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我父親被貶朔州,曹文瀚攥緊退婚書敲響了門。
大雨滂沱,他看着很難過。
他說他母親以死相逼。
他說官家在上頭盯着,他不能豁出全族人的前程娶我。
「等這些日風頭過了,我想法子,一定接你回來。」
翌日我家出城的驢車便與他娶國公女的婚車擦肩而過。
父親讓我不要傷心,朔州自有大好的兒郎。
我聽話。
五年後,父親官復原職回京,曹文瀚比誰都高興,官服都忘了脫就跑來我家求親。
門打開,卻是一個擦着刀的高大男人,陰森森咧嘴笑。
「你死了媳婦,她男人可還沒死呢!」
-1-
一陣東南風,吹開眼前車簾。
今日大雨如注,進城的路不好走。所幸城門官兵認出父親車馬,忙不迭指揮人清路引道。
老早等在城門的老嬤嬤被人扶進車,看見我,一下就掉了眼淚。
她說不出話,不停摩挲我手背,又抱住我,像兒時那樣讓我枕在她膝頭。
「五年啊,姑娘怎麼熬過來的……」
我一時鼻酸,埋在她溫暖衣料裏忍住淚意。
還是坐在對面的嫂嫂穩得住,笑道:「奶媽媽別傷心,雲兒如今可好了,嫁了個頂天立地的好郎君。」
「是,是,」嬤嬤揩了淚,望着我梳成婦人樣式的髮髻,破涕爲笑,「去年我接了信,還擔心姑爺是個武人,照顧不好姑娘。如今瞧着姑娘面色紅潤,比家時還養得好,便知姑爺是個疼人的了。」
我害羞低眉。
「雲兒這樣的媳婦誰娶了不偷樂,」嫂嫂笑了笑,想到什麼,哼道,「也就一些沒長眼的小人做那起子踩高拜低的噁心事。想想日後還要與那一家人打交道,我就想吐。」
馬車骨碌碌駛進南門大街,雨水淋漓,陰沉沉的風,免不得讓我想起五年前跟隨父親貶去朔州的那日。
也是這樣的雨。
我們一家如落水狗一樣被打出城,馬都湊不出多的一匹,抱着包袱坐在驢車上,一家子沒有哭聲,面上卻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就在那時,曹家娶親的熱鬧隊伍路過,一街的紅燈籠,紅綢緞,新郎官面如冠玉,騎着高頭大馬,比新登科時還意氣風發。
誰也想不到,這個新郎官昨日才與我退婚。
退婚書和他寫的信在包袱裏還沒捂熱,他就等不及迎了貴女,與我家明明白白劃清了界線。
那一刻,我說不清心裏什麼感受。
等反應過來,前面趕車的父親轉過身,伸出那雙在牢裏受盡折磨,不復文人細膩的傷手,輕輕抹了把我的臉。
他說:「雲兒不要哭。爹看走了眼,日後定給你找個再不使你委屈的夫婿。」
我哽咽一瞬,點頭。
拿出那封曹文瀚寫的信,用力撕碎,扔進河裏。
河水滔滔,一流一去,轉眼五年,再路過這條街,我已經不再爲那人心緒起伏。
倒是嬤嬤和ţŭₖ嫂嫂尚還憤憤,聽嫂嫂的罵語,嬤嬤也跟着罵了一陣,末了解恨般道:
「曹家以爲娶了個國公女能保長久富貴,不想那女子悍妒不說,未出嫁便與外男偷情,嫁進曹家生下私生子沒多久便暴斃了,鬧得滿城風雨,從此兩家結仇,宴會上都要把兩家分開坐。」
嫂嫂聽了,舒坦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
我聽了沒什麼反應,對着車簾外的雨發呆,一人戴斗笠騎着馬忽然上前,彎腰湊近一張俊臉,悄悄對我眨眼一笑。
「我跟岳父大人要先進宮一趟。」
男人囑咐:「我聽你今日咳了兩遍,回去要乖乖喝薑湯。」
他聲音壓得小,還是被嫂嫂聽見,她揶揄笑了:「妹夫放心,有我和奶媽媽在,一定盯着她不讓偷倒掉!」
我臉紅到耳根,使勁扯車簾,想讓男人快走。
他臉皮厚,聞言還作揖道謝:「我家娘子不好管,有勞二位。」
車裏車外,衆人都輕輕笑出聲。
幸好大哥解救了我,在前頭催:「行了景讓,爹都走老遠了!」
男人這才走了。
獨留我被人笑着,捧住泛熱的臉頰靠在車壁。
-2-
家裏的舊宅子在大相國寺後面的十字街。
嬤嬤因病留京雖一直照看着,到底荒廢了些,一家老小忙上忙下收拾到大半夜才安頓下來。
爹和李景讓進宮也待了許久,天黑方回。
李景讓不是京城人,常年戍邊,在京沒有住所,爹便索性讓他和我一起住在孃家。
原本閨閣時的屋子驟然多出個人高馬大的男子,我有些侷促。
看他洗漱後,披散着溼潤的長髮,一會東摸摸,一會西坐坐,把我的書籍、丹青、風箏、擺件,都碰了個遍。
彷彿能留下什麼印記似的。
雨打芭蕉,夜已中天。
他精神頭好得很,我卻困死了。礙於夫妻禮法,他不睡,我也不好獨自睡過去。
強撐了一會兒,不想還是打盹,頭往下一墜,被人捧住。
入目是李景讓幽黑明亮的瞳仁。
他問:「困了怎麼不說?」
我迷迷瞪瞪,沒回過神。
他把我塞進被子,自己也脫了靴進來,讓我躺在他胸膛上,低沉聲音從胸膛傳來。
「我是不是說過許多次了,阿雲,你在我面前不用那麼乖,想睡就睡,煩了就罵,不高興就打。」
他的手一下沒一下撫摸我頭髮。
「你男人拼命掙功名就是爲了讓你能毫無顧忌回京城橫行霸道的。」
我困得睜不開眼,聽着他又說那些荒唐的話。
李景讓這人,真的好奇怪。
旁的男人娶婦,誰不希望娘子溫柔和順,以夫爲天。
便是我父親和大哥這樣好的人,脾氣一上來,嫂嫂和在世時的母親也是不敢大聲說話的。
當初曹文瀚與我定親,也是看上我的性情,說好聽了是柔淑端莊,難聽了,便是泥人兒捏的性子,一棒子打不出一句反話。
曹文瀚說,他就喜歡這樣的我,很乖。
可李景讓不一樣。
有時候我都懷疑,他恨不得我騎到他頭上作威作福,他才舒坦。
但我不敢這麼去做。
男人的天地廣闊,和女子不一樣,我總是看不明。他們一會兒深情,一會兒薄情,喜歡時什麼山盟海誓都說得出來,不喜歡了也能說丟就丟。
李景讓如今與我新婚不久,大抵新鮮勁兒還沒過去,纔會有耐性慣着我。
我心有Ṱůₙ感激,卻時刻提醒自己不能沉溺。
五年前那場大雨澆在身上的寒冷至今驅之不散,我管不了孃家與夫家的前程未來,便只能管住自己那顆總容易受傷的心了。
我裝作已經睡着,沒有回話。
李景讓似乎嘆了口氣,有些憋屈,低頭咬了口我耳朵,又怕我痛,彌補般溫柔親了親。
-3-
雨勢轉小,遠山雲霧漸散,露出一絲嫵媚霽光。
家裏的處境跟着好轉起來。
陛下昨日正式下詔,爹和大哥官復原職,如同從前一樣天不亮便去上朝。李景讓也升了官,成爲年輕一代武官裏的佼佼者。
但我和他已成婚的事在京城還沒傳開,嫂嫂捏着一疊請帖、拜帖,無奈道:「底細都等不及打聽清楚,就有一堆趕着來燒熱竈的了。」
我疑惑看了看,原來全是些請賞花喝酒、看馬球的帖子,一般都是有兩家結親交好之意,相看家中未出嫁的女兒。
瞧帖子裏的客套話,還稱呼我爲「姑娘」呢!
我啼笑皆非,這樣皮裏陽秋的,也不好直白回帖說我已經嫁人,萬一人家丟了面子惱了,反過來說他們也沒結親的意思,倒顯得我家自作多情了。
嫂嫂正是苦惱這個,思來想去,她看着我,有些狡黠笑道:
「咱們索性去,讓那些以前避之不及的小人看到你的婦人打扮,心裏也就明白,叫他們只能憋悶慪氣,悔之晚矣!」
想定後,嫂嫂便狠下了一番功夫打扮我。
寶石藍的衣裳,滿頭的珠翠,怕是出門人還沒看清我的臉,便先被我這一身閃得睜不開眼了。
我在鏡中顧盼,擔憂會不會太招搖,給家裏添麻煩。爹和大哥畢竟才復職。
「怕甚?雖說如今妹夫升了二品節度使,聲名到底不如在朔州響亮,就怕你不給他在外頭露臉炫耀呢!有他給你撐腰,家裏哪有不樂意的!」
嫂嫂大手一揮,挽着我上馬車,雄心勃勃,看上去想把從前在京城受的氣一股腦還回去。
這日的宴會是孫將軍府上操辦,趁着開春草長鶯飛的好節氣,一面開了馬球場,一面修飾了花園,辦得熱鬧。
來的官眷不少,個個都是名門,一時堵在大門口上,誰也不肯讓。
嫂嫂是個急性子,看不慣這些裝高傲的貴婦,徑直拉着我下車,「有這功夫充面子,我飯都喫兩碗了!」
將軍府與嫂嫂孃家是連襟,她兒時來慣了,熟門熟路,帶着我從角門穿過竹林小徑。
不想隔着花園柵欄,正好聽見有人議論我。
嫂嫂拉我藏在假山後,悄聲嘀咕,「我倒要聽聽又是誰嚼舌根子。」
柳池邊,兩個熟悉女子,圓臉豐滿些的是曹家排行第四的庶女,曹玥。
她談起我,還是一臉不屑:「那個柳雲中,回來又如何,邊境磋磨這些年,再生一副禍水模ţų⁻樣也成黃臉婆了!姮兒你就放心吧,哥哥就算二婚也不會看她一眼。」
另一個瘦削高挑的是魏姮兒,曹家的養女,自小就喜歡曹文瀚,若當時我嫁進去,她便是曹文瀚的妾。
只可惜似乎因爲國公女,她現在也沒能嫁給曹文瀚。
看上去憂愁極了。
她道:「可是外頭都傳文瀚哥哥喪妻一直不娶便是爲了等她。不是當初還給了她一封信嗎,說是有機會一定接她回來。」
「這你也信,那都是哥哥哄她的,」曹玥嗤笑,折了根柳條在手心輕蔑玩弄,「恐怕她五年還守着那信當救命符呢,想想就好笑。」
嫂嫂氣得面色陰沉,衝出去就想教訓她們。
「小蹄子們牙沒長齊就亂咬人!」
我趕緊跟上去,護住嫂嫂免得她氣性上來,像從前一樣落人口實。
二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望着我們。
泥人兒尚有三分氣性。
我把嫂嫂護在身後,平靜面對她們,「兩位姑娘,我已嫁人,與曹家早就沒有了關係,更別提什麼無中生有的書信,你們空口白牙就想毀我名聲,可有證據?」
曹玥望着我的臉愣了半晌,緩過神,不可置信,「你、你嫁人了?」
意識到自己失態,她勉強撐着面子,譏諷我。
「朔州黃沙漫天的窮地界,你能嫁什麼好人,無非一些大字不識的武夫罷了,神氣什麼啊……我哥哥可是天子門生,未來有望入閣做宰輔的!」
嫂嫂氣笑了,正要反駁,說到一半被氣得嗆咳嗽起來,「嘿!你曉得個屁,我們雲兒夫君可是——咳咳咳!」
「可是誰?還能是誰?」曹玥抬着下巴得意笑着。
身後幽幽傳來一道慢條斯理的聲音。
「正是在下。」
曹玥和魏姮兒轉頭,看到被孫將軍一干貴戚衆星捧月圍着的高大男人,面色先是不明。
再看到後面曹大人夫婦忌憚的神色,以及失魂落魄的曹文瀚。
她們一下明白過來,面色唰一下變白,肩膀顫抖不止。
-4-
從我的視線望去,曹文瀚一身官服格格不入。
大哥說,他是來求親的。
我嚇一跳。
遠遠地,曹家一行宴會沒入席便灰頭土臉悄然走了。
半路曹文瀚回了頭,朦朧樹影罩着他,長眉憂鬱攏起,被他父親一掌拍在肩膀,強硬推出了月洞門。
大哥扯了下我袖子,壓低聲音:「你可別看了,方纔在家景讓險些一刀把姓曹的砍了,這會兒心裏憋着氣呢!你還跟那廝眉來眼去。」
什麼眉來眼去啊!
我無語望了眼大哥,再看廊下與孫將軍交談的李景讓,神態平靜,哪有大哥說的那樣瘋?
嫂嫂倒是狠狠出了口氣的樣子:「哼,當初他那樣欺辱雲兒,欺辱咱家,這會兒死了媳婦倒巴巴忙不迭來獻殷勤,想白撿了雲兒當填房?做他的春秋大夢。」
大哥嘖了一聲,提醒她:「少說兩句。」
李景讓走來。
在一羣武將裏,他的身形骨架也是極優越,高出廊簾半個頭,低頭掀簾,長腿一邁,便來到我面前。
看我,也是要低頭,眉骨陰影深陷,不說話時顯得兇。
周圍人不知何時都散了。
起了風,漪瀾成波,徐徐耀金。
李景讓拉了拉我肩上披風,沒有說話。
遲鈍如我,也隱約察覺他不太高興。
可在我認知裏,我和曹文瀚確實是斷得乾乾淨淨,這次不過是誤會,日後曹文瀚必定會對我避之不及。
李景讓生氣,估計是覺得妻子在室還被人求娶,丟了面子。
想明白後,我向他道歉。
「給你添麻煩了。」
本來與我並肩走在池邊的李景讓頓步,神情背光,看不清楚。
似乎扯了下脣,不像笑。
「這麼客氣?」
他的反應讓我覺得自己又說錯了話。我緊抿脣,如同從前面對曹文瀚那樣。
父親在臨安做知州時,曹家便是我們的鄰居。哥哥和我年紀差太多,七八歲到十四歲的歲月,都是曹文瀚以長兄的身份教我讀書寫字。
那時曹文瀚總無奈:「雲中妹妹時常笨起來惹人生氣,她還傻乎乎看不明,纏着人問東問西,讓人氣都氣不痛快。」
我聽了,便再也不肯多話,寧願沉默,免得惹人不痛快。
但李景讓比十個曹文瀚還難懂。
道歉不是,沉默更不是。
他似乎對我沒辦法了,站在池邊良久,忽然問我:
「如果當初他沒有另娶,你是不是就是他的妻了?」
我一臉疑惑。
「可是他已經娶了呀!我也不可能與他再有瓜葛了。」
李景讓上前一步,離我更近,眼睫烏壓壓逼視下來。
「我說如果。他在京城等着你,你在朔州也遇見了我,阿雲,你選誰?」
我一時結舌,腦子裏一團糨糊。
沒等我想清楚,孫將軍叫人來喚,說是開席了。
之後赴完宴坐馬車一直到回去,李景讓都不再與我說話。
從前他氣什麼都會明明白白告訴我。
可這次,他把通往他心裏的門一扇扇負氣關上,砰砰幾大聲,黑洞洞,陰森森。
我站在門外,感到無措。
-5-
男人真難懂。
嫂嫂不這麼認爲,道:「你哥就好懂。」
我想了想,換了個說法。
「李景讓真難懂。」
嫂嫂這回點頭,跟着我齊齊嘆了口氣。
趁着明媚春光,院裏曬起陳年舊書,我跟嫂嫂趴在窗前,看嬤嬤精神抖擻指揮衆人忙來忙去。
忽然,嫂嫂拍掌,豁達道:「妹夫這心一捅比捅了蜜蜂窩還可怕,想破天也不曉得他喫哪門子醋。今兒相國寺開放交易,不如跟我去逛逛,買只貓兒狗兒的哄哄他也就罷了。」
嫂嫂這是拿哄哥哥的法子套在李景讓身上。
也不知有沒有用。
相國寺每月開放五次,大三門前都是買賣飛禽貓狗之類,一路人聲鼎沸,時不時便有鳥雀從頭上嬉戲掠過。
嫂嫂挑得興起,她和哥哥都是愛跑馬放鷹的性子,一時被幾隻海東青迷住,和鷹販討價還價。
人太多,我與她擠散,只好獨自看着四周軟綿綿的小獸陷入迷茫。
認真想一想,李景讓似乎沒什麼喜歡的東西。無論是珍禽走獸,還是名刀寶劍,他從來不挑,戰場上能用就行。
平常飲食穿着也不精細,錦衣珍饈在他眼裏和野菜麻布一樣,果腹禦寒而已。
大抵是年少經歷了父母殉國的悲劇,他如今的功名都是自己一刀一槍拼殺出來,使他比同齡人心思更深沉。
若不是當初父親和哥哥都說他好,我其實是不太敢接近他的。
正猶豫着,忽然裙邊一牽扯,一隻花斑黃的小貓踩住了我的裙子。
從上往下看,眼睛圓亮,水盈盈,像深潭裏倒映的星星。
不知爲何,我想起初次見李景讓,他在草原馴鷹,父親指着他說:「他就是李總督的兒子,雲兒,你看他怎麼樣?」
我只來得及看清一個黑影,因爲他的鷹忽然飛來,扇落一層草屑,迷了我的眼睛。
很痛,忍不住低頭去揉。
他跳下馬飛快走來,拿水囊倒出清水,彎腰垂頭,從下往上看我。
他說,對不住。
清水冰涼,使我看清他。一雙比星子還亮的眼睛,長而直的睫毛刷過一排陰影,像月夜湖裏的倒影。
這樣的人,擁有這樣的眼睛。
不該在沙場浴血,應在秦淮水樓邊風流富貴一生纔對。
但他沒有。他的際遇,他的沉默,他對我的好。讓我心裏輕輕一軟。
我抱起了那隻小貓。
小販笑眯眯:「好咧,三十文錢。」
一雙玉白修長的手替我遞了錢過去。
我詫異皺眉。
曹文瀚不知什麼時候在身後,溫和看了眼我懷裏的貓:「這隻倒和我們小時候養的那隻很像。」
好巧不巧,對面正碰上巡營回來接我回家的李景讓,他聽見曹文瀚的話,眸色陰沉一瞬,抬腳轉身撥開人羣就走。
曹文瀚沒察覺,還一口一聲二妹妹,問我怎麼總躲着他。
我厭煩看向他,生平第一次有種想捶死人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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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文。
我分毫不差從自己錢袋裏數了扔給他。
抱着小貓就走。
曹文瀚難堪攥着錢,幾步跟上我,邊走邊道:「何必跟我分得這麼清,縱然你嫁了人,我還不能對你好了?你那夫君妒性就那般大,逼得你連話都不敢與我說一句?」
我面無表情,「曹公子慎言,我們夫妻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置喙。」
「外人,」曹文瀚垂眸笑一聲,「這麼快我就是外人了……」
他忽然咬緊牙,拽住我手腕拉至一處深紅廟牆邊,扯開衣襟,露出脖子上一道淺淡的疤痕給我看。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娶了劉氏。」
他卑微躬下腰,眼底微紅,不甘哆嗦着嘴脣。
「可你要知道,我不是沒有爲你爭過。那日見過你後我回去說,就算退了婚我也不會娶別人。母親聽了拿着繩子就要上吊,父親氣急了抽刀說除非我撞死在上面……」
他湊近,音色發抖:「你看ƭù⁹見了,沒用,我就是頂着這樣一道疤被他們壓着拜了堂。」
他漲紅着臉的樣子讓小貓驚怕,哀哀叫起來。
我心裏直犯惡心,把他用力推開。
「在你眼裏,我真的很蠢,很好騙吧?」
他一愣。
那日新婚,他紅袍玉冠經過,比誰都神氣。
被逼無奈?笑話。
「難道你是與我退了婚才知道隔日劉家就要把女兒嫁來?」我問。
他說不出話了。
我深呼吸,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灰,像把關於他的從前都輕描淡寫撣去。
「你說我恨你,其實並沒有,因爲你沒有那麼重要。
「便是夫妻大難臨頭也有各自飛的。我家那時的處境你無法娶我,我明白。可你既選了另一條路,還要折回來哄騙我,噁心我,壞我如今的安穩日子。」
我搖頭,無法理解。
「你到底是想對我好,還是恨不得我如五年前那樣狼狽,好讓你屈尊降貴把我拉出泥濘,像個貓兒狗兒那樣對你搖尾乞憐?」
曹文瀚結結巴巴,慌張反駁:「我、我怎會那樣對你……」
「夠了,」我有些疲憊,「若你真念着往日咱們一起長大的情分,從今以後,就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
夕照入牆,花影斑駁,曹文瀚呆在陰暗處,像塊沒聲息的石頭沉沉落入漆黑海潮。
我沒再回頭看他。
不想前頭李景讓忽然從拐角握着刀大步凜然走來,抽出刀鞘,就要劈向曹文瀚。
-7-
我慌忙攔住李景讓。
他眼尾向下時弧度格外鋒利,眉骨壓得深,一團陰鬱堆在裏面,叫人心裏發寒。
他垂眸望我,聲音很輕。
「你護着他?」
我終於學聰明,趕緊搖頭,「爲這樣的人手上沾血,不值當。」
李景讓神情緩和了些,斜睨了眼陰影裏一動不動的曹文瀚,狠狠將刀收回鞘。
他是真的想讓人死。
陪我坐到馬車裏,他側對望着窗外,下頜線繃得緊緊的。
靜了半晌,他神情一怔,望着我悄悄塞進他懷裏的小貓,想起什麼,眉眼間有一絲厭惡。
我道:「Ťŭ̀ₑ送你的。」
補充一句:「它有些像你。」
李景讓表情怪異,小貓活潑,把他的袍子抓得咯吱響,還順着他手臂往上爬。
啪。
軟軟貓墊打在了下巴,想擺脫小貓,卻對這樣嬌弱的小動物無從下手,左支右絀,他身體僵硬,有一絲無措。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竹簟簾篩過細細陽光,絲絲縷縷映在李景讓英挺鼻樑,濃密睫毛下是與貓兒如出一轍清亮的瞳仁。
看着我的笑,他終是卸下冷漠,脣角輕輕一彎,妥協般鬆手,任由小貓在他懷裏撒野。
原來李景讓也不是那麼難哄。
回來後嫂嫂聽聞,教前幾日新買來的鷹立在她臂上。
「也就是對你了,外人可沒那麼好糊弄。」
我疑惑。
嫂嫂梳理着鷹的羽毛,道:「這些天,朝廷的文武官員鬧得不可開交,許大相公爲首的文臣執意北伐收回十年前割讓給胡人的六座邊城,煽動百姓收復故土的怒火,一頂頂高帽子扔給景讓,要他做統帥去打仗。」
原來是爲這個。
李景讓這些日早出晚歸,有時半夜我睡醒摸到牀邊冰涼,起來看,他一個人站在院子裏,風吹着,背影孤寂。
「哪有那麼容易啊!」嫂嫂嘆氣,「那些人從來都是紙上談兵,他們瞧着景讓在朔州接連打了勝仗,便以爲我朝收回疆土的時機到了。」
嫂嫂家裏人是武將,跟着哥哥在朔州也曾出征過,她看得明,道:
「從前有恢復之君卻無恢復之臣,如今景讓嶄露頭角,朝中認爲將星出世能橫掃千軍萬馬,卻不想想他們在後方馬政不管、軍餉不擴,還拿着老一套將兵分離的法子束縛武官。」
嫂嫂臂上的海東青歪着頭,銳利精明的目光盯着天穹。
清明前後雨水多,雲氣陰沉沉,天光夾在罅隙,艱難吐露一絲蒼色。
「朔州能打勝仗,是因爲李家滿門都守在那裏,屯田修砦,練兵儲糧,一代代積累下來的李家軍,將兵一心,同喫同睡。這纔有了來之不易的勝利。」
嫂嫂顯得十分憂慮。
「雲兒你不知道,邊境軍政腐敗已久,從各州調來的兵良莠不齊,南兵作風滑頭,能打的除了幾方大將私家的騎兵,便是西南土司的兵,可這些都認自家的主子。若景讓真應下北伐,光是遣兵調將都麻煩得很。」
打不起啊。
胡人這些年有中興之相,賢君名臣,改胡易漢,比從前難打十倍。京城縮在錦繡窩裏達官貴人哪裏知道,他們一口一聲收復北伐,前頭冒險的卻是武將。
贏了,名是文臣的。
輸了,卻是武臣掉腦袋。
因此便造成文官要打,武官死活不肯的僵局。
我靜靜聽着,心裏浮現深深的不安。
轟隆一聲,驟雨急降。
海東青猛然展翅衝進雨裏,不一會兒,捕下一隻鳥雀,血淋淋砸在地上。
-8-
李景緘言避戰的態度,使許多不明真相的人誤會。
私下罵他龜縮膽怯,尸位素餐。
連我們自家府上的下人也多是不理解。
嬤嬤就曾問我:「爲何不打呢?都說咱們姑爺厲害,若一口氣雪恥收回失地,豈不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民心所向,道道摺子上疏,快把李景讓壓得喘不過氣。
深夜,我從一場血腥噩夢裏驚醒,後背冒出一顆顆冷汗,我下意識往旁邊尋求依靠,摸了個空。
披衣下牀,推開門,雨停了,空氣裏還是溼的,滿地淋漓,落花落葉。
李景讓就站在那四方狼藉裏,反覆擦着一把舊刀。他父親的刀。
模模糊糊的,我心裏忽然升騰起一個念頭:他是想去的。比任何人都想。
父母家人之死,恨火滔天,若有一個機會他是豁出命也要報仇。
可他給自己拴上一根名爲「大局」的鎖鏈。
明眼人都知道,此時北伐還不到時候,修生養息,改革弊政纔是正理。
父親和一些老臣便堅決反對北伐,也有太學生叩閽上書,請官家不要被一些別有用心,企圖靠北伐爭功的權臣矇蔽。
國家打不起。
北伐這道口子一旦撕開,軍餉燒起來必定令人難以想象。屆時戰線拉長,徵兵徵稅,如同一個無底洞的窟窿,倒黴的還是底層負重、沒有話語權的老百姓。
李景讓進退兩難,不願讓我知曉。平常還是輕鬆玩笑,哄着我睡了,自己卻整宿睡不着。
我走過去,將衣衫披在他背上。
他回過神,收起刀,側眸摸了把我汗溼的鬢髮,微笑:「做噩夢了?不怕。」
當初在朔州時我常常做噩夢,夢從前家裏遭禍,我和嫂嫂上下奔走,求告無門,父親和哥哥死在牢裏,屍體都爛了。
李景讓索性不睡覺,一宿一宿地照看我,一旦看我神情不對便喚醒我,不厭其煩拍我的背,哄着我。
若天色好,有明亮的夜,他還會帶我出去跑馬,看漫天星辰,直到我平靜下來在他臂彎睡着。
他讓我不要怕,他總是守在我身邊的。
男人手指刀繭粗糙,身上聞着是草原清冽的舒朗之氣,我靠在他身上,不知要如何安慰這個看起來不需要任何同情的強大男子。
他單手抱起我,說外頭冷,回去睡吧。
望着他疲憊的眼睛,我伸出雙臂攬住他脖頸,笨口拙舌,「你也不要怕,無論怎樣,我都陪你。」
李景讓愣住。
腳邊石洞裏的殘燈溶溶散蕩開,夜,靜悄悄。
良久,他開口,音色很啞。
「若此戰避不開,我輸得一塌糊塗,成了千古罪人,連累你揹負罵名,你也不走?」
我堅定地點頭。
「我不走。」
他眼裏亮得像溢淚,輕聲問:「那我要是死了呢?」
我這時明白,他想聽的答案是,他死了我便肝腸寸斷,記着他一輩子,永遠不忘。
但一聽到「死」,我便掉下淚來,撲進他懷裏,軟弱了。
「你不要死……」
他可以打敗仗,可以無功無名,卻不能讓我看到他的死。
一場夢便嚇得我魂不守舍,何況現實。
李景讓卻笑了。
笑得格外好看。
「原來我死了你會這麼傷心啊?」
我呆愣抬起臉,看到他眼裏的得意,又氣又想哭,哽咽。
「你、你有病嗎?」
他朗聲大笑,緊緊抱住我,在院子裏轉了一圈。
我這回如他的意了,打他,擰他,罵他。
「再不管你了,放我下來!」
屋裏睡覺的小貓被吵醒,喵喵叫着跑出來,奶兇奶凶地咬住李景讓的袍子,李景讓笑罵貓拉偏架。
一夜胡鬧。
-9-
北伐最終還是敲定。
官家着李景讓和老將吳淳爲統帥,主戰東路,其餘將領分中、西路,調兵備戰定在六月開戰。
上下忙得如火如荼,武官雖有抱怨,然而天子令不得不從,只好發發牢騷,便加緊投入備戰當中。
這種關頭,還有人潑涼水。
京城便是這樣,外頭再怎麼緊張,富人家的內院還是寧靜繁華,歌舞昇平。
嫂嫂要跟着哥哥隨軍,推脫不了的宴會便只好我去。
這日,信陽公主府辦宴,又撞上曹家人。
曹玥愛嚼舌根的性子不改,因那日丟了臉面,反倒愈發尖酸起來。
聽席間都在說北伐的事,她冷笑,「瞧着如今舉國傾巢之力,威風極了,到時登高跌重,一如五年前輸得難看,某些人可就又有好受的了。」
魏姮兒扯了扯她袖子,小聲:「四妹妹,她在那兒呢,別說了。」
曹玥甩開手:「我又沒指名道姓,不過隨便說說。」
她坐在花園長桌對面斜後方,盈盈衝我一笑:「雲中姐姐性子最是溫柔大方,不會小心眼認爲我說的是你吧?」
這丫頭的惡意,從小到大,無孔不入。
兒時還能認爲是孩子脾氣,驕縱些罷了。
可惜長大還如此,便討人厭了。
我實在不想像她兄長那樣慣着,收起神情,筷子重重一放,正色道:
「不論你說的是誰,都不該說那樣的話。
「北伐乃官家聖裁,民心所向,我朝軍士爲一雪前恥收復故土,賭着性命在前方浴血奮戰。
「如今仗未打,曹姑娘輕飄飄左一句跌重,右一句輸,不知安的什麼心?想來姑娘一般也不懂朝事,難道是姑娘常常聽家裏人也這麼譏諷,覺得北伐必輸,官家和袞袞諸公都是錯的?」
不去看曹玥蒼白亟欲辯白的神色,我淡淡移開眼,對首席的信陽公主頷首致歉。
「容雲中無法再相陪,席間有人實在不堪入目。」
公主再三請我坐下,鳳目凌厲掃過末尾那二人:「有如此誅心之語,本宮這席面也是髒了。」
立刻有嬤嬤將曹、魏二人拖下去。
如此不講情面,二人未來算是難被貴婦們邀請了。
國公家的樂見其成,幾個女眷在旁煽風點火,引得衆人嘲諷ẗû⁾不已。
曹夫人本來想一個庶女一個養女,說錯話也不打緊,不想火燒到曹家身上,直接暈了過去。
接下來雖然眼前乾淨,聽她們剛纔說李景讓打不贏,心裏還是難受,我悶悶不樂喫了幾口菜,勉強應付了一番便打算回去。
半路遇到國公家一個女眷,冗長臉蛋,長得有幾分與去世的劉二姑娘相像。
女眷行禮,微笑道:「不想柳夫人泥人兒一樣的好脾氣也有生刺的時候,有夫君撐腰就是好。」
此人不明來意,我沒有搭話。
她也不在意,自顧自喃喃道:「可憐我那妹妹,帶着潑天的嫁妝進曹家,以爲找到救命稻草,誰知夫君不相護,還恨不得她早些死。」
妹妹?
她是劉家的大姑娘。
聽這口氣,當年劉二的暴斃似乎另有隱情。
我無意摻和她家和曹家的是非,略微回禮頷首,繞過她。
卻聽她在身後揚聲道:
「夫人難道不想知道爲何北伐一事年年都有人提,許大相公從來都是和稀泥,今年怎麼突然就堅決站在主戰一方了?」
我猛地頓Ṱú⁴步,狐疑看向她。
「去年許大相公最得意的學生奉命出使北秦,和胡人簽下以每年銀絹二十萬匹換泗、真二州的和議。不費一兵一卒收回兩州,學生很快升官加爵,進入中樞。
「那學生就是曹文瀚。
「他能談成那樣的好事,今年卻又和許大相公主張撕毀和議,挑釁胡人,驟然北伐。」
「夫人,你說這事兒怪不怪呢,」劉大姑娘似笑非笑,「那份和議真的那般簡單嗎?」
她輕緩的語氣在豔陽高照的午後,激起我一身冷寒。
-10-
是啊!別人不知道北伐的艱難,出使過北秦的曹文瀚與歷任兩朝的許大相公不可能不知道。
明知是火炕,還上欺下瞞拖着軍民去跳。
除非不得不如此,不然,有些事紙包不住火,便危及自身了。
劉大姑娘似乎從劉國公那裏知道了些內情,卻沒有實際證據,大多是猜測。
她拉着我走到僻靜處,忖度道:「爹也是最近才覺得不對。」
劉國公在樞密院看到調兵的文書,除了東路李、吳兩將的準備較足些,其餘兩路都是派的是南兵,掌軍掛名的不是對軍事一竅不通的勳戚,便是桀驁難馴的刺頭。
「爹暗中寫信給南邊做參軍的好友,得來的消息也很不好。軍備不足,殘兵老將,說是二十萬兵,實則不到五萬。」
劉大姑娘手心冰涼,眼瞳幽黑。
「爹說,若消息屬實,那麼此戰必敗。屆時不僅收不回邊鎮六城,還要賠上李景讓的人頭,乃至整個朔州北線!」
胡人一開始就是打的這個心思。
朔州懸於胡人臥榻之側,在李家駐守下成爲一根哽在他們喉嚨越來越深的刺。
順着這思路一想,說不定去年曹文瀚的出使根本沒成功,胡人利用他貪功急利的慾望,扔下套,引着他鑽。
或許是威脅,或許是引以利誘,迫使曹文瀚與胡人暗通聲氣,回來再把一向懦弱主和的許大相公拖下水。
二人綁在一根繩上,爲了保住聲名權勢,只能假意北伐,到時胡人勝了喫下和談割讓的甜頭,他們便可踩着自家軍民屍骨坐收漁翁之利。
若是這樣,就太可怕了。
我打了個寒噤。
劉大姑娘恨道:「曹文瀚這個陰狠的小人,什麼事做不出來?
「當初我妹妹被歹人所擄,失了清白,他從天而降說心慕她已久,不在乎那些事,願意娶她。結果只是貪戀國公府的權勢,想盡快從與你家的牽連中摘出來。
「風波平了,他便嫌棄我妹妹,連他親生的孩子都不認,硬說來路不明,活活逼死了我妹妹……」
我大受震動。
劉大姑娘握緊我的手:「夫人,我知道你人好,心也好,當初我家與曹家聯姻使你受辱,你也從未對咱們家姑娘冷過臉。我與你說這些既是報私仇,也是真心想你家夫君能平安從這場禍事裏脫身。」
她有些哽咽:「我爹老了,賦閒已久,府裏積年衰敗,在陛下面前說不上話,唯有告訴你,事情或還有轉圜。」
兩隻手相握,我感到她的真誠,腦子混亂極了。
只來得及點了點頭,匆匆謝過她,腳步有些發軟,慌忙往家趕。
-11-
家裏哥嫂和李景讓最近都在軍營,父親被選爲東宮的講經師傅,往往也是要到黃昏纔回來。
我急得在門口轉來轉去。
好不容易等到父親的車馬回來,不等車伕停好,我慌忙上前,「爹!」
父親掀開車簾,詫異望向我。
一路連拉帶扯,父親官服被我弄得起皺,他斯文嘆氣。
「端莊,端莊。你哥野就算了,你怎麼也這樣毛躁?都是女婿慣的。」
進了主廳,我揮散下人,哪還管得了什麼淑女端莊,一口氣不帶歇的將劉大姑娘的話轉述給父親。
室內死寂半晌。
父親也端莊不起來了,原地怔愣無意識轉了一圈:「這可了不得……」
他拎着皺巴巴的官袍,當下想到什麼,「快傳信讓你哥嫂和景讓回來,我得去國信所一趟。」
國信所專管對外出使,父親有熟人在那裏。
既然曹文瀚出事有蹊蹺,找人查清楚總是沒錯的。
可父親踏出門檻,又頓了一步,目光凝重。
「不,先去東宮。」
太子雖年少卻有仁愛之風。此事牽扯極大,光憑我家是查不出來的。
兩行人出門。
一輛馬車重回原路,往東華門去。
一匹馬帶着信,飛快奔向軍營。
我捂着驚跳不止的心口望向皇宮大內後的遠山,夕陽如火燒,流焰淌過雄偉峯頂,融化坍塌了一般。
-12-
不久,太子讓御史提交的兩份彈劾上疏劈得整個朝廷驚雷滾滾。
一是曹文瀚出使簽訂和議「陰奉陽違」,與胡人暗通聲氣。實則胡人早將北伐一事知曉得清清楚楚,埋伏邊境只等咱們千軍萬馬去蹚雷。
二是許大相公暗收胡人賄賂,爲瞞下出使失敗一事,順水推舟策劃北伐撤防。甚至還在他家搜出提前擬好的議和條款,以及與曹文瀚來往沒來得及燒乾淨的密信。
樁樁件件,鐵證如山。
脾氣爆的吳老將軍當即在朝上對許大相公擲去笏板,饒是平素偏重大相公的官家也氣得跳腳,一塊硯臺砸下去,大相公當即頭破血流暈倒。
隨即,曹文瀚下獄,曹家被抄,抄出成山的金銀珠寶。與此同時,曹家逼死劉家女的事也抖摟出來。
白髮蒼蒼的劉國公接走瘦骨伶仃的小外孫和女兒的牌位,終於爲死了還飽受流言侮辱的女兒討回了個清白。
一切彷彿惡有惡報。
可仗還是要打。
胡人策劃已久,不會因爲陰謀暴露就撤兵。此戰終究避不過,無非早晚而已。
既然東路是幌子,趁胡人那邊尚還不知,李景讓雷厲風行,當即請回朔州,加緊防備。
離別那天,他悄悄半夜走了。
嫂嫂說,他怕我哭。
沒幾日,嫂嫂也跟着哥哥也出征了。
我拉住他們的繮繩,擔憂不捨。
「哎呀,」二人嘆氣,故意開玩笑,「你這個黏人精,所幸景讓跑得快。」
父親從後面走來,拍拍我的肩,「好了雲兒。」
「匈奴未滅,何以家爲,」他看向兒子兒媳的目光慈愛又驕傲,再溫和看向我,「我們把家守好,便是他們的底氣。」
旌旗蔽空,風塵腳下。
我目送他們,眼中含淚,父親Ţŭ⁵攬住我肩膀,堅定用力。
會平安的。他說。
-13-
起初,從朔州傳來的消息並不樂觀。
一封封急報,一次次嘆息。
導致我一聽到御街通往宣德門的馬蹄聲便緊張,短短几月便瘦了一大圈,嬤嬤焦慮得掉頭髮,日日拜菩薩,只求我能多喫一點飯。
父親看不下去,「食少而心鬱,豈能長久?」
他說當初咱們那個樣子,在朔州險些活不下去,不也挺了過來。
「行伍中人,險中博太平,自古如此。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輸贏。」
他看着我消瘦的臉龐,幽幽道:「難不成你想我一封信告去朔州,讓女婿百忙之中還要來操心你不成?」
我立馬搖頭,端起飯碗,努力吞嚥,睜大眼睛含糊道:「爹你千萬別,他可不能分心!」
父親望着我的樣子,似乎有些心酸,偏了偏頭,深呼吸。
夜裏我也睡不好,抱着日漸養肥的小貓,怔怔望着院裏的天。
李景讓那時總看這樣的天,不知朔州的天是否也有如此寧靜的雲月。
過了夏,很快入秋。
等我恍然再接到嫂嫂的信,窗外已密密落下細雪。
嫂嫂說戰事大抵平穩下來,卻算不上贏,兩方僵持,可能最後還是會陷入和談交鋒的局面。
只看這回朝廷派去出使的官員頂不頂用了。
父親得知後,沉默了須臾,整理衣冠上朝,在朝上自請前去出使。
人人都說:「柳公大義。」
只有我恨不得跑去牢裏,把姓曹的一刀剁了。他惹的禍事怎麼全報應在我家身上啊。
父親聽了我的抱怨,失笑,摸摸我的頭。
「等這一戰平了,自有他的報應。」
父親走了。
廣袖長袍,持節端莊,一身傲骨,往北去了。
家裏只剩我和嬤嬤,像塊石頭日日等待。
臨近年關,我望着嬤嬤貼桃符的身影,忽然道:「媽媽,咱們去朔州吧。」
嬤嬤大喫一驚,險些從臺階摔下去。
「這要叫老爺和姑爺知道, 皮不給你掀了!」
可朔州已經沒那麼混亂了,李景讓守着關, 胡人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後方和談比較緊張,爲爭取城池而拉鋸。
父親出使很有成效, 脣槍舌戰下來,胡人沒討着什麼好。
我拉走她,「不是您說的嗎, 天塌下來也要過年喫飯, 他們把咱們丟在京城孤零零, 我纔不幹。」
嬤嬤看我利索收拾行李,叫人套車, 嘴巴驚得半日合不上。
咋舌納悶,「我以前那麼聽話乖巧的姑娘哪兒去了?」
她憤憤地想了想,明白了, 跺腳。
「都是姑爺慣的!」
我笑了。
他總要我天不怕地不怕, 這回我跑去, 看他怕不怕。
-14-
朔州風雪大得睜不開眼,我和嬤嬤緊趕慢趕, 還是錯過了除夕,快元宵纔到。
乍一聽聞我來了,李景讓慌得靴子都穿反了。
他看着我,好久都說不出話。
我看着他,也是無言良久。
他鬢髮有幾縷都白了。
我說不出話,是心疼的。
他則是氣的。
「柳雲中!」
從來沒聽過他這麼大聲吼我。
嬤嬤都嚇一跳,默默後退一大步。
我震得耳朵嗡嗡,嘀咕,「吼那麼大聲幹嘛……」
他臉紅脖子粗,「你你你——反了天了!這裏是你能來的地方嗎?這麼遠的路,你一個人……」
忽然, 他聲音哽住, 無措捂住臉。
「你是要我的命……」
我故意湊上前,從下面瞧他, 「哭啦?不會吧,原來李大將軍也會因爲擔心一個人不好受啊?」
他不可思議抬頭,眼睛紅紅, 胸膛起伏。
嬤嬤深有體會, 搖着頭往不遠處跑來的哥嫂走去,幽幽嘆氣, 「誰慣的誰管啊……」
我笑着抱住發愣的李景讓,風帽吹開, 飛雪滿頭。
「我說了,無論在哪裏,我都陪你。」
他垂頭緊緊抱住我,眼淚滾熱落入我脖頸。
和談結束那日, 雪也停了。
父親平安從北秦回來,停留朔州,我們一家人過了一個自己的年關。
捧起椒酒,先祝小者, 再敬長輩,椒花頌聲,繼以永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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