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我媽大病了一場後,變得很奇怪。
爸爸打她,我媽給他遞菜刀。
她笑眯眯地說:「來來來,朝這兒砍!殺了我,你那些侄子、外甥都別想考公!」
奶奶嫌我是女孩兒,打罵我。
我媽去我姑姑家門口罵街:「我婆婆不爭氣啊!怎麼生了個女兒呢,天生討人嫌的賠錢貨。」
嫁給村支書的姑姑,當場黑了臉。
我媽得意洋洋地拉着我,哼着小曲:「發起瘋的社畜,狗都怕!」

-1-
我啃着手裏的玉米麪窩窩頭,看着堂哥手裏的雞腿流口水。
雞腿肉掉在桌子上一塊,我立馬伸手搶過來塞進嘴裏。
我奶奶的筷子狠狠抽在我手背上,罵道:「討喫鬼!」
就那麼指甲蓋大小的雞腿肉,太香了,香得我覺得窩窩頭都不噎嗓子了。
我二嬸兒看見我嘴饞的模樣,罵了句:「真是沒教養!桌上的東西都撿着喫。」
我二嬸兒啊,在縣裏上過班,講話總是讓人聽不懂。
教養是啥,我也聽不懂。
反正看她表情,不是啥好詞兒。
我沒吭聲,盯着堂哥手裏的雞腿,心裏唸叨着他再掉一塊。
在飯桌上,只有堂哥能喫肉,喫白米飯。
而我只能喫窩窩頭,配上很鹹的白菜幫子。
喫完飯,二嬸兒抱着堂哥回屋睡覺了。
我奶奶瞪着我說:「去洗碗,再摔了碗,明天你就喫豬食。」
我低着頭沒說話,收拾着碗筷。
出了門,我把藏在兜裏的一個白麪饅頭拿出來。
饅頭是真香啊,我嚥了咽口水,忍着不喫。
我又從鍋裏舀了一碗稠粥,偷了一個雞蛋。
端着飯,我去堂屋找我媽。
前些天,我爸喝醉酒打了我媽一頓。
沒想到我媽那個時候竟然懷了身子,流了好多血。
她躺在牀上,燒了好幾天了。
昨天我去找她,怎麼叫都叫不醒她。
進了堂屋,我看見我媽坐在炕頭,表情呆呆的。
走近了,我聽見她唸叨着:「臥槽!我這是猝死後穿越了?老天爺啊,我這穿的人也太慘了,這記憶裏,就沒有一點好事兒啊。」
「媽?你咋了?」我嚇了一跳,趕緊走過去。
我媽看着我,忽然抬手摸着我,不停地流淚。
她一把抱住我,輕輕說了句:「姐,你安心走,我會照顧好小草的。」
一開始我媽抱我抱得很緊,她說完這句話,身子忽然就鬆軟了。
我怕她是病得厲害,中了邪,趕緊給她白麪饅頭。
「媽,你快喫,喫了有勁兒,病就好了。」
我媽接過饅頭喫了一口,我肚子不爭氣地響了。
我趕緊說:「媽,你喫,我要去捉泥鰍餵雞了。」
雞喫了泥鰍以後下的蛋又大又圓,一天不喂就不行。
我媽揪住我,她仔細看了看我,莫名其妙地就哭出來了。
「好好一個小姑娘,都快瘦成猴了!」
她下了土炕,拉着我去了廚房。
廚房的碗櫃裏,還有半隻雞,那是我奶奶留給我爸的。
我媽拿出雞,又從米缸裏挖了米燜飯,還炒了四個雞蛋給我,放足了油。
我媽罵罵咧咧的:「喫他孃的!喫飽了纔有力氣幹架!」
廚房裏,冒着香氣,我肚子叫喚得越來越厲害了。
可是我害怕。
「媽,媽!」我往窗外看了一眼,聲音都在發抖,「咱們要是偷喫了雞,爸爸會打死咱們的。」
我媽沒說話,塞給我筷子,讓我喫。
我太饞了,也太餓了,沒忍住,跟我媽一起喫起來。
真香啊,我原來也能喫上雞腿啊。
油汪汪的雞腿肉,狠狠咬一口,滿嘴都是油。
雞蛋攪拌上大米飯,再淋上一勺雞湯。
香!太香了!
「好呀!我說煙囪咋冒煙呢!原來是你這個喪門星在偷喫!」
我奶奶站在廚房門口,扯着嗓子吼道:「老大!你媳婦帶着這個討喫鬼,在偷喫呢。我看你就是打她打得輕了,才讓她膽子這麼大。」

-2-
我爸出現了,他看了一眼飯桌,沉着臉抄起了雞毛撣子,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呀你個懶婆娘!居然敢偷雞喫,今天不打死你,明天你就敢偷男人了。」
我怕得腿都在抖,擋着我媽,哭求道:「爸,是我要喫的,別打我媽,她經不起打了!」
我原以爲我媽會嚇得下跪,哀求我爸。
可是我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我媽抄起菜刀塞到我爸手裏。
她站在院子裏扯着脖子吼道:「王貴,你別用雞毛撣子啊!用菜刀,給我個痛快!砍!就朝着脖子砍!殺了我,你那些個好侄子、好外甥,都別想考公了!」
考公,這兩個字,我聽懂了!
我們這兒的人,一旦考上那個公,就能當官,能光宗耀祖。
東村一個遠方表哥,就是考了這個公,他爹媽走路都抬着頭,說話都硬氣三分。
「反了你了!」我爸手裏的菜刀揚了起來。
他還沒下手呢,我媽把廚房門口的雞血,往身上一潑。
她躺在家門口,又哭又鬧:「殺人了!殺人了!王貴殺人了!」
剛喫完午飯,大家都在家門口閒聊,一聽我媽喊殺人,都聚集過來。
我爸正好舉着菜刀衝了出來,所有人都轟的一聲炸開了。
沒一會兒,全村都知道我爸要殺人,砍了我媽一身血。
這事兒鬧大了!
村支書都來了!
「關起門打媳婦,誰也管不了你。但是動刀子殺人,這就是違法了!」村支書氣道,「王貴,咱們村要是出個殺人犯,家家戶戶抬不起頭!」
村支書這話講得沒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一旦村裏出了殺人犯,別人喊我們都是:「奧,你是殺人犯村裏的!」
我媽躺在地上,疼得直哼哼。
我姑姑也趕來了,急急忙忙地說道:「哥,你這是要害死咱們一家子啊。」
村支書黑了臉說道:「淑萍,你要是管不住你哥,惹下這大事兒,咱就離婚。剛剛縣裏都給我打電話了,問咱們村殺人是咋回事兒。咱們兒子可是在城裏唸書,壞了他的名聲,毀了我這個位置,我跟你們王家人沒完!」
我爸平時就知道動拳頭,也沒啥腦子辯駁。
他急得直嚷嚷:「沒有啊,我可沒有殺她。」
我奶奶也急了:「那刀子,是這個瘋婆娘自己塞到王貴手裏的。」
我媽哼哼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是呀,我瘋了,要自己男人砍死自己,這傳出去誰信呀。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要去縣裏告,去市裏告,去北京告!就說男人動刀子,支書包庇大舅子,不給我主持公道。」
村支書跟我姑姑,狠狠地罵了我爸一頓,讓我爸安撫好我。
我姑姑說:「讓嫂子養好身體!過陣子村裏鑼鼓大會,讓她到縣裏亮亮相,也破了謠言。否則的話,咱們誰都不好交代。」
經過我媽這一鬧!我爸爸跟我奶,都不敢動手了!
我們喫了半隻雞,四個雞蛋,三碗白米飯,居然沒捱打!
這日子,我可是想都不敢想。
晚上,我媽燒了好多熱水,給我洗澡。
這在平時,根本不可能,敢用柴火,我奶第一個打死我倆。
「給泥猴子洗洗澡。」我媽給我搓着泥,看到我身上以前被我爸打的疤,抿了抿嘴。
我覺得像做夢一樣,飄飄忽忽地說道:「媽,這日子咋這麼好呢。能喫肉,還不用捱打。」
我媽不知道爲啥,又哭了。
她一抹眼淚,志氣滿滿地說道:「這算啥!媽要帶你過好日子,往後誰也不敢打咱們。咱天天喫肉,喫白米飯。不光喫得好,媽還要送你去上學。」
我聽了,覺得我媽說得太玄乎了。
我問她:「媽,你今天咋想的啊,萬一我爸真砍你可咋辦啊。」
我們洗乾淨了,躺進被窩裏。
我媽一邊搖扇子,一邊跟我說:「這就叫策略。」
小小的堂屋裏,燥熱得很。
我媽搖着扇子,帶來一絲清涼。
她跟我講什麼是以退爲進,什麼叫狐假虎威。
我媽說着說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睡夢中嘟囔一句:「唉,我這是二十五歲,無痛當媽啊。好閨女,媽一定好好養你。」
我看着她睡着的模樣,卻有些害怕了。
我媽,連個小學都沒有讀過,咋懂這麼多道理呢。
這裏面的魂兒,到底還是不是我媽?

-3-
我媽從前大字不識得幾個,可現在卻能說出好多大道理。
我懷疑那裏面的魂兒不是我媽,但是我也不敢漏了餡兒,得再觀察觀察。
我這個媽,是真虎啊。
她插上門,摟着我睡到晌午,任憑我奶罵街也不動彈一下。
恰巧我爸接了個活兒,去鄰村幫人蓋房子了,不然又得打她。
上午我二叔從縣裏回來了,二叔在縣裏有個正經營生,是給傢俱城做工的。
他每個月回來幾次,都帶着肉。
我奶最喜歡二叔,總是誇他長得好,有出息。
二叔回來,我奶就催着我媽做飯。
我媽嘀咕一句:「就是挑軟柿子捏。」
我聽了,默默地幫她燒火。
在這個家,我二嬸兒是不下廚房的,她每天就是看看書,帶着我堂哥到處轉轉。
二嬸兒原來是縣裏的人,可惜她爹死得早,她媽重病一場也沒了。
我二叔命好,娶了二嬸兒這個縣裏人。
我私心覺得,我二嬸兒是瞧不上這個家的。
當然,我也不懂她憑啥看不起我們家。
畢竟她自己一窮二白的,要錢沒錢,幹活兒都不利索,連個雞都不會喂。
我媽嘴上罵我奶,但是幹活兒還是很利索。
看她幹活的那個架勢,我又開始疑心,難不成她還是我媽?
只是鬼門關走了一遭,變聰明瞭?
她燒好了一桌子飯菜,我幫她端到了堂屋去。
「小草,快過來喫。」我媽給我盛了滿滿的白米飯,塞給我筷子。
我奶一看,當場就給了我媽一個耳光,罵道:「哪有你這麼糟踐糧食的,不是還有粗麪窩窩頭,幹啥喫白米飯。」
她說着,搶了我的碗,塞給了我堂哥。
二叔跟二嬸兒,低頭喫飯,沒說話。
堂哥拿了一個豬蹄,美滋滋地啃着,還朝我做鬼臉。
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怕我媽再捱打,扯了扯她的衣袖。
沒想到我媽眉毛一橫,笑了:「啥意思啊,小草喫米飯,就是浪費糧食?」
我奶理直氣壯地說道:「咋的!你還跟我擺臉色啊,生了個女娃娃,天生的討喫鬼,賠錢貨!我告訴你,能讓你上桌喫飯,就是我們老王家對你的恩德了。」
「恩德?」我媽抓了桌上另外一個大肘子,往我懷裏一塞。
我傻了!
其他人都傻了!
我媽站起來,猛地掀了桌子,嘩啦啦的,飯菜全都砸在了地上。
「既然不讓我們喫米飯,那你們都別喫!」我媽抓住我的胳膊,麻溜地就往外跑。
我奶反應過來了,去廚房拿上擀麪杖,就追着我媽打。
「快喫快喫。」我媽拉着我一路狂奔,路上催着我啃肘子。
村裏的人,跟看猴兒似的看我們。
我一邊跑,一邊啃。
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喫豬肘子!
我媽煮的肘子,放了糖,喫着有淡淡的甜味兒。
我不知道爲啥,喫着喫着就眼淚就流出來了。
這兩天,我竟然喫了兩次肉。
「你這是口水從眼睛裏流出來了?」我媽笑話我,給我擦了擦嘴。
我嗚嗚地哭:「媽,我奶經常說,喫得越多,死得越快。我喫這麼好的肉,是不是快死了啊。」
「聽她放屁,她一頓喫兩碗飯,咋沒閻王收她呢。」我媽罵了一句。
轉眼間,我們就跑到了我姑姑家。

-4-
我媽拽着我在泥塘裏滾了一圈兒,往地上一坐,開始嚎啕大哭。
我姑姑聽見動靜出來,她一出門,就看見我奶舉着擀麪杖衝過來,要打我媽。
「小姑子!這日子沒法兒過了啊!」我媽撲過去,抱住我姑姑的腿,「生個閨女,沒活路啊!咱們整天罵小草是個賠錢貨!是個討喫鬼!一口白米飯都不讓喫啊。」
「咱們女人啊,真是命賤!」
「小姑子啊!你說媽也生了你這麼個賠錢貨,你是不是也不能喫白米飯啊。」
我媽哭着,又對我說:「小草,快去你姑廚房瞅瞅,看她是不是天天喫糠野菜,啃黃面窩窩頭。」
滿村的人都在圍觀,大家看好戲一樣。
「讓你胡說八道!我打死你這個喪門星!」我奶奶氣得要打我媽。
我腦子一轉,撲通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也大哭着:「媽!我要死了!都怪我,不該偷喫葷腥。可是我太餓了,我夢裏都在啃樹皮啊。」
沒想到我哭得太用力,哇地一聲吐出來,有肘子還有我啃的半個窩窩頭。
我姑姑推搡着我媽:「有啥事兒!進屋說!」
「圍這麼多人,幹啥呢!」村支書的聲音傳過來。
大家立馬讓出來一條路。
我瞄到村支書帶着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了過來。
「沒法活兒了啊,我的小草啊。」我媽過來抱住我,哭得歇斯底里:「媽帶你去城裏要飯,也比待在這個家強啊。都說婦女能頂半邊天,可是偉人的話被你奶奶當成了屁,你奶奶虐待咱倆啊。你爸才把我打得流產,你奶又不讓咱們喫飯,這日子,咋過下去嘛!」
「小趙,這就是你說的誤會?」那ẗṻ⁶個男人黑了臉說道,「你們村殺人的事情,你跟我說是謠言。縣裏派我下來走訪調研,沒想到你們村還有這種虐待婦女兒童的事情。還申請模範村?我看你,想都別想了。」
村支書連忙說:「誤會,劉科長,真的是誤會。」
「這位妹子。」另外一個大嬸兒過來把我媽扶起來,嚴肅地說道,「你有啥委屈,都跟我講。我是縣裏的婦女主任,有任何問題,都會幫你解決的。」
「青天大老爺啊!真的是大老爺來了!」我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激動地說道,「咋還有這種大好事兒呢!我要寫信感謝你們替我們娘倆做主啊,往縣裏寫,往市裏寫。不是還有啥子記者,我要去城裏找他們。告訴大家,我們縣裏的官兒,是真做主啊。」
我媽這麼一說,我看到,那個大叔跟大嬸兒對視了一眼。
那個男人的表情更柔和了,過來主動把我抱了起來。
「叔叔,你真的是電視裏演的青天大老爺嗎。」我怯生生地說道,「你來了,我跟我媽是不是能喫白米飯,能不捱打了。」
站在邊上的婦女主任哭了出來,她還特意換了個方向哭,一邊哭一邊對我說:「孩子,你放心。我們這次來啊,就是解決問題的。」
「咋!當官的也不能管我們家務事啊!」我奶奶還不服氣,嚷嚷着,「誰家婆婆不打罵媳婦兩句了,她生不出男娃娃,還有理了?」
我姑姑立馬把她扯住,不讓她再說了。
他們帶我們去了村委,說了一大堆話。
臨走前,我媽再三說,她會給縣裏寫信,感謝劉科長跟婦女主任。
這兩個人走的時候,表情挺好。
等他們一走,我當村支書的姑父,狠狠把茶杯砸在了我奶奶腳下。
他瞪着我姑姑說道:「咱倆也別過了,你回你們老王家吧!」
我媽嘆了口氣說道:「她姑父,你啊,也彆着急上火。畢竟這事兒,小姑子沒做錯啥。」
我奶奶恨恨地說道:「都是你這個攪屎棍!還有臉說!」
「你這是啥意思?」村支書姑父,好像聽出點啥,看向我媽。
我媽抱着我,咧嘴笑:「我剛剛可是看見了,那兩個人啊,是帶了記者下來的。她姑父,我鬧大了,這事兒纔有人關注啊。在村裏做事兒,最怕的就是沒人知道,你說是不?」
我姑姑黑了臉說道:「你是嘴裏噴糞,這是啥好事兒。」
「對啊,就是好事兒!」我媽一拍我的大腿,「壞事兒變好事兒,政績這不就來了?」
我大腿被她拍得生疼,腦瓜子嗡嗡的。
這肯定不是我媽,我媽膽兒小,從不敢在我姑父面前說這麼多話。

-5-
我這個假媽,也不知道私下裏跟我姑父講了啥,把他哄得團團轉。
「她姑父,你放心,一個月後,縣裏的表彰信肯定會下來。」我媽信誓旦旦地說。
我姑父撂下話說:「淑萍,往後你媽跟你哥再敢動手打人,不給她飯喫,那咱倆的日子也別過了。你收拾鋪蓋回孃家,咱兒子也不認你!」
這可是重話啊!嚇得我奶奶跟我姑姑臉都白了,哪個還敢不答應。
回家的路上,我媽想拉我的手,我躲開了。
她看了我一眼,也沒說啥。
回家以後,我媽找我二嬸,拿了筆跟紙。
我二嬸不情不願的,我媽直接上手搶了。
我這個媽,咋能這麼牛呢。
不給飯喫,就掀翻桌子。
不給筆、紙,就直接搶。
我聽見我媽嘀嘀咕咕:「與其委屈自己,不如逼瘋別人。」
我聽了,覺得頗有些道理。像村裏的瘋婆子,人人都嫌,人人都怕,過得倒是舒坦。
我奶罵她:「小學剛畢業,大字不識幾個,還學人家寫信。真是豬鼻子插蔥,裝相!」
我奶奶這個大嘴巴,滿世界說我媽裝相,學文化人寫信。
村裏人還來看熱鬧,陰陽怪氣地笑話我媽,說她肚子裏沒墨,盡作怪。
我媽反駁說:「我這是要給市裏的報紙投稿的!什麼寫信,不懂別瞎說。」
她這麼一說,連我那個話少的二嬸都開口了。
二嬸拉攏着臉說道:「大嫂,你就這樣的,別侮辱了文學!」
哎喲,聽聽,文學這倆字,多高尚呢。
彷彿說出這兩個字,我家的雞屎都變香了。
這麼多年,我二嬸就是靠着文學倆字,在我家當菩薩呢!
她高中畢業,天天做着文學夢,我二叔每次回來,都把她寫的信拿去投稿。
可來來回回這麼多年,也沒見她發表過一篇。
村裏本來見我二嬸是高中畢業,想請她到村小學教書。
結果我二嬸去了兩天就不去了,嫌村小學的學生蠢笨,掉價。
我呸,還掉價,她啥價啊!
「我這樣的咋了?」我媽揚了揚手裏的稿紙,往地上呸了一聲,「沒有我這樣的,你這清高的高中生,能每天一睜眼就能喫上飯?你那些髒衣服,是誰給你洗的?地裏的活兒,又是誰給你乾的!」
我媽越說越氣,嗓門都拔高了:「我告訴你,從今往後誰家的活兒誰自己幹!我們各家都有三畝地,別指望我去給你種。從今往後,我做飯你就得洗碗。否則的話,你給老孃喝西北風去!」
我奶急道:「你別蹬鼻子上臉啊,少說兩句。我聽女婿的,不打罵你,可是該乾的活兒,你一樣不能少!眼看着就要秋收了,你別想偷懶。咱家那六畝地,可指望你了。」
這一次,我媽沒有說那麼多話。
她擲地有聲地問了三個字:「憑什麼!」
是啊!憑什麼!
這三個字,像是一道驚雷一樣,在我腦子裏炸開。
我媽說得我二嬸臉都白了!
可我卻聽着痛快!
我二嬸嫁進來這八年,就因爲二叔在縣裏幹活,就因爲她生了個男娃,在家啥也不用幹。
還有我奶,聽說她從前也是幹活的一把好手,可現在全指望我媽!
播種的時候,六畝地啊,我媽一個人從早忙到晚。
她在地裏忙一天,回家以後連口飯都沒有。
我奶打麻將不見人影,我二嬸關起門來自己喫。
至於我那個爸,活着跟死了沒甚差別。
地裏的活兒是一點不幹,仗着自己的泥瓦匠手藝,混點菸錢酒錢。
他覺得自己了不起哩,覺得自己掙了不少錢,可他啥時候拿回來一分錢!
家裏能攢下點錢,都是我媽種地養雞的血汗換來的!
我媽性子軟,不會講話。種地、洗衣服、做飯,樣樣都是她幹。
她幹這麼多活兒,沒有落下一句好話,反而動輒被我奶跟我爸爸打罵。
以前就因爲她勸我爸洗洗腳再睡,被我爸打得鼻青臉腫,還說什麼:「死女人!還敢嫌棄老子了,你是啥城裏大小姐啊,還洗腳!老子要不要再洗個澡啊!」
他沒錢了,還問我媽要,口口聲聲說:「老子掙錢養家餬口,跟你要幾個花花怎麼了!」
我媽受了那麼多罪。
今天,終於有人替她問了一句。
憑什麼!

-6-
我聽了,不知不覺地不覺地流淚。
我蹲在牆角處,默默地擦着眼淚。
我奶被我媽問住了,急道:「什麼憑什麼!誰家兒媳婦都是這麼過來的!我年輕的時候,不也是受罪受過來的。」
我媽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對我奶奶說:「誰都是這樣過的,但我偏不能這麼過。因爲我這條命,是別人換來的。我如果繼續這麼窩囊地過下地過下去,對不起那條命。」
我聽了,猛地抬頭看向她。
她這是啥意思!她這是承認,我媽的殼子裏換了個人?!
我媽拉着我,去把手裏寫的東西交給了我姑父,讓他寄出去。
我姑父一看,臉上就笑了:「你這篇稿子寫得有覺悟啊!」
我媽在稿子裏,誇政策好、縣裏的關懷到位、村裏的幹部做實事,才讓廣大婦女脫離苦難。
我們沒有回家,住在田埂上,望着已經黃了的玉米。
眼前的六畝地,是我媽一壟一壟盡心伺候的。
我媽曾說:「小草啊,等收了玉米,賣了錢,媽就送你去上學。媽沒文化,喫苦受罪。你將來一定要讀書,考上大學,不能過媽這樣的日子。」
那個時候,我覺得考大學很遙遠,問了她一句:「那我要是考不上大學咋辦啊?」
村裏,只要讀書,就奔着考大學。
可是能考上的,沒幾個。
如果讀書就要考大學,我是害怕的。
我害怕,辜負了我媽種的地。
我媽想了想說:「考不上也沒啥,將來做你想做的事兒,過你想過的日子就行。」
我聽了覺得舒心點,問她:「媽,那你有啥想做的事兒嗎?」
「我想做的事兒,就是你能過上想過的日子。」我媽說這話的時候,底氣不足,「唉,媽沒文化,說不出啥好聽的話。小草,你別嫌棄媽。」
我想起春天的時候,我跟我媽也是坐在這裏聊天。
我想她了。
我呆呆地流着淚,心口疼。
這個假媽,能說會道,能讓我倆喫飽飯,不捱打。
我原先那個媽,膽小怕事,緊張起來說話都結巴。
可她爲了我,也是敢豁出去的。
她爲啥被打得流產了呢,是因爲想送我去唸書啊。
我眼看着就快九歲了,可是始終沒能去唸書。
我經常偷偷坐在我二嬸屋下面,聽二嬸教我堂哥背詩、寫作業。
我媽默不作聲地把我帶回屋子裏,偷偷塞給我一顆糖。
我也埋怨過:「爲啥你不是二嬸呢,爲啥我不是男孩兒呢。」
我媽說不出好聽的話,只會跟我說:「小草,媽沒本事。」
是啊,她是沒本事。除了洗衣服做飯種地,啥也不會幹。
我以前特別想換個媽,可現在真的換了,我又想她。
再沒本事,她也是我媽,是處處爲我着想,懷胎十月生下我的媽啊!
我哭夠了,我身邊的人摟住了我。
她說:「小草,讓你喫飽穿暖、讀書寫字、念大學過好日子。這是她心裏的執念,我能感覺得到。也許這也是爲什麼,我會來到這裏的原因。」
我吸了吸鼻子,只說了一句:「我媽不能白死。」
這個假媽當時質問我奶,憑啥那些活兒就該她幹。
我也想問一句,憑啥我媽就這麼白白沒了!
我爸就因爲我媽提出要拿錢讓我讀書,我爸暴怒之下就打了她。
其實更多的是因爲他在外面打牌,輸了前陣子賣雞蛋攢下的錢。
他一拳頭,下手那麼重,打得我媽流了那麼多血。
而我奶呢,覺得我媽保不住孩子,沒福氣,是個喪門星。
她把我媽丟在堂屋裏,一口熱乎飯都不給她喫。
我媽,就是這麼沒有的!
憑啥啊,他們都過得好好的,我媽就這麼沒了。
「你說得對,不能白死。」她低聲說,「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惡報,這纔是道理。」

-7-
我爸去縣裏打了半個月工,一分錢都沒有帶回來。
本來我跟我媽喫完飯,在堂屋睡覺,他冷不丁就回來了。
誰也不知道,這半個月我多麼希望他就死在外面。
他一身酒氣地踹開堂屋的門,把我跟我媽從睡夢中驚醒。
「媽的!老子一回村兒又聽到你這個死婆娘作妖!」
我爸衝進去,揪住我媽的頭髮,把她拖到了地上。
「還寫什麼信給市裏,你大字都不識得幾個,裝什麼相。」我爸罵罵咧咧地說道,「你知不知道村裏人都在外面咋傳!說你勾搭上村支書了,跟他睡了,給老子戴綠帽子!所以他才站出來,替你說話呢!」
我嚇得渾身發抖,上去要幫忙。
可我爸生得身高馬大,一腳就把我踹開了。
我疼得齜牙咧嘴,吼道:「爸!你不能再打我媽了!我姑父說了,你要是再打他,他就跟我姑姑離婚!讓咱們家沒臉!」
「你給老子閉嘴!張口閉口姑父的,你乾脆喊他爹算了。」我爸更生氣了,他一路拖着我媽,把她拖到了院子裏。
我媽臉上有一種隱忍的痛苦,她緊閉着嘴,不哭、不鬧、不掙扎。
從前我媽總會哭着求饒,以此來換取我爸的饒恕。
可是這個媽媽,她沒有。
她狼狽得很,身上穿着背心、短褲,腿上跟胳膊上全是被我爸打出來的傷痕。
院子外面,站滿了抽菸的男人。
我認出來,他們都是村上的二流子,我爸經常跟他們聚在一起打牌、喝酒。
有個男人目光在我媽身上流連,盯着她的大腿跟胸口。
「王貴,你還真沒吹牛啊,你這婆娘,就是白。」那個男人蹲下去,把眼圈往我媽臉上吹,露出一口大黃牙,嘿嘿笑着:「身上白,臉跟胳膊黑點倒是不算啥。這麼好的婆娘,你真捨得抵給山子一晚上啊?我看得都眼饞了!」
山子!我看向那個瘦猴臉的男人,這是縣裏傢俱廠的小老闆啊!
劉山子抽着煙,也沒說話,只是笑。
這是啥意思!
我從屋子裏拿出被單,想給我媽遮住身子,就聽見了這麼一句話!
我雖然才八歲多點,但是村裏的人說話一向葷素不忌,有些話我能隱約聽得懂哩!
這是我爸在外面輸了錢,要把我媽拉出去抵賬!
這是畜生都做不出來的事兒啊!
「有啥捨不得的,她早跟村支書睡過了。破鞋一隻,讓誰睡都一樣。」、我爸摸出一根菸,不耐煩地說道:「趕緊弄,弄完滾蛋。」

-8-
我知道自己根本說不動我爸!
我媽呢,她平時那麼能說會道,這個時候咋不吭聲了?
村裏人根本不敢管我家的事兒,我爸動輒打罵別人,我都沒法找人求救!
「小草,別管。」我媽忽然跟我說了一句。
其他男人哈哈大笑起來:「呦,王貴,你這婆娘是急着要跟山子睡了呀。」
我眼淚不由自主地外流,咋辦,咋辦啊。
難怪我媽跟我說,她再能說會道,一旦我爸這個畜生動起手,都沒用。
因爲畜生,是不會聽人話的。
說話之間,我爸跟幾個男人,把我媽拖進了屋子裏。
我看見,我二嬸在她屋子裏往外看。
可是當她對上我的視線時,二嬸飛快地拉上了窗簾。
這是不想幫忙啊!
我擦了擦眼淚,往外跑。
我奶上縣裏賣雞蛋了,指望不上。
早上我媽去村委接了個電話,回來跟我說,我姑父去縣裏開會了。
咋辦?
咋辦?
我腦子亂哄哄的,想找人求救。
這個時候,田裏有人幹完活兒,在大樹底下坐着喝水。
是林奶奶跟她兒媳婦秀芹嬸子!
林奶奶早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村裏人都說她是掃把星,遇見她都是繞道走。
至於秀芹嬸子!我都不敢多看她,她臉上有一道疤,看着怕人,聽說殺過人坐過牢啊!
可我現在實在沒辦法了,開口求道:「奶,嬸子……我爸帶着幾個男人,把我媽拖進了家!」
我原以爲林奶奶跟秀芹嬸子不想管這事兒,畢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尤其我爸在村裏實在沒有個好名聲。
以前村裏有個男人幫我媽修了一下壞掉的自行車,我爸知道了,去人家門口罵街。
我奶更是逢人就說,我媽不檢點,到處勾引男人。
你說,鬧出這種事情,誰還願意管! 
「走!」
沒想到林奶奶只說了一個字!
秀芹嬸子是個啞巴,直接就扛起了鋤頭。
她倆一個人扛着鋤頭,一個人扛着鐵鏟就往我家跑!
我跟在她們後面,跑的鞋子都掉了一隻,滿臉的土!
我回去得晚了一些,等我進了屋一看,人都傻了!
我爸躺在地上,大腿根兒都是血!他癱在地上,好像動彈不了,只知道叫喚。
至於那個叫山子的男人,坐在牆角,手不停地在抖,邊上放着一把生了鏽的刀。
我媽裹着被子,好像被嚇到了。
原先那些看熱鬧的男人們,早就不見了!
林奶奶上了炕,摟住我媽,讓秀芹嬸子關上門。
「媽,媽,你咋樣啊。」我流着淚,爬上炕。
我已經沒有了一個媽!
可不能再失去一個!
我媽一哆嗦,昏了過去,可是我感覺到她昏迷前重重地握ţŭ̀ₘ了一下我的手。
我心裏莫名就覺得,踏實了不少。

-9-
林奶奶以前是個赤腳醫生,她弄了草藥,止住了我爸爸的血。
她在我爸身上一摸索,就說了一句:「癱了,救不回來了。」
秀芹嬸子用繩子拴住了山子。
山子已經丟了三魂六魄,嘴上求饒:「別把我送到派出所!我家有錢,我可以賠錢!」
而我媽,躺在被子裏,一言不發。
她這是遭了大罪啊!
我在廚房裏煮了紅糖雞蛋水,剛端出來,就看見我奶跟我姑父他們進了門。
我奶去縣裏買雞蛋,就是我姑父帶她去的。
「我說大白天關着門,是不是見了鬼!」我奶一看見我煮紅糖水,氣道,「原來是有你這個小鬼偷喫!」
「媽!」我姑姑扯了一下我奶的衣袖。
村支書姑父臉上喜氣洋洋的,手裏提着一個裝滿營養品的網兜。
「可不是見鬼了!」林奶奶從屋子裏出來,往地上啐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王貴可是幹了一樁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兒啊!」
等他們進了屋,看見我爸癱在牀上,我媽躲在秀芹嬸子懷裏。
地上,還有個用麻繩捆住的山子!
「王貴在外面輸了錢,把山子喊到家裏來,讓他睡青萍抵債。」林奶奶三言兩語地解釋清楚原委,一臉鄙夷地說道,「也不知道這兩個畜生爲啥在屋子裏打了起來,鬧成這樣。既然村支書來了,你給個主意吧。報警,還是私下了事兒。」
村裏很多事情都是關起門自己解決的,很少報警。
大家總覺得醜事不能往外傳,否則村裏的名聲壞了,其他村的女孩子不願意嫁過來,就糟糕了。
那個猴臉一樣的山子急了,立馬說:「支書,我家在縣裏有個傢俱廠,家裏有錢啊!只要不報警,啥事兒都好說呢。」
村支書沒說話,摸出一根菸,在鼻子上聞着。
我姑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嘀咕一句:「這可是大丑事兒。」
我用勺子餵我媽喝水,她喝了半碗水,臉上纔有了點血色。
我奶哭天搶地,哭號着:「殺千刀的!咋地把我兒子害成這樣啊!林青萍!你這個掃把星啊,自從你進門,我家沒有一件好事兒啊!找警察,必須找警察,我兒子,不能白白受這個罪。」
「號什麼號!」村支書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煩悶地說道,「青萍剛在婦女報上發了文章,縣裏專門開會表彰這個事兒。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出這種傷風敗俗的醜事兒,你讓我這個支書咋做人!」
他看了我姑姑一眼,又看了看ţű̂₈我媽,語氣緩和了一下說道:「當然了,青萍是苦主,這事兒啊,還得聽聽她的意思。」
我姑姑立馬坐在坑邊上,拉着我媽的手說道:「嫂子,我哥不是個東西,我們王家對不起你。可是事情既然出了,咱們就得想辦法。現在報警,抓了我哥跟山子,又有啥用呢。」
她說着說着,嘆了口氣:「再說,事情傳出去,外人咋看你呢。嫂子,你以前跟芬嫂子關係好,她是咋死的,你比誰都清楚。」
我聽了,心裏悶悶的。
芬嬸兒咋死的!
她是被人逼死的啊!
我姑姑這個時候說這個話,不是往我媽心口捅刀嗎。
我媽遭了這麼大的罪,都是我那個該死的爸害的,我姑姑爲啥用這個話點我媽啊!
前年的時候,芬嬸子吊死在了自家房樑上。
外面都在傳,她偷人。
她男人在外面打工,回來以後聽說這事兒,打了她一頓。
村裏人又說,肯定是偷男人啊,不然她男人幹啥打她。
好些日子,芬嬸子一出家門,就有人指指點點地罵她破鞋。
那些人說得真真兒的,好像躲在芬嬸子牀底下看見了一樣。
連帶着她兒子,都被人罵。
她兒子在外面受了氣,回家罵她:「都是你偷人!給我爸戴綠帽子,所以別Ṱũ⁰人才喊我野種!」
芬嬸子急了,吼了一句:「我沒偷人!咋說都不信是吧,非得逼死我是不是!」
她半夜找了根麻繩,在房樑上吊死了。
這件事情,我媽也是知曉的。
我姑姑現在提芬嬸子,就是不想讓她主張報警哦!
ƭū₂我媽靠在秀芹嬸子肩膀上,流着淚說:「我曉得老王家要臉,但是這個罪我不能白受。現在王貴癱了,小草還小。我一個人往後日子咋過啊!山子賠的錢,必須捏在我手裏。」
村支書一聽我媽答應私了,立馬說道:「咱們現在就讓山子寫字據!這錢,都給青萍保管,誰也不許惦記。」
我卻瞧見我奶眼珠子咕嚕嚕轉着,也不知道在打什麼壞主意。
等山子寫了字據,這事兒就算是完了。
我爸躺在牀上,只有上半身能動彈,喫喝拉撒都得要人伺候。
我奶倒是心疼他,沒白天沒黑夜地給他喂藥餵飯,端屎端尿。
過了幾天,山子來送那筆錢。
我煮了雞蛋要給我媽喫,走到屋門口,我聽到山子跟我媽說話:「要我說,還是青萍姐你料事如神。知道廢了王貴這個窩囊廢,王家人也不會說啥子。嫁給這種畜生,真是委屈你了。」
啥?
我媽跟山子竟然私下裏有事兒!

-10-
我站在門口不知所措,心裏矛盾得很。
沒想到我媽早就察覺到我在門口了,打開門把我拽了進去。
她把我抱在懷裏,給我剝雞蛋,繼續跟山子說話:「那批傢俱賣得咋樣?」
山子嘿嘿一笑:「青萍姐,要我說,你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料啊!全賣光了,南方人搶着要呢,又給了一批訂單。」
我傻眼了,咋回事兒啊,我媽咋還跟山子做起生意了。
聽他們閒聊,我才知道了原委啊!
原來我媽前幾趟進縣城賣雞蛋,就認識了山子。
山子家有個不大不小的傢俱城,用料紮實得很,但是銷量卻不好。
不外乎是樣式不時興了!
現在的人,都知道趕時髦啊。
縣城裏的另外一個傢俱廠,專門請了一個南方設計師過來,擠兌得山子家沒法幹了。
山子腦筋活、不安分,整天想去南方發大財,他老子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手藝人。
山子爸嫌棄南方那些樣式中看不中用,一直不想轉換思路。
可是我媽跟山子一拍即合,出了幾款設計圖!
我媽設計的傢俱、好看又實用。
山子直接聯繫了南方的朋友,往那邊賣了!
我聽着聽着,心裏想,看來我這個媽,以前就是幹這行的。
「山子,我的能力你是看到了。」我媽直截了當地說道,「那咱們就按照原先說好的,籌資貸款,辦公司!辦廠子!」
山子的眼睛賊亮,特別仗義地說道:「姐,我是信你的,你說咋辦就咋辦。」
我媽侃侃而談,說起怎麼貸款、辦企業,廠子以後咋發展,說着說着,還說傢俱以後要賣到什麼香港、澳門,我聽得津津有味。
山子叔笑道:「姐,你可真敢想,香港、澳門,那可不是咱們的地界,外國人管呢。」
我媽自信地說道:「放心!早晚會迴歸咱們中國!中國的土地,一寸都不能丟!」
她一邊說,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
山子聽得特別認真,連連點頭,贊同道:「姐,你說的是。開放以後,南邊的人是越來越有錢了。人家現在都追求那個啥,生活品質!」
他們談了足足四個小時,天都黑了。
我奶在外面罵起來:「死女人!你男人還在呢,你就關起門偷男人了!」
山子把我媽寫的那些東西塞進包裏,嘖了一聲:「姐,我先走了。將來啊,我還想娶媳婦,不想壞了名聲,哈哈哈。」
他溜走了。
「小草。」我媽摸着我的頭,問我,「我跟山子合謀,害得你爸癱瘓了,你覺不覺得我惡毒?」
我立刻搖了搖頭:「他活該!」
我想了想,握住她的手,猶豫了一下問她:「你以前……是不是也遭過難?捱過打?」
我指的是以前的她,她肯定聽懂了。
她被我爸打的時候,臉上那種隱忍,是演不出來的。
我媽沉默了好一會兒,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她說:「有個姑娘,她前半輩子過得很不好,生在一個大山裏,上面有一個大姐,下面有兩個弟弟。她從小喫不飽穿不暖,整天捱打。她從小的願望就是好好讀書,走出大山。她姐爲了供她讀書,甘願嫁給了一個瘸子。後來初中畢業,要上高中了,她爹爲了給兩個弟弟換彩禮錢,逼她嫁人。」
她的語氣非常平靜,我聽着也沒覺得有啥稀罕,畢竟十里八村多的是這樣的女孩子。
如果我有個哥哥弟弟,將來也是這樣的命運。
「後來縣裏建了所女高,是新來的女縣長出面籌資建成的。可以讓女孩子免費讀高中,她考上了那個高中。」
「她大學畢業,努力工作,比任何人都努力。因爲她大姐生了重病,需要錢。」
她說到這裏,不吭聲了。
我抬起手,給她擦了擦眼淚。
她把臉埋在我的肩頭,低聲說:「還好,她死前買了保險,受益人寫的是她大姐。」
我不知道啥是保險,但是我聽得出來,她很想她大姐。
我像我媽媽安慰我一樣,輕輕拍着她的背,喊了她一句:「姐……」
她抬起頭,滿臉的淚,又笑着掐我的臉:「可別瞎叫,讓你奶聽見了,找巫婆把我給抓了。」
她嘴上這麼說,眼裏卻有笑意。
我心裏想着,媽,你走了,卻給我帶來這麼一個好姐姐,這是不是你對我最好的守護啊。

-11-
我媽寫的文章發表在了《婦女報》,我覺得應該特別厲害。
因爲我看見我二嬸專門去縣裏買了一張報紙,翻來覆去地看我媽寫的。
村支書號召全村人,聚集在村委大院,聽我媽發表的文章。
午後日頭落了點,涼快了一些。
大家聽見村裏頭的大喇叭廣播,挨家挨戶地搬上板凳,成羣結隊地往大院走。
我媽今天穿得特精神!從縣裏買回來的洋紅色套裝,穿上了小皮鞋。
我奶知道她花了這錢,又是好一頓罵:「糟蹋錢啊!」
這些日子,我爸躺在牀上,瘦得快成皮包骨頭了。
老話說,久病牀前無孝子。
我奶伺候了他一陣子,也懶散起來。
可見久病牀前,親孃也變後母!
我媽還給我買了一條的確良的格子裙,給我紮了兩小辮兒。
這還是我頭一次穿裙子,從鏡子裏一看自己,我愣了愣。
哎呀!鏡子裏那個眼睛烏溜溜的小女孩,竟然是我自己誒!
從前我總是捱打捱罵,喫不飽穿不好。
走路沒精神,拉攏着腦袋,眼神閃躲。
可是現在我媽給我勤洗澡,買新衣服,讓我喫肉。
我跟我媽去縣裏找山子,也會被當成城裏小孩兒呢!
我一出院子,其他村裏小孩兒就圍上來,羨慕地想摸我的新衣服。
我大大方方地從我的小布包裏,拿出一把糖,分給大家。
有男孩子想搶,我一腳把他踹開,然後先給小女孩分。
我媽說了,女孩子要知道愛女孩子,這樣大家的日子才更有盼頭。
一路上,我聽到好多人議論我媽。
「青萍了不得啊,居然還發表了啥文章!」
「可不是,縣裏都除了表彰,說她是啥子婦女模範。」
「快走走,咱們都去聽聽,她說啥了。」
等我們到了大院裏,板着小板凳坐好。
我媽上了臺子上,開始講話。
她說:「我這篇文章的標題叫——偉大的婦女同志!」
我媽這麼一說,院子裏的男人們鬨然大笑。
「啥?偉大的婦女?」
「哈哈哈,咋偉大了,洗衣服做飯的娘兒們,還偉大了?」
「真是笑死個人了,那咱明天也寫個偉大的男同胞!」
男人們起着哄,開起了玩笑。
有個二流子直接站起來,對我媽吹口哨:「你是偉大啊,白花花的身子,陪縣裏的有錢人睡了,才換來今天的好衣服啊。」
他這麼一起鬨,好多人都吹起口哨,說起下流的話。
林奶奶跟秀芹嬸子,一直站在臺下,時不時地在本子上記着啥。
我媽鎮定地繼續講:「接下來,我就給大家說說,什麼是偉大的婦女。」
我媽的文章,寫得直白通俗,就連我這個八歲多的小孩子都能聽得懂。
她一連發出了很多疑問。
爲什麼從女人肚子裏出來的男人,卻可以隨意打罵女人,看不起女人。
爲什麼女人洗衣服、做飯,種田賺錢,可是在家裏生不出男娃娃,就被人罵賠錢貨。
爲什麼女人自己都看不起女人,婆婆打罵兒媳,姑嫂之間爭吵不斷。

-12-
這三個問題一提出來,村裏的婦女們面面相覷。
女人們,好像從沒想過這些。
爲什麼,農村婦女們千百年來只會埋頭苦幹,從不會提出問題。
我媽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呼聲。
「我們要發現自己的價值!」
「我們要團結起來!」
「偉人曾說,婦女能頂半邊天!」
「我們頂了半邊天,就是半個主人!」
「只要我們團結起來,就沒有男人敢打我們!」
她的聲音嚴肅,擲地有聲。
性格懦弱的愛鳳嬸子哭着站起來,她用盡了力氣吼道:「我婆婆癱瘓在牀這些年,都是我在照顧。家裏面我拾掇得整整齊齊,每天都有熱乎飯喫。田裏的活兒,我也沒少幹。可是我男人總說,男人才是家裏的頂樑柱,因爲我生了三個女兒,就整天打罵我。」
「沒有女人!哪來的男人!」脾氣火爆的劉寡婦,站起來大聲說道,「咱們樣樣不比男人差!我男人死了後,我不照樣種田養豬,賺錢養孩子。可見,沒了男人,咱們女人活得照樣好。」
又有個嬸子責問她婆婆:「你從前也被自己婆婆打罵,自己也苦了大半輩子,爲啥現在總在家裏挑事兒,欺負我呢?都是女人,何必爲難女人。」
她婆婆被問傻了,訥訥地說道:「女人嘛……不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我媽把所有的人話聽在耳朵裏,她嚴肅地說道:「對,一代代女人互相壓迫,互相傾軋,可這就是對的嗎?這是不對的!女人應該互幫互助!應該團結友愛!女人力氣是不大,一個女人打不過一個男人。可是十個女人呢,能不能打得過一個男人!如果一家男人敢動手,其他女人聯合起來呢!」
「想得美!我家男人就是打死我,也不能讓別的女人打。」有個嬸子叉着腰,得意地說,「我生了三個兒子,可是大功臣。我男人可不打我,不像其他人,命苦哦。」
院子裏的男人們,也回過味兒來了。
「這是攛掇我們不過好日子啊!」
「你這個女人,沒安好心!」
有人嚷嚷着哄着我媽下臺,也有人沉默不語,還有人不知道在想什麼,一邊想一邊哭。
我託着臉,看着臺上的媽,覺得她渾身都在發光。
昨晚她摟着我說:「小草,中國女性是最偉大,最堅韌的。她們擁有無窮的智慧跟力量,只是很多人被矇昧了。有些人不讓女人讀書識字,把她們困在無窮無盡的家務中,困在生兒育女的痛苦中,剝奪了她們思考的能力,讓她們變得麻木。其實我們並不比男人差。男人能做到的,我們都能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你要相信自己,相信女性力量。」
我一字一句聽在耳朵裏,覺得心裏頭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我媽的話,像是烙印一樣刻在了我心裏。
我媽ţüⁱ說,這是那個女縣長去她們村裏宣傳女校的時候講的,她一直記了這麼多年。

-13-
自從我媽在村委大院講了那番話,村裏彷彿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經常有村裏的婦女,來我家找我媽聊天。
我二嬸見了,嘲諷我媽:「那些人,書都沒讀過。你跟她們說什麼思想,說什麼價值,有用嗎?要我說,愚昧的人懂得少,痛苦纔會更少。」
我媽看着她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倒是讀過高中,你看不起我們這樣沒受過教育的基層女性,所以在這個家覺得高人一等,處處壓迫我。」
一提我二嬸讀過高中這事兒,她臉上那種得意的神色就上來了,自傲地說道:「我自然跟你們是不一樣的。」
「是,你跟我們不一樣。」我媽翻了個白眼兒說道,「你精神上,跟男人一樣。」
二嬸好像沒聽懂我媽啥意思。
當然,我也沒聽懂。
可是我家,實打實地出了一件大事兒!
村裏幾十個男人,聯合把媽告到村委會那裏去了!
他們說,我媽騙了他們家的錢呢。
村支書姑父一聽涉及一大筆錢,也嚇到了。
偏偏那些女人, 處處維護我媽。
「家裏的錢,我也有一份,我願意交給青萍!」
「那些錢,是我自己攢下來的,我願意咋花就咋花。」
村裏的婦女們,振振有詞。
這一下,鬧得不可開交啊!
這事兒還沒有調查清楚呢,又不知道哪裏傳來的消息!
說我媽在外面搞什麼投資,錢都被騙了!
這事兒講得真真切切的,說好幾個人連番打電話到村委會。
我奶奶聽了,差點暈過去,大喊:「作孽啊!作孽,這個女人是要攪得翻天啊。」
那些男人來我家鬧,他們的老婆衝進我家,把那些男人轟走了。
林奶奶跟秀芹嬸子打頭,不讓他們欺負我媽。
我爸躺在牀上,憤怒地說道:「死婆娘,你說,你騙大家的錢都哪兒去了!」
我媽裝模作樣地嘆了地嘆了口氣說道:「本來是想拉着大家致富的,沒想到被人騙了。媽,你也想想辦法,幫我還還債吧。」
我媽說了個數字。
我奶掐着人中大喊:「瘋了,真是瘋魔了!這麼多錢,可是要坐牢的啊!」
我二嬸瞥了一眼我媽說道:「大嫂要是坐牢了,小輩們都受牽連。」
「離婚!我要跟這個喪門星離婚!」我爸着急地說道,「趁着警察還沒找上門,趕緊離了算了。」
我媽嗷嗷大哭:「不行,我不離!我欠了那麼多錢,離了婚去哪兒啊!你們老王家,這是要把我逼上絕路啊!」
這可是涉嫌犯罪的大事兒啊!這下子,不離都不行了!
我姑姑帶着村支書姑父的命令,抬着我爸,拽着我媽,去縣裏領了離婚證!
離婚證拿到手裏,我媽淡定地擦了擦臉上的眼淚。
我看着我媽那收放自如的演技,心裏暗暗地豎起大拇指,這演技,比那些港臺明星都好啊!
這年頭,女人被離婚,可不是啥好事!
回去的路上,我奶奶倒是得意得很:「就等着警察來抓你吧,騙了那麼多錢,牢底要坐穿哦!小草是王家的孫女,就是喂她糠咽菜,我也會把她拉扯大,這個你放心。」
我媽立馬笑眯眯地說道:「小草不勞你操心了,你伺候癱瘓的兒子就夠累的了。糠咽菜啊,還是留着給你喫吧。」
這話可把我爸氣得!坐在擔架上還不老實,想打我媽。
我媽現在可是養好了身體,有力氣着呢,狠狠踹了他一腳,把他踹到了溝子裏!
我們回了村兒,發現我家院子裏站滿了人。
我奶奶趕緊問:「咋回事兒啊, 是不是有人來抓這個喪門星了?」

-14-
院子裏,我二叔跟我二嬸坐在一起,兩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大家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地都在問我二叔話。
「王強,劉山子真的搞到了大錢,要在咱們村兒建傢俱廠?」
「哎喲,怎麼大家都聽說了呢!」
「看來是真的,咋招工呢?」
院子裏鬧哄哄的。
我二叔在劉山子縣裏那個小廠子上工,現在帶着一手消息回來,成了香餑餑。
他笑笑說道:「的確要在咱們村建廠,而且是個大廠子!劉總啊,現在可了不得。只要工廠建成了,咱們村裏的人,都能去打工了。」
二嬸挽着二叔,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我媽,笑道:「強子,你可是給大家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你是傢俱廠的老員工了,能不能進廠子幹活兒,你是不是也能說上話啊。」
「真是天大的好事兒啊!」我奶奶高興得直拍大腿,連連說道,「哎喲,我說聽見喜鵲在屋頂叫呢。你瞧瞧,休了這個喪門星,全是大好事兒啊。」
村裏的男人,現在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先前被這個女人鼓動着,家家戶戶不安生。」
「可不是,林婆子那個寡婦,帶着坐過牢的秀芹,搞什麼婦女保護。」
「現在啊,看那些女人還敢蹦躂。」
「廠子建成了,咱們男人肯定進廠子賺大錢。女人啊,洗衣服做飯生孩子吧。」
男人們鬨堂大笑起來。
還有人笑話我媽:「你不是說婦女有啥價值,婦女的價值啊,就是在竈頭!」
「還有在炕上!」還有人說着葷話!
有些機靈的人啊,居然點頭哈腰地給我二叔遞煙了。
我奶奶架勢也擺起來了:「我兒子自然是說得上話。」
大家恭維我奶奶,養了個好兒子。
我二嬸淡淡笑道:「我以後到廠子裏做文書,大家有啥困難,也可以找我。」
這一下子,更了不得了。
大家全去捧我二叔二嬸,順便踩我媽兩腳。
我媽像是看猴一樣,看着那些奚落她、嘲諷她的男人。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大喊一句。
「山子來了!」
「啥山子啊,這可是劉總,沒聽見強子是這麼叫的!」
劉山子梳着大背頭,夾着黑色的公文包,特別有派頭。
他走過來,遞給我一個袋子笑道:「小草,這是叔給你專程買的巧克力,你嚐嚐,聽說大城市的孩子都愛喫這個。」
我剛要接,我奶奶一把搶過去,「一個女孩子咋能喫這麼金貴的東西。」
我二叔連忙站起來說道:「劉總,招工的事兒,我已經告訴大家了。村裏的男人啊,都支持劉總建廠,一定要會好好幹的。」
我媽笑眯眯地看着劉山子。
劉山子一下子急了,連忙說道:「姐!我可沒說要招男人進工廠啊!可能是我說得着急,強子沒記清楚。」
這一下子,可是炸了鍋了!
大家面面相覷,懵懵的,搞不懂劉山子爲啥要跟我媽交代這事兒啊!
我媽牽着我的手,站起來,看向那些人淡淡地說道:「廠子是要招工,但是可沒說過要招男工!」
「你是個啥東西!憑啥子插嘴!」
「就是!不招男人,還能招女人啊!」
我媽笑了:「你還真說對了,就招女人!」
劉山子吼道:「嘴巴都給我放乾淨點!青萍姐是大老闆,惹得她不高興了,這廠子立馬換地方建!靠山靠水有木材的村兒多了去,要不是青萍姐發話,我可不是非得選這個善水村兒!」
我媽竟然是傢俱廠的大老闆!
這無疑是個驚雷啊,頭一個就是把我奶奶給劈得外焦裏嫩啊。

-15-
廠子真的在我們村建起來了!
名字就叫作青山傢俱廠,縣裏還派了領導下來剪綵。
我媽穿着時興的套裝,跟劉山子一起剪綵,氣派着呢!
廠子裏的技術工人,全都是女工。
我媽在村裏挑了一批有高中文化,肯喫苦又能幹的婦女去學習技術。
村子裏的婦女們,也有力氣。
林奶奶跟秀芹嬸子早就暗暗做過記錄了,哪些人適合進廠子,哪些人不行,都標記好了!
至於那些男人,可以進廠子,可都是臨時工!做苦力活兒的。
我媽的廠子辦得風生水起,做出來的傢俱,遠銷全國各地。
至於以前我媽集資的那些錢,聽說是投到什麼股票裏,給傢俱廠積累了原始資金。
這是啥意思,我也不懂,反正就是賺錢啦!
現在人人都知道,我們善水村兒的女人啊,有地位啦。
林奶奶組織了婦女救援會,婦女學習會。
我媽又開了一個廠子,搞藤編家居藝術品。
說起藤編,這個我知道,我們這裏家家戶戶都有些藤編的籮筐啥的。
這東西,雖然精巧耐用,可誰又能想到還能賣錢呢!
現在大家有了盼頭,鉚足勁幹活兒!
我媽還專門拿出一筆錢,供婦女們學習手藝,ẗŭₒ保證人人有飯喫。
現在我們村的男人們,思想覺悟也高了。
以前村裏誰家的男人會下竈做飯啊,可是啊,如今也能看到男人做飯了!
沒辦法,女人們上工賺錢忙啊。
男人們也會聚在田間地頭,討論着給家裏張羅什麼飯。
喜歡攀比的男人啊,還要炫耀自己給婆娘做了啥好飯呢!
也有男人,嫌棄一天到晚洗衣服做飯的累,跟幹活種地是不一樣的累!
這場景,可是奇了,從前都是女人們抱怨呢。
原來,男人做了女人做的活兒,也會變得像女人呢!
「小草!放假了啊?」我奶奶在村頭揪住我,「走,奶給你燉了大雞腿,去家裏喫。」
現在全村兒,就數王家過得不好。
我爸癱了這麼多年,只剩下一口氣了。
我二叔原先有些本事,進了廠子自視甚高,可是很快被從外面學習的婦女們超過了。
現在他啊,也只能幹一些重活兒粗活兒。
我二嬸兒前些年也跟他離婚,跑了!孩子都沒要。
我奶奶瞧見我,總是想拉攏我,她急急忙忙地跟我說:「小草,你跟着你媽發達了,也不能忘本啊,你可是我們老王家的種。」
我認真地說道:「奶,我現在跟我媽姓林,叫林蘭蘭。蘭花呢,雖然也是一種草,可不是雜草!野草!我在我媽心裏金貴着呢!」
我掙脫開她的手臂,跑了。
是的,我現在叫林蘭蘭,不是王小草了。
我上學以後,我媽給我改了姓名。
「媽!聽說你要在咱們縣裏建女校?」我興沖沖地跑進家裏。
我媽正在跟山子叔對賬,說道:「山子,咱們得跟上大時代的步伐。網絡銷售這塊,決不能落後。另外,咱們這邊物資豐富,發展土特產的事情,也落實落實。」
「姐,跟你乾的這十年,我是見識到了!你真是有那個……前瞻性!」劉山子佩服得很。
山子叔也是有良心的,跟我媽一起幹的這麼多年,他倆也沒散夥兒。
他私底下說,我媽是個心懷大義的人。越有錢,見得越多,越知道跟我媽這樣的喫不了虧。
「你這小耳朵,真是靈敏。」
我媽抓過我的手,笑道:「縣裏給了一塊地,是要建學校了。」
我眼睛一亮:「只收女學生?」
我媽堅定地點頭:「對。」
我特別開心地靠在她身邊說道:「我們班裏,眼看着就要高三了,可是有五六個女同學都退學了,說是家裏人逼着打工。」
那些女同學無一例外,都是家裏有哥哥、弟弟的。
她們也是窮鄉僻壤考出來的,心裏再也不甘,可是爹媽不出錢供她們讀書,她們也沒辦法。
可是如今我媽建成了女校,雖然救不了所有人。
可是我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希望的種子,早晚會撒遍大地!
「媽!我以後也要像你這樣,做一個偉大的人!」我立志說道。

-16-
我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後又參加了公務員考試。
在基層鍛鍊了很多年,組織上把我派遣到一個叫作龍泉縣的地方。
龍泉縣是出了名的貧困縣,也是出了名地重男輕女。
我走訪了一下,好多地方居然還有嬰兒塔,專門遺棄女嬰的。
在縣裏三年,我通過招商引資,發展了當地的特色產業。
經濟景氣起來,我聯合教育局,着手準備建立女校的事情。
我始終記得我媽跟我說過的話:「蘭蘭,女人在這個世界上,過得比男人苦。你現在雖然有了一些權力,但是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的性別,要爲咱們女人謀福利。」
建女校的過程中,我走訪鄉下,遇見了一個女孩兒。
她瘦瘦高高的,眼睛很亮。
她是主動找上我的,遞上了她這些年的成績單。
這孩子是梳洗過一番的,指甲縫乾乾淨淨的,沒有一點污泥。
「阿姨,這是我的成績單。」她滿臉渴望地跟我說,「我很想去上高中。」
我把她摟在懷裏,溫和地問她:「妮子,你跟阿姨說說,你爲啥要想上高中。」
這孩子看了一眼村委的人,跟我說:「我……我想好好學習,做個有用的人,報效祖國。」
這話聽着很排場,很多孩子都這麼說。
可是這個女孩兒,說着說着,忽然哭了出來:「阿姨,其實我是想考上大學,賺錢,賺很多很多錢, 把我大姐接出去!她爲了讓家裏人同意我讀初中, 嫁給了一個瘸子, 整天捱打。前幾天還被打得流產了,身子還沒好, 又得下地幹活兒。書裏跟新聞裏都說,讀書有希望, 有前途。我想抓住這個希望!讓我大姐過好日子。」
村委的人表情有些尷尬。
「阿姨, 我不明白,爲啥男人的日子, 比女人好過那麼多呢, 是不是就像我奶奶說的,女人生來蠢笨?她總說我就算是讀書, 也考不上大學,也賺不到錢。」
她嘴上說着讀書賺錢,說着想要抓住希望, 可她的臉上卻有着深深的迷惘。
一代又一代的女孩子,就是在這樣的打壓下長大的。
曾經的我, 也是。
我想了想, 把我媽以前跟我說過的那番話,講給她聽。
「孩子,中國女性是最偉大, 最堅韌的。她們擁有無窮的智慧跟力量,只是很多人被矇昧了。有些人不讓女人讀書識字, 把她們困在無窮無盡的家務中, 困在生兒育女的痛苦中, 剝奪了她們思考的能力, 讓她們變得麻木。其實我們並不țũ̂⁻比男人差。男人能做到的,我們都能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你要相信自己,相信女性力量。」
這孩子喃喃着「女性力量」這四個字, 臉上那些迷惘漸漸散開了。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
她說:「林青萍。」
我聽了一愣,笑道:「真有緣分, 你跟我媽媽一個名字。她是一個傑出女性,靠着做傢俱, 幫助了很多女性脫貧脫困。」
林青萍聽了, 有些嚮往地說道:「我將來也要做傢俱相關的工作,向您的媽媽學習。」
「那你努力哦,阿姨希望能在女校的考場上看見你的身影。」我給她加油打氣。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
我連夜坐車回了我家, 因爲今天, 是兩個日子。
我一個媽的忌日,另一個媽媽的生日。
回到家以後,我把今天的見聞講給我媽聽。
她聽着聽着,流起了眼淚。
我嚇了一跳,趕緊問她咋了。
我媽淚流滿面地說道:「蘭蘭, 那個叫林青萍的小女孩兒, 就是我。」
難怪, 我媽鼓勵我去龍泉縣工作。
原來,還藏着這樣一樁緣分。
一陣颶風穿越時空,刮來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一個叫王小草的女孩子, 重獲新生。
一個叫林青萍的女孩子,帶來希望。
女性力量,生生不息。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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