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淮與我和離那天,整個魏城的少年郎都沸騰了。
烏泱泱一羣人堵在沈府門口,金榜題名的沈書淮得意發笑:「你瞧,大家都覺得我離得對。」
我不置可否。
誰知下一秒,知府家的小公子擠開人羣,往我手裏塞了滿滿當當的地契銀票,紅着臉大聲宣佈:
「誰都別想跟我搶!」
「眠眠,你和離了,我終於有機會了!」
-1-
人人都說我好命,嫁對了人。
眼瞧窮秀才用不到七年時間搖身一變成了新晉進士,我也即將成爲官夫人,享一輩子清福。
可我的夫君沈書淮在衣錦還鄉時,身側多了位病美人。
「這位是恩師之女徐清荷。」
我藏在袖口下的手不免攥緊。
場上氣氛ƭũ¹微妙時,徐清荷率先朝我盈盈行禮:
「沈郎,這位……想是家中的哪位嬸孃?」
一語惹得衆人笑。
有好事者開口介紹我的身份,惹得徐清荷眼角微紅,纖纖細手扯住沈書淮的袖子。
美人慾淚,叫人好生動容。
反觀我身着荊裙布衣,髮間只一根素簪點綴,確實不如她姿容冶麗。
但沈家人口單薄,整條巷子都曉得沈書淮的親人只有老母和幼妹。
他離家這些年,更是我一個人,帶着女兒辛勞操持這一家老小。
我死死盯着沈書淮,我與他成婚七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他不該這樣任由外人羞辱我!
怎知沈書淮望向我時神情淡漠,攬過徐清荷細軟的腰肢道:
「孟雨眠,你自請下堂吧。」
「你嫁我七年無所出,如今和離,我會給你五十兩銀子傍身,算是全了夫妻一場。」
七年無所出?
那躲在我身後,怯生生看着她生身父親的女兒又是誰?
-2-
「荒唐!你白讀這些年聖賢書了?剛中了進士就拋棄妻女,難道就不怕有人眼紅你,Ṫù⁹在背後給你捅刀子嗎?」
我朝素來注重孝道,老母發問,沈書淮便老老實實捱了一柺杖。
然還沒開口,徐清荷便大膽上前,笑着往她手上套了個青翠欲滴的玉鐲。
「沈郎在我家借讀時,我便聽說過大娘是個爽朗人。」
「久聞不如一見,您實在像極了小女早亡的母親,一點小禮不成敬意,請您笑納。」
婆母窮怕了,不曾見過這樣的好東西。
顧着我還在一旁,只哼唧了兩聲沒接話,但還是悄悄將手鐲往袖子裏收攏。
沈書淮見狀,忙上前道:
「娘,我和她本就沒有感情,再說了,若不是沈家好心收留,她一介孤女哪有這幾年的安生日子可過?」
「就是!嫂子明明受了咱的恩,還敢不對我好,天天只知道逼我念書繡花,兄長,你快快和離吧!」
他的胞妹沈明月從外邊走進來,她剛滿豆蔻年華,正是活潑好動的性子。
聽了她的話,我兩眼一黑,險些癱倒在地。
自嫁入沈家,我起早貪黑貼補家用,侍奉婆母,善待小姑子。
還有,若真如沈書淮所言對我毫無感情,那又爲何要在進京趕考前和我虛僞溫存,同我生下女兒?
「娘,我餓。」
剛五歲的女兒沈時宜扯了扯我的衣角,打破了無人發言的僵局。
滿屋子的人這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徐清荷不爲所動,倒是沈書淮臉色一僵。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女兒。
「我可以自請下堂,但,我有一個要求。」
「講。」
「女兒得跟我走,她的名字未入你沈家族譜,以後自也不必入了。」
聞言,全場譁然,沈母顫抖着手拍案而起:
「她是沈家女,讓你帶走成何體統?」
小姑子沈明月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若是走了,誰替我上街跑腿?」
爲首的沈書淮皺着眉,像是厭極了我的無理取鬧。
倒是徐清荷捂着心口不知道在沈書淮耳邊說了什麼,他就改變了主意。
「你可以帶走,但你對外不能說她是我的女兒。」
「若某天有人執意刨根問底,你必須承認我從未碰過你,是你私通外男生下野種,無顏留在沈家!」
-3-
我當然不肯接受這樣的條件。
受委屈的可以是我,但不能是我的女兒。
沈家祖輩也是富過的,雖然到沈書淮父親這一輩沒落了,但留下的宅子又大又寬敞。
徐清荷住進來頭一天,帶了不少僕婦奴從。
一牆之隔,我和女兒挨餓受凍,沈書淮一家子花天酒地,風光無限。
被困在別院的第五天,沈書淮單獨來見我。
若不是我尋常外出做活會在衣服裏帶幾個餅子對付一口,這幾天,我和女兒就要活生生被他餓死了!
見我滿臉憤恨,他不以爲意。
「你私通外男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魏城,孟雨眠,這是你逼我的。」
說罷,他又嘆了口氣,假惺惺地從兜裏掏出一紙和離書,還有一小袋銀子。
「是你太貪心,我本想跟你好聚好散,誰讓你非要阻攔我的青雲路?」
「沈書淮,你真噁心。」
「彼此彼此。」
簽完和離書,我們終於可以離開沈家。
這是女兒第二次見到親爹。
沈書淮看到她時,眼底閃過幾分愧疚,趁我收拾行囊的工夫跟她說話:
「來,過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孟時宜。」
聽到動靜,我猛地衝過來將女兒護在身後:
「她與你,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
沈書淮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朝我怒斥:「離經叛道,不可教也!」
「女兒跟着你,將來也只會是個粗鄙不堪的鄉野農婦!」
「孩子你記着,不是沈家容不下你,是你娘執意要帶你走,毀了你的一輩子!」
我沒什麼東西,收拾的多都是女兒的貼身衣物。
大門打開時,裏三圈外三圈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我和沈書淮都很意外,但誰能有這麼大的本事?
除了那位京城來的徐小姐,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了。
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多沉幾分。
我護緊懷中女兒的耳朵,生怕讓她聽到不堪入耳的聲音。
見此情形,沈書淮嘴角壓不住的笑幾乎快要溢出來,看着我意味深長地開口:
「你瞧,大家都覺得我們和離得對。」
「你要是現在跪下來求我,我就勉爲其難留下女兒,如何?」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冷聲道:
「不必了,就算你現在給我磕頭,我和女兒誰都不會回來。」
見狀,沈書淮偏要送我出門,看我笑話。
和離書被我緊緊攥在手裏,沈書淮則慣會在人前裝模作樣,說着冠冕堂皇的話:
「我與孟娘子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聽見我倆真的和離的消息,場面一度失控。
此時,亂哄哄的人羣中忽然竄出一名風姿卓越的男子。
沈書淮瞧見來人瞬間兩眼放光,朝他款款拱禮:
「江兄,別來無恙。可是知府大人找我有事?」
來人我恰巧認得,是魏城知府家的小公子,江玄青。
是我賣豆腐的熟客之一,聽聞沈書淮高中進士的消息時,他倒有好幾天不曾出現。
今日再見,江玄青劍眉微挑,手中捧着一個上了鎖的小木箱,髮髻微亂,氣息稍喘。
不遠處還停着一匹馬,可見是匆匆趕來的。
「你起開,我找孟娘子有事。」
沈書淮臉色一僵:「我同她已經和離了,若是知府夫人有事,直接同我講也……」
江玄青不悅地掃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我知道。」
隨即,他端正站到我跟前,我判斷不出他的來意,只能無措將女兒擋在身後,不明所以看向他。
誰料這位號稱魏城無數少女的春閨夢裏人,竟詭異地漲紅了臉,將木箱打開遞到我面前大聲喊道:
「誰都別想和我搶!」
「眠眠,你和離了,我終於有機會了!」
-4-
沈書淮人都傻了,但苦於對方的身份,只能杵在原地進退兩難。
江玄青一雙好看的眼睛睜得亮亮的。
「這是見面禮,希望將來你想成親的時候,第一時間能考慮我。」
我探頭一看,木箱裏是滿滿當當的地契、銀票。
對我私通一事指指點點的圍觀人羣,一時半會兒也紛紛瞪大雙眼。
我看了他一眼,江玄青點頭應允。
於是我果斷伸手抓了一把碎銀灑向人羣,徐清荷安排來起鬨的人瞬間潰不成軍,四處哄搶,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見此,我不由笑出聲來。
見我笑了,江玄青也跟着嘿嘿笑起來。
「多謝你的好意,但江公子,剩下的這些我不能收。」
沈書淮沒想到我竟然能和江玄青有這樣的交情,見我要走,抓住我的袖子喊道:
「孟雨眠,你竟然真的私通?」
我笑笑不語,只是一味甩開他的手,又朝江玄青行了個得當的禮數,隨即拉着女兒隱入烏泱泱的人羣。
和離書到手,從此,我們母女與沈家便再無干系。
從沈家離開後,我在烏衣巷尾租了個兩進院子。
鄰居李大嬸是個爽利人,她幫着給我找了個好攤位。
「小孟你都好些日子沒擺攤了,你是不知道,從前我家孫兒最饞這口!」
「是嗎?趕明早我第一塊熱乎的豆腐做了,就給您送去!」
我爹是殺豬的,我娘是賣豆腐的。
他們只養了我一個女兒。
在我很小的時候,爹被拉去充軍再也沒ťū́³了音信,娘獨自將我拉扯到十五歲,替我說了沈家的親,就撒手人寰了。
嫁入沈家後,我心疼沈書淮不僅日日挑燈夜讀,還要一邊做工掙銀子,一邊照顧年邁多病的沈母和年幼貪玩的沈明月,便將大事小事都攬在自己身上。
我繼承了孃的衣鉢賣豆腐,靠着一塊塊豆腐供沈府一大家子人喫喝,還要攢銀子給沈書淮買上好的筆墨紙硯讀書科考。
但結局不盡人意,好在,我做事總會留着後手。
「娘,我幫你。」
女兒早慧,明明還是個小豆丁,卻終日跟着我到處忙活,從不喊累。
我心疼她,夜裏常抱着她暗自垂淚,發誓絕不讓女兒和我過一樣的苦日子。
-5-
豆腐攤開了。
光顧的不僅有之前的老主顧,還有不少想看熱鬧的街坊。
我大大方方賣豆腐,不參與對沈書淮的任何評價,最後數銅錢的時候反而還比以往多了一倍。
然而,就當我準備收攤時,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沈書淮沉着臉,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當你有多厲害,現在還不是要帶着女兒拋頭露面賣豆腐?」
女兒一臉警惕盯着他,牢牢抓緊了我的衣裙。
我籃子裏還留着一把切豆腐的短刀,正猶豫着要不要拿出來。
忽然瞥見一抹熟悉的人影,沈書淮又開口了:
「來塊豆腐,娘喫慣了。」
甚至連付錢的打算都沒有,兩手一攤就要豆腐,啊?
見過不要臉的,沒想到還有這麼沒臉沒皮的。
「今天賣完了,以及就算有我也不想賣給你,白豆腐不賣黑心人!」
沈書淮沒見過我這樣潑辣的性子,瞬間漲紅了臉。
見他還要擋路,我更是出言嘲諷:
「有徐小姐在,難不成你們還能缺了這塊豆腐不成?」
「哦,莫非是喫膩了山珍海味,偶爾也想憶苦思甜?」
沈書淮說不過我,當即暴跳如雷:
「孟雨眠你放肆,別敬酒不喫喫罰酒!」
說着,他張開手一巴掌就要打下來。
我手裏提着大籃子,身後是幼小的女兒,想躲也來不及,可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落到我身上。
相反,沈書淮的手被人攔在了半空。
我睜眼看去,是江玄青。
「江,江兄?」
不清楚我走後江玄青對他做了什麼,總之此時的沈書淮瞧見他,瞬間煞白了臉。
我立刻抓準時機放下籃子,抬手就是一個響噹噹的耳光。
別看我外表是個弱女子,但常年幹活,我有的是力氣。
沈書淮臉上赫然就是一個五指山。
臨走前,我用僅有我們三人聽得見的音量說:
「徐小姐有身孕了吧?那日我瞧見她隱約護着肚子,所以你才急着趕我走。」
「好巧,我剛搬進去,當晚對門就搬來了一戶農夫。」
「想坐實我私通的事對嗎?沈書淮,別把我逼急了,兔子也會咬人。」
直到離開集市,踏入家門,我的眼皮仍突突直跳。
「娘,喝水。」
女兒看出了我的心慌,懂事地端來ťŭₚ一杯水。
我伸手摸了摸她圓潤的小臉:
「時宜乖,餓了吧?娘下點麪條給你喫。」
不管前景如何,我就算是拼了這條性命,也要護住女兒。
竈臺生火,冷水燒開,我從菜籃裏取出順路買的麪條放入鍋中。
片刻,兩碗香噴噴的清水掛麪就出現在了桌上。
忽然想起了件要緊事,我抬頭看向女兒:
「跟着娘,你受苦了。」
「等娘湊夠銀子,娘就給你請夫子。」
沒爹的孩子是什麼滋味,我最清楚不過。
我娘以爲替我尋一樁好婚事就能安度餘生,於是她早出晚歸賣豆腐爲我攢嫁妝,就怕夫家瞧不上我。
可是娘,你嘔心瀝血了大半輩子促成的婚姻,終究是錯的。
女兒家的歸宿,不一定是在後宅。
「那等我長大後,也能和爹一樣去考狀元嗎?」
「娘供你讀書,是爲了讓你明理知禮,至於你想做什麼,由你決定。」
我不忍心戳破女兒的幻想。
在沈書淮還未回家時,提到他,女兒總是期待又崇拜的。
畢竟他是縣裏唯一一位能進京趕考的舉人,又是窮書生。
街頭巷尾,沒一個不知道他的。
聽到我的話,女兒的眼睛瞬間變得亮亮的。
「那我讀書,長大後保護娘。」
「爹不要娘,我要。」
聞言,我抱緊了小小一團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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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不緩不急的敲門聲。
「誰?」
「孟娘子,是我,江玄青。」
熟悉的聲音傳來,卻並未打消我的疑慮。
想到他是我惹不起的人,我囑咐女兒乖乖在房間待着,隨後打開了門。
「江公子,今日的豆腐已經賣完了,你若是想喫,派個下人來說一聲,趕明兒我親自給你送去就是。」
江玄青略顯拘謹地乾咳一聲,隨即朝我端莊行禮:
「孟娘子不必如此客氣,當日江某所言字字屬實,在下是真心想求娶娘子……」
不及他說完,我便出聲打斷了他:
「江公子請回吧,我只是個賣豆腐的,怎敢攀附江家?就算是做妾,我怕是也不夠格吧。」
「不不不,並非做妾,我知你心有顧慮,來日方長,在下會證明給你看的。」
看着他紅着臉又略顯稚嫩的面龐,我笑了笑沒有講話。
退一萬步說,就算江玄青所言不虛,那他的父母又怎麼肯答應?
「江某並非家中長子,雙親開明,因着從小多病纏身,故不強求在下考取功名,只盼平安一生。」
「江公子,你別忘了,我年長你三歲,連我女兒都已經五歲了。」
我往後退一步,江玄青便着急地往前走一步。
「魏城民風開放,二嫁女數不勝數,孟娘子又是出了名的能幹,還有女兒,就算是媒婆來了,也只有高興的份,孟娘子何必自貶?」
聽到他的話,我不由臉色臊紅,別過臉去準備關門送客。
「你在這混說什麼?」
江玄青自知失言,再次行禮道歉。
禮數倒是做得挺足,就是這嘴口無遮攔的,叫人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
「若是那沈書淮還來尋你麻煩,我定幫你好好教訓他!」
「這是我江家的令牌,孟娘子,煩請你收下。」
我不願收,但江玄青硬塞。
「如此貴重,江公子還是拿回去……」
「像這樣的令牌,我要多少有多少,你安心收下,這也算是我求娶你的信物。」
「當然你放心,我不會爲難你的,我只是,想讓你看得見我!」
我不懂什麼叫看得見。
但至少有他在,沒人敢欺負我,那暫時收下也不是件壞事。
「好吧,我替你保管,等你什麼時候反悔了,隨時都能拿走。」
江玄青又笑了。
「對了,你親手做的豆腐真的很好喫,但一定很辛苦吧?每天出攤的時候,我能來幫忙嗎?」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實在看不透這人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
偌大的江府,難道還會缺了他一口豆腐喫不成?
「想來就來吧,難不成我不同意,這扇木門還能攔得了江公子?」
「孟娘子,我是真心的。」
真心往往是最不值錢的。
成親的時候,沈書淮也跟我說過要和我執手白頭,但結果呢?
「江公子請回吧。」
我剛想關上大門,遠遠就傳來一個婆子的聲音:
「等等別關門,孟娘子,哎喲可算是找到你了!你可讓我好找啊!」
王婆子身穿鮮豔的衣袍,髮髻上還彆着一朵大紅花。
「王婆?」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王婆立即笑得合不攏嘴。
「沒想到孟娘子還記得我呢。」
她揮了揮手中香得撲鼻的帕子,一時間,我和江玄青不約而同地伸手捂住口鼻。
爲免氣氛尷尬,我忙開口問:
「您今日怎麼來了?可是想喫豆腐了?」
「孟娘子做的豆腐好,人更好。」
說着,王婆就往我手裏塞了個分量挺足的荷包。
我大爲詫異:「這是做什麼?兩塊豆腐也要不了這麼多銀子,你……」
「你和沈家那小子的事我都聽說了,當初收了你娘那麼多銀子,給你找了個這樣的貨色,我老婆子實在是良心不安。」
不錯,王婆就是促成我和沈書淮婚事的媒人。
見狀,我釋然笑笑,反手將荷包又塞了回去。
「王婆,我又不怪你。」
誰知對方有着數十年塞錢的經驗,輕易又讓荷包落到了我兜裏。
「孟娘子這可就是和我生分了?」
我呵呵乾笑:「那倒不是,王婆可要進來喝口茶?」
「茶水就不必了,是這樣的,你不是前幾天剛和離嗎?」
「我手頭還有不少好人選,這些天都指了名想和你見一面,你放心,這回我老婆子一定給你挑個值得託付終身的好人家!」
我愣住,「好人選能輪得到我?」
王婆瞪大雙眼,中氣十足應道:
「哪有的事?你這些年在魏城靠賣豆腐撐起沈家那羣無賴,哪戶人家不誇你人美又能幹能生?」
「當官的就是心眼多,不過,大傢伙心裏跟明鏡似的,你現在啊,可是個香餑餑。」
「怎麼樣,要Ṫű³不要考慮見一面?」
王婆是孃的舊相識,我不好拂她的面子。
只好向江玄青投去求助的眼神。
「王婆,你看這事是真不湊巧,滿城皆知,求娶孟娘子呢,是我先來的。」
呃,好像也不是這樣勸的吧。
不管了,有用就行。
我又羞又氣,終是沒有反駁,江玄青見狀更是挺直了腰板。
王婆這才瞧見了一早站在邊上的江玄青。
上下打量了一番後,偷摸着湊到我耳邊說:
「孟娘子,江家雖好,可這江小公子自小體弱多病,怕不是個短命的,不如城西的薛家大公子,人高馬大身強體壯嘞!」
我尷尬一笑,瞥了眼身側臉都黑了的江玄青。
「王婆,我聽得見。」
「江大人愛民如子,不會同我等市井小民計較,江公子若是覺得不中聽,走遠些便是。」
要不說王婆能在道上混呢。
連江家的事都敢當人面談,沒點膽色可真不行。
我扯了扯王婆的衣袖,剛想說點什麼打圓場。
忽然感覺懷中又多了個沉甸甸的荷包。
「冒犯了孟娘子,是在下塞錯了。」
江玄青紅着臉取回去,塞給了王婆。
「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日後我若與孟娘子能成,還少不了要王婆您來撐場呢。」
眼瞧着王婆眼珠子一轉,笑着將我倆的手搭在一塊:
「這話又說回來了,當年知府大人爲了江小公子,那可是尋遍天下名醫,想必身子骨早已大好,定能和孟娘子你相伴一生。」
我眨眨眼,有些怔愣。
江玄青是和王婆一塊走的,我趁他不注意,往王婆兜裏塞了個沉甸甸的荷包。
這場「鬧劇」纔算真的結束。
進屋的時候,女兒早就睡了過去。
望着她甜美的酣睡側臉,我清楚,再婚一事,要慎之又慎。
-7-
我還是每天起早貪黑做豆腐、賣豆腐。
江玄青也雷打不動ţű̂⁹出現在我擺攤的地方。
漸漸地,他和女兒也熟絡了起來。
他們會一起吆喝,一起鬥蛐蛐,還會聊些關於唸書的事情。
江玄青見多識廣,女兒很喜歡他。
沈書淮上任的旨意下來了,很快,沈家人就要離開魏城的消息傳遍了街頭巷尾。
沈明月上街得瑟,有次撞到我在賣豆腐,就炫耀自己要成爲官小姐了,還譏諷我和我的女兒是窮賣豆腐的,帶着個窮丫頭。
於是第二天,徐清荷有孕三月的事蓋過了沈書淮上任的消息。
我私通一事不攻自破,沈氏一家子遭人唾棄,無論是誰,都連門都不出了。
聽說沈明月因此大病一場,不過想必是被動了家法的託詞。
總之,我的豆腐賣得更好了。
我以爲日子會這樣一直平靜到沈家離開魏城。
但這天,沈書淮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我的攤子前:
「孟雨眠,我要走了。」
聽到他的聲音,一旁在學寫字的一大一小紛紛起身。
江玄青蹙着劍眉:「你來作甚?上回不是警告過你,不準來找孟娘子麻煩了麼?」
女兒也繃着一張小臉,躲在我身後,擺明了不歡迎的態度。
見狀,我心裏有了底氣。
「沈書淮,又來討打?」
他的身形哆嗦了一下,遂皺着眉頭看向我:
「何必呢,你我夫妻一場。」
「我年後要南下赴任,經此一別,我們可能再也不會見了。」
我冷笑,用帕子擦淨手中切豆腐的刀:
「託福,那我就燒高香了。」
反常的是,沈書淮並沒有因此勸退。
「女兒自出生以來,我這個當爹的都沒帶過她一天。」
「過些時日的元宵燈會,是魏城難得的大熱鬧,孟雨眠,你能不能給我一次彌補的機會?」
我收拾完攤子,手邊還剩一塊豆腐,那是忍了好大一股氣纔沒扔到他的臉上。
「你妄想!趕我們娘倆走的時候,你怎麼不說你要彌補呢?」
「你不是說女兒是我和姦夫生的嗎?這時候你又想當爹了,還是說,你的新夫人小產了?」
沈書淮臉色鐵青,解釋得也很蒼白無力:
「當初的事,是我不好。」
「我聽說你想攢錢讓女兒唸書,我如今在城中也算有點地位,我可以幫你……」
「不必了。」
江玄青橫插在我和沈書淮之間,替我擋去了對方的虛情假意。
「江兄,她畢竟是我親女兒。」
「早就不是了,是你自己滾,還是我親自動手轟走你?」
江玄青的身份到底管用,哪怕沈書淮快要上任,但江父到底威名赫赫,他還得罪不起。
直到人走遠了,我才歇了口氣。
「今日之事,多謝了。」
籃子裏留了兩塊豆腐,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禮物。
江玄青很開心,親自動手打包的時候,嘴邊一直掛着笑意。
看來,是真的饞我這口豆腐。
一眨眼新年將至,漫天大雪,我就歇了出攤的心思。
女兒是個坐不住的好動性子,拘在家好些天,等好不容易雪停了,就迫不及待想上街玩。
「娘,你說元宵燈會,真的很好玩嗎?」
往年沈明月都會上街玩,偏不肯帶她同去,而我要照顧臥牀的婆母,又實在抽不開身。
好在今年我得了空。
「當然啦,那天你可以猜燈謎,提花燈,喫湯圓,還可以拿着壓歲錢買東西……總之滿大街都是好玩的。」
「不過人會很多,你一定要跟緊娘,知道嗎?」
女兒一口答應了下來。
但我見她神色似乎有些反常,不由追問道:
「怎麼了,是不是還在想你爹?」
女兒猶豫地點了點頭,接着,像是怕我生氣般,又連忙搖搖頭。
我滿心酸楚。
「若是元宵那日你爹尋你,你可以同他呆一小會,娘一直會在原地等你。」
「娘真好,不過,女兒是不是錯了?」
孩子想爹,無可厚非。
更何況這些年來,我總是在她耳邊說,等她爹回來就能帶她上街玩,這孩子肯定是記到心裏去了。
等沈書淮離城上任,再見機會渺然無幾,豈不是要給孩子留下終生的遺憾。
父母的糾紛,孩子何辜?
「你沒錯,錯的只有你爹,不過接下來娘和你講的話,你要牢記,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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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燈會,江玄青提前來我家院子前等候。
「孟娘子,你這新衣裳真襯你。」
「江公子說笑了。」
「不是說笑,我是認真的。」
我避開對方含情脈脈的雙眼,有時我很想不通,像他這樣的身份要什麼沒有,爲什麼非要和我糾纏這小半年呢?
「時宜今日扮得也活像年畫裏的女娃娃,甚是可愛。」
說着,江玄青往孩子兜裏塞了個小荷包。
「一點買糖錢,不多,是我這個當叔叔的心意。」
女兒懂事地將荷包拿給我,我摸了摸確實不多,也總不好在此時掃孩子的興。
「拿着吧,記得多謝叔叔。」
「時宜謝過江叔叔!」
孟時宜笑起Ṱṻ⁼來,嘴邊有個小小的梨渦。
「哎,咱時宜真乖,走吧,叔叔帶你們上街玩去。」
拗不過他堅持,我們三便一同往熱鬧的集市走。
「聽說江家每年都會在江上賞煙花月景,你又何必和我們去街上人擠人?」
「能與孟娘子待在一處,我樂意。」
燈火闌珊處,江玄青一襲白衣氣宇軒昂,好一個滿魏城迷倒萬千少女的俊俏郎君。
我早先準備好攤開拒絕的話,瞬間如鯁在喉。
忽然,女兒晃了晃我的手臂。
「娘,我瞧見爹了,他在向我招手。」
順着女兒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是沈書淮。
不過他身邊還多了兩位不速之客,沈明月和徐清荷。
我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狠心拒絕,只是仔細地叮囑女兒:
「如果他們讓你不開心了,就馬上回來,娘一直在你身後,好嗎?」
「娘放心,您說的話女兒一直銘記在心。」
沈書淮還算有點良心,知道親自過來牽女兒的手。
「遲些我就將她給你送回來,你不必擔心,我不跟你搶孩子。」
「照顧好她。」
江玄青見我放心不下,於是陪着我不遠不近地跟在沈書淮一行人的身後。
一邊同我解釋道:「
「沈書淮即將上任,官場中人最是注重名聲。」
「和離的事情鬧得難看,他定是想借着元宵燈會與女兒遊玩這件事做文章,給自己挽回名聲。」
「有那位徐小姐在,他不會和你搶女兒的,放心。」
他說的道理我都明白。
但我的眼睛卻始終離不開不遠處女兒小小的身影。
元宵燈會人潮擁擠,就沈家那羣人,能對孩子上心嗎?
「江公子,女兒不在,我也正好能和你說開些事。」
「嗯?」
見我肯轉移注意,江玄青來了興致。
可對方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實在讓我說不出多麼殘忍的話。
「你和我在一塊,終究身份有別。」
「曾幾何時,沈書淮還是個窮書生呢,誰知當上官後就變了個樣。」
江玄青搖搖頭,用手中摺扇輕點我的額頭。
「孟娘子此言差矣,你怎可將我和那樣的小人相提並論?」
「你若覺得讀書人多是負心漢,那我便做個富商,日後帶你和女兒雲遊天下,豈不快哉。」
「正巧我也不喜歡考取功名,你覺得怎樣?」
說不心動,那實在有點假了。
「別急着給我答覆,你多看我的行動,再做決定就好。」
「若你嫌我煩,我也不會一直纏着你的。」
言至於此,再說就真的傷情分了。
我打住話題,抬眼剛想再看看女兒,卻瞧不見沈書淮一行人了。
「江公子……不知是不是我心慌眼盲的緣故,你幫我找找女兒吧?」
混亂中江玄青攙住我的手臂:
「好,交給我。」
燈會不知爲何開始喧囂起來,隱約聽見有人叫罵抓人販子的聲音,我越發頭暈目眩,一口氣險些沒吸上來。
萬一沈書淮沒看好女兒讓她遭遇不測,管他什麼進士官人,我定拿把刀送他見閻王!
江玄青領着我,很快就找到了沈書淮所在。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我女兒呢?」
我眼眶發紅衝上去,抓住沈書淮的衣領質問。
他眼神閃躲,想掙脫卻揮不開我的手,只好聲音顫抖着開口:
「我同她們都走散了,許,許是和明月在一塊吧。」
「沈書淮,你混蛋!」
現在不是算賬的時候。
我渾身乏力,有些後悔今天的決定,卻也咬緊牙關試圖在混亂的人羣中尋找女兒的身影。
但江玄青將我拉了回來。
「你狀況不對,別等下找到了女兒,你自己累垮了身子。」
「那怎麼辦?你們剛剛沒聽到嗎,有人販子,燈會上多的是居心叵測的人!」
沈書淮站在一旁還說着風涼話:
「也不一定是走散了啊,我都說了,許,許是和明月她們在一塊呢?」
「沈明月和徐清荷她們倆個是什麼好人嗎?沈書淮,若是女兒有事,我要你拿命來還!」
是我錯了,我不該一味放任女兒,也不該相信沈書淮的。
一日沒帶過孩子的人,怎麼可能在意孩子呢?
江玄青則拍了拍我的肩,沉着冷靜道:
「你別急,先帶着令牌去我家找幫手,我留在這裏幫你找找,時宜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她不會有事的。」
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
令牌是貴重東西,我日日隨身攜帶,江府不遠,不過一刻鐘的腳程。
於是我們果斷分頭行動,偏沈書淮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9-
要想在元宵燈會找一個孩童,猶如大海撈針,艱難非凡。
即便江府派人搜尋,也只是杯水車薪。
我一遍遍走過人最多的街頭,見到了沈明月和徐清荷二人,卻唯獨見不着我的女兒。
着急關頭,剛養好「病」的沈明月還敢出聲嘲諷:
「不過一個丫頭片子,丟就丟了,正方便你改嫁二婚不是?」
正想離開的我扭頭一巴掌啪地就打上去了。
沈明月一臉難以置țŭ̀₉信,沒想到從未紅過臉的我居然對她動手。
接着,我輕易掐住了她纖細的脖頸,冷聲道:
「照你這麼說,你不也只是個丫頭片子,我在這裏趁亂把你掐死了,正好你老母可以少操勞半生?」
一旁的徐清荷早就嚇傻了,捂着肚子半天不敢吭聲。
直到沈明月眼皮直翻,險些真的被我活生生掐死,我耳邊才終於響起一道聲音:
「孟娘子!我找到時宜了!」
聞言,我終於緩過神來鬆手。
猛地回頭,入目是江玄青抱着暈倒的女兒的身影。
他髮髻微亂,翩翩白衣沾染了些許塵灰,連靴子都被人踩掉了一隻,通身明明是那麼狼狽不堪,在我心裏,此刻卻像是打了勝仗的大將軍。
身後是沈明月不堪入耳的咒罵,我卻顧不得其他。
踉蹌着衝上去,上下檢查女兒的身體。
「別擔心,她只是被人擠到了角落,嚇得一直在哭,現在是哭累睡過去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擔憂地伸手梳理着女兒凌亂的頭髮,發現她是在裝睡,心底一塊大石頭才終於落地。
忽而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抬眼,仍是江玄青神采奕奕的目光。
「想必我髮髻也亂了,不知可否麻煩孟娘子,順手幫在下撥弄一下頭髮?」
話畢,江玄青朝我調皮地眨了眨眼。
我哽咽着點頭,一邊伸手將他散落在額前的髮絲向後撥弄,一邊欲語淚先流。
江玄青瞬間慌了。
「抱歉,可是我說錯了什麼,惹得孟娘子不快?」
「在下並非故意調戲,孟娘子若是不願, 在下護送二位回去, 從此定不會再叨擾……」
「江公子,我喜歡賣豆腐。」
「什麼?」
我做了個深呼吸, 又擦淨了臉上的淚。
一雙蒙了水汽的眼眸第一次這樣深情地望着對方,認真說道:
「我賣豆腐,是因爲我喜歡做豆腐。」
不是爲我娘,不是爲我女兒, 更不是爲了沈書淮。
我是爲了我自己。
江玄青立馬試探着開口:
「你做的豆腐滿魏城無人能比,若是你肯,我願意幫你將它做成商號……名揚天下。」
「以你之名, 只要你點頭。」
淚是擦不淨的,我反問道:
「那你呢?」
「我喜歡看你賣豆腐。」
簡短的一句話, 涵蓋了這小半年來,不,是從認識以來的所有緣由。
因爲女兒, 我答應了江玄青的求娶。
但不僅僅是因爲女兒。
-10-
我果然沒有看錯江玄青。
他力排衆議, 爲我辦了場風光無限的婚禮。
那一日,他騎着駿馬繞着魏城浩浩蕩蕩走了一大圈, 故意從沈家門前經過三次,簡直是把沈家的臉面往地上踩。
氣得沈母當場吐血, 至於沈書淮和沈明月, 二人在元宵燈會被歹人毆打至今尚未能下牀,而徐清荷則擔着難聽的名聲,嚇得險些小產。
無論如何, 上任不等人。
沈家離開的時候一個個都是被抬着走的, 而我們則組了商隊,風光出行。
很快, 在江家強大的財力支持下, 孟江商號先是成功起步, 很久以後卻真的憑我一手獨門豆腐名揚天下。
這一次, 我只要回頭, 身後始終站着江玄青。
我終於成了被用心託舉的人。
至於沈書淮, 他的仕途並不順利,一地狼藉的名聲和朝三暮四的濫情,使得他的官是越做越小, 脾氣越來越大。
一次失手將有孕在身的徐清荷毆打流產, 以致迎來第二次和離。
和離後不久被徐家下手報復, 尋了其他緣由將他和老母下了大獄, 老母流放,而他靜待來年秋後問斬。
早就嫁出去的沈明月雖僥倖逃過一劫, 但由於性情跋扈, 在夫家並不討喜,最後因爲私通馬伕被關進古廟,終身囚禁。
收到這些消息的時候, 我毫不懷疑地看向了身側的江玄青。
「這其中,有你的手筆?」
「娘子聰慧。」
我含笑將信封燒盡,依靠在江玄青身上,用手指着他的心口打轉。
垂眸隱去眼底波瀾, 從第一眼看見江玄青起,我就知道,他纔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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