,將我的手攥了攥,又放開。
「妹妹,這幾年你照顧兩個家不易,現下姐姐回來了,自然要同你分擔着些。」
分擔兩個家?我看着羅蝶兒,那原本精明的臉上,越發精明。
「姐姐,你回了父母家,以後就有了靠山了,先好好休息吧,今日我來的久,該回去了。」
不想和她多言,我起身準備回府。
姐姐也站起身。
「妹妹急着回去見元凌?他未修家書告知你嗎?戰後還需安撫民生,他還需月餘才歸朝。」
「只因除夕將至,元凌憐我思鄉心切,不忍我陪他再耽擱,便先差他的副將送我回來。」
「本是叮嚀一定要除夕前將我送回的,結果還是雪大耽誤了兩日。」
姐姐看着我,眼神中帶着試探,話分了三次才說完,廳堂又一次靜了下來。
廣荷上前一步就要開口,我衝廣荷使了個眼色,抿了口茶,纔開口。
「哦,許是因爲與姐姐一同歸朝多有不便吧,畢竟你是南疆皇子妃,此次回來,姐姐未將南疆的小外甥一併帶回?」
姐姐臉色白了又紅,許久才說道,
「妹妹如今比小時候反倒凌厲了,當年我與元凌定下海……」
「姐姐,你先和母親敘話吧,初七後我再回來看你。」
起身帶着廣荷穿過月洞門,纔好咳了出來。
廣荷氣的跺腳,一口牙咬的咯咯做響。
「夫人,郡主這是何意,她與將軍的陳年舊事,早就是過眼雲煙,如今,你纔是將軍夫人,她憑何這樣說話?」
我擦擦嘴角,笑出聲。
「廣荷,我是個將死之人,何必計較這些,若不是元凌默許,她怎敢如此?」
「可,明明,明明將軍在家中的時候與夫人琴瑟和鳴,恩愛有加,我以爲將軍是愛重夫人的。」
我搖搖頭,愛重?或許是有些夫妻情分,抵不過那兩情相悅罷了。
-7-
破五一過,下葬的東西讓廣荷先行拉去了暖泉別院,那是我的私產,哪怕是死,我也不願再與遠伯侯府有任何瓜葛。
如此,下輩子便可連見也不用見了罷。
初七,舅舅和舅母要去父母府上,我早早便去萱堂請安。
婆母仍是懶靠在榻上喫着胡果。
「母親,慈安。今日母親可有何吩咐?若無事,今日我回趟孃家。」
婆母面上帶了幾分譏笑,
「可是昭和郡主回來了?」
我點頭,未接話。婆母看我似是面色不好,眼中越發得意。
「如今郡主歸朝,你可好好思量着如何抓住元凌的心,若非你那貪婪的雙親,我何至連個孫孫都抱不上。」
「自然,若我夫君納我姐姐爲妾,您便立刻能多個庶出的孫孫,若是能娶爲正妻,那便是嫡出的孫孫。」
沒再看婆母的臉色,踏着朝陽出了府。
未盡家中府門,在門口等了一柱香的時辰,舅舅與舅母的馬車遠行而至。
舅舅一下馬車便皺眉。
「娐娐,怎的瘦了Ŧŭ⁽如此多?可是因擔心姑爺?」
舅母在後面也看到我,眼圈便紅了。
「我們娐娐臉色爲何如此不好?可是病了?舅母膝下無女,最疼的就是我們娐娐,要是有何事,定要告訴舅母。」
我見了舅舅與舅母,眼淚再也止不住。
舅舅年少受傷,膝下無子女,曾想將我過繼了去,奈何不是男丁,最後只得過繼了舅母表親的孩子,現下仍未弱冠。
「舅母,姐姐自南疆回來了,我們進屋說吧。」
「可是你偏心的爹孃又做了腌臢事?」
舅母邊走邊問,舅舅伸手將舅母攔了一下。
「香嵐,你跟孩子說這作甚。」
拉着舅舅與舅母一路往廳堂走,廳堂空曠,存音不便,還未走到,便聽到母親與姐姐的對話。
舅母衝舅舅使了眼色,拉着我放慢腳步。
「母親,這次我無論如何也不願回南疆。明明我與元凌纔是兩情相悅,爲何造化弄人。」
「姩姩,你與那麗貴國皇子已經成婚,如何留在寧安?」
「此次,元凌出征麗貴,現下麗貴國已然歸順,成了藩國,你讓父親去求求陛下,莫要讓我再回去。那麗貴國遍地毒蟲、沼澤,女兒再回去怕是永無相見之日了。」
姐姐的哭聲切切,想來着實傷心。
「可,可,你的孩兒,我的外孫該如何?」
「那孩子要來何用,留在麗貴國也不如何,我想嫁入將軍府做平妻,娐娐耳根子軟,我又是她親姐姐,沒有妻妾之爭,她不會反對的。」
「怎……怎能如此,當年爲了讓你能在舉目無親的南疆站穩腳跟,咱們府上幾乎掏的一乾二淨,別說那侯府的聘禮未退,連娐娐的嫁妝都一併緊了你,現下娐娐和姑爺剛穩下來,怎麼對得起娐娐這孩子?」
「母親,她是你的孩子,那我呢,我爲了江山社稷和親千里之外,你忍心嗎?母親……」
母親與姐姐的哭聲自廳堂灌入耳中,擾的人心煩。
舅母與舅舅已然氣的變了臉色,舅母的手緊緊捏着我的手,指尖泛白。
「姩姩,你莫要哭了,這,這不合理數,要被人笑話的……」
母親說完,姐姐的哭聲又高了兩個調,舅母就要進門,我拉住她。
母親該表態了。
果不其然,不消半刻,母親的聲音傳來。
「一會兒,先與娐娐商量一二吧,無論平妻還是納妾,必須得府中主母同意啊,姩姩,不是母親不疼你……」
我嗤笑一聲,扶着舅母入了廳堂。
母親顯然是沒料到舅舅與舅母會如此快的到,也不知我們聽到多少,眼中帶了慌亂。
「娐娐,你,你與舅舅、舅母來了,怎麼也沒個聲音。」
我坐入玫瑰椅上,將放涼的茶潑在地上。
「茶都涼了,該潑了去。」
姐姐紅了眼,聲音悽楚。
「妹妹,既然你也聽見了,便也不瞞你,我與元凌兩情相悅,這次遠征南疆,他是爲何?你不懂嗎?」
我看着地上水漬,明明在杯子裏清澈的緊,潑在地上就顯得髒。
「姐姐,我不懂,怎麼,現如今你還能替陛下做主了?」
舅母推了一把站在主位邊的羅蝶兒,坐進主位的太師椅中。
「起開,真沒點眼色,什麼位置都想佔?怕是在外面幾年,規矩都忘了。」
舅舅家,一直是舅母坐主位,雖不合規矩,但舅舅說過,在外男子爲大,家中夫人爲大。
母親將姐姐拉到自己身邊。
「娐娐,你與姑爺成親四年,還未有子嗣,早晚也是要納妾,你姐姐正好又與姑爺有過婚約,你們倆以後一同在將軍府,也沒有後院的爭寵之事,有姐姐幫襯着,你也能活的安穩。」
母親圓場,帶着一貫的安撫與爲我好的語氣。
舅母一拍桌子。
「如此,不怕外人笑話?哪有自己的母親攛掇女兒爲姑爺納妾娶妻的,何況還是親姐妹,這世上男子都死了嗎?」
母親臉色一變,帶着哭腔。
「哥哥,我也是爲了娐娐,她都嫁過去四年了,還未有一男半女,日後如何抓住姑爺的心?再說姑爺本就心悅的是姩姩……」
我接過話。
「若想嫁入將軍府,也不是不行。」
姐姐眼淚立刻止住,與母親對視一眼。
「娐娐,母親就知你是通情達理的孩子……」
「待我死,姐姐就可嫁與我夫君,你們便可兩情相悅,白頭偕老。」
母親的臉色一下變了,顫顫巍巍的開口。
「螢兒,我與你姐姐絕無此意,莫要胡說……只是遲早姑爺都要納妾,姐姐與你又是親人,母親才如此說,你不願咱們再商量。」
姐姐挺身走到我身前,母親想拉她,也撲了空。
「羅螢兒,你什麼意思,我是郡主,就是入將軍府做平妻,也是看的起你,何況我與元凌已在南疆私定終身,我不與你說,是想給你留些臉面。」
我雖猜到如此,依然覺得喉嚨裏漫了一股鐵鏽味。
將茶放在案几,我喚廣荷。
「廣荷,回府吧,今日也見過舅舅,舅母,這個年無甚可憾之事。」
母親上來想拉我,被我甩開。
「母親,羅蝶兒也已回府,今後便當從未生過羅螢兒,你我母女一場,便草草算是了結吧,今後,莫怪螢兒不孝,你若不嫌丟人,待我死,你可讓羅蝶兒嫁給元凌。」
舅舅嘴裏罵着母親就要攔我,舅母率先拉着我出了門。
「你這孩子,往常軟糯的緊,怎的突然支棱起來了。」
我嚥下一口鐵鏽味,衝舅母苦笑。
「如今,我若再不說,怕是死了都難瞑目。」
舅母淚眼朦朧,想安慰,卻不知如何安慰。這世家大族裏的齷齪事,如何辯的清。
回府將自己的東西一併收拾的一乾二淨,我連夜出了遠伯侯府。
臨行前,我知會婆母要去給元凌例行祈福。
往常祈福從初八到十五,我在常寧寺喫齋唸佛,祈福元凌和家人安康順遂。
這次,我沒去祈福,我要去我的暖泉別院,那所別院只有舅母與舅舅知道在何處,待他們問起,我恐怕早已作古。
-8-
月朗星稀,卻是從未有過的放鬆。
或許不日元凌就會歸朝,他與羅蝶兒也會完婚,若住的下去,在蝶語閣,剛剛好。
馬車行行停停,我心緒漸平,身子也輕快了不少。
將死之人,那些好與不好,皆該成往事。
馬車自月朗星稀,行至夕陽西下,終於到暖泉別院。
暖泉別院挨着鳳頭山,我死了便葬在鳳頭山。
依山傍水,還有暖泉。
我這一生,生前性格懦弱,哪怕是件衣服,我也不敢開口問母親要Ṭũ₁。死後,我只願不與任何人瓜葛,在這依山傍水之地,日日行走于山澗溪邊,那時便可已雲做被,以草當牀。
自由自在。
別院的積雪還未融化,有下人堆了雪獅在院中,我爲他們點了眼,希望他們亦能自由自在。
-9-
積雪將化的時候,廣荷說,元將軍搬師回朝了。
他回城那日,棗紅的高頭馬上,少年將軍郎身着銀白甲冑,端的是不世之姿。
而我,已然時日無多。
「廣荷,我的碑刻好了嗎?」
「廣荷,你可給我存了玫瑰冰露?」
……
事物一件一件的交代過,聽廣荷說,十五一過婆母曾差人問過父母我是否回府,父母以爲我是置氣,只與婆母說我應是去了寺中禮佛。
婆母聽得與我臨行前並無二致,在口中罵了幾句便回了府。
暖泉別院中梨花開的繁盛,我讓廣荷將我放在院中,小花依偎在我懷裏打盹,天分外的藍。
迷迷糊糊做了個夢,那個騎着高頭棗紅馬的將軍郎。
我與他在府中初見,他遙遙而來,我巧笑倩兮,人人都誇我他是璧人成雙。
醒來,日頭正旺。
廣荷慌慌張張跑過來,嘴裏叫着我。
「姑娘,姑娘,將軍他,將軍他找過來了。」
我撫撫已然在我懷中慘叫連連的小花,似乎它也知道。
「廣荷,我,要走了…………」
早知如此絆人心,如何當初莫相識。
唯願你我來生永不再見。
-10-
景和五年春,元凌已歸來七日,終於自舅父處知曉了這一處私產。
他騎着馬一路疾馳,一日的腳程,他僅僅半日便到。
他想告訴娐娐,不能和離,他與她並非父母之命,他心悅她,自喝了她親手釀的梅花酒,那香氣便同種子一般種在他心中。
他想告訴娐娐,他此次在南疆沒寫家書的原因乃是入南疆便被毒箭射穿右臂,昏迷幾月,害怕娐娐擔心,便只差人將次次捷報送回寧安。若非受傷,怎麼將戰事拖得如此久。
他還想告訴娐娐,那羅蝶兒並非他差人送回。麗貴國求和,派來的人便是羅蝶兒。麗貴國投誠後,他便再未關注過此人,怎麼歸朝後,竟傳出平妻的謠言?
他更想跟她說,之所以飲藥不願讓她有孕,是因朝堂上新帝登基,時局不穩,一年中大半年在外征戰,她年紀尚小,若懷了孩子,他征戰路途遙遠,萬一有閃失,該當如何?
他以爲他與她來日方長。
下了馬,少年將軍的髮髻鬆散,眼神渙散,他總隱隱覺得那個軟乎乎的小姑娘他就要留不住了。
曉春的的風吹的鬆散,梨花隨着暖風飄落,如同三月飄雪一般。
那梨樹下,躺着一個女子,小小一團,蓋着水紅色並蒂蓮錦被,面色蒼白中帶着潮紅。
她的小花,依偎在她懷裏,正舔着她的手指,嗚嗚叫着。
她的陪嫁丫鬟廣荷撲在她身上,將那錦被揉的皺成一團。
少年將軍踉踉蹌蹌上前,終在離她一步之遙停了下來。
似是不確定那躺在被裏的姑娘就是他的娐娐。
他從破碎的嗓音中找到兩個字。
「螢兒……」
螢兒,螢兒,那個在他心中喚過,在舌尖上滾過的名字,此刻叫出來,破碎的不像樣。
「姑爺,姑娘,姑娘她,她,走了……」
他沒懂,走了?她明明就躺在那兒。
明明最後一封家書中,她還給他帶了秋梨糖,他實不喜喫糖,可每日若不喫一顆他便無法入睡。ţů³
他走過去,輕輕蹲下,怕吵醒她一般。
剛想伸手,廣荷已經撲過去護住她主子。
「將軍,你走吧,你走吧,姑娘說她死也不願見你,她只求與你再無瓜葛,求你走吧,走吧……」
再無瓜葛?元凌想到她氣他,惱他,恨他,卻從未想過,她只想與他再無瓜葛。
「如何叫做再無瓜葛?廣荷,你告訴我,如何?」
他撐起身子將廣荷叫住,事無鉅細,一一盤問。
廣荷邊哭邊說,幾次哽咽失語。
他坐在地上, 不復少年不羈的模樣。
從正午到黃昏,聽廣荷說完那樁樁件件。
他將自己團起來, 就如他生母董蝶衣死的那年一樣,這樣就好像覺得心跳的沒那麼疼。
他一遍一遍回憶他是從何時令她心死的, 是隻送了他生母留給他的玉牌?
還是未能爲她重新開府, 只讓她委屈在自己生母所住的蝶語閣?
亦或是未有十里紅裝?
還是她自始至終都對他無甚感情?
可他以爲玉牌是他最爲貴重的聘禮, 他以爲那十里紅妝不如他用軍功求陛下建一所將軍府, 那便不用在遠țű̂ⁱ伯侯府看父親正妻的臉色。他還以爲他與她是兩情相悅, 日久生情。
原來, 他從不曾瞭解她, 也未曾開口告訴她。
如今一切已晚,悔意如潮水般自腳底末頂。
娐娐,如你所願。
再無, 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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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南疆歸朝, 元凌將軍大病一場, 病好後,一頭黑髮添了雪色。
他以出征爲由, 遣散了遠伯侯府, 將幼弟帶入軍營。
遠伯侯正妻蔣氏,自願常住常寧寺爲國祈福。
羅蝶兒因私逃回寧安,定有辱國風之罪, 削去郡主之位, 貶爲賤籍, 不得贖身。
元凌求太后爲羅螢兒脫羅氏族譜。
太后賜羅螢兒太后本家姓氏,改名金螢兒, 葬鳳頭山。
羅家無召不得入山祭奠。
金螢兒, 終可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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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二十五年早春,東突的積雪仍三尺有餘。
元將軍府中,軍醫跪地不起。
「將軍,屬下無能, 屬下無能。」
羅漢牀上的將軍鬚髮花白,面上橫着幾道舊疤,着實猙獰。
東突人常說, 元將軍面如厲鬼,狠如猛獸, 令人聞風喪膽。
將軍自牀上撫了撫錦盒。
盒內是一件如新的鶴氅與鴛鴦荷包。
他一生征戰在外, 這鶴氅和荷包從未捨得穿着。
將軍衝軍醫擺手,嚴肅了一生的臉帶着些笑。
娐娐, 你看,我做到了,景國再無外患。
我這一生,上對得起天子,下對得起百姓,獨獨對不起我的妻子羅螢兒。
人說二十年爲一輪迴,娐娐,我等了整整二十年,你可入輪迴?
我可許一死?
暖泉閣梨花開時,元將軍死於景國東邊城,寧安全城一月摘冠纓,服素縞,禁嫁娶, 忌作樂。
按元將軍遺託,死後不與亡妻合葬, 不立碑, 不入棺,馬革裹屍,將其葬於離寧安最遠的東突與景國邊境。
永守邊境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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