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不祥,禍國殃民,顛覆朝綱。】
因爲國師這句預言,皇上下令:
【舉國上下,盡誅雙生子!】
不巧,阿孃偏偏生了我跟阿姐這對雙生子。
-1-
阿孃是當朝宰相的外室,無名無分,盡享榮華富貴。
阿孃不想我跟阿姐死,因爲她不捨得自己十月懷胎孕育的一雙女兒。
我爹也不想我跟阿姐死,因爲他跟國師是死對頭。
當初皇上聽信國師諫言,下令全國抓捕雙生子。
我爹連寫十八封奏章,先罵國師亂臣賊子,後罵皇上聽信讒言,將兩個人批得體無完膚。
奏章上罵,朝會上罵,私底下還罵。
面君奏對罵,賞花作詩罵,喝多了繼續罵。
就差坐先帝爺棺材板兒上罵了。
這一罵,就罵到了千里之外的贛州。
我爹被貶了。
這一貶就是十年。
十年太久了,久到讓皇上淡忘了我爹那張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要臭的嘴,懷念起了他在朝理政時的公正賢明。
於是順理成章地,我爹起復回京了,帶着阿孃。
-2-
我爹被貶的時候已經有了正頭娘子,威遠侯府的嫡女,林青梔。
雖說出嫁從夫,但威遠侯不捨得自家嬌養的女兒去那窮鄉僻壤受苦,便特意去求了陛下恩典。
特允林青梔帶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公子留京,暫回威遠侯府。
既沒有共風雨,威遠侯在我爹面前便少了幾分底氣,甚至主動提出要替我爹將我娘納爲貴妾,以全二人同甘共苦的情誼。
可我爹跟我娘雙雙拒絕了。
「岳父於我有知遇提攜之恩,我當年年輕氣盛,出言不遜,觸怒龍顏,險些連累夫人隨我去贛南一同受瘴氣溼熱之苦,如今又怎敢妄抬貴妾,墮了夫人的面子。」
「只是湘兒於我有救命之恩,不可薄待,還望夫人能給爲夫幾分薄面,容她在京中有一瓦蔽身。」
姿態放得不能再低,卻是將威遠侯府明裏暗裏罵了一通,順利佔據了道德制高點。
於是阿孃一躍成爲京城最尊貴體面的外室娘子,有銀子、有愛重、有體面,還不用侍奉主母,只需隔三岔五哄我爹開心就行。
逢年過節,宰相夫人還會令人往我們宅子裏送些宮裏賞的物件。
阿孃也十分懂分寸知進退,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若要出門也要選離宰相府最遠的路。
堅決貫徹「給夫人找不痛快就是給我爹找不痛快,給我爹找不痛快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的原則,從不主動出現在夫人面前。
於是,阿孃入京第二年,我和阿姐出生了。
-3-
懷孕的時候大夫就懷疑過腹有雙胎,但雙胎是要命的事情,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敢斷言。
但我爹謹慎,他當即換了大夫,重金封口,又以身家性命威脅,確保那個大夫不會吐露半個字。
接生的產婆更是假借阿孃孃家人的名義,從贛州請過來的,一生完就立刻送回去。
宅子裏的下人都是簽了死契的,除了聽主子的吩咐,其餘時候都是眼盲耳聾,出了府更是啞巴一個,沒人敢嚼舌根。
就這樣,阿孃生了雙生子的事情,被我爹瞞得密不透風。
可是生產這關好過,此後漫長歲月,如何不讓人發覺宅子裏養了兩個女娃娃?
阿孃聰慧,兩個女兒只當一個養。
共用一個名字,一個身份,一張臉。
-4-
阿姐叫秦徵一,我也叫秦徵一。
阿姐喜曲律瑤琴,我也喜曲律瑤琴。
我喜騎射投壺,阿姐也喜騎射投壺。
但阿姐喜杏仁酥酪,卻只能在家中偷偷用一盞——因爲我一喫杏仁便發熱起疹。
五歲那年,阿孃起了讓我與阿姐開蒙讀書的心思。
「妾無父母憐惜,只堪堪識得幾個字,說不出什麼道理,不像夫君腹有詩書,經天緯地。」
「但想必讀書明理自是極好的,不然這天下男兒怎都以金榜題名爲幸事?」
說完,我爹便在府上家塾設了屏風,要夫人嫡生的女兒一同讀書。
與宰相府交好的人家也紛紛將自家女兒送了過來。
隔天,夫人在賞花宴上收到了阿孃遣人送去的抹額,阿孃親手繡的,回府後便着令在家塾給我和阿姐添了個位置。
逢單我去,逢雙阿姐去,但夫子留下的課業,十之八九都是阿姐寫的。
只因我這手字,失於潦草,始終不如阿姐娟秀,怕污了夫子的眼。
其實是我貪玩不想寫。
九歲那年,阿姐左眼下側生了一顆小小的淚痣,我娘忍着淚,用燒熱的金針在我眼下相同的位置點了一顆一模一樣的。
點完,我娘便抱着我跟阿姐痛哭了一場。
「天殺的楊老道,害得我兒只能苟且偷生,受此大苦。」
其實不怎麼疼的,但我娘哭得太好看了,柳眉微蹙,梨花帶雨,我看入了迷,忘了說。
-5-
及笄那年,夫人主動提出要將我跟阿姐……不對,要將我孃的女兒記到她名下,有個嫡出的身份,日後好相看人家。
夫人是好意,卻惹得我娘又哭了一場。
兩個都是秦徵一,兩個都是孃的心頭肉。
可如今只有一人能記到夫人名下,也就是說,只有一人能繼續當秦徵一。
記在嫡母名下的秦徵一不知命運如何,但連秦徵一這個名字都無法擁有的那個,自然是禍福難料。
我爹被我娘哭皺了眉,心事重重地回了宰相府。
我爹一走,我娘就擦乾了淚,吩咐廚房做碗梨羹潤喉。
梨羹是加了冰糖和燕窩燉的,好喝得緊,我娘一連喝了兩碗。
「娘,你不傷心了嗎?」我好奇地問道。
「你們可知我是何時認識的你爹?」Ŧũ̂₉
「自然是爹被貶謫贛州的時候。」
「沒錯,你爹初到贛州時我便認得他,但直到京城頻繁來人,我才製造機會刻意與他偶遇,你們可知爲何?」
阿姐沒有說話,我卻恍然大悟。
不愧是我娘,從不打無把握的仗。
她想做的從來都是秦相的外室,而不是外放貶謫的秦觀的外室。
我看了一眼專心致志地喫梨羹的阿姐,默默嘆了口氣。
還是讓我這沒什麼心眼的阿姐去做秦徵一吧,宰相府嫡女的身份總能護住她。
-6-
自那之後,阿姐徹底成了秦徵一,夫人開始頻繁派人來接她出門。
今日賞花,明日投壺,後日作詩。
而我,成天湊在香香孃親身邊,混喫等死。
阿姐學得很好,做得也很好。
我那頂頂好的阿姐,通音律,懂詩詞,知孝悌,卻不明白人心險惡的道理。
即便是再尊貴體面的外室娘子,那也只是個外室而已,靠旁人維繫的體面,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阿姐,太拔尖了。
一個外室之女,平白壓了京城貴女一頭。
這個外室,還是贛南窮山惡水一個大字不識的繡娘。
可阿姐沒聽懂那些明褒暗貶之下隱藏的惡意,她每天開開心心出門,開開心心回家。
直到某天,阿姐被一個陌生男子送回了家。
準確地說,是被擡回家的,發着高熱,昏迷不醒。
我與阿孃守了她一整夜。
第二天醒來,阿姐瘋了。
-7-
她抱着被子縮在牀上,雙眼無神,怕人得很。
阿孃拿來阿姐最喜歡的杏仁酥酪,想哄着她看看她身上可有什麼傷痕。
阿姐不肯。
她低着頭,豎起渾身的刺,抗拒萬分。
一天一夜了,我那個當宰相的爹都沒有來看過阿姐一眼。
只有夫人身邊的嬤嬤來了一趟,繃着臉皺着眉,眉梢眼角盡是鄙夷。
「二小姐昨日在長公主的賞春宴上落了水,幸得錦衣衛都指揮使宋大人相救。」
阿姐記到夫人名下後,便隨府裏的排行,被人稱呼一聲二小姐。
至於宋大人,想必就是昨日送阿姐回來的那個男人。
我躲在門後繼續仔細聽着。
「衆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膚之親,宋大人本該上門提親的,但指揮使府上始終沒有動作。」
「夫人便放下臉面前去討要說法,宋大人雖點了頭,但終歸是被迫爲之。」
「二小姐自己求來的好親事,日後便自求多福吧。」
言下之意,是認爲落水一事是阿姐有意爲之。
夫人身邊的嬤嬤這麼想,那全京城的人勢必也都這麼想,無論那位宋大人想不想迎娶阿姐,阿姐的名聲已然毀了。
嬤嬤走後,我原以爲阿孃會再哭一場,可她沒有。
「我機關算盡,用救命之恩拴住了你爹,靠着宰相外室的身份得以在天子腳下盡享榮華。」
「我的女兒,被記作宰相府嫡女,阿孃原以爲已經給你們掙出了一片天。」
「是阿孃想差了,是阿孃誤了你們。」
阿孃這番話說得不清不楚,可我聽懂了。
靠別人施捨來的體面,終究不是自己的。
阿孃想差了,我也想差了。
-8-
嬤嬤走後,我爹來了。
他進去瞧了瞧阿姐,紅着一雙眼睛出來找到了阿孃。
「宋清焰並非良人,若你想,我可以安排你們母女三人離京。」
「你不想回贛州,那就去揚州,讓祥雲居的掌櫃跟你們一起去,在揚州再開兩家店,等我……」
「夫君。」孃親打斷了我爹絮絮叨叨的話,「我不想走。」
只一句話,我爹就明白了我孃的意思。
她不想走,她不要帶着女兒做逃兵。
「宋清焰執掌錦衣衛,形同皇傢俬獄,享監察百官、懲治兇孽之權。位雖不高,不過三品,但權柄甚重。」
「阿徵去的是長公主的賞春宴,宋清焰一個外臣怎麼會出現在那裏?」
「宋清焰,是長公主的入幕之賓。」
阿孃攥緊了手裏的帕子,上好的鮫雲紗,皺得不成樣子。
既心悅長公主,又豈會善待我阿姐?
我看向阿孃的眼睛,她忍着淚,一顆都不肯掉。
「他害了我兒,他們害了我兒!」
「阿孃……」
「一一,一一……」
我被阿孃按進懷裏,聽到她擂鼓般猛烈的心跳。
我知道,阿孃那裏的疼痛,不會亞於我半分。
「阿孃,讓我去吧。」
讓我去爲阿姐討回公道,把阿姐受到的不公和委屈,千倍萬倍地還給欺她辱她之人。
「一一,如今你阿姐神志不清,我們無法得知在她落水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事關長公主和錦衣衛,怕不是單純的閨閣之爭。」
「這世上只有一個秦徵一,阿姐的命運便是我的命運。
「閨閣也好,朝堂也罷。即便是九天神佛地獄羅剎,我也要爭上一爭。」
我阿姐,是這世間頂頂好的阿姐,傷我阿姐的人,都該死。
-9-
幾天之後,我搬進了宰相府。
對外只說要隨主母學習管家理事,爲嫁入宋家做準備,有人笑我不知廉恥,婚書未下,婚約未定,一副恨嫁姿態;
也有人嘆我對宋清焰情根深種,一片癡心。
但我半個字都沒有往心裏去。
只要我爹在那個位置上一天,他們都只能忍着鄙夷嫌惡,討好奉承於我。
你看,權力真是個好東西。
「二小姐,三小姐來看您了。」
三小姐是主母嫡親的女兒,比我跟阿姐要小上兩歲,名喚秦懷珠。
「阿徵姐姐,阿徵姐姐!」
剛收起宰相爹給我的官員名錄,秦懷珠便小跑着衝了進來,直直撲進了我懷裏。
「阿徵姐姐,你沒事吧?你那日落水,真是嚇死我了,我想去看你的,但母親說你受了驚嚇要靜養,不准我去。」
我掐了掐她嫩得出水的小臉,安撫道:「已然大好了。」
「我瞧瞧。」
她睜着圓潤的眼睛細細打量着我,看着看着就紅了眼睛。
「這是怎麼了?」我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不知道小祖宗又受了什麼委屈。
「阿徵姐姐,你都豐腴了幾分,日子肯定甚是難過,我就是這樣的,一難過就想喫甜糕,一喫甜糕就發胖,然後Ţŭ̀₀就更難過了。」
我默默嚥下了安撫的話,偷偷摸了摸臉頰,自從不再需要做秦徵一,日子確實過得放縱了些。
看來這幾日須在飲食上多加剋制,不然後面這戲怕是要唱不ţů⁽起來了。
「阿徵姐姐,我帶了冰酪,淋了桂花蜜,喫嗎?」
「……喫!」
喫完這頓就絕食。
-10-
我在宰相府住了大半個月,終於見到了宋清焰。
不是因爲他終於良心發現,記起了宰相府還有一個女兒家等着他來給個說法,而是迫於我爹的淫威。
這些日子,宰相爹在朝堂上頻頻攻擊以錦衣衛都指揮使宋清焰爲首的國師一派。
人人都知道我和宋清焰那檔子事,也只當我爹是假公濟私想爲女兒出口氣。
許是見慣了我爹鐵面無私剛直不阿的模樣,如今見他像只刺蝟一樣見人就扎,陛下倒是生出了幾分看熱鬧的惡趣味。
一時之間,對我爹近乎無理取鬧的攻訐也多了幾分包容,甚至在朝堂上半開玩笑說了句「許是天定姻緣」。
於是一下朝宋清焰就立刻趕來了宰相府,聲稱要見我,卻被主母命嬤嬤拿大掃把趕了出去。
「宋大人若是想見我家二小姐,還請提前下拜帖。」
「二小姐早晚都要嫁於我,無須守這些死規矩。」
「大人慎言,婚書未下,婚約未定,您莫要空口白牙污我家小姐清白。」
宋清焰額角青筋跳了又跳,臉色黑了又黑。
他看着門口漸漸聚集的人羣,只得耐着性子解釋道:「秦夫人到府上與我提及婚事時,我是點了頭的。」
「呵,宋大人好大的威風,當天二小姐不慎落水,那麼多丫鬟僕婦圍着。」
「偏偏大人你非要跳下去救我家小姐,毀了我家小姐清白。」
「我家夫人一品誥命之身,親自去你府上商量婚事,你人前點頭應允。」
「可過了這麼久卻無媒人上門,任憑我家小姐被口誅筆伐。」
「可大人你呢?昨日給長公主排隊買榮記的點心,前日陪長公主踏青,大前日陪長公主馬場跑馬。」
「既然我宰相府入不了你宋大人的眼,這門親事不結也罷!」
「大膽!長公主清譽豈能容爾等非議!」
我在門後偷偷瞧着,忍不住嘖嘖稱奇。
只見宋清焰被氣紅了眼,右手握緊腰間佩刀,恨不得將嬤嬤斬於府前。
「宋大人這就聽不得了嗎?不過是陳述了幾句事實,您便這般惱羞成怒,我家小姐這些天聽到的可比這髒多了。」
「您既然一心維護長公主,半個不字也聽不得,又何故招惹我家小姐?」
不愧是夫人身邊的人,這口才,真真是佩服。
三言兩語,就佔據了道德制高點,給宋清焰和長公主扣上了「狗男女」的帽子。
戲唱到這兒,就該我這個無端被連累的受害者出場了。
我盯着太陽看了半晌,直到眼睛刺痛,滑落了兩滴淚。
-11-
我戴上提前準備好的帷帽,走出大門,盈盈一拜。
「宋大人,大人莫怒,夫人將我視如己出,這纔多有爲難,想必您定能體諒這份拳拳愛子之心。」
宋清焰已然在暴怒的邊緣,他壓着脾氣,放低聲音咬牙說道:
「到底只是想替你出口氣,還是想借着攀咬長公主逼我認下這門親事,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與長公主乃君臣之誼,正大光明,清清白白,容不得你褻瀆半分。」
他近前一步,腰間的佩刀悄無聲息地抵在了我身前。
「秦相在朝堂上步步緊逼,怎麼,是想求陛下賜婚嗎?秦徵一,我還真是小瞧你了。」
我不動聲色地推開刀柄,側了側身子:「大人謬讚。」
「你那日衝撞了貴人,受些責罰也實屬應當,原本想着你如果能閉緊嘴當個啞巴,留你一條命也沒什麼。
「甚至,我可以把你娶回家當個玩意兒養着,但你現在……」
「宋大人……」再聽他說話我怕自己吐出來,「到底是不想殺我還是不敢殺我,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只是外室之女,你們大可以欺我辱我殺我,可如今宰相府拼着得罪長公主也要爲我討個公道。」
「你們怕了,怕我若真有個好歹,宰相府會死咬着你們不放,暴露你們的祕密。」
「宋大人,你當日點頭娶我,也是爲了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好控制我的一言一行吧。
「等過些時日再尋個生病的由頭,就能讓我死得神不知鬼不覺。」
「可惜了。」我頗有幾分遺憾地嘆了口氣,「你對這樁婚事不滿,又認定我被你毀了清白便只有嫁你這一條路可走,所以三推四阻拖延至今。」
「宋清焰,我今日便與你說清楚,你這般人間敗類,我寧可三尺白綾投繯自縊也絕不嫁你。」
說罷,我後退一步,揚聲道:
「宋大人,小女幼時落水,險些溺死,故而怕水怕得很,您於我有救命之恩,小女不該也不願以名聲二字壓您強娶。」
「但小女同樣不能牽累宰相府的名聲,小女已經想定,待陛下壽辰之後,便於玄清觀清修,侍奉三清,永不回京。」
「如此,宋大人也不需要擔心我會擾了您與心上人的婚事……」
微風拂過,揚起了帷帽上的輕紗,一顆淚劃過眼角,在陽光之下,分外醒目。
眉微蹙,嘴角卻要含笑,眼睛看天看雲看螞蟻搬家,唯獨不能去看宋清焰。
如此欲語還休,愁腸百轉,才能彰顯我的情深義重。
「今日之後,小女與宋大人再無相見之日,唯願大人平安喜樂,諸事順遂。」
聲線微顫,強忍着哽咽。
說罷,強忍着噁心深深看他一眼,一眼萬年,此生不復相見。
我轉身回了府,再不走我怕會在衆目睽睽之下笑出聲。
身後傳來宋清焰氣急敗壞的怒罵聲,我勾了勾嘴角,深藏功與名。
-12-
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導下,宰相府門前這場大戲被傳揚得盡人皆知。
「這秦二小姐也是個癡情人,寧願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也要成全宋大人的一片情意,可憐可嘆吶。」
「我呸,要我看秦二小姐就是個蠢的,那宋清焰一顆心都拴到長公主身上了,爲這麼個男人賠上自己一生,何苦來哉?」
「說起來也怪,之前都說秦二小姐故意落水,就是爲了賴上指揮使,可我瞧着怎麼不像呢?」
「那宋清焰說破天就是個三品官,那天把宋清焰罵了個狗血淋頭的,可是秦相夫人的奶嬤嬤,這秦相夫人分明是把這個外室的女兒當自家孩子疼了,用得着秦二小姐自個兒賠上清白找個三品官嗎?」
「而且我看秦二小姐那天的模樣,分明就是大家閨秀的做派,絕做不出這種不要臉面的污糟事。」
「說不定是秦二小姐情根深種,昏了頭呢?」
「沒聽說嗎?秦二小姐怕水呢,賭上自己的命,最後又不嫁了,你覺得說得通嗎?」
自然說不通,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可憐人,無端被連累名聲,又毀去了前途。
嘖,可憐吶可憐。
只是宋清焰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因着長公主的年紀要大上宋清焰一輪有餘,雖然長公主保養得宜,面上看不出太大差距,只是,人言可畏。
下頭來人回稟這些坊間傳言的時候,我正在主母院裏品茗。
好啦,其實是爲了多喫兩口茶點。
「你當知道,這番幫你,並非憐你疼你,縱然我不怨你們母女,但也僅限於井水不犯河水。」
「阿徵省得,兄長和小妹尚未議親,若因我之故讓二人婚事受阻,阿徵萬死難辭其咎。」
「你知道就好。」
宰相爹在朝堂上和國師楊謇分庭抗禮,相互制衡,自然不會懼怕錦衣衛,宋清焰不過是楊謇養的一條狗罷了。
但長公主不一樣。
當年先帝驟然駕崩,皇子奪嫡,血雨腥風,若非長公主一路護持,當今陛下也不可能安坐龍椅,處處跟雙生子過不去。
新君即位後,長公主更是加封護國公主,監國理政長達三年之久,直到餘孽盡除,朝堂穩定,這才還政於君。
我自然不會自作多情,覺得主母會爲了我攀咬長公主。
「夫人,二小姐,長公主下了帖子,邀二小姐……明日遊湖。」
-13-
遊湖……
手裏的茶點瞬間不香了。
「你也無須如此驚懼,再不濟,宰相府也能保得住你一條命。」
主母的安慰還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如不安慰。
「長公主胸有丘壑,縱橫謀略不在話下,應當不會在這種閨閣兒女的情事上爲難於我。」
「是啊,可你當日無端落水,便顯得越發怪異了。」
迎着主母意味深長的目光,我暗暗攥緊了掌心。宋清焰說阿姐那日衝撞了貴人,又因此受到了責罰。
那位貴人,會是長公主嗎?楊謇又是否參與其中?
我當日故意激怒宋清焰,爲的就是引蛇出洞。
我越囂張,他們就會越迫不及待地想對我出手。
阿姐,你等等我。
「你如果不想去,就找個理由回絕。」
「不,我一定要去,我不僅要去,還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要去。」
只是在那之前,我要先回去看一下阿孃和阿姐。
-14-
到家時,阿孃正帶着阿姐在院子裏曬太陽。
阿孃翻出了我與阿姐幼時的物件,一件一件講給阿姐聽。
「那年京城官宦勳爵人家突然流行起九連環,你爹便買了一個給你跟一一,興致勃勃地想看看自家女兒夠不夠聰明伶俐。結果被一一一把抓起來摔了。」
「還記得這個鈴鐺嗎?你跟一一收留了一隻小狗,專門打了三隻金鈴鐺,你一個,一一一個,小狗一個,結果狗被偷了,鈴鐺也丟了。」
「還有這副春聯,你識字之後寫的,那年你才七歲,怕弄壞,過完年娘就收起來了,阿徵字寫得真好……」
阿姐依然雙眼無神,她的神思好像永遠被困了那一天,日復一日地重複經歷着那天的驚懼無望。
「阿徵……」
我從未見阿孃那樣哭過,撕心裂肺,像是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乾。
我悄悄退了出去,我知道阿孃不想我看見。
我坐在門口,看着日頭一寸寸偏移,暮色四合。
「阿孃,我回來了。」
「一一回來了,快來喫飯,有你愛喫的水晶肘子。」
阿孃笑眯眯地站在籬牆下,滿院灼灼開放的紫藤花,院子裏飄蕩着飯菜香,夕陽繾綣,煞是好看。
「還是阿孃的手藝好,您瞧我,在宰相府住了幾日都瘦了。」
「嗯,是瘦了,多喫點。」
「阿孃,我明日要去見長公主。」
阿孃夾菜的手頓了頓,說道:「陛下近日開始進補丹藥了,楊謇上供的,說是能夠延年益壽,乃長生之道。」
夫人有夫人的圈子,外室有外室的圈子,因着宰相府的庇護,阿孃與京中的外室娘子大都交好。
官僚與官僚之間可能立場不同,夫人與夫人間可能看不對眼。
但外室娘子往往同仇敵愾,一致對外,阿孃的消息怕是比我那宰相爹還要靈通些。
「陛下正值壯年,怎麼會突然妄求長生之道?」
「一一,你覺得陛下是個好皇帝嗎?」
「我不知道。」
他親奸佞、信讒言,濫殺雙生子,大興土木修建生祠,任由楊謇打着他的旗號剝削民脂民膏,糊塗昏庸。
但他又減賦稅、輕徭役、興水利、查貪官,廣開科舉,屯田練兵,穩固山河。
「如果沒有楊謇,他應該會是個頂好的皇帝。」
阿孃卻搖了搖頭:「沒有楊謇也會有其他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屍山血海中得來的江山,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賭預言的真僞。」
「陛下暴露了他的恐懼,所以只能任楊謇拿捏,一句雙生不祥的預言,保了楊謇一輩子榮華富貴。」
要扳倒楊謇,就要破除雙生不祥的預言。
我盯着面前的飯碗,不去看阿孃的眼睛:「阿孃,你和阿姐去揚州吧。」
「一一……」
「阿孃,你跟阿姐去揚州等我,好不好。」
我要去做一件天大的事,若贏了,我和阿姐都不必再做秦徵一;
若輸了,那阿姐也不必再做秦徵一。
-15-
第二日晌午,我穿過京城最繁華熱鬧的街巷,衆目睽睽之下登上了長公主的畫舫。
仲春時節,草長鶯飛,自是人間好風光。
「臣女,參見長公主殿下。」
「平身吧。」
我抬眼偷偷看過去,一張芙蓉美人面,端的是國色天香,衣香鬢影,芳菲掩映,若我是宋清焰,也甘當裙下之臣。
「你倒是膽子大,看到了那樣的場面,竟還能面不改色地站在本宮面前。」
什麼場面?我沒看過。
我只能保持微笑,心裏盤算着該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套出話來。
但長公主好像誤解了我的意思。
「你是在挑釁本宮?」
白玉般的手指掐住了我的下巴,清幽的冷梅香撲面而來,我下意識看向那張近距離放大的美人面,偷偷嚥了咽口水。
真好看吶。
「你這小丫頭,倒是有點意思,可惜啊,你若是被嚇成癡呆瘋婦,我還能饒你一命,可你非要自尋死路,那本宮就成全了你。」
我心裏咯噔一下,蛇蠍美人啊,更有魅力了。
只可惜美人雖好,保命要緊。
「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上了殿下的畫舫,若我今日有個好歹,殿下要如何交代?」
「交代?本宮需要給誰交代?且不說你只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外室之女,即便你是秦相嫡親的女兒,你以爲陛下會爲了臣子的家眷問罪本宮嗎?」
「自然不會,陛下只會將殘殺手足的暴虐之名栽贓到殿下頭上而已。」
當初長公主監國理政,人人皆道她鐵腕執政、手段狠辣,即便是手足至親,也能痛下殺手,卻忘了真正的既得利益者是誰。
掐着我的手鬆開了,嘴角含笑,語氣卻降到了冰點:「妄議君心,乃殺頭之罪。」
「臣女只是爲殿下感到可惜,您是陛下最好用的刀,爲他肅清政敵穩固朝綱,臨了卻只能揹負罵名,被迫遠離權力中樞。」
「我若是您,定是不甘心的。」
長公主盯着我看了半晌,直到嘴角那抹笑意淡去:「你那天到底看到了多少?」
「足以令長公主今日在此地將我滅口。」
長公主忽而笑了,她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辛辣的酒香撲面而來,是上好的九醞春。
「你今日是來與本宮談條件的。」
我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大禮:「臣女今日,是來表忠心的。」
「說說看。」
「臣女知道殿下所圖甚大,但龍椅之上坐的是誰對臣女而言實在無甚影響,只要家父還是宰相,就不影響臣女榮華富貴安穩一生。」
「當日之事臣女一個字都不會漏出去,殿下的計劃不會受絲毫影響,但臣女要向您要一個人。」
「宋清焰?」
我搖了搖頭,垂下眼,擋住眼底的殺意:「臣女要楊謇,死無葬身之地。」
「你既然都看到了,就該知道楊謇是這盤棋中至關重要的一步。」
我賭對了,那天阿姐看到的果然是楊謇。
「殿下您只是需要一位受陛下信賴倚重的國師而已,至於國師姓楊還是姓張,不重要。」
「爲何要楊謇死?或者說,本宮憑什麼信你?」
「臣女自是帶着誠意來的。」我深呼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個要人命的祕密,「這世上並非只有一個秦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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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你可知僅憑這句話本宮就能名正言順地殺了你。」
「殿下想殺我隨時都可以動手,但如果臣女酉時前未歸家,家父便會進宮面聖,屆時殿下的祕密怕是就要瞞不住了。」
一位是執掌國之重器的國師,一位是曾經問鼎權力巔峯的護國公主,一旦二人相勾結,或許真能如預言那般顛覆朝綱。
長公主沒有說話,我知道她在計算,計算我的話幾分真幾分假,計算我這顆引而不發的炸雷會最先炸死誰。
「陛下未必會聽信你們的一面之詞。」
「不!」我輕輕笑了笑,篤定道,「陛下一定會信。」
一個能因一句預言殺盡雙生子的君王,不會容忍任何形式的威脅。
更何況,只有陛下最清楚自己對長公主做過什麼,只有他最清楚長公主心底的恨意。
我耐心等待着,等待長公主在這場交鋒中的落敗。
「秦相養了個好女兒,只不過本宮從不打無把握的仗。」
一位女官模樣的人走上前,端着一Ŧù₆碗黑漆漆的藥。
「秦二小姐莫怕,此藥雖毒,但並非無解,您只要每隔三日按時服用解藥,就不會經受穿腸爛肚之苦。」
我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藥,心亂如麻。
以長公主的聰慧,定然已經察覺那日長公主府中的秦徵一與今日畫舫上的秦徵一有所不同。
與其等她自己查出蹊蹺,不如由我自曝其短,將刀子主動遞到她手裏。
只是我算定了一切,卻低估了長公主的狠辣,奪嫡之爭中廝殺出來的人,又豈會是良善之輩。
我顫着手端起那碗毒藥,默默計算着如果我把這碗毒藥潑向長公主,跳船逃生的生存概率有幾分。
侍衛不算多,但身前這位女官像是會武的,不知道打不打得過……
「長公主殿下,皇后懿旨,召秦二姑娘即刻進宮。」
劫後餘生。
我默默鬆了口氣,盯着宣旨太監越看越順眼,怪不得人稱天使呢。
我將毒藥重新放回托盤,不顧長公主難看的臉色,說道:「謝長公主殿下賞,只是這藥,臣女還是下次再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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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就麻溜兒地跟着宣旨太監下了畫舫。
錯過了這次機會,長公主再難對我下手,雖然我仍然無法肯定阿姐窺破的那個祕密到底是什麼,但已足以爲我爭取到喘息的餘地。
我瞧了瞧天色,眼下,阿孃和阿姐應該已經坐上南下的船了。
阿孃,您不要怪我任性。
我可以拿自己這條命去賭一線生機,甚至可以拿千千萬萬人的生命去賭,可是阿孃和阿姐不行。
有句話我沒有撒謊,龍椅上坐着誰我壓根兒不在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只在意阿孃和阿姐。
我就是這般自私自利,不像阿姐。我阿姐,是天底下頂頂好的阿姐。
入了宮,進了皇后娘娘寢殿,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主母。
我這才反應過來,救我虎口脫險的並非皇后娘娘,而是主母。
迎着主母似笑非笑的目光,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句「宰相府總能保我一條命」並非戲言。
我深呼吸一口氣,壓下滿腹驚懼:「臣女參見皇后娘娘。」
「平身吧,賜座。」
我小心翼翼地坐到主母身旁,渾身血液都在激動地叫囂。
那種小人物誤捲入歷史洪流的惶恐和興奮,激得我頭暈目眩。
「臣女還未謝過娘娘救命之恩。」
「本宮與長公主素來不和,今日救你不過是爲了給她添堵,你無須放在心上。」
「不知皇后娘娘與長公主殿下……」
心情過於激動,話早於腦子說出了口,我下意識看向主母,卻見她神色不變,好像沒有聽到我這句悖上之言。
「十八年前,皇后娘娘誕下了一對雙生子,皇子。」
被刻意強調的最後兩個字在我腦海中炸響,一個被我忽略已久的關鍵問題突然浮出水面。
雙生不祥,舉國上下盡誅雙生子,而當今陛下,至今無子。
細密的驚顫順着脊背爬上脖頸,只一瞬,內衫就被冷汗浸溼,無數個聲音在腦海中叫囂,當我凝神去聽時,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碗滾燙的安神湯送到了我面前,我下意識捧起湯碗,這才驚覺殿內已經清場。
「當年本宮生下的,並非雙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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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詫萬分地看過去,手抖得幾乎捧不住碗,壓根兒分不清到底是恐懼更多還是興奮更多。
「本宮肚子裏生出了幾個孩子,本宮自己知道。假以雙生之名,不過是爲了名正言順地殺死我皇兒。」
敢在皇宮裏瞞天過海謀害皇嗣的人,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可是長公主爲何要這麼做?
她是在藉助雙生子的預言爲自己圖謀,還是說……
「臣女斗膽,敢問皇后娘娘,既然您早就懷疑長公主是幕後黑手,爲何不讓陛下替您主持公道?」
「本宮如此痛恨長公主與楊謇,恨不得手刃二人爲我皇兒報仇,你以爲本宮就不恨陛下嗎?」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也是我能聽的嗎?我偷偷瞄了眼主母,卻發現她神色如常。
福至心靈般,我突然明白了主母今日爲何會出現在這裏。
宰相爹在前朝跟楊謇鬥得不死不休,而無論楊謇與長公主是何關係,他們二人都與皇后娘娘有殺子之仇。
后妃不得私見外臣,皇后娘娘想通過我跟主母,和我那宰相爹結爲同盟。
「本宮且問你,那日在長公主府,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我不知道阿姐那日看到了什麼,但我知道我「應該」看到了什麼。
「回稟娘娘,臣女在長公主府見到了一位身穿鎏金莽紋道服的男子,一時好奇便跟了過去,那位男子與長公主,過從甚密。」
「鎏金莽紋道服,我朝只有一人有資格穿。」
皇后面色冷凝,眼神中是毫不遮掩的殺意。
我收回視線,心中大石落地。
以卵擊石蚍蜉撼樹只有死路一條,借力打力,是阿孃教我的第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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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中出來,主母令我與她共乘同一頂轎子。
頂着主母探究的視線,我有些坐立難安。
「你當真看到那人穿着鎏金莽紋道服?」
「阿徵不敢撒謊。」
「那倒怪了,楊謇和長公主以賞春宴之名私下見面,爲的就是掩人耳目,怎會穿得如此招搖?」
「這……阿徵不知。」
「罷了,若非親眼所見,你又怎麼知道什麼鎏金莽紋道服,這楊謇過慣了一人之下的日子,已然分不清天高地厚了。」
我默默拿了塊糕點塞進嘴裏,害怕自己笑出聲。
我確實不曾見過楊謇,但作爲阿孃不共戴天的仇人,楊謇的畫像在我家可是跟三清祖師掛在一起的。
阿孃每日給三清祖師敬完香,都會順道罵楊謇一通,一炷香的工夫,句句不帶重樣的。
也不知道三清祖師會不會嫌耳朵疼。
到了宰相府,有些意外地見到了宋清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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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小姐,我有話想與你說。」
主母看了我一眼,把她身邊的嬤嬤留給了我,吩咐道:「就在門口說,當着人,省得再被人嚼舌根。」
說完便帶着其他人進了府,平白被嗆了一頓,宋清焰臉色不算好看。
「大人有話快說。」
當着嬤嬤的面,宋清焰也絲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你跟長公主說了什麼?殿下竟下了死命令要我娶你。」
這是下毒不成,打算用婚事拿捏我了。
「自然是因爲大人你行事不軌,有辱長公主的清白,殿下這才忙着把你打發出去。」
「秦徵一!」
「大人有何吩咐?」
「你不要得意,你親眼見過詔獄的刑罰,成婚後,我自有一萬種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原來如此……
如果阿姐果真如我猜測那樣,撞見了長公主和楊謇私相授受,驚懼之下又被人推入水中。
那宋清焰,就會是神兵天降般的大英雄。
阿姐怕水一事,我並未說謊。
只是阿姐不曾想到,她的救命恩人將她帶去了詔獄,強迫她親眼看着那些凶神惡煞的犯人,如何忍受人間酷刑。
剝皮、炮烙、錐刺……
這叫她如何不驚,如何不懼。
什麼神兵天將的英雄,不過是披着人皮的地獄厲鬼。
「我要離京一段時間,國師țũ₄算出荊州地界有雙生子降世,陛下命我親去監刑。」
「待回來我就上門提親,秦徵一,你的好日子馬上就到頭了。」
我勾起一抹笑,一字一句道:「那阿徵,靜候大人回京。」
宋清焰,我改主意了,我不只要你死。
送走宋清焰這個晦氣玩意兒,我轉頭去找了宰相爹。
「爹,女兒今日替你與長公主結盟了。」
「噗……」
一口茶險些噴我身上,我嫌棄地退後幾Ťůₔ步,不明白宰相爹怎麼如此沉不住氣。
「你說什麼?」
「哦,長公主意圖謀反,我替您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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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爹張了張嘴,一副想罵我又不知該從何罵起的模樣。
我淡定地坐下,把那盞未動的蔘湯挪到自己面前。
「陛下無子,若有朝一日陛下駕崩,誰即位?」
宮中傳出陛下服用丹藥的消息,前朝早已炸開了鍋。
史書上字字血淚,攔不住當今陛下妄求長生的貪慾。
宰相爹不說話,我自問自答道:「按慣例自然是要過繼宗室子,雖然先帝一脈幾乎都死絕了,但最起碼都是太宗的後代,也算名正言順。只不過,你們忘了一個人。」
「你是說長公主?」
「準確地說,是先帝的嫡長公主,當今陛下一母同胞的ẗũ₆親姐姐。」
「女子如何爲帝?」
「她乃護國公主,監國理政三年之久。」
「陛下如果有此等想法,當初也不會逼迫長公主放權。」
「那會兒陛下也不知道自己會後繼無人。」
宰相爹眉頭緊鎖,盯着我發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終於問到關鍵了,也不知道宰相爹是不是上年紀了,反應這麼慢。
「楊謇,是長公主的人。」
一則雙生禍國的預言,博取了陛下的信任,絕了陛下的子嗣,爲的就是今天。
陛下手中最好用的刀,終究是指向了他自己。
「幫長公主就是幫楊謇,你如何肯?」
不愧是我爹,瞭解我這睚眥必報的性子。
「您錯了,我只是在幫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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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我開始數着日子等宋清焰回京。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月。
宋清焰回京當天,宰相爹前腳被召入宮,後腳我就帶着懷珠去了鴻雁齋打聽消息。
一壺茶賣十兩銀子的地兒,真真是往來無白丁,但卻是京城消息最靈通的地方。
「聽說了嗎?錦衣衛這次差事辦黃咯。」
「我怎麼聽說是國師被陛下訓斥了?」
「我聽說是國師藉着丹藥給陛下下毒被發現了。」
「明明是長公主和國師意圖謀反。」
「……」
一口茶險些噴出來,我那宰相爹到底往外散了些什麼消息。
「你們說的這些都不對,錦衣衛奉旨前往荊州誅殺雙生子。
「結果到了那卻發現壓根兒不是剛降生的孩童,而是兩位行將就木的老者。」
「宋清焰上午到的荊州,下午兩位老人就壽終正寢了,此事在荊州地界已經傳開了。」
總算有個靠譜的。
「那雙生子的預言豈非成了妄言?」
「怎會,國師定會說禍亂朝綱的乃是雙生子,但並非所有雙生子都會禍亂朝綱。」
「唉,奸臣當道啊。」
「非也非也,依老夫看,國師這次怕是要栽了。」
「怎麼說?」
「荊州有雙生子降世,可是國師卜算出來的,如今卦象出錯,說明什麼?」
「說明國師老了!」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荊州之事,便是他們鑿進去的第一根楔子。
人心難測,一旦信任出現了裂紋,全面崩塌不過是早晚的事。
ṱų₋天下苦楊謇久矣,有了荊州的先例,各地紛紛呈報雙生子壽終正寢的例子。
法不責衆,僅荊州一例,陛下可治荊州刺史失察之罪。可全國上百例,陛下就只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但楊謇的日子,卻是越發不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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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爹這段時間真可謂志得意滿,朝堂之上國師一黨節節敗退,聽說陛下已經不肯服用楊謇上供的丹藥了。
但很快,有人爲陛下引薦了一位新的道長。
比楊謇資歷更深,道行也更深。
宰相爹則聯合羣臣上書,列舉楊謇十九條罪狀,羣起而攻之。
楊謇入獄,雙生禍國的預言就此煙消雲散。
楊謇鋃鐺入獄那天,我特意打點了一番去看他。
被扒去了鎏金莽紋道服的楊謇,也不過是個賊眉鼠眼的卑鄙小人。
「國師大人。」
「秦二小姐是來看老夫笑話的?」
「不是,我是來讓你死個明白的。」
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看着他故作冷靜的面具崩裂,逐漸慌亂。
「你不是秦徵一。」
「我自然是秦徵一, 我與秦徵一有一模一樣的臉, 又怎會不是秦徵一呢?」
「你……你是雙生子。」
楊謇恍然大悟,他猛地站起身,一副癲狂之色。
「我要告訴陛下,秦相欺君罔上, 隱瞞雙生子的身份,老夫的預言沒錯,雙生禍國,雙生禍國!」
真聰明,一點就通。
只可惜啊,沒人再信他的話了。
那天之後,楊謇便瘋了。
楊謇瘋了, 下一個該輪到誰了呢?
我開始耐着性子靜靜等待,等陛下在丹藥的侵蝕下一日日衰敗, 等朝堂之上立儲的風波愈演愈烈,直到長公主一派逐漸佔據了上風。
天朗氣清,阿孃和阿姐也該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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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阿姐已然好了許多, 不再怕人,只是神志仍然沒有恢復正常。
她遊蕩在我們無法踏足的地方, 偶有一瞬, 她會睜眼看看我和阿孃。
阿孃每日都親自下廚, 專挑阿姐喜歡的菜式做,阿姐喫得很開心。
只是那碗她最愛的杏仁酥酪, 她卻始終不肯喫一口。
某天深夜,宮中急召宰相爹入宮。
府內燈火通明, 我披上外衫走到院中, 靜靜地看着那彎刀鋒般銳利的月牙。
此時此刻, 淮南王應該已經進宮了吧。
接下來, 就該是皇后拿出長公主假借雙生之名殘害皇嗣的證據, 將其打入萬丈深淵。
宰相爹人前爲長公主鞠躬盡瘁,無人在意那艘自揚州回京城的船上還藏了太宗皇帝最小的孫子, 當今陛下的親侄子淮南王。
離那個至高之位僅有一步之遙, 不知長公主此刻會作何想。
一個用無辜者鮮血鋪就奪權之路的人,我要怎麼相信她會成爲一位愛民如子的好皇帝?
至於淮南王, 人是宰相爹選的,至於他能不能做到勤政愛民, 那是宰相爹要考慮的事情。
我說了,我一向自私自利,顧不得天下蒼生。
陛下還是沒能熬過壽辰,一朝宮變, 淮南王即位, 長公主發配皇陵,其黨羽盡數伏誅,包括那位新任國師。
錦衣衛都指揮使宋清焰,於詔獄受盡三十六道刑罰,死不瞑目。
嘖,死得真難看。
阿孃撤下了楊謇的畫像,日日於三清祖師前虔誠祈求, 阿姐能夠恢復如初。
我學會了做杏仁酥酪,只希望有一天,阿姐能親口嚐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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