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常相見

15 歲那年我被送到成家,成勉對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滾」。
後來,他拉着我手問:「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我脫口而出他弟弟的名字。
他紅着眼眶質問我:「那我算什麼?」

-1-
高三那年,我被爸媽送到了成家,給性格孤僻的成鶴做朋友,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叫成鶴。
爸媽只告訴我,有個哥哥腿受傷了在家靜養,沒有朋友,讓我去跟他做伴。
他們還告訴我,在成家我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上好學校。
我以爲爸媽是爲我好,直到和家裏斷了聯繫後,才明白,我是被爸媽賣了。
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大的房子,外面還有草坪花園。
我家門外也有這樣的空地,只是種的都是蔬菜,家裏經濟拮据,哪有閒情雅緻種花養草。
我揹着雙肩包,拿着媽前幾天給我準備的新衣服,站在鵝卵石鋪成的路上拘束不安。
腳上泛黃的鞋子彰顯着我與這裏格格不入,我甚至覺得這裏的空氣都不是我可以呼吸的。
有個阿姨出門迎我,戴着珍珠首飾,右手手腕還戴着一個玉鐲子。
她滿臉帶笑,親切極了。
我被她摟進懷裏,她沒有嫌棄我髒。
她鬆開我,笑着跟我介紹:「心雨坐車累不累啊?我是劉阿姨,你成勉哥哥的媽媽。」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累。」
劉阿姨接過我手上的行李,牽着我往大房子裏走。
抬腳那一瞬間,我不經意地仰頭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成勉。
那個爸媽口中沒有朋友,需要我做伴的少年。
他在二樓的陽臺上,和我遠遠對望。
那雙眼睛沒有溫度,像冰淬成的。
劉阿姨領着我去和成勉打招呼。
不等我出聲,他就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轉着輪椅離開了。
劉阿姨像是預料到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向我解釋:「成勉腿受傷後不愛跟人接觸,心雨多找他說說話,阿姨害怕他會越來越孤僻。」
我點點頭答應:「我會的。」
劉阿姨領着我去我的房間。
那是一間很漂亮的屋子,寬敞明亮,有很軟很軟的牀,還有一張寬大的書桌。
衣櫃裏放了一些衣物,阿姨說是爲我準備的。
我看着這間裝修奢華的房間,有片刻無所適從。
整頓好一切後,我照着劉阿姨說的,走到走廊盡頭,敲了敲成勉的房門。
裏面傳來成勉的不急不緩的聲音:「進來。」
短短兩個字,像機器人輸出的代碼。
我握緊門把手,推門而入。
成勉在落地窗前看書。
他的房間裏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映着外面的假山水池。
我叫他:「成勉哥哥。」
成勉這才意識到是我進來了。
他看了我一眼,面色不善地下了逐客令:「出去。」
我顫慄了一下,下意識地咬了下嘴脣,穩了穩心神,按捺住內心的慌亂,搖頭拒絕:「不出。」
我的聲音很小,寄人籬下怎麼可能有底氣?
我一步一步緩慢走到他的跟前:「我有一份禮物送給你。」
成勉穿了一件垂感很好的白襯衫,手腕處挽了起來,露出一節小臂,隨意的穿着卻無處不透露着精緻。
他身上的衣服材質和我的粗布衣料大不相同,來這裏幾個小時,我已經明白,成勉什麼都不缺。
我捧着手裏的禮物,赧然無措。
但話都說出口了,還是硬着頭皮把禮物遞給他了。
一隻用狗尾巴草編的小兔子。
他的教養讓他說不出難聽的話來拒絕這份寒酸的禮物。
成勉接下了,冷淡開口:「不要試圖靠近我。」
「爲什麼?」
成勉坐在輪椅上,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明明我站着要比他高,可他身上的氣質還是對我產生了壓迫感。
他說:「我不想和任何人接觸。」
「我不碰你。」我擺着雙手錶明自己絕對不會接觸到他。
成勉睨了我一眼,譏笑一聲:「話都聽不明白麼?」
我沒來得及說話,他就再次出聲:「出去。」
我每天都去找成勉,他卻總是板着臉。
相處幾天,我就發現他不愛出門,活動範圍就是這個小洋樓。
外面的花園他都很少去。
我給他折了一支開好的月季花放在他的門外,我不知道他到底取走了沒,總而言之再次來到他房間門口時,那花已經不見了。
那天家裏來了一個年輕男人,進了成勉的房間。
劉阿姨告訴我,這是成勉的老師,他腿傷了以後,就不去學校唸書了。
阿姨說在學校,成勉的成績一直很優秀,數學、物理競賽的獎項拿了又拿。
我沉思,如果成勉雙腿沒有問題,是怎麼也輪不着我來跟他做朋友的吧?
我目送家教老師出去,然後敲響了成勉的房門。
他不高不低地喊了一聲「進」,於是我再次進入他的房間。
「成勉哥哥,你能教我學習嗎?」
他不回應,我以爲他要拒絕我,下意識地開口:「就看在我送了你禮物的份上。」
成勉看了眼桌子上放着的用狗尾巴草編的兔子,冷淡說道:「那你拿走吧。」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拒絕,一時無措地站在原地。
思考片刻,我做出選擇:「不用哥哥教了。送給哥哥的禮物,哥哥不喜歡就扔了吧。」
有天,我趴在他房門外偷聽老師講課,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成勉發現了,他拉開房門,我猝不及防地向前摔去。
我沒想到會摔在他的腿上,我惶恐起身:「你腿沒事吧?」
成勉的臉色比剛剛拉開門那一瞬間更難看了。
他幾乎是吼着讓我滾出去。
我被他突然拔高的音量嚇得哆嗦了一下,雖然知道他不好相處,但是第一次看他發火,我心裏發怵,摸了摸眼底一片溼潤。
我理解他爲什麼會這麼生氣,因爲我壓到了他的腿上,那雙不能行走的腿上。
我不再去找他了,一是我還沉浸在被吼的恐懼中,二是要開學了,我要準備很多東西。
每天喫飯的時間我會見到他,長長的餐桌,我會選擇離他最遠的那個位置坐下。
這天劉阿姨一邊給我盛湯,一邊問:「怎麼坐得這麼遠?成勉惹你不高興了?」
成勉冷哼一聲,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沒有起伏:「某些人最好是知難而退,別天天假惺惺地跟我裝親近,隨便一吼就沒影兒了。」
我看着成勉,眼眶都氣紅了,嘴笨的卻說不出來一句反駁的話,明明我是誠心想和他做朋友的。
他卻整天讓我滾。
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望着成勉的房門,渴望他能推開門,和我聊聊天,僅此而已。
我放下筷子,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下定決心,對着劉阿姨說:「阿姨,你今天不是問我住不住校嗎?我想好了,我住校。」
劉阿姨看了成勉一眼,也沒多說什麼,點頭應下了。

-2-
九月一號那天,我穿着校服拿着書包站在院子裏等司機。
阿姨讓王叔叔送我到校,幫我把住宿什麼的都安頓好。
臨上車前,我扭頭回望,看到了二樓露臺處的成勉。
和我第一次見他的情形幾乎沒有差別。
他面上沒有表情,對我的暫時離開無動於衷。
我猜,他應該很討厭我吧。
畢竟我話多總是打擾他。
現在我住校,成勉大抵會開心點吧,他的生活會和我沒來之前一樣清靜。
我的高中生活就這樣展開,這裏的一切都很好,雖然英語學着有些喫力,但同學和老師都很願意幫我。
英語課後,我被英語老師叫到辦公室,她指了指正彎腰數作業本的李超:「心雨同學,咱課代表李超在倫敦生活過幾年,口語很好,我跟他也交代過了,以後幫你補英語。」
我幫李超抱了少半的作業本,同他一塊從辦公室出來往教室走。
一路上他跟我講了很多國外的事情,我接觸不到這些事,覺得很有趣,他講的那些因爲文化差異鬧的烏龍事件讓我頻頻發笑。
轉個彎,我頓住了腳。
臉上的笑容也僵掉。
我沒想到會在這見到成勉。
他看向我的眼神很複雜,我說不清楚裏面都裝了什麼情愫。
李超見我不往前走,便停下來問我:「你們認識?」
我想成勉是不屑與我產生什麼瓜葛的,搖了搖頭說:「不認識。」
成勉握緊輪椅扶手,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你再說一遍,我們到底認不認識?」
他的語速不快,字字都落在我的心上。
我的心臟跳得極快,我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要我承認認識,還是不承認。
我在琢磨他的想法,他卻不等我想明白,撂下一句話:「以後別叫我哥哥。」
他轉身離開,我看着他的背影,只察覺出一刀兩斷的意味。
李超拍了拍我的肩膀:「這人是你的哥哥?」
我沉默不作聲,他見我不想回答,也沒再追問,只是提醒我抓緊時間回教室。
週五下午離校,還是送我來的王叔叔接的我。
我回家就看到劉阿姨在門口迎我,她總是很親切地對我笑。
「在學校怎麼樣呀?」她攬過我的肩,問我的近況。
我點點頭:「一切都很好,謝謝阿姨。」
劉阿姨略微停頓了一下,問我:「成勉去學校找你,你見過他了嗎?」
我心裏疑惑:「找我嗎?」
那天他是專程去找我的嗎?所以纔會出現在離我教室最近的那個樓梯轉角?
劉阿姨耐心地進一步問:「嗯,他沒找到你嗎?」
我回答:「我見他了,只是我不知道他是來找我的。」
劉阿姨長出一口氣,神情比剛剛要放鬆很多,像是終於找到了問題的根源所在。
「成勉從上一次找你回來開始,整個人都很暴躁,他本身就不陽光,這幾天變本加厲了。」
劉阿姨掛着笑容,手上的玉鐲子看起來跟她給人的感覺一樣,溫潤極了:「阿姨希望呢,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你都不要輕易地拉開你們之間的關係。他面冷心熱,有時候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把你看得很重要的,要不然也不會去學校找你,你說呢?」
「我知道了阿姨。」
我嘴上應着,可是心裏還是有些沒底,成勉真的把我看得很重要嗎?
成勉肯定知道我回來了,車子駛回來的聲音他一定聽得到,但他不出來見我。
晚飯他也沒出來喫,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下碗麪給他送去。
畢竟,那天他是去找我的,我想和他撇清關係的行爲未免有些傷人。
我敲他的房門,沒有熟悉的嗓音說着:「進」。
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我竟然伸手把門開了,他沒有反鎖門,我順利進來。
他的房間很暗,遮光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燈也不開,與世隔絕般的黑和靜。
「成勉哥哥。」我在門口喊了一聲。
成勉沒有理會。
「我給你做了面,你還是喫點吧,不然對身體不好。」
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傳來的聲音:「滾。」
語氣不強烈,聲音也不大,卻莫名其妙讓我感覺到失望。
成勉對我失望了?
「你在哪?」我問。
他不回應我,像是鐵了心與我劃清界限。
我摸黑往前走了幾步。
我不熟悉他的房間構造,也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裏,完全憑感覺走。
下一秒,我不知道腳下絆着什麼了,沒站穩摔了,手上端着的剛出鍋的湯麪就灑在了手腕上。
我疼地叫了一聲。
成勉聽到動靜立刻開了燈。
我的眼睛裏含了淚花,模模糊糊地看他滾着輪椅向我靠近,一點都不真切。
劉阿姨叫了醫生給我看傷勢,燙傷有些嚴重,處理過後也會留疤。
腳輕微崴傷,需要靜養。
我躺在牀上,回想起成勉着急的樣子,默默認定他真的在意我,我們的關係遠比我想的要親密一些。
劉阿姨送醫生離開,留我和成勉單獨相處。
空氣都停滯了,終於成勉開口:「我讓我媽給你安排個住處,你不用和我住在一起,也不用費盡心思討好我。」
剛剛在心裏想的那些像是笑話一樣,我問他:「成勉哥哥什麼意思?」
「如你所見,我是個殘廢,如果我的腿沒有問題,剛剛我可以直接把你抱回房間,而不是喊別人過來。」
「在別人面前承認你和我認識,讓你很丟臉吧?我理解你上次的反應,大家都是趨利避害的,永遠向着好的靠近,你不願意承認我們認識很正常。」
成勉把手裏的兔子和枯萎的月季放到我的牀邊,繼續說:「我以前一個人,以後也可以是一個人。」

-3-
我搖頭否認他的話:「我從來不覺得跟你認識丟人,我只是害怕你會不願意在別人面前承認你和我認識,畢竟我只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
「我從來沒有想過討好你,對你好只是想對你好而已。」
我話音剛落,成勉就笑了:「你對我好是在可憐我嗎?」
「你有什麼值得別人可憐的?你有良好的家世,樣貌好,學習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性格孤僻了點,我找你,你老是讓我滾。」
我說完,指了指牀邊的兔子和月季:「你嫌棄我送的東西寒酸嗎?」
成勉說:「從來沒有人送過我這些,它們很特別。」
「那你留着,別再給我了。」
我看着成勉問:「我想和你做朋友,可以嗎?成勉哥哥?」
成勉神色不明,但好在不說讓我離開的話了。
他向我道歉:「你的手疼嗎?會留疤。」
我抬起我的手動了動:「一點事都沒有,在我家幹農活也會受傷也會留疤,我都不在意的。」
我在家靜養了一週。
因爲腳不便移動,總是在房間裏躺着。
成勉怕我悶,給我準備了書和電影。
有一天我躺在牀上看成勉給我的一本繪本,叫《我離開之後》。看到一半,我突然想到我離開家一個多月了,爸媽從來沒有給我打過一通電話。
成勉看我神色不對,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搖了搖頭說:「想家了。」
成勉的臉色變了變,嘴脣張了又合,什麼也沒說。
腳好了一點我就回了學校。
這次回學校,成勉出來送我了。
我坐在車後座跟園子裏的成勉揮手再見。
他皺着眉頭,表情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煩躁。
王叔叔發動車子,成勉開口:「等下。」
成勉坐着輪椅拉開了我的車門:「下週回來我可以幫你補課。」
我內心突然炸開了一朵煙花,那種喜悅油然而生。
我不僅和他做了好朋友,而且他還願意幫我補課。
「謝謝成勉哥哥。」
我認真道謝,他點了點頭。
在我以爲話題到此結束的時候,成勉再次開口:「以後不要喊我名字了。」
我試探性地喊:「哥哥?」
成勉的喉結上下滾動,不輕不重地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雖然我不理解爲什麼他不讓我喊他名字了,但只要我們還可以好好相處,喊他什麼我都可以。
成勉塞給我一張紙條,然後往後退了些:「走吧。」
我展開紙條,上面寫着一串數字,是成勉的手機號。
我這輩子記住的第一個手機號是我爸的,第二個就是成勉的。
我以爲我不會這麼快地撥通成勉的手機號,沒想到去學的第二天我就聯繫了他。
我生理期來了。
這一次肚子疼得厲害。
我看着內褲上的血漬,心裏有些慌亂。
我覺得這樣私密的事情無法向其他人開口,我只能告訴我在這裏唯一的朋友——成勉。
但他是個男生,我有些介意。
我撥通他的電話,沒一會兒他就接通了:「心雨?」
他喊我的名字,像是一直在等我的這通電話。
我握着公共電話,小聲說:「哥哥。」
成勉應了一聲,問我:「怎麼了?是腳不舒服了?」
我明知道他看不見,還是下意識地搖頭:「阿姨在家嗎?能讓阿姨接電話嗎?」
成勉的語氣要比剛剛冷淡了些,像是不滿意我打通電話只是爲了和其他人說話,即便那個人是他媽媽。
他說:「和我說不可以嗎?」
我支支吾吾:「不太方便,我想和阿姨說。」
成勉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妥協:「別掛電話。」
片刻,電話裏傳來劉阿姨溫柔的嗓音:「心雨怎麼了?」
我不明白,明明這是每個女孩都要經歷的事情,明明和喫飯睡覺一樣正常,我還是有些難以啓齒,說話的音量低得不行:「阿姨,我生理期到了,肚子疼得有些厲害。」
阿姨瞭然:「別害怕,阿姨等下就去學校找你。」
我沒等到阿姨,來的人是成勉。
夕陽的餘暉給他鍍了一層金邊,他逆着光向我靠近。
是陽光刺眼還是他過分耀眼,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成勉遞給我一個保溫杯:「紅糖水,喝了會舒服點。」
他的另一隻手提了一個大袋子,裏面裝得鼓鼓囊囊的,我瞄了一眼,收回視線。
接過他的保溫杯,聽他補充:「如果還疼的話,我讓我媽陪你去看醫生。」
我臉紅得跟天上的晚霞一樣,遲緩地扭捏地點了點頭。
成勉面色平靜,囑咐我:「生理期很正常,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不要有羞恥感。」
他把袋子遞給我,我看了一眼,上面寫着衛生巾。
很多不同顏色的包裝,對應着不同的長度。
成勉看我接過袋子,開始解釋:「我第一次幫女生買這個,不太瞭解,什麼長度都買了,裏面還有紅糖和暖貼。」
「謝謝哥哥。」
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盯着我看,看得我不好意思。
我清了清嗓子,打破寂靜:「阿姨呢?」
成勉輕飄飄的一句話解釋:「我媽最近在忙公司的事情,我就代她過來了。」
他像是看穿了我內心的不安,我很怕給阿姨添麻煩。
成勉漫不經心的樣子緩和了我的負面情緒,連帶肚子都好受了不少。
十二月底,劉阿姨和成勉父親一起忙工作,經常不沾家。
偌大的小洋房只剩下我和成勉兩個人。
我常常發呆,想家裏事。
我跟家裏斷了聯繫,我爸用了幾年的號碼撥過去變成了空號。
阿姨跟我說,她也聯繫不上我家裏人。
我想回家的想法愈演愈烈,於是我拿零用錢買好了回家的火車票,打算元旦放假就回去看看。
聖誕節是週日,前一天李超給我發短信約我一起出去玩。
他說還有其他人,讓我不用怕尷尬。
我想着週日沒有其他事情,就答應了。
七點多,我就出了門,那個時候成勉還沒起。
晚上十一點左右,李超騎着自行車把我送到了家。
我躡手躡腳地打開家門,裏面黑漆漆的一片。
我以爲成勉睡下了,不方便再開燈,於是摸黑上樓,回自己的房間。
「不解釋一下嗎?」
低沉又帶着一絲憤怒的聲音在黑暗中穿梭,來到我的耳邊,清楚地傳到我的耳中。
我聽得心驚肉跳,下意識轉身去尋找聲音的出處。

-4-
成勉開了手邊的落地臺燈。
他坐在客廳背對着我。
我扶着樓梯扶手,向他望去:「你怎麼還沒睡?」
成勉沒理會我,他的背影看起來很落寞,像街上一閃一閃的彩色燈帶中接觸不良滅掉的那一截,與熱鬧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從樓梯上下來,朝着成勉走過去:「很晚了,你平常十點半都休息了。」
成勉悶不出聲,轉着輪椅和我拉開距離,顯然很抗拒我的靠近。
他按了電梯。
我站在原地看電梯遲遲不下來。
成勉沒了耐心,手指不停地按上升鍵。
他的動作很粗暴,發出的動靜很大。
我被他接下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他發泄一般掄起拳頭捶上了電梯按鈕。
我跑過去,想看一下他的手有沒有受傷。
成勉根本不配合。
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你是憐憫我才靠近我的對嗎?你們每一個人都有你們自己的圈子、你們自己的世界,我在你們每一個人的世界裏都可有可無。我就是你們積德行善的工具嗎?有空了,關心一下我,覺得自己很善良,是個好人。」
成勉側頭看着我說:「姜心雨,麻煩你不要隨便走進我的世界,然後又無所謂地離開。」
他平復了呼吸,降低音量,語速很慢,像是在說一件尋常事:「你知道我早上起來沒看到你,卻在你房間裏找到一張車票的心情嗎?」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這種心情不亞於我的腿再受傷一次。」
「我的世界裏除了你就沒有其他人了,而你的世界,有我沒我都一樣。」
我搖了搖頭想反駁他,他卻沒給我機會:「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你從來沒有這麼晚回來過。」
我下意識地道歉:「對不起,哥哥。」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回來晚了,還是對不起沒陪我過聖誕?又或是對不起買了票想離開,卻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剎那間對上了他的眸子。
一片猩紅。
要落不落的淚水湧在他的眼底,呼之欲出。
我心驚肉跳,手指抓緊了衣服下襬。
「姜心雨,我不能騎單車載你,但你能不能不要讓我看着你奔向另外一個人?你高三了,不應該努力學習嗎?」
我一句反駁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點頭。
「不回家了,好不好?」成勉低聲詢問。
我眉頭一皺:「我想回去看看,我聯繫不上我爸媽,很擔心。」
成勉飛快地做出了保證:「我派人去聯繫他們,無論是打電話或者視頻都可以。」
我心裏雖然疑惑成勉爲什麼百般不願意讓我回去,但還是什麼也沒有說,默認了一切交給他辦。
確認爸媽沒事就好。
成勉鬆開我,從沙發一旁拿起一個禮物盒。
「聖誕快樂。」他一邊說,一邊示意我拆開看看。
我打開,裏面躺着一根玫瑰金色的鋼筆。
我人生裏第一次收禮物,驚喜之餘,更多的是惶恐,我又該拿什麼來感謝送出這份禮物的人呢?
千言萬語到嘴邊只剩下蒼白的兩個字:「謝謝。」
成勉看我的神色沉重,沒有剛剛舒坦輕鬆,便問我:「不喜歡?」
我窘迫地不知道要如何是好,第一次痛恨自己窮得叮噹響:「我很喜歡,但我沒有給你準備禮物。」
成勉聲音帶着少年人的乾淨透徹,卻又有少年老成的穩重:「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禮物。」
說出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在敲擊着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他如此莊重認真,脫口而出的話猶如情話般動聽。
「下次聖誕節,不要和別人過,和我一起過吧?」
成勉向我發出邀請,一個提前一年的邀請。
元旦那天,成勉聯繫上了我爸,我跟他們打了一通電話。
我爸話裏話外都是讓我好好照顧成勉,不要老想着家裏人。
我單純地以爲這就是我爸感謝成家供我喫住上學的一種方式,卻在某一天發現,這不過是買斷離手,錢貨兩清。
臨近年關,成家異常清冷,沒有一點過年的氛圍。
我在廚房學着調餃子餡兒,聽到樓上傳來一聲巨響。
我以爲是成勉摔倒了,快速跑上樓,進了他的房間後,看到的只有摔壞的手機,還有成勉起伏不定的胸膛。
他看起來很生氣,但我卻不知道爲什麼他這麼生氣。
「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開口,生怕給他再添不快。
成勉不願意多談:「沒事。」
他不說,我就不問。
我準備離開:「沒事就好,我下樓包餃子了,等煮好了就給你端上來。」
成勉卻鑽起了牛角尖:「爲什麼要端上來,我下去不行嗎?」
他的眼睛略微眯了眯,像一頭盯好了獵物,伺機而動的豹子。
我照實說:「你下去不方便,我端上來給你,一樣的。」
成勉突然提高音量:「不一樣!」
他的胸膛又開始大幅度地起伏,喘不上氣一般大口呼吸。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廢物?」他喃喃自語。
我搖頭否認:「沒有。」
成勉低聲詢問:「爲什麼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說?」
我鼓起勇氣看向他,眼睛露了怯,被他盡收眼底。
我害怕的從來不是成勉殘疾,而是認定自己是廢物的那個敏感自卑易怒的刺蝟成勉。
成勉再度開口:「出去。」
失望,又是極其失望的聲音。
帶着落寞,彷彿全世界都拋棄了他。
可明明他擁有得那麼多。
我忘記了是什麼時候,大概在開學的第二週,我從學校回去,家裏只剩下劉阿姨。
我看到成勉的房間,一如既往的乾淨整潔,唯一不同的是窗簾是拉開的,光線要比以往好很多。
我急急忙忙跑下來,去找廚房的劉阿姨:「哥哥出去了嗎?」
劉阿姨搖了搖頭,停下切菜的手對我說:「成勉出國了。」
那一瞬間我腦海裏有關成勉的記憶像一層巨浪向我撲來,差一點我就要溺死在其中。
我的手抓緊了門框,一時之間無所適從:「這麼突然嗎?」
劉阿姨說:「年前就開始準備了,成勉沒跟你說,可能有他的原因。」
我愣在原地,什麼原因?
我瘋狂回想,卻只能記起來上一次去學校的時候,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別忘了我,好好學習。」
我當時納悶,一週而已,怎麼會忘。
原來早就蓄謀離開。

-5-
成勉一家陸續去了國外,成勉的媽媽給我找了一個阿姨,照顧到我上大學。
每一個月我都會收到一筆錢,數目大到讓我無措。
除了這筆錢,我跟成家再也沒有任何聯繫,那半年多的相處時間,隨着成家的消失而人間蒸發了。
本身我來到這裏是爲了陪成勉,現在成勉不在,這錢,我受之有愧。
大學,我學了新聞專業。
從大一下學期開始,我就不再接受成家的幫助。
一邊兼職,一邊讀書。
我跟爸媽聯繫不上,曾經買票回家去,結果那棟房子空空如也,除了瘋長的野草,什麼都沒有留下。
獨自一人在大城市裏飄蕩,顯得孤單又辛苦。
日子過得有些拮据,好在自食其力帶給我的成就感遠遠高於生活的苦。
一切都可以克服。
大三深冬的某一天,我推開宿舍陽臺的門,發現下雪了。
全世界都是純白色,我對着手心哈了一口氣,搓了搓手,思緒不受控制地飛回高中寒假。
因爲成勉行動不便,下雪天我們從不打雪仗,只是堆雪人。
我的手凍得通紅,他看到一把就拉過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哈氣。
慢慢焐熱的手有一點點麻麻的,連同心也是麻麻的。
室友喊我:「凍死了,傻站在那幹什麼呢?」
我收回思緒,轉身回了屋裏。
我猜,我跟成勉的緣分已經盡了。
我和他分開的時間遠遠超過了相處的時間,對他的感情慢慢變得模糊不清,我想我是有點喜歡他的吧。
期末實訓周的時候,新聞專業的學生需要完成採訪任務,受到老師的幫助,我們組有幸約到了一位做國際建材生意的老總作爲我們的採訪對象。
採訪完從辦公室裏出來等電梯。
門開的那瞬間,我撞上了一對熟悉的眸子。
我試探性地問:「成勉?」
一身黑色西裝渾身泛着生人勿近氣場的男人睨了我一眼,一句話都沒說。
那個眼神霎時把我拉回初遇。
我不可能認錯,這就是成勉。
變得更加冷漠、成熟的成勉。
「你的腿好了?」我的視線落到男人修長的腿上,驚喜於他的變化。
男人身後剪着齊肩短髮的知性女人替他開口:「小姐,這是成總,成勉的哥哥,成鶴。」
成勉有哥哥嗎?我從來都不知道,也從來沒聽到他提起過。
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渴望能從成鶴嘴裏得到一點點成勉的消息:「成先生,能冒昧問一句,成勉他現在還好嗎?」
成鶴的視線從未落到我的身上過,他矜貴地出聲詢問:「小姐哪位?」
我擋住電梯門不讓它關上,語速飛快地解釋:「我叫姜心雨,高中在你家寄住,成先生可能不認識我,但我絕對不是什麼居心叵測的人,我只想知道成勉現在怎麼樣了。」
成鶴這才認真看我:「他過得好不好有那麼重要麼?」
我回答得異常堅定:「對我來說很重要。」
成鶴看了一眼手上的腕錶,略微皺了眉頭,身後的短髮女人很會察言觀色,看到成鶴看時間就知道這個話題要終止了。
那個女人對我說:「小姐,我們成總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不如你去前臺約一下時間,下次再聊?在這也影響大家工作。」
我掃了一眼周圍的人,不好意思地俯了俯身:「對不起。」
我實在不甘心放任這次機會溜走,成鶴身上有成勉的影子,我借了一點勇氣,上前拉了他的西裝袖子。
「我只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拜託你,告訴我。」
成鶴低頭,看着我拉他袖子的手:「他訂婚了,對方是丹麥人。」
「嗯?嗯……替我跟他說一聲恭喜。」
成鶴的回答在我意料之外,爲了體面,我還是說了恭喜。
我還記得很清楚,成勉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忘記我,好好學習」。
我鬆開拉成鶴的手,從電梯裏出來,給他們讓路。

-6-
實訓周順利結束後,我的學業任務輕鬆很多,我把時間花在了兼職上。
下午兩點,我剛換好奶茶店的工作服,手機響了。
「姜心雨?」
對面的男聲很熟悉。
我想都沒想,喊了一聲:「成勉?」
我沒聽到任何回應,就在我懷疑是不是通話結束了的時候,對面再次開口:「我是成鶴。」
我慌忙道歉:「不好意思。」
他沒理會我的道歉:「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聊一聊。」
「明天可以嗎?我現在要兼職。」
成鶴掛斷電話給我發了明天的見面地點和時間。
我到的時候,成鶴正端着咖啡杯喝咖啡。
成鶴身上的清冷感讓我恍惚,咖啡杯里美式散發出的苦澀讓我認知清醒了些。
成勉不喝咖啡,他不喜歡苦的東西,我再一次告訴自己對面的人是成鶴。
我在他的對面坐下:「地方有點不好找,來晚了。」
習慣性地忽視掉我的解釋:「喝點什麼?」
「白開水就行。」
我看了這家店的裝潢,這裏的飲品不是我能負擔的。
成鶴對服務生說:「一杯曼特寧。」
他看出我的窘迫,漫不經心地開口:「我沒有讓女生買單的習慣。」
我問:「成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
成鶴慢吞吞地攪着咖啡,沒有要回答我問題的意思。
「快聖誕了,和我一起過個聖誕吧。」
我看着對面的成鶴,想起那年的冬天,成勉說要一起過下一個聖誕節。
我沉溺在過去,成鶴用指關節敲了敲桌子,把我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姜小姐,在我身上找誰的影子呢?」
服務員把咖啡端上來,我道謝。
「成先生應該不缺人陪吧?」
「缺。我剛回國沒什麼朋友,姜小姐聖誕節有約了?」
我點點頭,衝他撒謊:「有約。」
成鶴嗤笑一聲:「那還真是打擾了。」
他起身離開,動作乾淨利落且迅速。
聖誕節奶茶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等盤點好當天的營業額後,已經夜裏十一點半了。
宿舍回不去了,我準備隨便找個網吧待一晚。
至於宿管那邊,室友會幫我打掩護。
我站在路邊,拿着手機找最近的網吧,一輛黑色賓利停在了我的面前。
車窗緩緩下降,露出了男人冷峻的側臉。
成鶴的手指輕輕敲着方向盤:「這就是姜小姐的有約了?」
他丟下兩個字:「上車。」
我想也沒想就拉開了車門,我很信賴他,我覺得他不會傷害我,可能是因爲成勉的緣故。
車裏的暖氣烘得人懶洋洋的,不知不覺我就睡着了。
再次醒來,我躺在成家那間我住過的屋子裏。
恍若隔世。
我起身下樓,看到餐廳坐着幾個人。
成鶴看到我:「醒了就來喫飯。」
我走近,看着成鶴對面的男人,輕聲喊道:「成勉?」
「你認識我?」成勉有些意外:「我哥跟你說過我?」
成鶴將筷子拍在桌子上,發出一聲巨響:「食不言寢不語。」
成鶴側頭看我:「喫完我送你回學校。」
成勉給我的感覺太過陌生,而且成年後的他模樣與記憶裏大不相同。
他長得和成鶴並不相像,單論相貌,成鶴更符合記憶裏成勉的樣子。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成勉爲什麼會認不出我?
我心裏想着事,喫得不多。
成鶴送我回學校的路上又給我買了一個三明治。
「謝謝。」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說。
車在學校門口穩穩停下,我解開安全帶,成鶴問我:「如果昨天我不去找你,你準備去哪?」
「找個網吧,對付一晚。」
他不再說話,我正準備推開車門,成鶴說:「以後沒地方去就回小洋樓裏,成家養你一個綽綽有餘。」
我擺手拒絕:「不用了,你們家幫我很多了,我也會努力還上這些年花的錢。」
成鶴冷哼一聲:「害怕看到成勉?還是那個丹麥女孩?」
喫早飯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那個丹麥女孩,長得很可愛很陽光,像小太陽一樣。
和成勉很般配。
被成鶴嗆聲,我卻不能反駁。
我確實害怕。
成鶴見我沉默不語,沒好氣得說了句:「下車。」
他這人的脾氣陰晴不定,一大早的就玩變臉。
我下車離開:「再見。」
成勉要在國內辦婚禮,成鶴邀請我去做伴娘,他說女方在中國沒什麼朋友。
我不理解爲什麼成勉不親自來跟我說,反而借成鶴的口。
但我還是答應了,我想再見一次劉阿姨,親口跟她說聲謝謝。
伴娘服是成鶴送到學校的,他穿着藏藍色西裝,在人羣中惹人注目。
我接過禮服就準備離開,不想被學校裏的人看見。
「姜心雨,成勉結婚你會難過嗎?」
我聽到背後的人這樣問,腳步停頓一下,扭頭對着他說:「會。」
成鶴有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爲什麼?你不應該高興他找到了相守一生的人?」
我看着手中的禮服盒,輕聲回覆:「我沒辦法釋懷讓我別忘記他的人,把我忘得那麼徹底。」
成鶴問:「你,是不是喜歡他?或者喜歡過他?」
「重要嗎?他都要結婚了。」
成鶴拉住我的胳膊,不讓我離開:「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沒回復他,我的心被這個問題擾亂了。

-7-
婚禮當天下了場暴雨,到處陰沉泛冷,溼漉漉的看起來又髒又亂。
會場里正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婚禮儀式。
我和成鶴作爲伴郎伴娘站在一旁註視着他們交換戒指、接吻。
我眼圈泛紅,有淚溢出來。
成鶴把他的領帶遞過來:「擦擦,別暈妝了。」
我拿着他的領帶尾,擦了擦眼底,道了聲謝謝。
「劉阿姨呢?」我問成鶴。
成鶴四下張望了一下,沒找到:「估計在招呼客人。」
從臺上下來的時候,成鶴走在我前面,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腿彎曲困難,一個一米高的臺子,他下去臉都白了。
我快走幾步:「你怎麼了?」
他把手臂橫在我面前,示意讓我扶着下來:「你穿高跟鞋不方便,扶着我下來。」
他對剛剛下臺的動作絕口不提。
我心裏疑慮更重,成鶴會不會是當年的成勉?
我跟着成鶴出了會場。
這裏面的人我都不熟悉,劉阿姨也還在忙,索性出去透氣。
外面的雨下得比我想象得要大,冬天下大雨比大雪更讓人難受。
我穿着禮服,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成鶴側目:「冷就進去。」
我抱着雙臂轉身,走出幾步又回頭。
看到成鶴彎腰按摩膝蓋。
我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聲:「哥哥。」
成鶴轉身了,四目相對。
我看到他眼底閃過一絲驚慌,於是瞭然成鶴就是成勉。
我提着裙子走到成鶴跟前:「你潛意識裏的反應出賣了你。」
成鶴雙手插兜,站得筆直,一臉的滿不在乎:「怎麼?我還承受不起你的一聲哥哥?」
「你還不準備說真話嗎?」
我心裏五味雜陳,有失而復得喜悅,也有被騙得憤怒,也充斥着對現在錯序的茫然。
成鶴微微彎腰,那張精緻的臉離我越來越近。
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每一次呼吸。
「你在說什麼,姜小姐?」
我盯着他的眼睛,試圖讓他承認,卻只是徒勞。
最後不知道是委屈,還是直視他太久眼睛發酸,一滴淚順着臉頰淌了下來。
「既然這樣,成先生就不要再聯繫我了,我們非親非故,界限劃得清楚些。」
停頓一下,我覺得這樣還不夠,繼續說:「我爸媽給我找了一個不錯的男生,放寒假我就回去相親了,如果合適,過不了多久就會登記結婚了,到時候成先生一定要來參加婚禮。」
我自認爲這是一劑猛藥,逼成鶴承認過去的猛藥。
奏效的條件是過去的成鶴心裏有我,現在的他從未放下過我。
成鶴站在原地,保持着彎腰看我的姿勢,而我已經離開好遠。
我再見到劉阿姨的時候,她依舊慈眉善目,說話溫和。
她與我寒暄,我向她道謝。
我面色不改撐到了晚上。
成勉的婚禮在度假村,往返不便,所有客人都可以選擇留宿。
我沒有車,自然留宿。
夜裏十一點多,有人敲我房門。
我隔着門問:「哪位?」
外面的人不回答,只是持續性地敲門,聲音不大,但很煩。
我順手拿了一個房間內做擺設的瓷花瓶,把房門開了一個縫隙。
入目先是一雙鋥亮的皮鞋,接着是酒味。
我掄起瓷花瓶就等着酒鬼進門。
沒想到,進來的是成鶴。
他的腳步虛浮,看着彷彿即刻就會摔倒。
臉頰是不正常的酡紅色,領帶歪歪扭扭地掛在脖子上。
酒氣熏天。
我連忙放下瓷花瓶,準備伸手去扶成鶴。
還沒碰到他,他就轟然倒地。
嚇得我立馬跪在他的旁邊,測他的脈搏心跳。
成鶴抓緊我放在他胸口的手,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我沒扶他起來,我就想知道他要說什麼,今夜喝醉又是爲了什麼?
他喝了酒,說話慢吞吞的:「我騙了你,以前和你住一起的是我,是成鶴,不是成勉。」
我的那劑猛藥奏效了。
事情的原委不重要,我只要知道我記憶裏的少年沒有結婚,沒有忘記我就行。
我沒回應他,跟醉酒的人有來有往說話好傻。
確認了成鶴的身份,我這才扶他起來。
成鶴甩開我的手:「不起來。」
「地上涼。」
成鶴的聲音不大,但我還是聽到了:「你還沒說原諒我。」
「我不說你就不起來了?」
成鶴小幅度地點了點頭,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耍無賴,無奈之下:「我原諒你了。」
我扶他到牀上躺着,他一沾牀就不老實地解領帶,脫衣服。
我制止成鶴,成鶴惜字如金地說了句:「熱。」
我鮮少指着人說話,這會實在沒辦法了,指着成鶴警告他:「你再脫出去脫。」
老實了。
我讓工作人員送了蜂蜜和解酒藥過來。
喂成鶴喫了藥,又讓他喝了蜂蜜水。
不知道是喝了多少,躺在牀上還一直說胡話。
我起身洗杯子,他拽緊我的手腕:「不離開。」
我晃了晃手裏的杯子:「我去洗杯子,你睡吧。」
他拉着我手問:「你真的要去相親,和別的男人結婚?」
我試圖掙開他的手:「你喝醉了,明天酒醒了再說。」
他卻隨着我不斷掙扎而加大了力氣。
我泄氣妥協,任由他拉着。
成鶴的眼神迷離,但還是直勾勾地盯着,想從我這得到答案。
「你現在睡,我們明天就好好談。你不睡,就從我房間出去。」
我這一天心情起起落落,實在累得不行,沒有心力和他糾纏。
我的話他聽進去了,慢慢鬆開手,喝醉酒的成鶴要比其他任何時候都好接近一些,聽話一些。
防備心不是那麼重。

-8-
成鶴睡醒從臥室出來的時候,我正在樓下的餐廳選餐。
他給我打了兩通電話,我一個手端盤子,一個手拿牛奶,沒空接。
選好餐,端着回房,等電梯等到了成鶴。
我看到成鶴西裝皺皺巴巴,頭髮凌亂,嘴巴一圈長了短胡茬,着急忙慌地從電梯裏跑出來了。
我叫住他,他立馬停止奔跑,由於慣性的原因,他還向前溜了一段。
我拿着飯,他跟在我身後,一路跟回房間。
我們相對而坐,我看見幾次對面的男人欲言又止,忍不住出聲:「喫飯,喫完再說。」
我在成家待了這麼長時間,耳濡目染,喫起飯來細嚼慢嚥。
今天的成鶴倒是沒有往常的儒雅,隨意喫兩口告訴我,喫飽了。
我知道他有話對我說,急着講:「你說吧。」
成鶴直截了當:「你要去相親?」
「不去,我根本聯繫不上我爸媽。」
成鶴聽到後鬆了一口氣,然後又緊皺眉頭:「你昨天故意這麼說的?」
「不說你怎麼會承認自己是成勉?」
我停了一會兒,繼續說:「到適婚年紀我還是會去相親,早晚的事。」
成鶴厲聲言辭:「不準!」
「憑什麼?」我反駁,鮮少看到成鶴反應這麼大,還挺新鮮。
成鶴好像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要求我,氣急敗壞:「說了不準,就是不準。」
我知道成鶴就是這樣,感情不會表達,他的反應已經讓我印證了他心裏有我。
我悶頭喫飯,他坐在我對面臉色難看地敲了敲桌子:「不去相親,答應我。」
「不去也可以,反正我遲早會遇到喜歡的人,最終還是會結婚的。」
我心裏明白,年少遇到成鶴,對我來說太過驚豔,以後很難滿心滿眼喜歡另一個人了。
我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想刺激他。
成鶴突然低聲詢問:「你就那麼想結婚?」
我反問:「我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不被任何人拋下,很難理解嗎?」
成鶴像是想起了我的經歷,跟我道歉:「對不起。」
「你昨天在婚禮上哭什麼?」成鶴問。
我放下筷子:「難過。」
「難過什麼?」成鶴問完,想了會:「你喜歡我?」
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餐桌:「喜歡又怎樣,不喜歡又怎樣?」
成鶴拉住我的手腕,讓我收拾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看着我的眼睛,異常認真:「喜歡我們就在一起,不喜歡我就和你保持距離。」
我愣了一下,儼然對成鶴這樣說毫無準備。
「回答我。」成鶴問我要答案:「喜歡還是不喜歡?」
說真心話嗎?我喜歡他,但我們幾年沒見了,他還是原來的他嗎?我喜歡成年後的他嗎?
不能說得太絕對,那樣太冒險了。
「我喜歡成勉。」
我的意思是喜歡那個坐輪椅話少但對我親近的成鶴,不是現在這個試圖隱瞞身份和我有距離的成鶴。
「那我算什麼?」成鶴蹙眉,不解地看着我:「你對成勉一見鍾情?」
他又快速說道:「他結婚了,你搞清楚。」
我向他說明:「我的意思是我喜歡之前的你。」
「喜歡之前的我是什麼意思?現在的我你不喜歡?」
我在他的注視下點了點頭,然後他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變沉重了。
送我回學校的路上,成鶴一言不發。
我降下車窗:「我爸媽當年把我送到你家,真的只是讓我和你做伴嗎?」
車裏灌了風,還有隨着風吹進來的雨滴,落在皮膚上涼涼的,讓人清醒了不少。
他在琢磨如何開口,我替他回答:「阿姨給他們錢了吧?應該還給了不少。」
成鶴側頭看了我一眼,沒否認。
我看着窗外的街景:「我跟他們緣分淺。」
「以我家之前的生活水平,我應該讀不了大學。」
「雖然沒了親人,但萬幸,我一個人順順利利地長大了,並且託你們家的福,書讀得也不錯。」
成鶴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你道哪門子歉?」
「我爸媽當年因爲我受傷病急亂投醫,把你帶到我們家了,很抱歉。」他加了點油門,車子開快了一些:「我知道這種行爲不對,但我挺感謝他們把你送到我身邊。」
我岔開話題:「你當年爲什麼叫成勉,回國見了我還不承認?」
「我從小就被當成企業接班人培養,如果我雙腿殘疾的事傳出去了,會對企業產生很大的影響,所以那段時間我就用了成勉的名字。」
我想起來以前他不讓我帶名字叫他哥哥,原來淵源在這裏。
「見了你不承認我是成勉,是因爲我想作爲一個健康的,不依靠輪椅的人出現在你身邊。」
成鶴告訴我:「我原本想這輩子在輪椅上度過算了,後來發現不行。我想在你受傷的時候第一時間抱起你,在下雪的時候和你打雪仗,聖誕節騎單車帶你玩,我必須站起來。」
「所以你就出國治療了?」我問他。
「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能不能回來。」
接下來的話我替他說:「所以你離開的時候,什麼也沒跟我說。」
成鶴輕緩地點了點頭。
往事慢慢理順,卻並不平展。
回望過去,磕磕絆絆,到底是走過來了。

-9-
以往的新年我總是一個人躲在某個便宜的月租房裏度過。
今年我想或許會有不同的,畢竟我不是真的一無所有。
果然,成鶴沒有讓我失望。
他給我打電話,語氣不善:「下樓。」
我裹着棉襖匆匆跑下去,看見他渾身散發着不爽的氣息。
「姜心雨,從寒假開始你就住這,我忍了。明天都除夕了,你還不搬回去住?」
我把他的棉服拉鍊拉嚴實,笑嘻嘻地說:「搬。」
我知道我有些矯情,但畢竟寄人籬下在前,總覺得在我和成鶴的關係裏低他一等,多靠自己能讓我心裏稍稍舒服一點。
成鶴今年過年也是一個人,我搬過去,和他互相取暖。
成鶴爸媽跟成勉還有那個丹麥女孩辦完婚禮就飛丹麥了,說是國外也要辦一場。
我當時問成鶴:「你怎麼不去?」
他一本正經告訴我:「喜歡的人在國內。」
成鶴要幫我搬行李,我說不用,我一個固定居所都沒有的人,哪有什麼行李。
他聽完把我摟進懷裏,連聲說了好幾句對不起。
他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坐在車上成鶴陰惻惻的嘀咕:「大了就不叫哥哥。」
我擰他耳朵:「我聽到了。」
「爲什麼不喊?你都知道我是誰了。」
我鬆開擰他耳朵的手:「以後看你表現再說。」
到成家後,成鶴說給我準備了禮物,在他房間裏。
我按照他說去找禮物。
在他的房間的小矮几上放着一個盒子,打開是一雙高跟鞋。
成鶴走近:「喜歡嗎?」
我把盒子蓋住:「不太實用,我沒什麼場合穿。」
成鶴讓我坐下,接着單膝跪地。
他把我腳上的拖鞋脫掉,換成了閃着光的高跟鞋。
動作緩慢而虔誠,像前來祭拜的信徒。
「這雙高跟鞋就像我對你的愛一樣,無用,但,無用也喜歡。」
我臉有些熱,他什麼時候去進修表達了?怎麼突然變得很會說?
「大小合適嗎?」他拉我起來。
「合適。」
他帶着我走了兩步:「一起跳個舞試試吧?」
之前看過一部英劇,主人公有句臺詞「原則上我不跳舞,但我很難對她說不」。
此刻,我也這樣想。
我很難對成鶴說不。
成鶴帶着我慢慢跳了起來,動作毫無章法,但我很開心。
他在我的耳邊說:「你送我的月季和小兔子我都有保存着,我送的鋼筆呢,還在嗎?」
耳鬢廝磨,有些曖昧。
「還在,沒怎麼用。」
「爲什麼不用?」
「捨不得。」
除夕夜,我和成勉邊喫邊看春晚,快零點的時候,他把電視聲音關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起身坐到了鋼琴前。
邊彈邊唱,曲子是《Nightlight》。
我從來都不知道他會唱歌。
成鶴的聲音戛然而止,我知道他接下來要說話了。
可能是覺得太過安靜,他把電視聲音又打開了。
零點倒計時了。
成鶴伴着倒數的聲音開始說話。
「五。」
「姜心雨。」
「四。」
「我喜歡你。」
「三。」
「你願意做我女朋友嗎?」
「二。」
「願意。」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已經料到他要告白,我的答案早就準備好了。
「一。」
「新年快樂,姜心雨。」
成鶴把我摟進懷裏,我聽見外面開始放煙花了。
我聞着他懷裏熟悉的味道覺得好安心。
我靠在他懷裏,低頭看十八歲時手上燙傷的疤,因爲他受的傷,被他補償。
我從不怨恨任何人,不怨恨我所經歷的,不怨恨被拋下。
因爲過往種種,我纔得到了上帝的饋贈。
(全文完)
作者:歲安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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