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爺總說我心思不正,妄圖上位。
我磨墨,他:「紅袖添香?狐媚手段。」
我浣衣,他:「西子浣紗?嬌柔做作。」
我不懂什麼紅袖添香西子浣紗,只道這是不好的話。
只好離他遠點,再遠點。
他卻冷笑着看我:「欲擒故縱?做得有點蠢。」
正巧未婚夫來贖,我歡喜的換了新衣裳去找太太。
小侯爺就在太太身邊。
他目光落在簪在我耳邊簪着的牡丹上,悶聲不響,紅了耳垂。
「這次倒是有些腦子。」
-1-
進門前,深雪攔了我一下。
「你當真想清楚了?」
「侯爺喜歡你,若是你留在侯府,至少也是個姨娘,喫穿不愁。」
「總比跟個窮書生掙命強。」
深雪姐姐聰明,機靈,好看,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懂。
不過這次她猜錯了。
我得意的翹起鼻子:「小侯爺可討厭我了,怎麼可能喜歡我呀。」
-2-
在人伢子處,管家是看不上我的。
嫌我粗魯呆笨,眼睛直愣愣的,不夠機靈,看着便不懂事。
小侯爺路過看了一眼,紫金馬鞭一指,我就成了侯府的奴婢。
當時管家也以爲小侯爺喜歡我。
第二天,我就到了小侯爺院子——成了一個丫鬟,專門伺候筆墨的。
我早早的就去了,記着管家教的口訣,手高高的,轉慢慢的,水要三分,最重要,眼睛要靈巧的,少量多次。
墨不能多,也不能幹。
「一方墨百兩銀,你可得小心,那墨可以買十個你了。」
我往嘴裏塞着包子。
管家見我充耳不聞,急了,揪着我的耳朵。
「墨轉一圈,一個包子!」
我眼睛瞬間直了。
盯着小侯爺的手,他手一動,我便開始磨墨。
他落一橫,我默唸:一個包子。
他寫一捺,我默唸:一個包子——不對,這個捺長。
一個半包子。
我咕咚嚥了口口水。
侯府的包子做得賊棒,肉餡可足,混着芥菜,一嘴下去,彈彈的肉丸在口裏爆汁。
小侯爺驟然敲筆,墨濺了一地。
我慌忙去擦,又有點心疼,這點墨值三個包子呢。
「誰教你這狐媚手段,紅袖添香?我不喫你這套。」
他面色陰沉如風雨欲來,目光將我釘在原地,好似冷箭劃破我全身。
分明不過分,卻像是向我渾身上下扒了一遍。
我手足無措的蹲在那,不知道收拾還是不收拾。
「還敢委屈?眼睛都快長到我手上了。」
「何必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皮膚這麼白,又將後頸露出來,難道我不懂你的心思?」
「出去,不準有下次。」
-3-
沒有下次了。
輕省的活兒怎麼都搶手,管家碰了一鼻子灰。
第二天便罰我去了洗衣房。
「本以爲能攀個高兒,誰曉得是條落水狗。」
管家朝我啐了一口。
我習慣了,深雪卻格外的不忿。
「這管家也真勢利眼,一天到晚洗衣服,瞧你的手都成什麼樣子了。」
深雪在太太那兒得了青眼,摸着我的手,沒好氣的掏出一盒玉蘭霜:「伸手!」
「咱們還是得好好保養自己,改日攀上個主子,再生個孩子,以後怎麼說都是喫穿不愁了,那還用過以前那種日子。」
我從牀底下摸出兩個包子,塞了一個給她,涼涼的,但還是好喫的。
我樂顛顛的靠在深雪身邊:「洗衣Ṫū₂也挺好的,他們對我也好,還會給我香葉子,帶我去喫筍頭呢。」
「而且,我拜了廚房的包子師傅爲師啦,現在薪酬包喫包住月銀三錢,等我攢個兩年,咱們出去盤個小店鋪。」
「咱們自己做,好喫。」
深雪扯了扯我的臉頰,「你倒是心țŭ⁰大。」
然而,小侯爺不知怎的出現在了浣衣間旁的小樹林。
一雙狼眼準確的在一羣浣衣娘中找到了我。
又是那種眼神。
我下意識的縮了下去,用手裏的衣服擋住我的臉。
心臟砰砰跳,空氣彷彿都稀薄了。
侯爺意味不明:「管家教的好人啊,進步很快,仿那西子浣紗,焉知不是東施效顰。」
周圍人一遍鬨笑。
我低頭搓着衣服,有些難堪。
我當真不認識什麼西子東施,論西瓜冬瓜我到知道些。
侯爺上前一步,官靴比我的手乾淨。
我想起他上次的嘲諷,趕緊用圍兜擦了擦手,抬起頭。
侯爺的眼神一如既往的犀利。
我有些怕,身體顫抖着:「侯爺。」
「剋制不住了?就這麼喜歡我?」
我不懂他的意思,茫然的看着他,喜歡?從何說起啊。
我們哪兒敢喜歡貴人呢。
「嗤——」
手掌蓋住我的眼睛,倦怠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別這麼看我。」
「我不喫你這種手段。」
侯爺是個文化人,又是個好人。
這世道不好,侯府厚道又肯給工錢。
所以大抵就是我做錯了。
大家看我的眼神變得紫幽幽的。
一個孤女長着有點姿色,想要攀附侯爺,實在是太正常了。
洗衣房沒有香葉子,也沒有筍丁了,師傅也不願意教我做包子。
他們說我不要臉,不適合呆在洗衣房,會污了洗衣房的風氣。
我急着辯解,他們就冷冷的看着我,嚼弄着我的話,越嚼他們就越信。
漸漸的我都有些信了。
不知道說些什麼,我便沉默,他們又說我是心虛,洗衣房的日子好像格外的難熬。
後來採買處缺了人,我便主動請纓。
採買的都是男人,頗有油水。
我是唯一一個女人。
管家皺着眉頭說便宜你了。
私下裏他們都議論,混在男人堆裏,拋頭露面將來嫁不出去,最多也就配一個地痞流氓,說我這輩子算是毀了。
原本能仗着姿色攀個賬房侍衛,可恨眼睛長天上去,攀侯爺,老天也要她遭報應嘞。
總而言之,他們都認爲這是個對女人壞極了的差事。
可我卻覺着很好。
我慢慢的算,一家一家的找,東市的果子最新鮮,西市傍晚會有豬肉,南城門口還有買菜的,又新鮮又便宜,一文能拿三把蔥呢。
從江南刮過一陣風,說是秦王反了,又說打到山海關了,風颳過痕跡也留不下,京城ťũ₇一如既往的繁華熱鬧。
我默默在心裏算着菜價。
報上去都是又便宜又好。
管家難得緩和了臉色:「倒也不算太笨。」
那也是,我的算數可是大林哥教的嘞。
-4-
可是好景不長。
無論我做什麼,總是能遇着侯爺。
老太太咳嗽,我去東市買梨燉湯,他巧兒了正在那買紙硯。
深雪姐姐要我幫買香膏,我剛去胭脂鋪子。侯爺就在旁邊的酒樓上,那果子擲我。
管家說要買點艾草,等明兒做幾個荷包,讓我們好好兒過一個端午。
我不敢在去坊市了,城郊東流湖的艾草一大把兒,自己採不要錢。可偏偏侯爺在那兒踏青。
就好像我有心偶遇的一樣。
我都要懷疑自己了。
他騎着紅鬃馬,低着頭看我:「欲擒故縱,別玩脫了。」
我割了足足三大把的艾草,準備明兒再來割一遭。
可揹着籮筐走着走着。
我總覺得不對勁兒,好像有人在暗地裏跟着我似的。
我不敢回頭,眼前樹影森森的,像是走不到頭一般。
身後的腳步聲更近了,我默默加快了腳步,手卻握緊了鐮刀。
這種預感曾有過的,在逃荒的災民中。
他們盯着隔壁的婦人就是這個眼神。
後來,婦人不見了。
只剩兩節雪白腿骨。
後來便有人這麼盯着我,只是阿爹和大林哥看我看的緊,纔沒叫他們得逞。
我悄悄把框挪到前面,用手握緊了鐮刀。
身後一陣馬蹄聲傳來。
那種毛骨悚然的視線不見了,我回頭一瞧,侯爺騎着高頭大馬在後頭。
我老老實實說了我的感覺。
侯爺一愣,霎時間怒道:「哪兒有什麼人跟着你?你當誰都喜歡你這心思不正,妄圖上位的小人呢?」
我笑得有點兒難堪,我纔不是什麼心思不正的小人呢。
我是來拔艾草的,拔的多多的,省了好些錢。
他騎着大馬,只會花錢。
我自覺贏了一籌,昂起頭哼了一聲。
侯爺瞧着那段雪白秀頸,想起昨晚話本里共騎的男女主,耳垂不自然地紅了,她特地在他回來的路上走,難道不是有這個意思麼?乘着無人,倒也不是不能滿足一二。
侯爺勒着繮繩,紅鬃馬忽然慢了一下,踢踢踏踏,吹了個響鼻。
我嚇了一跳,以爲自己擋路了,連忙抱着籮筐躲到後面:「侯爺請。」
小侯爺氣呼呼地縱馬離開,又轉了繮繩回來:「祖母要給我納妾,說是從府中丫鬟中挑選。」
我不明所以:「啊。」
「侯爺好運氣。」
小侯爺氣呼呼地又跑了,轉回來的時候,一把奪過我的筐:
「真是個蠢貨,我在這兒,都不知道——」
「真是不該大膽的時候瞎大膽,該大膽的時候反而……」
侯爺把自己又說氣了,鼓鼓的走了,不忘帶着那框艾草。
「反正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
我直起腰,用力錘了錘肩膀。
侯爺真是個好人啊。
他要我記得什麼話?大約是警告我不要癡心妄想的話吧。
小侯爺真是討厭極了我。
哪有人會喜歡心思不正,妄圖上位還很蠢的人呢?
所以,深雪必然是猜錯了。
-5-
進去找太太的時候,我還有點緊張。
老太太日日喫齋,很是和氣慈祥。
我只是怕見到侯爺。
我特地新換了衣服,又簪上幾朵花,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深雪讓我看她眼色行事。
我點了點頭。
小侯爺也在。
他一見我進來,便笑了,笑得很是得意:「山雞也曉得打扮了。」
「倒是聰明瞭不少。」
「繼續保持,早這樣就好了,認清自己的角色,爺倒也不是不能寵——咳」
侯爺清了清嗓子,臉色和緩了些許。
我臉色漲得通紅,剛要解釋:他誤會我啦,我從沒想過攀附什麼富貴。
我之前的未婚夫找到我啦,我要和他去結親啦。
深雪朝我搖了搖頭。
侯爺站了起來,緙絲錦袍下襬在我面前停頓了一瞬,又大步離開。
我還沒來得及鬆了口氣。
雲紋官靴還未踏出門檻便停駐,淡淡拋來一句:「前些天,她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
「有什麼額外要求就許了罷。」
小忙?我有些茫然。
記不得的應當不是大事兒。
小侯爺果真算個好人呢。
我高高興興的謝了恩。
老太太已經有些乏了,厭煩地看着看我。
攀附的人見得多了,能讓垚兒開口的她卻是第一個。
當真有些狐媚手段。
「模樣倒是標緻,難怪兒他惦記着。」
「你也要記着自己的本分纔是。」
「是,」我高高興興的嗑了個頭:「我未婚夫來啦,特來求個情兒,萬望能放我出去。」
老太太來了精神采:「當真?」
「你未婚夫是何人。」
-6-
納她爲妾真就值得她這麼高興。
謝遇的眉毛一挑,又在心底嘆了口氣,怪自己太過心軟。
雲淡在勾引他。
她雪白的手指握上墨塊的那一瞬,謝遇就知道了。
她怎麼能這麼白呢,從臉兒白到脖頸根兒,一定是擦了粉。
嘶!好重的心機。
這大約就是奶奶常說的美人計!
謝遇自得自己一口便點了出來,羞得她第二天都不敢出現在他面前了。
她的手段實在是拙劣,就連那愚蠢的管家也一眼便看了出來。
可是看在她拼命在他面前出現,又打扮的漂漂亮亮去奶奶面前求恩典的樣子。
謝遇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
勉強納了她吧。
謝遇端起酒杯一晃,澄黃的酒液在她的臉旁邊不斷晃動着,她的臉透明的晃在春光裏。
竟有些捨不得喝了。
「謝兄是有喜事?」
喝酒的同僚擠眉弄眼看他:「如此春風得意。」
春風得意嗎?謝遇倚在二樓的欄杆上:「大約是這柳樹太綠,桃花太豔,閃了眼罷。」
東河的水照着他的臉,帶着笑,如此明顯。
謝遇默認的姿態讓平靜的小宴頓時沸騰起來。
「啊呀,鐵樹也要開花了?」
「瞧瞧這不苟言笑的謝兄,如今也怕是春心萌動了。」
「什麼萌動?」
謝遇回過神來,輕描淡寫:「不過是奶奶隨手一指罷了。」
「一個癡情的婢女,不許總是尋死覓活的,隨了她的心意,那兒稱得上什麼喜事?」
「只是做善事罷了。」
謝遇又有些出神了。
雲淡很喜歡在坊市裏逛,山河省那邊遭了旱又遭了蝗,多少乞丐便是從流民那兒來的,一股子粗俗勁兒。
京城裏其他的人家都避之不及。
也就雲淡心善,工錢總有一半全叫那些乞兒得了去。
這乞兒有手有腳的,怎麼不做工不能活呢?
還是要好好養養ṱũ̂₇她的眼界,別總叫人哄騙了去。
謝遇又想,不成不成,不能太寵,還是要壓一壓她的嬌氣,不然會爬上烏紗帽上去的。
自己父親就是爲一女子所玩弄,家也不要了,娘也不要了,夫人也不要了,一個勁兒的要去做王八去。
奶奶從小便Ţŭ₅道漂亮的女人不是個好東西,靠近你就是來勾了你的魂,壞你的事,引你進色慾地獄的。
可是雲淡除外,她那麼拙劣,也不是很漂亮。
只是眼睛大大的,鼻子翹翹的,嘴脣紅紅的。
就像那朵試絨花的小娘子。
紅撲撲的臉,水潤潤的眼,烏漆漆的髮絲。
謝遇定睛一瞧。
那不就是雲淡麼,她在東大街上活潑的像一隻雀兒。
芍藥不好,太大;牡丹不好,太豔;那荷花最好,花苞不大,品信又雅。
不過嘛,結婚還是要戴紅,旁邊那朵七彩的鳳尾不錯。
雲淡摸了摸,又不捨的放下。
最後挑了一朵小桃,朵朵攢着,還有個小桃子,像個小包子似得,她撥了撥小桃子,笑得花枝亂顫。
真是小家子氣,謝遇點評,脣角不自知地勾起。
直到旁邊一個青衫的、弱不經風的小白臉接過那一支桃花,插在她的烏雲般髮間。
咔嚓——
謝遇捏碎了杯子。
-7-
太太當真是個好人。
不僅沒要我的贖身錢,還賞了我十兩銀子。
喜得我連磕了三個頭。
見到大林哥的時候,鼻尖兒冒的汗珠都是歡喜的。
我掰着指頭跟他算着:「太太賞了十兩,我之前攢了二兩,算起來也有十二兩啦。」
我得意的笑:「以後我養你啦。」
「我們買個鋪子,前面賣包子,後面鋪席子,日子啊,美着呢。」
說的高興,我拉着他的手,沒忍住蹦了一下。
「咳咳,莫急,慢慢說。」大林哥看着我笑,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慢吞吞的掀開:「別餓着了。」
「後面過得如何?」
我啃着燒餅,將在謝家的見聞挑挑揀揀的講了。
我叉着腰十分驕傲:「我聽說師傅站久了腰不好,用了之前你教我的偏方,不過三日,他就心甘情願的將包子配方交給我啦!」
「咳咳。」他笑着應了一聲:「小桃子最聰明啦。」
逃難的農戶湧入,富戶也卷着銀票來了。
京城的鋪子價格漲得飛快,就算是央了最熟的牙人,出的價格也是我們買不起的。
我們問了兩條街,也沒尋到合適的。
我打算先租着個鋪子,再掙點銀子做打算。
只是也巧了,東關街街頭那戶人家急着要走,價格低了三四成出讓給我。
文書地契都是全的,花的反而比以前少了。
辦完手續臨了,銀錢還剩了點兒。
「你的書還在麼?」我擺弄着碎銀子。
大林哥本是一直看着我笑的,可聽到我的話,臉上又浮現出一種複雜的情緒。
他溫柔的握着我的手,好像又有點兒難過:「小桃子。」
我想了想:「不在也沒關係,我們還有銀子,再去買兒罷。」
「書很貴也沒關係。」
「等日子安穩下來呀,我多多做包子,買了書,還要買紙墨筆硯,你還得繼續考嘞。」
大林哥嘆了口氣,溫柔的難過:「你什麼時候想想你自己。」
「都快出嫁的人了。」
他的手落在我的發頂,揉了揉:「我有錢。」
-8-
大林哥攢下的錢比我想象中的多。
他原本是想給我打個金簪的,可是我實在捨不得。
就拉着他到了三巧姐開的絨花攤。
三巧姐做絨花真好看,我早就看上了。
可惜可貴,要一錢銀子呢。
若不是嫁人,怎麼也不會奢侈一回的。
我愛惜的摸了又摸。
「雲淡,他是誰?」
我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待回頭一瞧。
卻是小侯爺一如既往的神采飛揚,不過須臾便來到了我的面前,想要捉住我的手,又被大林哥一擋。
他眼神犀利的射向大林哥,又問了一遍:「他是誰?」
這倒是有些難住我了。
我從來也不想瞞着小侯爺。
我願意讓全天下的人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阿爹給我擇的婚事,再好不過了。
可是深雪姐姐和太太都說,暫時不用和小侯爺說。
我想了想:「是兄長。」
這話到也不算欺騙。
大林哥本名叫林白前,他是順着屋後的小河飄下來的。
正是桃花開的季節,他滿身的傷口也被泡出了桃花顏色。
阿爹救了他,原本說要予我做個童養夫,算是招婿。
他躺在牀上,慘白着俊秀的臉頰,儒雅的書生氣質,嘴脣蠕動着似乎唸叨着爹孃,格外的可憐。
我也起了憐惜之心,今兒折一枝盛開的桃花放在他的耳邊,明兒從池塘摸了菱角塞在他的手裏,他的懷中塞着個藍底令牌,上書一個金字——林。
我便喚他大林哥,喚得多了,他倒是也有了些活人模樣,眼睛也會笑了,也會張着手在房間裏等我。
阿爹看得着急,私下找我:「我觀他的氣度不似常人,行事條理又聰慧過人,必然是我們家高攀不上的——咱們也不必攪進他們家的亂事,你只平常心,當他是個兄長。」
「若是喜歡這一款的,村頭李秀才家的小兒子不錯,或者去學堂看看,總能挑出一二喜歡的,實在不行買個男人回來,但是首先要爹幫你把關,你這識人能力——哎!」
阿爹幽幽的嘆氣。
然而,阿爹終究還是沒看到我成親。
先是來了場大旱,又遭了蝗災。
別說動物了,就是人也活不下去啦。
阿爹早有預見,帶着我們北上逃荒。
可路上遭了匪,阿爹爲了護住最後的糧食,還是捱了一刀。
臨去世前,他死死的抓住林白前的手:「娶她!救命之恩換你娶她。」
阿爹一生仗義疏財,從沒做過挾恩圖報的事情,這是第一次。
林白前頓了一下。
阿爹的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裏,渾濁的空氣撲在他蒼白的的手背。
「哪怕爲妾。」阿爹繃着頸椎,用力的昂着頭,殷切的看着林白前,眼珠子幾乎要從蹦到他的臉上,直到大林哥點頭答應才重重鬆了一口氣,臉上崎嶇幾條青筋蠕動埋於麪皮之下,他喃喃,「帶着她,護着她,一輩子。」
沒有儀式,只是要我和大林哥給他磕個頭,算是禮成。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瞪大眼睛看着,嚥氣的時候,眼角含着淚,還想說些什麼,卻再也沒了力氣。
大林哥收斂了屍身,又和我一起磕了三個頭。
時局艱難,連葬禮也不過是兩尺白布,一卷草蓆。
他握着我的手,低聲咳嗽了兩聲,他的身體有暗病,一向不好,卻還是堅定地帶着我往前走:「阿爹讓你嫁給我,是擔心你遇人不淑、難以在這世道立足;我答應他,是因爲我心悅於你,我想讓你成爲我的妻子。」
「可小桃子最聰慧了,只是年紀尚小,或許分不清依賴,儒慕,愛慕,或許今兒喜歡我,明兒又有了別的心上人。」
「我不能乘人之危。」大林哥眸光通透又舒朗:「你可以先將我當做兄長。」
他淺笑着看我,眸子裏的春光要將我溺斃:「我將在你身後,永遠在你身後。」
「只要我活着。」他低低道,曦光般憂傷。
我走在逃荒的路上,回頭看禿禿的山包,黃黃的沙土。
爲了防止屍首被挖出來喫掉,阿爹連個墳包都沒有。
他永遠留在了異鄉的山上。
是我的錯,臨終都不曾讓他放心。
-9-
逃荒的路上艱苦,留不下一點兒兒女情長的時間。
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阿爹了。
他在那邊還好麼?
有漫山遍野的兔子讓他打麼。
他會想起谷澗邊的桃花麼?還記得桃樹下站着的小桃子麼?
「兄長也要注意男女大防——」
「你哭了?」謝遇心中又甜又酸,滿腔的怒火頓時消散了去,手足無措的想要幫我擦眼淚,又被林白前制止。
林白前遞出帕子,只需片刻就知道了我的心事:「三天後,我們去拜拜他老人家好不好?」
謝遇也急道:「你不用哭,我沒有誤會你,只是問上一問。」
「沒事。」
我若無其事的擦了擦眼角,又笑道:「小侯爺以後別這樣安慰姑娘了。」
謝遇本能想要刺兩句,想到我的眼淚又止住,彆彆扭扭一開口倒像是承諾:「放心,以後我必然不叫你哭。」
這話說得實在奇怪。
到讓我有些相信深雪的誑語。
謝遇又道:「你們從東街來?是要買些什麼麼?大——哥有沒有什麼想要的,也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
謝遇從來是眼高於頂的人物,哪裏和這些小民交談過,好意也說得像施捨,聽得我直皺眉。
小侯爺看不起我便罷了,怎麼還看不起大林哥呢。
林白前安撫的握住我的手:「家妹嫁妝已經置辦齊了。」
「再不缺什麼了。」
謝遇回去的步伐都是飄的。
-10-
也不知大林哥和老太太說了些什麼。
老太太居然同意我在侯府出嫁,還給了副小姐的待遇,住進了紅木銅鏡廂房。
銅鏡磨得光滑,比水盆中的倒影更清晰,惹得我撫了又撫。
三日之期已到。
抬了兩個花轎,並在侯府的宅院裏。
我上了一個,深雪姐姐上了另外一個。
深雪姐姐的轎子先抬起來。
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我忍不住掀開蓋頭看,偷偷掀起車簾看。
侯府納妾也好生的威風呢。
吹嗩吶的有兩個,還有四人捧着糕點瓜果,四人抬轎。
深雪在打着簾子偷瞧,撞見我,連忙豎起食指豎在眼前比了個「噓」,又示意我將簾子放下。
簾子剛一放下。
外面便傳來熟悉的馬蹄聲。
門外有老媽子的聲音:「我的爺啊,你只需在房間裏等着便是,何須如此隆重,連老太太給你的雙首玉麒麟都帶上了。」
「多話什麼,不過是一程路。」
「這裏怎麼還有一頂?」謝遇注意到晃動的轎簾,心中更加不滿:「怎麼我納妾還有人撞日子?」
老媽子忙說:「不過是老太太心善,憐惜一個孤女罷了。」
「什麼孤女不孤女,衝撞了喜氣。」
「扔出去!」謝遇瞥了一眼。
「哎呦,我的小少爺,這可使不得啊,老太太特意囑咐過的。」
「什麼孤女也配合本候的人一起?」
轎簾晃動的更厲害了,謝遇又轉了性子:「罷了,她心善,只讓這頂轎子別在這裏就是了。」
轎子抬啊抬,穗兒晃啊晃,落在了一個偏僻的小院子裏。
直到誤了喜時,也沒人過來。
吹吹打打的樂人也停了。
大林哥出事了。
我的手心發涼,握緊才知道出了一身的汗。
大林哥曾和我說,他要去找辦一件重要的事情,若是按時按點來了,他便成功了,從此大仇得報和我一起歸隱市井。
若是不成功,便讓我留在侯府,等月圓之日後,再回我們的小院子,他在院子底下埋了兩根金條。
但我不打算聽他的。
我不想再給侯府添麻煩了。
我偷偷摸摸下了花轎,穿着喜服,從陰影處回到了我們的小院子。
小院子裏很多的人。
穿着青色皁衣,將陶瓷瓦罐掀了個乾乾淨淨。
我慶幸我之前只以我的名義盤了個店鋪,現在還有處可去。
店鋪乾乾淨淨的。
桌子上放了一罈酒,壓着一封書信。
好像大林哥料到了我一定會回來一般。
我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酒液清清的,有些爽口,確實更綿柔的後續,就像大林哥眉間的愁緒。
-11-
我剛摸上城牆。
就被謝遇逮住了:「你商量好的是不是!」
「桃代李僵,偷龍轉鳳,你把我當什麼了?」
動靜鬧得有點大,連貪懶的士兵都看過來了——只看了一眼就走了。
「哪家的野鴛鴦。」
我穿着婚服,Ŧů⁷他也穿着婚服。
看着像是一對似的。
謝遇的眉目鬆軟下來,求饒捏着我的手:「雲淡,跟我走!」
「祖母把事情經過與我說了。」
「事情還有的挽回,我不該把你的花轎移開的。」
老太太的心思很簡單,兩個花轎,若是林白前來了,那便一人一個;若是沒來, 兩個花轎都歸了謝遇。
我梗着脖子不說話。
「雲淡~」他哄着我:「我們回謝府, 管他外邊等等風浪滔天。」
「謝府護得住你。」
「叫我陳桃!」我忍不住道。
月色下, 面容沉靜又莊嚴。
「我有名字, 我叫陳桃。」
「我不曾欺上媚下,不曾妄圖上位, 不曾攀附權貴,更不曾心悅於你!」我說的大聲又堅定。
謝遇怔怔的瞧着我:
「好,陳桃,縱然你不心悅於我, 可是他當真心悅你麼?」
「開城門,就是讓你去送死麼!」
-12-
我並不是爲了林白前——至少並不止是。
開始的災禍是可控的。
旱災放水,蝗災放糧。
只要皇帝老兒有心, 我們就不至於背井離鄉,日子只要能過下去, 誰原意走。
然而他挪用了賑災錢給自己蓋了個長生殿, 躲在裏面不問世事。
我隔着大正ṭùₔ門遠遠的望了一眼。
好高的菩薩, 流光溢彩,慈眉善目,悲憫衆生,他知道自己是惡鬼癆人蓋起來的麼。
大殿上煙霧繚繞,飄渺宛若仙境。
慈悲的觀世音菩薩啊,你的香火是庇佑着帝王還是黎庶。
秦王打着清君側的旗號打上王庭。
到時候死傷的不是長生殿, 而是我每日都要去都要逛的坊市。
賣花兒的李大嬸新扯了兩匹緞子要給阿孃做新衣裳;東街的王屠夫宰了一頭豬,說是要攢彩禮;趙小子兒的錢攢夠了, 要將他孃親頭上舊了的絹花換一換。
箭雨流矢, 投石雲梯, 攻城後房屋還得幾許?
-13-
「謝小侯爺,你躲起來罷,」我好心提醒他:「秦王大概要總攻了罷。」
如他所說, 秦王與他家有些許的親緣, 大約是不會爲難他的。
他也沒必要來蹚這趟渾水。
謝遇咬着牙怒瞪着我:「你平時貓兒般膽小, 如今怎麼這麼膽大。」
「定是被那個林白前帶壞了, 一個單槍匹馬就敢找相爺談判, 一個拎着一罈酒就敢闖城門。」
「要嘗一口我的酒麼?」我將周圍收拾乾淨, 從籃子裏拿出一碗酒,倒滿遞給謝遇。
「這杯我請你, 以後我開了店鋪, 你再來, 可是要收錢的。」
謝遇把玩着這杯酒, 一飲而盡。
我笑意盈盈的等着他倒下。
謝遇嘆了口氣:「就算人心再渙散, 憑你還是不行的。」
視線的最後一幕,是小侯爺將我妥善安置在一旁, 疾馳而去的背影。țů₉
後記:
秦王入京勤王, 神兵天降, 不戰而勝,百姓夾道歡迎。戾帝無狀,自絕於長生殿。
東關街開了家陳記包子鋪,口味三絕, 得了皇上的親筆讚賞,門庭若市,丞相林白前以及王爺謝遇都常常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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