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歲生日那天。
我爸領了一個女人回家。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朱慧。
保養得宜的她,站在爸爸身邊,看起來小鳥依人。
而她身邊站着的那女孩,正怯怯地看着我。
她叫我「姐姐」。
-1-
我訥訥沒說話。
冷場了。
這時,朱慧一臉驚喜地看着我,「你就是昕昕吧?果真如老鄭描述的那樣,長得討喜。」
她一句話,尷尬氛圍瞬間消散。
我爸露出感激一笑。
最終,我媽忌日過後半個月,32 歲的朱慧,和她 12 歲的女兒朱玥,住進了我家。
Ţû₎那時我害怕。
我問爸爸,以後還會愛我嗎?
他笑着說,當然了。
我又急切地問,你會忘了媽媽嗎?
過了好久,他嘆了一口氣道:「我怎麼可能會忘了她呢?」
「但昕昕,爸爸是真心喜歡你朱慧阿姨的,你也理解理解爸爸,好不好?」
「至於朱玥,你就當家裏喫飯多雙筷子。爸爸可以保證,不管誰都越不過你去。」
我沒說話。
只是依戀十足地攥緊了他的手。
可再婚一年後,我爸對朱玥的態度,就變了。
他會像尋常爸爸一樣,帶她買新衣服新鞋子,生日驚喜從沒落下。
逢人就說,自己又多了一個懂事的女兒。
最後,「真心」換來了「真心」。
朱玥叫他「爸爸」那天,他甚至高興地多喫了一碗飯。
事後,他看向我的眼神,帶着鼓勵和期待。
而我避過他的目光,避過朱慧遞過來的筷子,禮貌道謝:「謝謝阿姨,但我習慣用勺子喫飯。」
她臉上笑容僵了一瞬,侷促地笑了下,又用筷子,給我夾了一隻蝦。
我直接用公筷將蝦夾出去,連被蝦汁沾染到的米飯,也一併挖了出去。
朱慧看向我爸,眼中帶着一絲委屈。
我爸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冷臉看着我:
「鄭昕,你的教養就是這樣的?長者賜,不敢辭,不知道?」
最終,一頓飯,不歡而散。
事後,他說他不是故意在飯桌上衝我發火的,但卻也怨我沒給朱慧面子。
「你朱阿姨對你也還不錯吧,玥玥管我叫爸,你卻叫她阿姨,你想過她心裏會有多大落差嗎?」
我說:「我沒想過,我只知道,我可以接受你再婚,但接受不了叫別人媽媽。」
「另外,我跟媽媽一樣,蝦過敏。」
他一滯。
沒再說話,丟下一句「你阿姨她也不知道」後,狼狽離開。
-2-
我爸一直期盼着,我能真正承認,朱慧這個繼母。
但我一直不冷不淡。
在磕磕絆絆中,我們這個重組家庭,迎來了第三年。
也迎來了我媽的第 7 個忌日。
沒再婚前,爸爸都會陪我在墓園待上大半天。
但後來,情況不一樣了。
再婚第一年,他頂着朱慧理解的目光,陪我來了墓園。
第二年,朱慧沒空,請他代替自己出席朱玥的家長會。他糾結了好幾天,可最後還是陪我來了。但燒了一些紙後,又急急忙忙離開。
「你玥玥妹妹那邊,爸爸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能缺席。」
14 歲的我,站在寒風中看着他的背影,紅了眼眶。
那時我想,我們還會有下一年嗎?
現在,我有了答案。
因爲,他失約了。
我從太陽初升,等到落日西垂。
最後,我語氣平靜地告訴媽媽:「媽媽,以後都只讓我一個人來看你,好不好?」
照片上的她依舊笑眯眯的。
我嘆了一口氣,起身回家。
一週後的早晨。
朱慧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日曆,感慨一句。
「時間過得真快啊!好像昨天才舉辦的婚禮呢,但轉眼我們結婚都快三年了。」
聽到這話的我爸,手上滾圓的雞蛋,啪地一聲,摔落在地。
他看向我,嘴角微張,似乎想說什麼,卻被打斷。
「爸爸,媽媽,今天早上喫什麼?」
朱玥起牀了。
她的出現,打破了客廳的怪異氛圍。
朱慧一臉嗔怪,卻不乏寵溺衝我爸道:「看你這個小懶蟲閨女,睡到現在才起牀。」
我爸習慣性爲她開脫:
「都寒假了,她想睡,就讓她多睡一會嘛!」
氛圍一片祥和。
襯得我像個局外人。
「爸,明年媽媽忌日,你不用陪我去了。」
歡聲笑語頓了一瞬。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我身上。
我爸臉上神色,晦澀難辨。
我衝他們禮貌點頭,「我去圖書館了。」
然後緊了緊書包帶子,越過玄關,關上門。
-3-
從圖書館回家後,發現爸爸和朱慧母女,正三臉興奮地看着電腦。
朱玥問:「爸爸,如果咱家買了這套房子,你和媽媽住朝南的主臥,我住你們隔壁,行不行?」
「當然可以啊!」
說話間,他一個仰頭,看到了我。
原本的鬆弛感,瞬間消失。
我在他臉上看到一絲無所適從。
「昕昕回來了?」
朱慧也熱情道,「我和你爸正討論買新房後,房間怎麼分配呢!昕昕你要不要一起來看看?」
可她的熱情,卻莫名在我心頭點亮了一簇火。
「有必要嗎?你們不是已經安排好了?」
聽到這話,我爸有點惱羞成怒。
「誰教你這麼對長輩說話的?」
我爸其實很少生氣。
但近些年來,他每次生氣,都是因爲我讓朱慧「受了委屈」。
我沒看他一眼,轉身回房。
依稀聽見朱慧寬慰他:「你氣什麼,她還是個孩子嘛!我們多點耐心,慢慢教就好。」
「對啊,爸爸,你對姐姐多點耐心嘛!」
「還是玥玥懂事。」
我關上房門。
隔絕了外面的聲音後,我順着門板滑坐下去。
那股氣順出去了,可此刻,我心裏卻只剩下一股茫然。
我真的不如朱玥嗎?
但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裏閃現一瞬,又被我否決了。
我望向桌子下滿滿一箱的榮譽證書,獎狀,心下漸漸安定。
誰說我不如她的?
我比她聰明,比她優秀。
比她更得老師喜歡。
所以,爸爸儘管喜歡她。
我不在意的。
我爬起來,翻開書本。
快一模考試了。
鄭昕,你沒有時間去傷春悲秋。
-4-
所幸,辛苦沒有白費。
初三下學期,一模考試成績出來的當天,學校便在公告欄張貼了一張光榮榜。
我高居榜首,位列第一。
而從前隱約能擠進年級前一百的朱玥,這次榜上無名。
回家時,就見朱慧正用那雙保養得宜的手,戳着朱玥的腦袋。
「你是豬腦子嗎?天天打扮花枝招展,給誰看?能不能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鄭昕就比你大幾個月,怎麼人家能考年級第一,你不能?你下次要是再考這麼差,小心你爸更喜歡鄭昕,不喜歡你了!」
我爸不在家。
也沒人拉架。
看到我,朱慧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昕昕,你回來了啊?」
我點頭,喊了她一聲。
接着從客廳輕飄飄走過,回了房間。
關門時,就見朱玥低垂着頭,小聲和她媽保證,下次一定會考好。
五月份很快來臨。
二模也來了。
很遺憾。
這一次,朱玥依然沒能重新回到她以前的排名。
甚至相較於一模,她又退步了幾十名。
開完家長會的那個晚上,朱慧險些將朱玥打了個半死。
我隱約聽見她怒罵道:
「讓你和那男孩斷了,多花點心思在學習上,你沒聽見是吧?你纔多大,給老孃玩早戀?」
是我爸下班回來,衝上去替她捱了一棍子,才終止了這場單方面的鞭笞。
「孩子也不想考差,你說是不是?」
「打壞了,回頭心疼的不還是你?」
又衝朱玥使眼色,「還不跟你媽道歉。」
朱玥犟着不肯說話。
我爸便看向坐在餐桌邊,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我,發了火。
「妹妹被打,你就不會勸着點?」
我反脣相譏:「我要和你一樣,衝過去替朱玥挨一棍,你纔開心?」
我爸一噎。
沒再說話。
那晚過後,朱慧開始嚴格監督朱玥的行蹤。
她不得不暫時將心思放到學習上來。
可鬆懈了那幾個月,想趕上覆習進度,又豈是那麼簡單的?
中考成績出來後,我是縣狀元,她卻連普高的錄取分數線都沒達到。
填報完志願,回到家。
朱玥正放聲痛哭。
似乎直到這一刻,她才後悔了。
這一哭,我爸和朱慧免不了安慰。
而我背上書包,越過這抱在一起的一家三口,和往常一樣,去圖書館學習。
好的成績,勢必是同汗水相掛鉤的。
好的成績,也和美好的未來相掛鉤。
只是我沒想到。
有一天,我爲未來鋪墊的路,會差一點被毀爲一旦。
-5-
7 月 2 號這天,我收到一條我爸發來的短信,讓我去他公司送個文件,急着要。
我本不想去,但朱慧和朱玥不在家。
我想,萬一他是真的緊急需要這份文件呢?
我抱着文件出門。
可十五分鐘後。
我後悔了。
誰能想到,一個花季少女,會在一處無人路段,就這麼被人捂住口鼻,拽上了附近的荒山。
昏迷前,我似乎看到那人的胳膊上,紋着兩個字母:Z&Z
……
我醒過來時,帶過來的文件,紙張早被撕開,墊在我身下。
那抹鮮紅,是那樣刺眼。
一逞獸慾後,那人離開了。
而我仰躺在地上。
過了很久,才忍着劇烈的痛,穿上衣服,往家走。
我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得洗去這渾身的髒污。
我慶幸,夜色已經降臨。
來往的行人,注意不到我殘破的衣裙。
更看不到我滿面的眼淚。
到家後,家裏依然沒人。
我反鎖上浴室門。
脫去衣物,這才發現,渾身都是掐痕。
昏迷前,那人說過的污言穢語,突兀闖入我腦海:
「夏天穿裙子,經過這條路,你就是專門來勾引我的吧?」
「欠 x!」
我用毛巾反覆擦拭身體。
越擦越快,越擦越用力。
皮膚被擦紅,皮下甚至出現紅色出血點。
可是,擦不乾淨。
我望着鏡子裏那個傷痕累累的自己,這一刻,才蹲下身,掩面痛哭。
哭似乎還不能夠發泄內心的情緒。
我腦海裏不斷回想那人在我身上游走的雙手,哇的一聲,趴在馬桶上,一陣陣乾嘔起來。
嘔到眼眶通紅,吐不出來東西,我癱坐在冰涼的地面,大口喘息。
過去很久。
我終於鼓起勇氣,撥通了爸爸的電話。
我渴望得到一些精神寄託。
哪怕只是一句安慰。
可——
「爸爸,我——」
卻聽對面劈頭蓋臉地責怪:
「你跑哪去了?今晚一起慶祝你阿姨 35 歲生日,你怎麼到現在都沒到酒店?」
我大腦一片空白。
那一瞬間,我似乎什麼信息,都接收不到了。
「——我給你 30 分鐘,打車還是怎麼,你想辦法給我趕過來,五里路祥和大酒店。」
我聽到電話最後的尾音,只有朱慧似乎和緩的安慰:「你跟孩子置什麼氣……」
電話被掛ƭüₓ斷了。
再打過去。
無人接聽。
窗外知了蟬鳴,聒噪得很。
明明是盛夏,但我卻覺得,渾身發冷。
-6-
我沒去酒店。
就那麼睜着眼睛,蜷縮在沙發上,熬了一宿。
那一晚,爸爸也沒回家。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玄關傳來開門聲,我纔看到拎着一束鮮花的他。
我攥緊雙手。
見到我,他先是一愣,接着理所當然質問:
「昨晚幹嘛去了?怎麼沒來酒店?」
「你知不知道你阿姨期盼我們全家一起爲她慶生有多久了?」
「等會你阿姨回來,給她道歉,知不知道?」
我抬頭看向他,視線控制不住模糊。
累積了一夜的情緒,在這一刻盡數爆發。
「爸,爲什麼你一回來就是責怪?」
「你問過我昨天遭遇什麼了嗎?」
我聲音變得哽咽:「昨天下午六點,我本來好好在家裏學習,就因爲你給我發了條短信,說有一份文件需要緊急送去你公司,讓我抄小路….」
未盡的話被他打斷:
「怎麼可能,那時我正和酒店大堂經理商量事情,壓根沒碰手機。你就算故意沒去酒店,也不用找這麼離譜的——」
他將手上的花,插入花瓶,放在餐桌上,這才抬眸看我。
然後瞳孔一縮。
失去長袖襯衫遮掩的身體,傷痕遍佈。
看到我被樹枝刮破的臉頰和手臂,以及我裸露在外脖頸上的青紫痕跡,他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對勁。
「昕昕,你,你怎麼了?」
我同他目光對視,竭力維持冷靜:「就像你看到的這樣。」
「昨晚,你在酒店爲你的妻子慶祝 35 歲生日,而我,被強姦了。」
他愣了兩秒。
接着顫抖着雙手,向我走來。
眼中帶着心疼。
這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
那——
「爸爸,你能不能把朱阿姨和朱玥叫回來….」
那絲心疼瞬間被警惕取代:「你找她們幹什麼?」
又一臉嚴肅強調:「這事不可能和她們有關係的,你朱阿姨,我瞭解,玥玥又是那麼乖的孩子…」
總之一個字。
他不願。
他一字一句的否決,一字一句,都是對那母女倆的信任,讓心頭燃起一股火,燒得我眼眶通紅。
我將手機直接扔到他面前,「爸,我知道你不信我,那你自己看吧!」
他望着那部手機,指尖輕顫,卻紋絲不動。
「看啊!」
我鼻音深重地嘶喊着:「你看啊!」
他狼狽地將視線轉移。
這種情況下,我竟然笑了。
「爸爸,你在害怕。
「你之所以這麼抵抗,是不是你壓根就知道,你捧在手心的兩個女人,表面溫柔,內心卻心如蛇蠍,恨不得將我這個前妻生的女兒除之後快?!」
「啪」的一聲。
我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
男人愣了一秒,又一臉無所適從地道歉:
「昕昕,對,對不起,爸爸不是故意的…」
我不說話。
眼淚卻啪地一下,滴落在地上。
他似乎有點慌了。
「爸爸看,好不好?」
卻是顫抖着手,掏出他自己的手機。
過了兩秒,他語帶慶幸地將屏幕放到我面前:「你看,昕昕,我手機上沒有信息記錄。一定是誤會。」
這一刻。
我對這個父親,徹底失望。
我冷眼看着他。
「我會報警。」
他張了張嘴,倉惶地看着我。
可似乎知道說服不了我,當天上午,他還是帶着我,去了警察局。
警方很快立案。
我瞞着爸爸,偷偷把手機交了上去。
以爲這樣東西能作爲證物,幫我掰倒朱慧母女。
可事實讓我失望了。
在確保我個人隱私的情況下,警方利用各地的監控記錄,不出兩天,便將那個強姦我的人捉拿歸案。
名叫週週。
是一個剛滿 18 歲,紋身遍佈全身的社會閒散人員。
被審問時,他只說了一句:誰讓她穿着短裙,在我面前晃?
事故具有偶然性。
和那條短信無關。
和朱慧母女,也無關。
我只是,有點倒黴。
那天,我冷眼看着我爸哭着對我說:「昕昕,爸爸對不起你…」
我不知道,這一刻他內心到底是傷心居多,還是慶幸居多。
他的眼淚滴在我的手背上,滾燙滾燙。
可我只是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內心麻木。
-7-
我開始看心理醫生。
有點用。
但又好像沒有用。
因爲每一個深夜,我依然會被噩夢侵擾。
花一樣的年紀。
但我的心,好像死了。
16 歲生日前一個月。
我被強姦的案件,終於開庭。
作爲受害人和未成年,我本不需要出席。
但我還是去了。
我看着那個人在法庭上問法官:「那女孩子人應該沒事吧?」
得到肯定答覆後,先是笑了,又哭着說,「沒控制住是我的錯,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看着我爸氣得胸脯劇烈起伏。
他好像,恨不得把站在對面那個糟蹋了我的人,殺了一樣。
我低下頭。
這一刻,口罩悄然接住了我的眼淚。
最後。
這位強姦犯,被判處了 6 年有期徒刑。
結果宣判那刻,法庭上的男人,終於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我不服!我要上訴!你不是告訴我那女孩沒事嗎?爲什麼還要判我坐六年牢?!」
走出法院。
我爸伸手,似乎想摸摸我的頭。
我下意識瑟縮一下。
他眼中閃過一絲沉痛。
「昕昕,對不起,是爸爸沒有保護好你….」
「爸爸要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
我抬頭看他。
在他臉上閃過一抹希翼時,道:「我要你和朱慧離婚。」
他愣住,臉上閃過爲難。
「你阿姨說了,那條短信,只是你妹妹她惡作劇,她不是故意的,爸爸代替她向你道歉,以後會讓你阿姨好好教導她,好不好?」
我覺得可笑。
那我被毀的人生,誰來向我道歉?
看他希翼的眼神。
這一刻,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我的爸爸,不再是我的爸爸。
「我明天會搬去學校宿舍。」
而他躊躇幾秒,最終長嘆一口氣。
沒有反駁。
-8-
住校後,遠離朱慧母女,我好像變得,快樂了一點。
但這快樂太過短暫。
高一寒假,無處可去的我,還是回了那令人窒息的牢籠。
我這才知道,幾個月前,我爸爲什麼那麼斬釘截鐵地表示,不會和朱慧離婚了——房門一打開,主臥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
我緩慢走近。
就見朱慧躺在牀上,正頤指氣使地指揮我爸:「動作快點啊,你看小宇都哭成這樣了!」
而我爸正手忙腳亂的衝奶粉,一邊笑着抱怨:「真是,一刻都等不着——」
他偶然一抬頭,看見頭髮被雪水打溼的我,臉上出現一絲慌亂。
「昕昕,你怎麼回來了?我正打算去接你呢!」
他抬頭,看向牆壁上指向下午六點的掛鐘,微愣。
「昕昕,爸爸不是故意不去接你的,只是你弟弟他….」
他一頓。
似乎這纔想起來,自己一直沒告訴我這件事,不由漲紅了臉。
孩子的哭聲再次響起。
朱慧在房間裏大聲喊:「鄭澤強!孩子拉了!快過來處理!」
他沒再看我,衝入房間,開始給嬰兒餵奶。
半小時後,我房間的門被敲響。
「昕昕?」
他在喊我。
我沒動。
外面人嘆了一口氣。
「昕昕,你阿姨 35 歲,這個孩子,我們不能打,所以才留下來的。但爸爸保證,就算有了弟弟,也不會忘了你的——」
這話說了,他信。
我不信。
所以一個月後,我剛從圖書館回家,一包東西迎面砸來時,我甚至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朱慧抱着哼哼唧唧的小孩,眼眶通紅。
看到我,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朱玥倚靠在她媽身邊,低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而我爸,像暴龍一樣,青筋暴起。
我看向地面那團「垃圾」,是好幾板已經空了的感冒藥塑料包裝。
「小宇是你親弟弟,你是怎麼做到狠心往他奶粉里加感冒藥的?!」
「如果不是我今天生病找藥,在你房間垃圾桶裏翻到這個,都不知道你竟然惡毒到這個程度!」
面對這些指控,我心口只在一瞬間,泛起一絲波瀾。
但很快平靜下去。
我冷靜道:
「我沒有。」
「如果是我弄的,我壓根就不會留下證據。」
「再說,朱玥也住在那個房間,感冒藥爲什麼不能是她弄的?」
聽到我的分析,我爸看向朱玥。
朱玥也適當抬頭,眼淚要掉不掉。
「爸爸,真不是我。」
「我從小就是一個人,孤獨長大,你Ṱû₇知道的,我很期待弟弟到來。」
她說着,還返回房間,拿出來一個盒子。
「你看,我還省喫儉用給弟弟買了一副銀鐲子——我真的沒有故意害他。」
「反而是昕昕姐——爸爸,昕昕姐一直不喜歡我和媽媽,她會對弟弟下藥….」
朱慧見狀,抱着孩子,慟哭出聲。
「鄭昕!有什麼仇,什麼怨,你衝我來!小宇他還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找回「理智」的爸爸,重新被憤怒控制。
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向你阿姨道歉!」
我仰着頭看他。
沒有動。
朱慧的哭聲更大。
「老天爺啊,我拼命爲你們老鄭家生個帶把的,孩子差點把命都丟了,孩子爸卻屁都不敢放一個啊!」
「我要不乾脆就帶着孩子滾出這個家好了啊!」
連帶着小嬰兒也哭了起來。
似乎氣急攻心之下,我爸顫抖着手指着我道:「今天不道歉,你就給我滾出這個家!」
聽到這話,我抬頭,定定看向他。
「你認錯,我和你阿姨就——」
「好啊!」
他愣住,眼中閃過不敢相信,「你說什麼?」
「我說,好啊!」
-9-
我真的滾了。
年關剛過。
雖臨近開學,但年的氛圍還很濃厚。
我揹着包,茫然地走在大街上。
走出家門那刻,我心頭其實生出一絲後悔。
我還在上學,離開那個家,又能去哪裏?
可繼續留下,好像也沒有意義。
所幸,過了正月十五,學校就該開學了。
就兩個晚上。
熬熬就過去了。
那天,我在一家 24 小時便利店外,蹲了一整晚,順利迎來第二天的晨光。
很幸運。
我沒被凍死。
但差點被嚇死。
我睜開眼,就看見一張放大的,男生的臉,正在我面前。
「嘿,醒醒,你這樣很容易凍感冒的。」
有點突然。
我大腦沒反應過來,身體卻先有了行動。
刺啦一聲,又要向下倒去。
那人一愣,眼疾手快將我扶住。
手心溫熱。
很溫暖。
他嘶了一聲,「你手好冰。我昨晚看你就站在這家店門外。你不會在這蹲了一整晚??」
我點了點頭。
「你爸…你家裏人呢?」
我沒說話。
也不想說和我爸相關的事情。
空氣中一片寂靜。
過去幾分鐘,他又問:「現在你沒有地方去?」
「嗯。」
「我幫你找警察叔叔?」
我搖頭。
他抓了抓自己的頭髮,來回踱了幾步。
像是在思考什麼。
不一會兒,他將手搭在我肩頭,臉上帶笑:「你要不先到我家住一段時間?」
「我爸媽現在在國外,我馬上也要開學了,家裏沒有人。你住進去,還能讓我們家房子多點人氣。」
我抬頭,眼中帶着詫異,和一絲警惕。
他看出來了。
「怎麼,不敢?怕我是什麼壞人?」
我沒說話。
他卻乾淨利落地從兜裏掏出很多東西,掰開我的手心後,將東西一樣樣放上去。
「這是我身份證,看清楚了,哥叫江培,比你大三歲。」
「這是我學生證,我在 x 大,是法律系大一學生。」
「這是我們家小區的門禁鑰匙。看你校服,一中的,巧了不是,我以前也是一中學生,我家就住在一中後面。你要是不信的話,還可以去學校問問當年帶我的班主任,他叫張學楓——」
「我去。謝謝你。」
他愣了一秒後,笑了。
「這麼信任我啊?」
又正色道:「但你得保證,你爸那邊不會找我麻煩啊,他要是告我拐帶未成年,那我….」
「他不會的。就是他把我趕出來的。」
「不過你怎麼一直我爸我爸,都不問我媽媽?」
江培摸摸鼻子,聰明地轉移了話題。
「我車票是明天的,先申明,你住在我家期間,要保證好家裏衛生條件不能太差,就算是你的房租了。」
他說着便彎腰,從我手上接過那些寒酸的行李。
「走吧!」
我低垂着頭,跟在他身後。
「爲什麼幫我?」
他腳步頓了一秒,接着又繼續向前。
寒風將他的聲音帶到我耳廓。
「沒什麼ṭü⁸,就是覺得,我們有緣。」
-10-
江培從小是看《壹號皇庭》長大的。
夢想是當律師。
正好家裏有一個當律師的舅舅,他就很喜歡纏着舅舅,講法庭上的那些事。
18 歲生日剛過不久,當得知有一場未成年少女被強姦的案件即將開庭,他毫不猶豫選擇了旁聽。
剛開始,聚精會神聽審判的他,其實並未注意身邊坐着一個女生。
只是在那強姦犯嬉笑着問,被自己強姦的那女孩身體是否沒有大礙時,感受到身邊人出現極強烈的情緒波動,這才勉強分散一絲視線給身邊人。
然後他看到,女孩子哭了。
尚且稚嫩的臉龐,本該膠原蛋白滿滿。
可他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她那兩個濃重的黑眼圈。
像是,很久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了。
直覺告訴他。
這個女生有點不對。
後來,看休庭期間,坐在女生身邊的中年男人,帶着神情麻木的她,滿臉感激地和原告方律師說話,他才意識到,這個女生,就是那個未成年的受害人。
那次案件,給他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
所以大一寒假,在 24 小時便利店看到蜷曲身體蹲着睡過去的鄭昕,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看起來還是那麼瘦。
半年過去,她好像,並沒有走出陰影。
也許是同情,也許是其他什麼。
他走了過去。
他想。
多個妹妹,爸媽應該….不會介意。
-10-
我爸是在開學第一天,才找到學校的。
但我沒見他。
他找到班主任張學楓,班主任又找到我,語重心長地勸說:「你爸爸眼睛都是紅的,看起來很擔心你的樣子。」
可我只在心中嘲諷一笑。
這一次,我半分沒爲他遮掩。
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班主任頗爲傷感道,「行,老師知道了。」
「江培父母都是大學老師,他本人也很優秀,你假期沒地方住,暫住他們家,老師放心。」
「就是你父親那裏….」
老師遲疑,「你還是未成年,他——」
「您只需要告訴他,如果他還當自己是我父親,我成年之前,不要想拿學費和生活費拿捏我。如果他不願意給,就當我借的,以後雙倍奉還。」
「至於還回不回家?他既然把我趕出來了,就一定得貫徹下去,老師您說是不是?」
班主任嘆了一口氣。
擺擺手,讓我回了教室。
據說,那天我爸是失魂落魄離開的。
離開前,他給班主任留下一張銀行卡。
自那之後,他再沒在我眼前出現過一次。
我想,大概也確實因爲,我的消失,讓那個鬧騰不已的家,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吧!
隨着學習任務變重,知識慢慢將那些惹人心煩的私事,擠出我的大腦。
兩年時光眨眼而逝。
這兩年,每逢寒暑假,江培都會來學校,將我接去他家。
開始的時候,我很忐忑,害怕自己成爲江家的累贅。
但事實證明,我多想了。
許瑩阿姨很喜歡我。
她年輕時就想生個姑娘,誰知道生完江培,肚子徹底沒動靜了。
見到我第一眼,她就衝我笑:哎呀,沒想到我都快 50 的人了,還有機會體驗養女兒的樂趣。
高一暑假,在看到我張張近乎滿分的物理試卷時,她更是笑逐顏開。
「昕昕,大學有沒有興趣報應用物理啊?」
每當這時,叔叔就會氣急敗壞:「你那專業就業率低,你這不是存心害人家昕昕嗎?」
貶低完應用物理,叔叔又大力推薦自己教授的專業:「我看啊,昕昕你不如報哲學,小姑娘學哲學,哎,多有氣質!」
每當兩人開始紛爭時,江培都會露出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別看我,我也經歷過。」
但最後,他又會像個負責人的大哥哥,以「鄭昕需要安靜的空間學習,你們別干擾她」爲由,將叔叔阿姨拉出書房。
那之後,夫妻倆一有時間就會給我種草他們各自教授的專業。
在嬉嬉笑笑,打打鬧鬧的快樂氛圍中,迎來了我的高考。
高考那天。
我在考場外看到了我爸。
見我看過去,他往樹後一躲。
但他實在是多慮了。
江家叔叔阿姨,都陪在我身邊,殷切囑咐。
江培也從學校請假,專門回來陪我高考。
我很忙。
所以分不出多少心力給他。
我輕飄飄瞥一眼,便笑着應和江阿姨,「放心,阿姨,準備很充分,我不緊張。」
然後,在他們加油鼓勁的目光下,進入考場。
考完那天,下着雨。
但江家叔叔阿姨和江培還是在外面等我。
一捧向日葵,被突兀遞到我手上。
「好了,恭喜我們家昕昕,高中生活,圓滿落幕!」
出分那天,一直想讓我報應用物理和哲學的江家叔叔阿姨,卻沒有說話了。
我考的非常不錯,清北上不了,但卻也能進全國排名前列的大學。
最終,我選擇和江培一樣,填報法律專業。
得知我以後也想當個律師,江培咧着一口白牙哈哈大笑:「爸,媽,沒想到吧?最後贏的人是我!」
最後自然被一通亂打。
-11-
報到前,江叔叔提出,要送我去學校。
江培「不滿」:「行啊,老江,兒子和女兒你就這麼區別對待,是吧?我那年上大學,行李箱那麼重,路途那麼遠,你也沒說要送我。」
叔叔也笑:「滾滾滾,你皮小子能和小姑娘比?」
——我心跳都變得快了許多。
「女兒」這個稱呼,沒有人否認。
江阿姨又笑着說:「得給昕昕買點新衣服。大學生了,可不能再穿得那麼學生氣。」
我推拒不了,於是,半小時後,我們來到了市裏最大的商場。
抵達服裝專賣店時,竟湊巧看到朱慧牽着一個兩歲多的小男孩,坐在店裏的沙發上。
朱玥似乎看上了一件衣服,正同朱慧撒嬌,要買。
而朱慧一臉爲難:「你爸他….」
真是怪哉。
朱玥的地位什麼時候這麼低了。
以我爸對她的重視程度,會心疼一件衣服的錢?
我下意識搜尋一下,發現我爸站在外面,指間夾着一根菸,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過去從不抽菸的。
阿姨順着我的視線看過去,突然大聲道:「哎呀,昕昕,你看,想買什麼衣服?阿姨今天包單!」
她的聲音引起店裏幾人注意。
我爸也看了過來。
見到我,他忙把香菸摁滅,小步向我跑來。
「昕昕?」
「你也,來買衣服嗎?」
「有沒有看上的,看上就拿,爸爸付錢。」
我抬手揮了揮,驅趕空氣中殘留的二手菸。
還未說話,阿姨便跳出來,「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呢?昕昕要買的衣服,當然要由我們出錢啦!鄭先生,我看您還是把兜裏的錢,都留給裏頭那三位吧——看到沒?那邊正一臉警惕地盯着我們家昕昕,生怕…..」
阿姨話未說完,我爸便怒吼出聲。
「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
他眼眶紅了。
似乎很生氣。
但在我看來,更像是被人戳中隱痛後的惱羞成怒。
「那你覺得,誰有資格?」
「你嗎?」
我爸一滯。
似乎想解釋,「昕昕,小宇那事,爸爸知道不是你做的了,我當時是氣昏了頭,你原諒爸爸,好不好?」
「你知道嗎?你成績出來那天,你班主任給我報喜。那天晚上,我夢到你媽媽了。她很生氣,罵我怎麼能這麼對你。」
他怎麼好意思提我媽的?
這些年忌日,他有去過一回嗎?
我呵笑一聲。
丟下一句「高中這兩年,以及從前你花在我身上的錢,我回去會算一下,算我借你的,以後會還。從今以後,就當我們沒有關係了吧!對我好,對你也好。」
他急道,「昕昕….」
我抬手,「哦,忘了,我現在是成年人了,等會我回去一趟,把戶口遷出來。」
「戶口一斷,我就不再是鄭昕了。」
以後我叫遲盺。
隨媽媽姓。
說完,我拉着叔叔阿姨的手,轉身離去。
走了很遠。
叔叔道:țṻₚ「那鄭澤強還衝我們這邊看呢!」
阿姨伸手,將他的頭轉過來,「他看就看唄!咱又不會少塊肉。」
-12-
經過一番精心的準備,我正式迎來了自己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
軍訓結束。
上課,早八,晚自習。
週末外出兼職當家教。
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
江家叔叔阿姨都勸我,不要那麼辛苦,生活費他們可以給。
但我沒要。
這兩年多的照顧,以及幾個月前,他們願意給我當助學貸款擔保人,我已經很感激了。
我不能繼續將他們對我的好,當成理所當然。
更重要的是,我想靠自己,立起來。
本以爲,我跟鄭家,以後徹底不會再有任何聯繫。
可開學一個月後。
剛下課的我,卻被輔導員叫到辦公室。
我進去時,就見我爸鄭澤強坐在輔導員對面的椅子上。
看到我,他搓了搓手後,站起身,躊躇着往我這邊走,「昕昕,你把我聯繫方式都拉黑了,爸爸沒辦法,四處和你同學打聽,才找到這,你——」
我打斷他,語氣不耐煩,「找我什麼事?」
輔導員不贊同地看我一眼。
「遲盺同學,這好歹也是你父親….」
就見我爸連連擺手,「沒關係,她恨我,應該的。」
輔導員沒再說話。
他又看向我,幾句話,暴露了找我的真實目的。
我這才知道,哈,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鄭宇,他那快三歲的小兒子,不久前確診再生障礙性貧血。
按照醫生給的治療方案,是需要做骨髓移植的。
「昕昕,爸爸確實對不起你。當初說不再婚,娶了你阿姨。說只會有你一個孩子,又偷偷生了你弟弟。說會愛你一輩子,卻在你被繼女陷害時,想都不想,就將你趕出家門。」
「可是,你弟弟他是無辜的啊,爸求你,去醫院做一次配型,好不好?」
一米八三的大漢說到這裏,突然彎下膝蓋,被輔導員一把攙住。
此刻,老師眼神中,起初那點同情已經消失不見。
對我說話的語氣,也和緩了不少。
「遲盺同學,你看,這是你們家的私事,學校方面按理來說,是不該干涉的。要不你和你父親找個地方,好好聊一聊?」
我沉默一秒,搖頭。
「我不會去醫院的。」
說完便往外走。
我爸跟了過來。
「昕昕….」
「小宇是你弟弟啊,總有一天,我會和你媽媽一樣離開你的,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和你血脈相連的人,你真的不能…..」
我輕嗤一聲。
「鄭先生,我希望你明白,鄭宇姓鄭,我姓遲,他不是我弟弟,所以,他的病,也和我沒關係。」
「你就算把這事鬧到校長那裏去,我也不會同意。」
說完,我繼續往前走。
身後卻傳來一道低沉喑啞的聲音,帶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意味。
「如果,我拿你媽媽的骨灰,作爲交換呢?」
我不敢相信的轉身。
咬牙切齒地看着他,眼中帶着徹骨的恨意。
-13-
說出那句話後,鄭澤強就知道,他和女兒之間的關係,再也沒有修補的機會。
可他沒有辦法了。
真的沒有辦法。
兒子小宇才三歲。
身爲父親,他怎麼忍心看着他的生命被疾病奪走?
所以,他無恥地,拿亡妻的骨灰作威脅。
女兒答應了。
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也空了。
他只能不停安慰自己:等昕昕自己當了母親,就會理解他了。
父女兩人一路趕車,卻形同陌路。
做完配型後,江家夫妻倆匆忙趕來醫院。
老江甚至連腳上的拖鞋都忘記換了。
看到臉色慘白,坐在醫院長廊椅子上的遲盺,夫妻倆臉上是滿滿的心疼。
許瑩看向一直認真聽醫生說話,連過問一下遲盺都沒有的鄭澤強,捏緊了拳頭。
待醫生離開,這個脾氣其實有點火爆,但又十分護犢子的女人,衝上去,對着鄭澤強的臉,就甩了一巴掌。
「我當親女兒看待,嬌養三年的丫頭,你憑什麼這麼糟踐她?」
「憑你提供了一顆是個男人就能射出來的東西?」
「平常沒見你對昕昕多好,一出事就找上她?你那個二婚老婆明明還有個女兒,想配型,怎麼不找她啊?合着享福時那朱玥是姐姐,用人時,我們家昕昕就成了姐姐?你把我家昕昕當冤大頭?」
遲盺被帶走了。
江家夫妻看她揉着腰的樣子,甚至貼心地租了一輛輪椅。
鄭澤強只怔愣着,看着江家夫妻,將女兒帶走。
未曾阻攔。
他念叨着:
「你不能後悔。」
「昕昕的骨髓還能再長,小宇的命只有一次。」
他擦乾淨額頭上的汗。
扭身去往住院部。
接下來的幾天,他焦灼地等待檢驗結果。
但,上天和他開了一個玩笑。
基因不匹配。
連半相合都沒配上。
得知結果那天,鄭澤強抱着頭,躲在醫院洗手間,如困獸一樣,嘶吼着哭出了聲。
可擦乾淨眼淚。
他還是要想辦法,救救孩子。
他回了一趟家。
自從鄭宇生病後,朱慧就像變了一個人。
不。
其實更早的時候,朱慧,就不像朱慧了。
鄭澤強到家時,發現家裏似乎沒人。
桌子上零散地放着一些東西。
他越過桌子。
幾秒後,又轉身,將那幾張紙拿起來。
不過掃了一眼,他整個人就僵在那裏。
兩份「文件」,一份,是他從鄭宇出生不久後,給他買的大病醫療保險合同。
另一份,是朱慧做的ƭũ⁾筆記:「再障病情達到某種程度,保險可以理賠多少」
「死亡」二字,被畫上一個大大的圈。
鄭澤強安慰自己。
朱慧應該不是那種人。
可他的心,還是慌得要命。
洗手間傳來沖水聲。
這一瞬間,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快速躲入小次臥。
洗手間門被打開了。
客廳傳來椅子拖Ṱū́ₙ動聲。
沒過多久,朱慧接到了一通電話,語氣十分卑微:
「喂,哦,張哥,我在籌錢了。保證這個月會把錢還上的。」
「您那邊看能不能再通融一段時間?」
「您不相信?是真的,我兒子剛被確診再障,他有大病保險,只要…我這邊能理賠的。您能再借我點嗎?翻本了馬上還!」
聽到這話,鄭澤強再也躲不下去了。
「朱慧!你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人!」
他衝過來,舉着手,便掐向朱慧的脖子。
「我四處想辦法救小宇的命,你這個當媽的竟然在想要怎麼用他的命換來的錢去還你的賭債?!」
朱慧被掐得直泛眼白。
剛回到家的朱玥快速衝過來。
鄭澤強一個不注意,竟然被朱玥扯得倒向一邊的冰箱。
轟的一聲。
肉體砸到冰箱,發出一聲巨響。
「你憑什麼打我媽?」
朱玥質疑。
緩過神來的朱慧,在意識到自己差點被掐死後,突然狂笑出聲。
「你問我爲什麼?」
「自然是因爲,鄭宇他,壓根就不是你的兒子啊!」
「準確來說,他也不是我的兒子。」
聽到這話,鄭澤強的腦袋,傳來一陣劇烈的暈眩感。
「你什麼意思?」
朱慧狂笑。
「我什麼意思?意思是,我壓根沒爲你生過孩子,我呀,早就結紮了。」
「不可能!產檢報告,都是假的嗎?」
朱慧嘲弄道:「你不妨回想一下,那麼多次產檢,有哪一次,是你陪我去的嗎?」
「我本來不想弄個小孩出來的,可誰讓你那個女兒,那麼不省心啊,爲了離間你們父女,我只能出此下策嘍。」
「我們都讓週週把她強姦了,她爲什麼不自殺?她憑什麼還能在一中過得風生水起,我的女兒只能進入職高,早早進入社會,喫盡苦頭?!」
鄭澤強痛呼一聲,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
「週週?你們?」
見鄭澤強一副被雷劈了的樣子,朱慧笑得更加癲狂。
她破罐子破摔道:
「是啊,你沒想到吧!那個週週啊,對我們家玥玥,可是一往情深呢!讓他幹嘛就幹嘛….」
這一刻。
鄭澤強看着眼前的女人,以及站在一邊,同樣一臉驚訝想捂住媽媽嘴巴,卻被無情推開的朱玥,終於意識到,過去那些年,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錯。
-14-
鄭澤強恨。
他該離婚的。
可他不想那麼輕易放過朱慧母女。
他一直沒告訴這對母女,一週前,他在女兒鄭昕生日當天買的彩票,開獎了。
他中了五百萬。
現在,他更不可能坦白了。
於是,他逼着自己冷靜下來。
衝朱慧母女倆道了歉,痛罵鄭昕的不留情面。
聲明以後只把她們當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親人,會想盡一切辦法,替朱慧償還債務。
最後,一家三口,狀似恢復了過去的其樂融融。
穩住母女倆,他花了點錢,先是將朱慧母女送出去旅遊,接着用最快的速度,趕去鄭昕學校所在的城市,在那裏全資買下一套房子後,聯繫律師,房子以後將會作爲遺產,贈送給他唯一的女兒。
然後,他回了家。
將目前居住的房子,掛牌銷售。
得來的錢,都用於治療鄭宇的病。
雖然他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也叫了自己兩年多爸爸,被無故牽連進來,他不能坐視不管。
等一切處理妥當後。
他將自己中了五百萬的事情,告知給朱慧母女知曉。
又以慶祝爲由, 將從外地趕回來的母女倆灌醉。
趁機哄騙她們說出當年女兒被強姦的真相,以及鄭宇是怎麼來到鄭家的。
錄音到手的當晚,鄭澤強便去了一趟警察局。
第二天一大早。
朱慧母女倆還在睡夢中, 便被追上門的警察, 戴上了手銬。
-16-
鄭澤強將涉嫌勾結他人強姦未成年以及涉嫌非法買賣嬰兒的朱慧母女送進監獄後,自覺自己已經爲女兒報了大仇。
往後餘生, 他只需要不留餘力地對女兒好,相信總有一天, 會讓她再認回自己這個父親。
可他沒想到。
女兒一直不曾搭理過他一句。
更沒想到,鄭昕畢業前夕的一個早晨,自己會在買菜回家途中, 突然倒地。
被緊急送醫後,便查出了一項嚴重,卻又不算太嚴重的病——胃癌中期。
確診這個病後, 他只傷心了一陣,心頭便升起一股愉悅。
他買了最早飛抵鄭昕所在城市的機票。
他想博可憐的。
可卻只看到,穿着學士服的女兒,捧着鮮花,和江家三口合照。
她笑得那麼開心。
自從自己再婚後, 這種笑容, 他再沒從女兒臉上見過。
遲盺看到了鄭澤強。
她走了過來。
鄭澤強受寵若驚, 「昕昕….」
「鄭先生。」
他一愣, 臉上閃過一絲受傷。
「你連爸爸都不願意叫了嗎?你就,那麼恨我嗎?」
遲盺沉默了幾秒後,才道:「鄭先生,我以前恨過你的。可現在, 我發現,恨一個人,太消耗精力了。我把恨你的時間拿去愛所有愛我的家人, 我能收穫更多的愛。」
「可是恨你,除了精神內耗,除了抑鬱難過, 除了感覺生活暗無天日沒有希望, 我什麼都得不到。」
「所以, 現在,將來, 我不會再恨你了。」
遲盺用最溫柔的語氣, 說完最堅決的話後, 轉身離開。
她聽許阿姨說過。
鄭澤強將朱慧母女都送到監獄後,孤家寡人一個。
可她只感覺, 那是他, 她們咎由自取。
她不會爲此升出不該生出的情感。
看着女兒的背影漸Ţŭₗ行漸遠。
因爲純屬浪費。
鄭澤強終究還是沒忍住, 喊出了聲。
「昕昕,爸爸這輩子都對不起你和你媽媽。」
「這裏市中心有一套房,是我代替你媽媽, 送給你未來的嫁妝。」
「我….」
他想說自己已經確診了癌症, 可能活不了多久。
可最終,他還是沒說出口。
對女兒來說,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大日子。
他這個一直讓她掃興的父親, 這一刻,還是不要讓她掃興吧!
父愛,遲了。
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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