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謝秋華

我是三兒生的女兒,她把我爸捅死後跳樓自殺。
那年我六歲,我爸的原配把我領回了家。
她叫謝秋華。
我不叫她媽,不叫她阿姨,我叫她華姐。

1
地板洗幹淨了,血腥味還在。
我看到謝秋華被人領進來,聽人重複事發經過。
說那女人突然發瘋,在屋裡捅死我爸,又把我拽去陽臺,想把我丟下樓去。
十二樓,我腦袋被推出去時,風吹得我睜不開眼,臉上刀刮似的疼。
脖子壓在欄桿上,哭不出,叫不出。
女人嚎叫著翻身跳下去時,我看到她扭曲的臉閃過。
想起畫冊上看到的蒙克那副名畫《吶喊》,整個世界具象扭曲。
「孩子嚇傻了,到現在還沒開口說話。」
「她媽那邊親戚只剩個舅,蹲牢子還沒放出來。」
「你老公家那邊倒是聯繫上了,罵得難聽,小孩子無辜的嘛。」
謝秋華聽得撇了撇嘴,她四十出頭,身型偏胖,稍微畫了點妝。
她不是個好看的女人,肥鼻厚唇,抹素顏霜也遮不住的蠟黃,身上隱約有股魚腥味。
略腫的眼瞼下,一對冷漠眼珠,看甚麼都不耐煩的樣子。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媽帶我去找過謝秋華好幾次。
在菜市場的謝記水產檔口,我媽扯著我對謝秋華嚷嚷:「看看看看,永軍和我生的女兒,他愛你怎麼沒和你生孩子啊,我比你年輕漂亮,他想生幾個我給他生幾個,你能生嗎?能生得出這麼漂亮的孩子嗎?」
檔口到處濕漉漉的,地上牆上殘留濺上去的魚血點,發黑的圓木砧板下放個接魚內髒的桶,已經裝了半桶,腥臭刺鼻。
謝秋華圍兜上也濺滿魚血魚鱗,戴袖套的手從玻璃氧缸裡撈出條烏鱧摔砧板上,魚還在有力地挑動尾巴,張口呼吸,她一刀剁下魚頭,揮刀破口大罵——
「你他媽當三還有理了?你們母女吃穿用的,哪樣不是李永軍從我這兒揸的錢?」
「離了我,他李永軍養得起三?生啊,生多少個也是被人說三道四的野種,長大了也抬不起頭!以後還指不定多恨你。」
「想我和李永軍離婚?可以,我先剁了他那玩意!」
我媽大概沒想到謝秋華這麼能罵,手裡還有刀,我媽絕對打不過她。
但我媽不是善罷甘休的女人,沒有羞恥心,也就不怕事鬧大。
早上她不送我去幼稚園了,改送我去魚檔,叫我在那守著看謝秋華殺魚。

2
我站在魚檔邊上,看謝秋華獨自從拖車上搬剛送來的鮮魚。
「死開啊,短命鬼!」
她惡狠狠瞪我。
我癟了癟嘴,忍住沒哭,只往後退了兩步。
不能太早回去,會挨打。
魚檔只有謝秋華自己在忙碌,客人多的時候,她刮鱗剖肚、斬魚裝袋,動作又利落又快,只是算數不好,找錢時少收這個幾角,多找那Ťüₜ個幾毛。
忘記收錢也是有的。
我們這片叫四海街,四海農貿市場來來去去都是那些人。
我媽和我爸的事人盡皆知,熟客常開謝秋華玩笑。
「華姐做善事,幫你老公養野崽。」
「那麼賣力做甚麼,掙的錢還不都給你老公去外面養女人。」
「喲,甚麼時候生了個這麼大的孩子,長得怪可愛喔,像你老公。」
謝秋華不氣不惱,邊斬魚邊不耐煩地瞥我,啐道:「可愛個屁,長大了同她媽一個鬼樣。」
男人笑嘻嘻經過我身邊時,我指著他對謝秋華說:「他買魚沒給錢。」
「誰沒給錢了?小兔崽子別亂說話。」
「你就是沒給錢。」
「嘿,你哪只眼睛看到了?」他不疾不徐扭頭去問謝秋華,「我給錢了,是不是華姐?」
圍著買魚的客人多了,謝秋華快忙不過來,飛手刮著魚鱗說:「給了給了!」
我撅起嘴巴,「他真的沒有給……」
男人露出兇相,抬手作勢要打我。
謝秋華已經沖過來拽住我,「忙得要死,你還在這裡給我搗亂,陳美儀叫你這麼來對付我是吧?小畜……」
話突然截斷在嘴裡,她半晌沒出聲,只是盯住我被拽起來的細胳膊上,青青紫紫的痕跡。
直到客人叫她宰魚,才松開我,滿臉厭煩地把我往旁邊推。
過午後,市場人少些,謝秋華總算歇下來,簡單沖洗處理水產的臺子,朝斜對面的阿芬喊一碗米粉,捧著碗,叉開腿坐在矮凳上就著糖蒜吃。
阿芬在我面前蹲下來,又低又寬的領口裡養著兩只白兔似的鼓鼓的,伸手捏捏我的臉蛋說:「叫聲姐姐,請你吃粉。」
我不叫,她嘁一聲,往我手裡塞了塊糖,扭著穿短裙的屁股走了。
阿芬家的米粉不好吃,我爸帶我去吃過,吃完我又拉又吐。
但三家並排開的米粉店,阿芬家的粉賣得最好。
謝秋華吃完,把碗擱在臺子上,阿芬晚些時候會來收。
「還不走?」她兇我。
「沒見過你這麼軸的小鬼,像你媽一樣死腦筋。」
「陳美儀叫你來守我,你就來?你不知道自己去幼稚園?陳美儀又不在你身上裝眼睛盯你。」
我垂下頭,聲音小小的,「媽媽會知道。」
我在這裡守多長時間,謝秋華魚檔這兒發生甚麼,我媽一清二楚。
菜市場裡的人都是她的眼。
大眼瞪小眼,謝秋華敗陣下來,「好好好,隨便你!小閻羅!」
三天後我又回去上幼稚園了。
因為我爸去找我媽了,她的目的從來不是謝秋華。
我從幼稚園回到家,房子裡動靜很大,我媽叫得很大聲。
那叫聲像痛又不像痛,難聽得很。
我挺喜歡我爸的,雖然他讓我別當著外人的面叫他爸。
他在麻將館手氣好時,會給我零花錢,還會帶我去吃麥當勞。
吃完麥當勞帶我去新華書店,他看金庸小說,我看各種畫冊。
偶爾他心血來潮,會送我去幼稚園。
我們幼稚園新來的老師說話好聽,人長得漂亮,我爸喜歡和她聊天。
謝秋華是不管這些事的,她只管賣魚,但不能被我媽知道。
等到我爸和我媽在房間裡玩搖牀游戲,會輪到我爸叫得難聽。
我不懂,大人們為甚麼喜歡互相折磨。
我媽說她愛我爸,不能沒有他。
她把他捅死了。

3
謝秋華和我之前看到的她,沒有任何變化。
她是那種女人,你看到她,不會去想象她年輕時的樣子,好像她生來就是眼前這樣,以後也會是眼前這樣。
我無數次想,她為甚麼領我回家。
拆散她家庭,逼她離婚,殺害她老公的女人生的女兒。
背叛她的男人的種。
她能在我臉上看到兩個她最恨的人的影子。
可我看不出來她恨不恨我。
如果她恨,那肯定跟我媽恨我很不同。
我媽恨我是張牙舞爪的,不用去猜。
阿芬說我還在我媽肚子裡時,她幾次想打掉我,還想叫阿芬陪她去墮胎。
我三個月大的時候,她打電話給我爸,被罵後,朝搖籃用力踢了一腳,我翻掉在地上,額頭腫起好大的包,趴地上哇哇哭半天也沒人抱。
她打掉我就好了。
某位古希臘聖賢說過,世上最好的事是沒有出生,第二好的事是死在出生的當下。
我被謝秋華領回魚檔後面的房子。
魚檔只關了兩天又開,她繼續殺魚賣魚,我去四海小學報到。
早上四點菜市場就很吵了,謝秋華去開檔前會在桌上壓五塊錢,那是我的早餐和午餐錢,小學門口的牛肉粉三塊錢一碗,不加肉兩塊錢的也好吃,比阿芬家的好吃多了。
晚飯經常是燉魚,謝秋華的刀工很好,廚藝很差,偶爾她自己吃著也嫌棄,丟下筷子帶我去大排檔吃揚州炒飯。
我認出那個經常買魚不付錢的男人,他吃揚州炒飯也不付錢。
大排檔老板還給他遞煙,叫他刀哥。
他年紀比老板小多了,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謝秋華摁下我腦瓜說:「吃你的,別亂看。」

4
幾天後我放學回來,看到兩夫妻在和謝秋華吵架。
「她跟你有毛血緣關系,我們好歹是她堂叔堂嬸,帶她回去怎麼了?」
「你自己不下蛋的母雞,當初要能生,永軍犯得著在外面找人最後被捅死?」
「你生不出,想領個女兒以後伺候你是不是?」
謝秋華啪地把刀拍在砧板上,叉腰罵道:「你家裡四個女兒,個個念完小學去打工,親女兒都這待遇,你們又安的甚麼心思?」
堂叔堂嬸沒怕謝秋華的魚刀,上去要打她,水盆裡的魚被掀翻,在地上跳來跳去。
謝秋華罵架可以,打架不行,很快落了下風。
我正要沖上去幫忙,小身板被人拎開,頭頂嚮起洪亮呵斥——
「幹甚麼呢!」
刀哥領著幾個人,個個兇神惡煞,有兩個還紋著大花臂。
兩夫妻沒討到好,灰溜溜地走了。
菜市場裡的人說謝秋華:
「叫她堂叔堂嬸帶走好了,又不是你生的,還是個女仔,養她是虧本生意,以後肯定不認你。」
「她媽媽捅死你老公,換我,都恨不得掐死她,華姐你賣魚賣傻咯。」
「也別給她讀那麼多書,小學畢業出來幫你賣魚,當養個工仔了。」
謝秋華不耐煩懟回去:「我就是養她以後來伺候我,那是她和她媽欠我的!」
人家又笑她:「你看看她,親生爹媽死了都不哭的女仔,你指望她以後伺候你?你伺候她還差不多。」
菜市場老鼠多,晚上我牀上竄出兩個貓似的大老鼠,嚇得尿牀了。
哭哭啼啼去敲謝秋華的門,她邊罵噴噴邊起牀,進我房間清理。
「煩死人了!我長了個魚腦子才領你回來,明天你自己洗牀單!」
等她換好牀鋪,我卻死活不肯再獃那個房間。
謝秋華罵罵咧咧,到底把我拽到她房間去睡了,「敢尿我牀上,我剁了你。」
她躺下秒睡,打呼打得像火車駛過耳畔,但我莫名心安。
這個呼嚕聲,鬼都不敢來。
怕謝秋華罵,天不亮我洗起來牀單,把謝秋華換下的衣服也放盆裡洗。
牀單過水好重,我弄得渾身濕透才洗好,凍得瑟瑟發抖。
謝秋華醒來看到還是罵我了,「誰讓你洗我衣服了,洗了跟沒洗一樣!以後不許洗我的衣服!還有這牀單尿味都沒洗掉,一點事也幹不好,笨死了!」
其實以前跟我媽住,我也幹活的,掃地煮飯我都會。
我媽還教我打煤氣爐煮面,我很怕煤氣爐,每次點火嚇得要死。
但我媽喝醉酒或者在外面不回家的時候,我要自己下面條吃。
廚房臺子高,我搬個凳子站著煮。
我媽說女孩子越早學家務越好,她和我爸在家吃飯,我要收桌洗碗。
我還幫我媽洗衣服,也洗她的內衣褲。
謝秋華卻不讓我做,洗碗她也只讓我洗自己的碗。
「我可以學,做多了就能做好。」她也不是生來就會殺魚。
謝秋華說:「誰要你學這些?」
我不是只懂挨罵的,「你不是要我以後伺候你?」
謝秋華滿臉不屑,「你有那個心,以後考個名牌大學,掙大錢給我錢花,請人伺候我。」
我年幼無知的思想受到重擊。
原來有些要求女孩子必須會的事情,不是非學不可。
不過謝秋華應該會失望,別說名牌大學了,我不可能考上大學的。

5
我成績很差,只會在課本和試卷上亂塗亂畫,把老師氣得夠嗆。
老師來買魚會告狀,見謝秋華完全不放在心上,又說:「以後她也就像你這樣,守個魚檔過一輩子了。」
謝秋華罵回去:「賣魚怎麼了?靠雙手掙錢,不偷不搶。」
我學習也算認真,只是註意力難以集中,文字在我眼裡會跳舞。
學不進去,根本學不進去。
我還會跟男生打架。
他們嫌棄我身上有魚腥味,罵我媽是小三、殺人犯,說我以後也是殺人犯。
他們給謝秋華取外號,叫她臭魚婆,說我是臭魚婆撿來的臭魚。
我沖上去打他們。
別看我個頭小,我牙齒很鋒利。
以前我媽跟我爸打架,我爸長得高大,也打不過她。
謝秋華被班主任請去談話,得知我是個學渣,回來鄭重其事問我:「你現在告訴我,你是要賣魚還是要讀書?你要想賣魚,明天別去學校了。
「你看阿芬,小學沒讀完幫家裡賣米粉,豬肉攤的女兒阿英也這樣,不想念別念了,賣魚沒甚麼不好,至少能讓你一輩子不愁吃穿。
「明天我開始教你殺魚。」
聽到要殺魚,我心肝顫了顫。
不過謝秋華嘴上這麼說,可我之前幫她算賬她都不要我,說我算得不對。
明明是她經常少收錢,客人又愛占她便宜。
她也不要我在魚檔幫忙,說我礙手礙腳。
我還沒說話,又有老師來了,美術老師老蔣。
謝秋華沒好氣問他:「說說,她在你課上惹甚麼麻煩了?」
老蔣拿出我的畫作:「你要不,送陳春雨去學畫?」
謝秋華氣笑了,「畫的甚麼玩意!」
老蔣說:「這叫抽象主義,別看這人臉是扭曲的,卻很有生命力,透過現象看本質,懂不?」
謝秋華並不當回事,晚上睡覺卻能聽到她翻來覆去的聲嚮。
幾天後,她突然叫我把所有畫冊拿出來。
她一張張翻著,看到一張她自己的肖像畫。
我用水彩筆塗的,畫她在魚攤宰魚,不知道她看到了甚麼,許久沒說話。
半晌她盯著厚厚的畫紙說:「我給你吃飯的錢,你都拿去買畫筆和紙了?難怪不長肉也不長高,搞得人家以為我虐待你。」
半晌她問我:「你說,賣魚還是學畫?」
我喜歡畫畫,但老蔣說學畫很費錢,顏料很貴。
謝秋華起早貪黑,我不想她太辛苦。
卻也知道自己不是學習的那塊料。
我猶豫著,謝秋華幫我做了決定。
「以後當個老蔣那樣的美術老師,也不錯,只是你不準再拿吃飯的錢去買畫筆畫紙,要買甚麼來找我,聽到沒有?」
我點Ţűₜ點頭。
隔天謝秋華就去找老蔣。
她去找老蔣之前,還特地去了趟銀行。
菜市場裡的人聽說謝秋華要送我去學畫,笑得不行。
「畫畫能有甚麼出息?還是叫她幫你賣魚好咯。」
「這麼多年都是我自己賣,不也賣了,用不著她,笨手笨腳。」
謝秋華說。
她給我報繪畫班,每天放學我坐公交去學兩個小時。
有時候我回來得晚,會看到她站在市場門口伸著脖子等我。
一看到我,又轉身進魚檔忙活了。
不久,謝秋華嫁去香港的姐姐回來看她,帶了個男人過來。

6
男人肥胖禿頂,腿有點瘸,在香港當廚師,老婆幾年前過世,子女都在國外,想找個人作伴。
過來相見覺得合適就帶謝秋華去香港生活。
老男人對謝秋華挺滿意,主要滿意她能幹。
謝大姐勸謝秋華:「當初說你腦子壞țű̂ₗ掉了,無親無故的輪到你養她?現在把她送走也不遲,你長這鬼樣子,又不能生,人家廚師也不嫌棄,你就燒高香吧。」
「魚檔盤出去能收回幾萬吧?你這些年攢的錢呢,沒有二十萬十萬有的吧?你把錢都取出來帶過去,讓他照顧你下輩子,享福不好嗎?」
謝秋華邊清理魚缸邊笑:「還不知道誰照顧誰。」
謝大姐說:「自家姐妹,我還會坑你不成?」
謝秋華悻悻道:「甚麼姐妹,你媽帶你改嫁給我爸,我爸死的時候,你們母女不是把我趕出門不認我了?」
那年謝秋華 16 歲,無家可歸,書也沒得讀了。
她到處問要不要人做工,正好魚檔老板摔傷,老板娘忙不過來,問她會不會殺魚。
為有口飯吃,從沒殺過魚的她硬著頭皮說會,拿起了殺魚刀。
謝大姐臉色很不好看,聲音也扯大了:
「我不是為你以後著想嗎,你以為你養那野種,她以後會管你?鳳生鳳雞生雞,她媽甚麼樣她甚麼樣,到老了看你怎麼辦,死了都沒人替你收屍!」
「那你叫我跟男人去香港,對我有什好處?去當免費保姆,還倒貼錢那種啊?」
謝秋華趕他們走,「走走走,我死了屍骨拿去喂魚也不要你來操心。」
「謝秋華你能耐,我倒要看看你以後過得有多慘!」
謝大姐憤憤地帶著男人走了。
看到我在沖洗殺魚臺子,謝秋華沒好氣:「我要你收拾了?還不去畫畫。」
我眼淚掉下來:「我不畫畫了,他們都說畫畫找不到工作,我以後會好好學習考大學,你別不要我。」
謝秋華定定看我,罵道:「沒出息的,你不懂下死功夫畫出很貴的畫來?老蔣說那甚麼凡高,畫點扭曲的花草啊星空啊,一幅賣上億,你一幅賣上萬行了。」
「梵高死掉了才有名的,他活著的時候沒人買他的畫。」
「那你成年後先立個字條,上面寫,本人陳春雨,死後所有畫歸謝秋華。」
「……」
人生有很多意外,我小小年紀父母雙亡,我那時真覺得我會比謝秋華早死。
而她能賣魚賣到地老天荒。
接下來幾天我沒去畫室,上課特別認真,卻還是很難聽進去。
正好期末考試出來,我年級倒數第十。
謝秋華免不了被人嘲笑,老蔣也說我文化課不跟上,將來考不了美院。
謝秋華沒罵我,她甚麼也沒說,甚至給我錢去補習班。
我每天最早到學校,最晚離開,吭呲吭呲地學了大半年。
等到成績出來,我絕望得想死。

7
全年級五百多號人,我倒數十三,這還是有兩個學渣轉學的情況下!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有個詞叫,閱讀障礙。
這天阿芬來找我,叫我給她畫人像。
不久前我聽到她和謝秋華聊天,問我怎麼不畫畫了。
謝秋華沒所謂說:「小鬼三分鐘熱度,你還真當她以後能成畫家?」
「那你還讓她學?」阿芬說。
「我以為她喜歡。」謝秋華隨口說。
阿芬是市場裡少有的不對謝秋華開玩笑的人。
後來我明白,一個人不對別人開玩笑,是很難得的。
她把我帶去米粉店樓上的小房間,她的房間小小的舊舊的,卻收拾得幹淨馨香,牆上貼很多明星電影海報,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
她往牡丹花牀單上一躺,笑得風情萬種:
「你先給我畫穿衣服的,等你長大了再給我畫《泰坦尼克號》肉絲那種。」
「多畫幾張,簽上名,以後你成大畫家了,我拿去賣。老蔣不是說了嗎,那畢甚麼索的,一張草稿也能賣幾百萬美金。」
「姐姐相信你會成大畫家的。」
我大半年沒畫,手生不少。
阿芬支著太陽穴,微眯著眼,小窗戶照進來一抹金燦燦的斜陽,打在她臉上。
像是夕陽吻了她。
還沒畫完,窗外傳來口哨聲。
阿芬趴著窗臺往外看,笑盈盈對我說:「今天先到這。」
我踩著生鏽的鐵樓梯走下去,看到刀哥叼著煙走上來。
樓下米粉店裡,阿芬腿腳殘疾的爸爸在燙米粉,她的啞巴媽媽在收拾臺面。
阿芬家和魚檔不過幾十米的路,我走得像沉在水裡的人。
拳頭攥了攥,轉身沖回去。
一口氣爬上鐵樓梯。
我用力拍門:「阿芬姐,我畫筆落你家了,開門!開門!」
我聲音裡的哭腔和顫抖,他們可能會聽出,但我管不了那麼多。
至少今晚,我要保護阿芬。
我要賴在她房間,給她從天黑畫到天亮。
來開門的是刀哥。
他光著膀子,褲頭拉鏈沒完全拉好,胸口上的老虎頭對我呲牙咧嘴。
我從縫隙裡看到阿芬背著我坐在牀上,在整理肩帶。
牡丹花牀單皺巴巴。
我恨恨盯著刀哥,這個混混,一個腦袋用力往他腹部撞過去!
「壞人!變態!你欺負阿芬!」
「不許欺負阿芬!」
刀哥被撞得一個趔趄,很快我兩只胳膊被他單手輕松扭住了,拼命掙紮,腿不停踢他蹬他。
這種時候我真恨我自己矮小,腿太短了。
我應該聽謝秋華的話,多喝點牛奶。
他呲牙咧嘴,「你有甚麼毛病?」
「刀,你放開她。」阿芬走過來。
我馬上撲過去抱住她,「阿芬,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阿芬笑笑,她嘴角永遠含笑,揉揉我的腦袋,「沒有,他沒有欺負我。」
「我不信,他就是欺負你了,他會打人。」
我仰起頭看阿芬,「我給你畫畫好不好?給你畫很多很多的畫。」
阿芬笑著眼眶卻濕潤了,「春雨,我沒被欺負,阿刀是我男朋友。」
刀哥撿起衣服穿上,很不滿地說:「你再說我欺負阿芬,我丟你下樓。」
「行了,你別嚇唬她。」阿芬還是笑。
當天晚上,我對謝秋華說我要繼續學畫,找她之前做好被罵的準備了。
謝秋華果然罵噴噴:「一會說畫一會說不畫,我賣魚像你這樣早餓死了。再沒有下次了,下次給我聽到你說不畫,回來殺魚!」
她罵我,但隔天早上銀行剛開門她就過去了。
她托老蔣給我找了個央美畢業的老師帶我。
褚老師住在市中ţű¹心,我周末兩天過去。
他有個兒子跟我同歲,也在學畫,叫褚徹。
褚徹好像很討厭我,從不跟我說話。
褚老師讓褚徹順便幫我補文化課,他跟我講題的時候很兇。
但他講的我都能聽進去,他知道我看不了太多文字,會畫各種圖解析。
我要回家的時候,師母還會讓褚徹送我到公交站,吩咐他看我上車再離開。
褚徹經常送到站臺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公交等很久沒來,旁邊卻站過來個猥瑣老頭。
站臺除了我和老頭再沒別的人,這兒還有點偏。
突然老頭撲過來猛地抱住我!
我大喊大叫,揮拳打他,他捂住我的嘴把我往後面的林子拖。
腦海閃過我媽把我拖去陽臺的記憶。
我像被獵犬叼住的獵物,巨大的恐慌侵襲我。
突然獵犬又松了口,我摔在地上時,看到褚徹揮著根棍子在追老頭。
直到在警察局,看到舉著殺魚刀趕過來的謝秋華,我才放聲大哭。

9
「死人在哪裡,我剁了他!」
「爛幾把玩意,爛臭男人,不要臉的老東西!」
謝秋華罵個不停,我知道她很能罵,有些詞匯也不知她怎麼想出來。
那天晚上謝秋華坐在牀邊看我許久,伸手摸摸我的臉蛋,她以為我睡著了。
第二天她沒開檔,陪了我一整天。
市場裡的人都以為我想不開了,畢竟上次謝秋華關店是死老公。
第三天,我起牀去上學。
謝秋華送我到校門口,看我進大門才轉身。
下午放學之後她來接我,帶我去吃飯。
「我沒事了。」我叫她回去賣魚。
她給我夾菜,「那吃快點。」
第四天,謝秋華塞給我一臺諾基亞新款滑蓋行動電話。
行動電話裡存有她的號碼,備註,華姐。
豬肉攤的阿英抱著剛滿周歲的女兒過來勸我:「誰讓你長得漂亮,以後這種事還會有,你看阿芬,她都習慣了,不然她怎麼會找阿刀那種混混做男朋友?」
「你再看華姐,大家都叫她男人婆,兇得像個男人,男人會來摸她抱她嗎?要不你也剪個短發,學華姐兇點。」
謝秋華趕她走:「不會聊天就別硬聊,爛臭男管不住自己那玩意,怪女人長得漂亮怪人家穿的少,你女兒也漂亮,不如現在給她毀容算了。」
「還有以後她被男人欺負,你還罵她,那你這媽也別當了。」
阿英抱緊女兒,氣惱地走開了。
我則眼眶發熱。
謝秋華很認真地告訴我,發生這種事,我沒有任何錯。
周末我照常去褚老師家學畫,補習文化課。
公交還沒到站,遠遠看到褚徹等在站臺。
之後送我坐公交,也是等我上車,目送公交遠去。
給我補習的時候沒那麼兇了,每次我做錯題他想發作,聲音剛提個度,對上我的眼睛,又馬上落緩下來。
除此之外,他還是不怎麼跟我說話。
有天我問他是不是討厭我。
他過了許久才說:「我不是討厭你,我是討厭我自己。」
「啊?」
他嘆口氣,「你隨隨便便就能畫得很好,我這麼努力,我爸還說我畫很爛,說我的畫沒有靈魂。」
「可是我很羨慕你,你有那麼好的爸爸媽媽。」
我多想出生在正常家庭,恩愛的父母,疼愛我的爸媽。
「你確實比我畫的好,我也想通了,早點學別的會好些。」
褚徹很快跟褚老師和師母坦白,不考美院了。
「你打算報甚麼學校?」我問他。
他雙手插在兜裡,不學畫之後整個人松弛很多,也順眼很多。
「清華吧。」
我:「……」
遠遠就看到校門口那道身影了。
輕微佝僂著背,也雙手插兜,卻很不自在,脖子上紋滿刺青。
在我看到他之時,他也看到了我,笑嘿嘿地朝我走來。
他是我舅舅,他出獄了。

10
「春雨,越長大越漂亮了,舅舅差點沒認出來。」
他咧著口黃牙上來拉我,「舅舅是你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你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我不去。」
我掙開他,掏出行動電話打電話給謝秋華。
還沒撥通,行動電話被一把搶過去。
「謝秋華真有錢啊,給你買這麼好的玩意,你還是個學生,要甚麼行動電話,給舅舅用幾天。」
他十幾年前犯事坐牢,犯了欺負女人的壞事,進去之前我媽帶我去找他,塞了幾百塊讓他跑路。
他嫌少,罵罵咧咧,揮拳要打我媽。
我媽很怕他。
回去的路上我媽走進一家商店借座機打了個電話,出來走得很急,像是要把所有東西都甩開,包括她自己的影子。
很快我就跟不上她了。
我被丟在陌生街口,分不清哪條才是回家的路。
又馬上確定了一件事:
我媽不會回來找我。
我,被丟掉了。
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卻不敢哭出聲。
我媽經常恐嚇我,愛哭的小孩,惡魔熊會來把她吃掉。
後來我才知道世界上根本沒有惡魔熊,卻有個不願哄孩子的媽媽。
謝秋華蹬著送魚的三輪車從我面前經過,蹬出十幾米遠,到底停下來。
她扭頭過來兇巴巴喊我上車。
三輪車後鬥又髒又腥臭,謝秋華蹬車的背像座小山。
卻令我莫名地心安,我知道跟著她,我就能回家了。
我在學校門口掙開舅舅,不要命地跑向農貿市場謝記魚檔。
心裡有個清晰無比的聲音:那裡才是我的家。
舅舅很快追上來。
謝秋華在殺魚,提著殺魚刀把我擋在身後,刀口橫到我舅舅脖子上,兇神惡煞威脅他,「你再碰她,信不信我剁了你啊!」
舅舅指著她鼻子罵:「我是她親舅,你他媽是她甚麼人?以前我那是沒辦法,現在我出來了,以後我來照顧她。」
謝秋華不疾不徐,到屋裡翻了戶口本出來,摔到舅舅臉上:
「你看看清楚,戶口本上我是她甚麼人,輪得到你個有前科的照顧她?你犯過罪,狗雜碎的強姦罪,試試告上法庭,看法律站哪邊?」
她似乎早有準備。
市場裡人很多,開始對舅舅指指點點,刀哥也帶人趕過來了。
舅舅灰頭土臉地遁了。
隔著人群,我看到刀哥帶人在舅舅身後跟過去。
我想伸手去撿戶口本,才發現右手脫臼了,大概是掙脫舅舅的時候弄傷的,疼得後知後覺。
戶口本上,我那頁「戶主或與戶主關系」欄上填的是「養女」。
謝秋華辦了收養我的全部手續,有收養登記證ṱű̂ₜ,是我成年前的監護人。
她把那些一頁頁翻給我看:「你知道我當年跑這些手續跑了多少趟?賣魚都沒這麼累身又累心,差點不想領你回來……」
人還在叨叨絮絮,我直接撲到她懷裡,緊緊抱住她。
謝秋華不習慣與人如此親密,身體僵住,手忙腳亂推開我說:「幹甚麼呢,趕緊去練你的畫,過兩天就要藝考了!起來起來!」
我不松手,她又去掰我的手。
我疼得叫起來,她又馬上松開,連夜帶我去醫院看手。

11
我是右手打著石膏去考點的,好在我是個左撇子,藝考沒受影嚮。
高考文化課考得也不差,超出央美文化分數線 145 分。
褚老師和師母打電話來恭喜我,師母在那頭高興得哭了。
拿到央美錄取通知書那天,謝秋華打算關魚檔慶祝。
但她想到每次關魚檔都發生不好事情,不吉利。
於是她開著魚檔,在臺子上貼張紙寫:
今日魚自選,價錢隨意給。
謝大姐不知道哪裡聽到我考上央美的消息,特地打電話給謝秋華。
「我看你是你瘋了,學藝術那就是燒錢,這些年你存了不少錢吶,這麼全花在那賤種身上?你好好想想,她是你甚麼人啊?」
她勸謝秋華別讓我去北京,那麼遠的地方,有去無回,又說可以幫我在香港找份工,過兩年再幫我找個人嫁了。
「你又是我甚麼人?我的事你少管,以後別再打擾我和春雨的生活。」
謝秋華掛了電話,又把號碼拉黑。
她從層層曡曡的衣服裡取出存折,塞到我手裡。
銀行早都推廣辦卡了,她還是喜歡拿存折去存錢。
「春雨,四海街的人一輩子也走不出去,這就是他們的全部世界,也是我的全部世界,但你不是,你會走出去的,你的世界大著呢。
「你學畫的,多去不同地方走走看看才能畫得好。」
我忍著淚,低頭看存折上的數字,「華姐,你真有錢。」
我必須拿著,拿著才能讓謝秋華安心。
謝秋華很自豪:「那是,越是一個人,越要多存錢。」
夜深,房間窗戶外那片小小的夜空,掛著輪又大又圓的月亮。
或許是太高興,這天晚上謝秋華喝了很多酒。
「華姐,你當初為甚麼選我爸?」我趁機問。
「當然是李永軍長得帥,你以後嫁人不要像我這樣,你要找帥的,還要一心一意對你好的。」謝秋華說。
我也知道,當年不是謝秋華不肯離婚,是我爸不肯離婚。
謝秋華從來不吵不鬧,她說,「我如果大吵大鬧,每天只知道盯著男人,我還怎麼賣魚?怎麼掙錢?錢可比男人好多了。」
我從未見過這麼多話的謝秋華,她開始講我小時候的事。

12
「你三個月大的時候,陳美儀丟下你不知去哪裡了,李永軍把你抱給我,讓我照顧你幾天。
「你長得真好,生來就很惹人疼那種好看,整個菜場的人都喜歡抱你逗你,我那時候想,你要是我生的就好了,可你偏偏是陳美儀生的,其實她也不是恨你,她是不知道怎麼愛你。
「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不知道怎麼愛人。
「那也不是她的錯,她沒被愛過。」
我想,謝秋華的生父生母肯定很愛她。
她說著說著又數落起我爸,「你爸壞,你爸才是那個最壞的……
「他不愛我,他也不愛陳美儀,他只愛他自己。
「春雨啊,你替我去看看那大世界……」
我收好存折,一分沒花,不久後Ťū₅開始往裡面存錢。
褚老師把我的畫送去參賽,獲了首獎,畫當場被某位外國評委買下。
褚徹周末經常來找我,帶我去逛各種景點博物館,到處找好吃的,從來不用我做攻略,只要跟著他就行。
寒暑假我們一起回家,他會先把我送到四海街再回市裡。
持續了幾個學期,大三的時候他跟我告白了。
當時有個學長追我追得轟動,鮮花禮物不斷。
周末褚徹騎自行車來找我,正好看到那位學長用敞篷車給我送花。
我跑過去拉褚徹說:「幫個忙,假裝當我男朋友兩分鐘。」
打發掉學長之後,褚徹說:「我不想假裝當你男朋友,我想當你真正的男朋友,我喜歡你,陳春雨。」
我並沒有馬上答應他,那時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喜歡他,也沒準備好和他建立一種新的羈絆。
褚徹並沒有失望,也沒有氣餒,他待我如初,不刻意討好我,也不會做任何讓我不舒服的事情。
美院研究生畢業第二年,我對褚徹告白了。
幾年後我開始在世界各地辦畫展,一幅畫在佳士得可以拍出數百萬高價。
賣畫所得,我全存進謝秋華的賬戶。
我讓她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但她還是守著那魚攤忙碌。
有天卻跑來問我:「那些錢你真給我,不管我怎麼花?」
我故意說:「你到底要還是不要?放了這麼多年也不見你花多少,你不花,我下次不存進去了。」
謝秋華忙說:「要要要,你多畫幾幅畫,再往裡多存點。」
我從不管她拿錢去做甚麼,盡管我挺好奇的。
每年不管多忙,有那麼幾個月時間,誰都能在四海街的謝記魚檔找到我。
我開始畫市場裡的女人。
鮮蔬瓜果,牛羊雞鴨,這些鮮活顏色襯托下的鮮活的女人們,嬉笑怒罵之下是她們在這小天地裡自成一套的生存法則。
菜市場系列讓我名聲大噪,各國知名畫廊和藏家追著拍賣收藏。
漸漸地,市場裡的人不再說我學畫沒出息了,尤其市場裡的女ŧųₑ人們。
如果故事在這裡結束,謝秋華只是個賣魚為生的普通女人,她囿於市場這方天地,刀子嘴豆腐心腸,沒讀過甚麼書卻心思曠闊,她用那不明顯卻深厚寬容的愛養育我,讓我做自己,真實盛放。
她的故事不止於此,她真正厲害的還在後頭。

13
最開始是豬肉攤的阿英,她生下第二個女兒後,被老公趕出家門,帶著兩個女兒住進了謝秋華的魚檔後面。
接著是賣菜的老江婆,兒子娶媳婦後讓她出去租房子住,哭著經過魚檔時,謝秋華收留了她。
謝秋華租下了隔壁兩間生意不好的檔口,又買下檔口後面的幾間民房打通,翻新擴建,陸續又住進了不少人。
謝記魚檔成了市場和附近女人們的庇護所。
女人們互相照顧,謝秋華給找不到工作的女人們提供住宿和餐食,給她們的孩子解決上學費用的問題,讓她們沒有後顧之憂地去學習技能和找工作。
魚檔旁那兩間店鋪,謝秋華裝修好後開了糕餅店,叫「謝記糕餅」,logo 和字都是我親自畫的。
謝記糕餅的糯唧唧系列,如今要大排長龍才能買到。
阿芬的爸媽關掉米粉店,也來糕餅店工作了,他們終究意識到不好吃的米粉,如何都留不住客人,不能再虧待女兒。
阿芬前幾年考註冊會計時,是謝秋華資助的,當時米粉店還沒關,阿英還去米粉店幫忙,為了讓阿芬能專心備考。
後來阿英生病住院,阿芬幫她照顧兩個女兒。
阿芬現在是阿英兩個女兒的幹媽。
謝記魚檔和糕餅店因為有刀哥和他那群兄弟,沒人敢來鬧事,女人們那些暴力的丈夫,來一個被叉出去一個。
褚徹的律所免費給她們打離婚官司,爭取孩子的撫養權。
刀哥有很嚴重的危機感,因為阿芬還不肯嫁給他。
他去向謝秋華求助。
謝秋華說他混混的角色要轉變下,說阿芬考到註冊會計師,去大單位上班了,他已經配不上阿芬,叫他去考個大學文憑。
他是個孤兒,流浪到四海街,饑腸轆轆的時候蹲在阿芬家的米粉店門口,少女阿芬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粉。
他覺得那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米粉,吃得淚流滿面。
他跑去問阿芬,是不是他考到大學文憑,她就嫁給他。
謝秋華又補了句:「那你還得找個正經工作。」
刀哥真的去考了,小學文憑的他從頭學起,花三年多的時間,總算考了個大學文憑。
他和阿芬結婚的時候,整個菜市場的人都去喝喜酒了。
我也喝了些,刀哥來敬酒的時候,我兇巴巴對他說:「你要是敢欺負阿芬,我第一個不放過你。」
刀哥笑說不敢不敢,「你那鐵頭功,我領教過了。」
他挪揄褚徹,「褚大師律師,你行不行啊,甚麼時候也讓我們喝你和春雨的喜酒?」
褚徹沒喝酒,清清醒醒地看我,眉眼含笑,「我也不知道,我在等春雨向我求婚,當初等她告白也等了很久。」
謝秋華說:「在我家春雨這,不興那種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結局,公主她自己就能過得很快樂。」
褚徹又發揮他厚臉皮的隨時隨地的表白技能:「沒錯,我和春雨在一起,是她讓我感到幸福和快樂,她給我的, 比我給她的多得多,我需要她, 也比她需要我更多。」
說著又用那不曾冷卻的熾熱目光看我。
大家都站我這邊:「那是, 誰急ƭũ̂ₛ我們春雨也不急。」
我悄悄捏住阿芬的手問她,「你現在快樂嗎?」
阿芬笑著點點頭,「我很快樂。」
她牽著我的手撫上她的肚子,「我要有寶寶了。」
「你是因為有寶寶才結婚的?」
我問她,怒瞪在旁邊與人敬酒說笑的刀哥。
阿芬又笑著搖搖頭, 「不是,是我想要寶寶。」
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新娘。
我看著她還平坦的小腹, 在心裡對那個還未出生的生命說:
不要害怕,你會有個無比疼愛你的媽媽,還有很多疼愛你的人, 你絕對不會被丟棄, 你會快樂長大。

14
婚宴結束,我讓褚徹先回去, 我和謝秋華沿街散步醒酒。
我們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謝秋華說起她接下來要多租幾個鋪面,褚徹幫她弄的那個只為女性提供機會和資助的「盛放」基金,還有她要學的東西, 她六十歲了, 看起來容光煥發,精力充沛。
謝秋華說,當年她走投無路之時,被魚檔老板娘收下做工,只能拿起魚刀殺魚。
殺魚,或餓死,她沒得選。
她希望像她一樣的女人, 在最無助的時候, 會有那麼個地方, 還有其他選擇等著她。
她在努力創造那麼個地方,努力為身邊的女人提供更多選擇。
她真了不起。
對了, 忘了提下我舅舅, 我考上研究生那年,他又犯老毛病, 尾隨女孩企圖行惡, 卻意外掉入下水道,屍體發臭了才被發現。
警察讓我看他落井時的監控,說屬於意外事故,還說那個地段太偏僻, 他掉下去時並沒有馬上死亡,如果有人及時發現應該還能救回來。
我心想, 天理昭彰,這是他應得的報應。
這個世界傷害女人的人,比幫助女人的人多得多。
謝秋華不是個喜歡矯情的人,我們的相處糢式平淡如水。
她不擅長用語言表達愛意, 我也不擅長。
可我打算矯情一次。
我攬住她的手,含著熱淚喊她:
「媽。」
謝秋華怔愣半晌,紅著眼,顫抖著把我摟入懷。
秋夜微涼, 謝秋華的胸懷熱烈。
這個女人沒有生我,但她是我媽,我愛她。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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